第5章
接下来的几周很快过去了,詹妮弗每天都很忙碌,从清晨忙到深夜——递送法庭传票,通知证人出庭作证。她知道自己进入一家大型律师事务所的机会等同于零。她卷入了一场可耻的失败,所以雇用她这件事根本不在一般人的考虑之列。她只能自己想办法树立声誉,从头开始。
与此同时,她桌上还有一大堆皮博迪父子联合律师事务所的出庭通知和传票要发。严格说来,这并不是在从事律师工作,但它是每单十二美元五十美分的收入,还会解决日常开销。
詹妮弗偶尔会工作到很晚,每当这时,肯·贝利就会带她去餐馆吃晚饭。表面上看,他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但詹妮弗觉得他的内心并非如此。她可以感受到他的孤独。他毕业于布朗大学,才思敏捷,饱读诗书,让人很难想象他竟愿意在一间阴沉破旧的办公室里,以帮人寻找离家出走的配偶或孩子为业,就好像他已经接受了失败的命运,没有勇气再去追求成功似的。
有一次,詹妮弗问起他的婚姻状况,他竟咆哮着对她说:“这不关你的事。”自此,詹妮弗再也没提过这一话题。
奥托·温泽尔则完全不同。这个矮个子、大肚腩的中年人婚姻很幸福。他把詹妮弗当成了自己的女儿,经常给她带妻子做的汤和蛋糕。不幸的是,奥托·温泽尔的妻子厨艺不佳,但詹妮弗还是会强迫自己吃掉他给她带的所有东西,因为她不想拒绝他的美意。一个周五的晚上,詹妮弗受邀到温泽尔家吃晚饭。温泽尔太太准备了她的拿手好菜——白菜肉卷,白菜煮得很烂,里面的肉却很硬,米饭也没熟透,整道菜仿佛是在一个由鸡脂肪构成的湖里游泳。詹妮弗勇敢出击,咬了小小的几口,然后将它放在盘子里推来推去,装作正在吃它的样子。
“你觉得味道怎么样?”温泽尔太太笑着问。
“简直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食物!”
打那以后,詹妮弗每周五晚上都会到温泽尔家吃晚饭,温泽尔太太则总是会备好这道詹妮弗“最喜欢”的菜。
一天清晨,詹妮弗接到了小皮博迪先生私人秘书的电话。
“皮博迪先生今天上午十一点想见你,请你务必准时过来。”
“好的,女士。”
过去,詹妮弗只与皮博迪事务所的秘书和办事员打过交道。那是一家很有名望的大型事务所,年轻的律师们都梦想着能够加入。在赴约的路上,詹妮弗开始想入非非。如果皮博迪先生想亲自见她,那一定是关乎某些重要的事情。他可能是看到了她的闪光点,打算聘请她担任他事务所的律师,让她有机会展示自己的能力。她要让他们所有人大吃一惊,未来的某一天,这家事务所甚至可能会更名为“皮博迪父子和帕克联合律师事务所”。
詹妮弗在事务所外的走廊里消磨了三十分钟。到了十一点整,她才走进接待室。她可不想显得过于急切。她在那儿干等了两个小时后,终于被人带进了小皮博迪先生的办公室。他又瘦又高,身上穿的三件套的西装和脚上的鞋子,都是在伦敦定制的。
他没有请她坐下。“波特小姐——”他的声音尖锐高亢,并不悦耳。
“我姓帕克。”
他从桌子上拿起一张纸。“这儿有份传票,我想让你去送。”
就在这一刻,詹妮弗才知道,对方不是想邀请她加入这家公司。
小皮博迪先生把传票递给詹妮弗,说:“报酬是五百美元。”
詹妮弗肯定她听错了。“您是说五百美元吗?”
“没错。当然了,前提是你要成功送到。”
“那肯定不简单。”詹妮弗猜测道。
“嗯,是的,”小皮博迪先生承认道,“一年多来,我们试过很多次给这个人发传票。他叫威廉·卡莱尔,住在长岛的一个庄园里,从不离开自己的房子。说实话,有十几个人去送过传票,但他有一个保镖兼管家把所有人都挡在了门外。”
詹妮弗说:“那我怎么能……”
小皮博迪先生把身体往前倾了倾。“这个案件关系到一大笔钱。如果传票送不到,我就没法使他到庭,波特小姐。”詹妮弗已经懒得纠正他了。“你觉得你能搞定吗?”
詹妮弗想了想五百美元能买到什么。
“我会想办法的。”
那天下午两点,詹妮弗来到了威廉·卡莱尔的庄园门外。房子主体是乔治亚风格,坐落在十英亩
被精心照料的美丽草坪中间。一条弧形车道通往房子的正前方,房子两旁耸立着一棵棵雅致的枞树。
詹妮弗仔细想了想她将要面临的难题。她不可能进入房子里面,因此她只能设法让威廉·卡莱尔先生出来。
沿着道路在距离詹妮弗半个街区的地方停着一辆园丁用的卡车。詹妮弗打量了一下那车,然后朝它走去,想找到园丁。一共有三个园丁,都是日本人,正在干活。
詹妮弗走向他们,问道:“你们谁是这儿的负责人?”
其中一个人挺直了身子。“我是。”
“我有点小事想麻烦你们……”詹妮弗开始说。
“对不起,女士。太忙,抽不出时间。”
“只要五分钟。”
“不,这不可能——”
“我出一百美元。”
三人停下手中的活,齐刷刷地看向她。为首的园丁说:“你会为五分钟的活付给我们一百美元?”
“没错。”
“那我们要做什么?”
五分钟后,园丁的卡车驶上威廉·卡莱尔庄园的车道。詹妮弗和三个园丁一起下了车。她环顾四周,在前门边选了一棵漂亮的树,对园丁们说:“把它挖出来。”
他们从卡车上拿出铁锹,开始挖树。不到一分钟,前门突然打开了,一个穿着管家制服的大个子男人冲了出来。
“你们这些人在捣什么鬼?”
“我们是长岛苗圃来的,”詹妮弗干脆利落地说,“我们要把所有这些树都砍了。”
管家盯着她。“哪儿?你说你是哪儿来的?”
詹妮弗举起一张纸。“我接到一个命令,要把这些树都挖走。”
“那是不可能的!卡莱尔先生会大发雷霆的!”他转向园丁喊道,“你们快住手!”
“听着,先生,”詹妮弗说,“我只是在奉命行事。”她看向园丁们,“继续挖,伙计们。”
“不!”管家喊道,“我告诉你,你一定是搞错了!卡莱尔先生没有下令挖树。”
詹妮弗耸耸肩说:“我老板说卡莱尔先生下了命令。”
“我怎么才能联系到你的老板?”
詹妮弗看了看手表。“他去布鲁克林办事了,六点钟左右应该能回办公室。”
管家怒视着她。“等一下!在我回来之前,你们什么都别做!”
“继续挖。”詹妮弗告诉园丁。
男管家转身匆匆走进屋内,砰地关上了身后的门。几分钟后,门开了,男管家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矮小的中年男人。
“能告诉我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吗?”
詹妮弗问道:“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我告诉你,这与我关系可大了去了!”他厉声说道,“我是威廉·卡莱尔,这个庄园的主人。”
“是这样啊,卡莱尔先生,”詹妮弗说,“我有东西要交给你。”她把手伸进衣兜,掏出传票,塞进他手里。接着,她转向三个园丁。“你们现在可以停手了。”
第二天一早,亚当·华纳打来电话,詹妮弗立刻认出了他的声音。
“我想,你应该会很乐意知道,”亚当说,“撤销律师资质法律程序已经正式取消了。你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詹妮弗闭上眼睛,满怀感激地默默祈祷。“我无法形容我有多么感激你所做的一切。”
“法亦容情嘛。”
亚当没有告诉她,他与斯图尔特·尼达姆和罗伯特·迪·席尔瓦大吵了一架。尼达姆很失望,但也看开了。
地区检察官则像一头暴怒的公牛,不依不饶地缠着他,一次又一次地骚扰他。“你居然让那个臭婊子逍遥法外?天哪,她是黑手党,亚当!你看不出来吗?她在骗你!”
终于,亚当厌倦了。“所有对她不利的证据都是推测,罗伯特,她只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方,她被设计陷害了。对我来说,这并不意味着她是黑手党。”
最后,罗伯特·迪·席尔瓦说:“好吧,所以她仍然是一名律师。我只希望上帝保佑她能在纽约执业,因为一旦她踏进我的审讯室,我就会让她彻底消失。”
现在,与詹妮弗对话的亚当对此只字不提。詹妮弗有一个可怕的敌人,但现在说什么都于事无补。罗伯特·迪·席尔瓦是一个报复心很重的人,而詹妮弗则是一个脆弱的打击目标。她是那么聪明,那么理想主义,那么年轻可爱,令人一见倾心。
亚当知道,他必须就此打住,不能再与她见面了。
有好几天,好几个周,好几个月,詹妮弗真想关门不干了。门上的招牌仍然是“詹妮弗·帕克,律师”,但它骗不了任何人,尤其骗不了詹妮弗。她根本没有在从事法律工作:不论刮风、下雨还是下雪,她都在给人发传票,同时也招来他们的憎恶。她时不时会承接公益诉讼,帮助老年人领到食品券,为贫民窟黑人、波多黎各人和其他弱势群体提供各种法律援助,但她感觉自己处于进退维谷的境地。
夜晚比白天更难熬。长夜漫漫,仿佛没有尽头。詹妮弗失眠了,就算她好不容易睡着了,也总会梦到各种可怕的恶魔。这种情况打她母亲抛弃他们父女俩的那天晚上就开始了。从那以后,无论导致她做噩梦的原因如何变化,她都没法驱散那些恶魔。
她正在被孤独吞噬。虽然她偶尔会出门,与年轻的律师约会,但她总会不由自主地将他们与亚当相比较,结果是他们都比不上亚当。约会内容总是先共进晚餐,接着看电影或戏剧,最后,在她的公寓门前,她总会经历一番纠结。詹妮弗一直无法确定,他们是不是觉得,因为他们请她吃过饭,或者因为他们不得不爬上四层楼梯再爬下来,所以她就应该大方地留他们过夜,与他们共度春宵?有时候,她真的很想答应他们的要求,只因为她渴望有人陪她度过漫漫长夜,渴望有人可以拥抱,渴望有人可以倾诉。但她的枕边缺的不是一具会说话的温暖的身体,而是一个关心她的人,一个她可以名正言顺地关心的人。
在追求詹妮弗的男人当中,稍微有趣一点的都已经结婚了,她断然拒绝和任何一个有妇之夫约会。她记得比利·怀尔德
执导的精彩电影《桃色公寓》中有这样一句经典台词:“当你爱上一个已婚男人时,你就不该再涂脂抹粉了。”詹妮弗的母亲毁了一段婚姻,让詹妮弗的父亲郁郁而终。这件事她永远也不会忘记。
圣诞节和新年接连降临,詹妮弗都孤零零地度过了。刚刚下过一场大雪,整座城市覆盖在雪中,看起来就像一张巨大的圣诞贺卡。詹妮弗走在街上,看着行人匆匆奔向温暖的家,奔向家人的怀抱,她感到一阵空虚与心痛,对父亲的思念也成倍地增长。直到假期结束后,她才反倒轻松起来。一九七〇年会是更好的一年,詹妮弗这样安慰自己。
在詹妮弗最低落的日子里,肯·贝利总会出现,帮她振作精神。他会带她去麦迪逊广场花园球场看游骑兵队的比赛,去迪斯科舞厅跳舞,偶尔也会去看戏剧或电影。詹妮弗知道,他对自己颇有好感,但同时,他又刻意地保持着两人之间的距离。
三月,奥托·温泽尔决定和妻子移居佛罗里达州。
他告诉詹妮弗:“我这把老骨头已经不适应纽约的冬天了。”
“我会想你的。”詹妮弗说的是心里话。一段时间的相处让她逐渐喜欢上了这个和蔼的男人。
“你要照顾好肯。”
詹妮弗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噢,他没和你提起过?”
“提起过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他的妻子自杀死了,而他觉得过错在他。”
詹妮弗大为震惊。“这太可怕了!为什么——她为什么要做傻事?”
“因为肯出轨了一个金发小伙子,被她捉奸在床。”
“哦,上帝!”
“她先是朝肯开了一枪,然后把枪口对准自己开了一枪。肯最终没死,她却没能活下来。”
“太可怕了!我不知道……”
“我明白的。虽然他经常笑呵呵的,但他的灵魂每时每刻都在经受地狱的折磨。”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詹妮弗回到办公室时,肯对她说:“所以……我们的奥托老兄要离开我们了。”
“是的。”
肯·贝利咧嘴一笑。“依我看,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人并肩奋斗,与这个世界苦苦抗争了。”
“我想是的。”
在某种程度上,詹妮弗认为,这句话还是很恰当的。
打这以后,詹妮弗换了一种截然不同的眼光来看待肯。他们午餐和晚餐都在一块吃,詹妮弗看不出他有任何同性恋的样子,但她知道奥托·温泽尔所言不假:肯·贝利的灵魂每时每刻都在经受地狱的折磨。
偶尔会有来自街头的人光顾她的事务所,他们通常衣着粗陋,表情痴傻,有几个甚至是彻头彻尾的疯子。妓女们也会过来委托詹妮弗帮她们办理保释,她惊讶地发现,她们中的有些人是那么年轻、漂亮。这些人成了她的客户来源,为她提供了少量但稳定的收入。到底是谁为她拉来的这批客源,她毫不知情。当她向肯·贝利说起这一疑问时,他只是耸了耸肩,表示对此一无所知,然后就走掉了。
每次詹妮弗会客时,肯·贝利都会悄悄离开。他就像一个自豪的父亲,鼓励着詹妮弗走向成功。
詹妮弗收到过几次离婚诉讼方面的委托,但她全都推掉了。她无法忘记一位法学教授曾说过的一句话:“离婚案子在律师行业中的地位就等同于直肠病在医疗行业中的地位。”大多数离婚律师名声都很差。有道是:“当一对夫妇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律师看到的只是白花花的钞票。”人们把要价很高的离婚律师称为“轰炸机”,因为他们会使用法律方面的“烈性炸药”为客户赢得官司,在这个过程中,丈夫、妻子和孩子往往也顺带被摧毁了。
出入詹妮弗办公室的客户中,有少数几个相当与众不同,这让她感到十分困惑。他们都穿着得体,带着一种富人的气息,他们委托的案子并不是詹妮弗惯常处理的那种只涉及小钱的案子,而是那种涉及大量财产纠纷的案子,以及任何一家大型律师事务所都乐于受理的案子。
“您是如何知道我的?”詹妮弗每次都会发问。
她得到的总是些闪烁其词的答复。从一个朋友那里……我在报纸上读到了你……我从一次聚会上听说的……直到一位客户在解释问题时提到了亚当·华纳,詹妮弗才突然明白过来。
“是华纳先生让你来找我的,对吗?”
那位客户略显尴尬。“嗯,事实上,他说如果我不提他的名字可能会更好。”
詹妮弗决定给亚当打电话。毕竟,她确实欠了他一大笔人情。她会彬彬有礼、客客气气地说话,这么一来,他自然就不会觉得,除了表示感谢之外,她打电话过来还有别的意图。
她在脑海里把自己要说的话演练了一遍又一遍。待她终于鼓起勇气打电话时,接电话的秘书告诉她,华纳先生人在欧洲,估计几周内都不会回来。詹妮弗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心里很是沮丧。
她发现自己想起亚当·华纳的频率越来越高了。她不断地回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他来到自己的公寓,当时她的表现是如此蛮横无理,只顾着向他一股脑地宣泄愤怒,可他的态度还是那么好,大方包容了她这种孩子气的行为。如今,在帮了她这么多忙之后,他还想着要照顾她的事业。
詹妮弗等了三周,然后再次给亚当打电话。这次他人在南美洲。
“您有什么消息需要我代为转达吗?”他的秘书问道。
詹妮弗犹豫了一下。“没有。”
詹妮弗试着把亚当从脑海中抹去,但这毫无可能。她想知道,他究竟结婚了没有?如果未婚的话,是否已经订婚了?她想知道成为亚当·华纳的夫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还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疯了。
在报纸或周刊上,詹妮弗时不时会看到迈克尔·莫雷蒂的名字。《纽约客》杂志上有一篇关于安东尼奥·格拉内利和东部黑手党家族的深入报道。报道称,安东尼奥·格拉内利的健康每况愈下,其女婿迈克尔·莫雷蒂正准备接管他的黑手党帝国。
《生活》杂志刊登了一篇关于迈克尔·莫雷蒂生活方式的报道,并在报道的最后谈到了那次审判。卡米洛·斯特拉目前正在莱文沃思县的监狱服刑,而迈克尔·莫雷蒂却是自由之身。这篇报道还不忘提醒读者詹妮弗·帕克毁掉这个案子的经过。要不是因为她,这个案子原本是能够把莫雷蒂送进监狱甚至送上电椅的。在读这篇报道时,詹妮弗的胃里一阵翻腾。电椅?她要是能亲自为迈克尔·莫雷蒂拉下电椅开关才好呢!
詹妮弗的客户大多数都是小人物,但是,这些工作经历给她带来的知识是无价的。几个月过去了,对于坐落在中央街一百号的刑事法院大楼里的每一个房间,以及这些房间里的每一号人物,詹妮弗都已经了然于胸。
每当当事人因行窃、抢劫、卖淫或吸毒被捕时,詹妮弗都会前往市中心办理保释,为保释的金额讨价还价已成了她的家常便饭。
“保释金为五百美元。”
“法官大人,被告没有那么多钱。恳请法庭将保释金减少到二百美元,好让他回去工作,继续养家糊口。”
“好吧,那就二百美元。”
“谢谢您,法官大人。”
詹妮弗结识了控诉室的主管,逮捕通告的副本都往他那儿送。
“又是你,帕克!上帝啊,你这人都不用睡觉的吗?”
“嘿,主管先生。我的一个委托人因流浪罪被逮捕了。我可以看看逮捕单吗?他叫康纳利,克拉伦斯·康纳利。”
“你先告诉我一件事,亲爱的,你为什么要凌晨三点来这里为一个流浪汉辩护?”
詹妮弗露齿一笑。“为了不至于流浪街头。”
夜间法庭经常在中央街刑事法院大楼二百一十八号室开审,詹妮弗对它已经相当了解了。这是一个臭气熏天、拥挤不堪的世界,自带一套晦涩难懂的行话。詹妮弗起初根本听不明白。
“帕克,你的当事人因床痛被记录在案。”
“我的当事人因什么被记录在案?”
“床痛。就是在夜间持枪闯入民宅,企图行凶的那一类入室抢劫。懂了吗?”
“懂了。”
“我是露娜·塔纳小姐的代理律师。”
“我的老天爷!”
“你能告诉我她的罪名是什么吗?”
“等一下。让我找找她的那张单子。露娜·塔纳。她的罪名可了不得……噢,找到了。原来是个普洛斯。是被CWAC
在下边逮到的。”
“庸医?”
“你是新来吧?CWAC是全市反犯罪部门
的简称。‘普洛斯’的意思是妓女,‘下边’的意思是四十二号街以南。懂?”
“懂了。”
夜间法庭让詹妮弗感到很消沉。人们像潮水般不断流进来又涌出去,在正义的海岸上经受冲洗。
每天晚上都有超过一百五十起案件在夜间法庭接受审理,犯事的基本都是些妓女、异装癖者、臭烘烘的醉汉和瘾君子。他们中有波多黎各人、墨西哥人、犹太人、爱尔兰人、希腊人和意大利人,所犯的罪行包括强奸、盗窃、非法持枪、携带毒品、斗殴和卖淫等。他们有一个共同点:贫穷,大多来自哈莱姆区中部。他们既穷困,又失败,还很迷惘。他们是渣滓败类,是被社会淘汰的人。上流阶层不曾用正眼瞧过他们。
由于监狱系统已经人满为患,所以除了重案罪犯之外,其他人都会被释放或者罚款了事,然后各自回到位于圣·尼古拉斯大道、晨曦大道和曼哈顿大道的家中,在那些地方,三点五平方英里
的面积里拥拥挤挤地住着二十三万三千名黑人、八千名波多黎各人,以及约莫一百万只老鼠。
詹妮弗的当事人大多数是被贫困、社会制度和自身击倒的人,他们早就已经认了命。詹妮弗发现,他们内心的恐惧反而助长了她的自信心。当然,她并不觉得自己比他们优越,也没有把自己视作闪闪发光的成功榜样,但她知道,她和她的当事人之间有一个很大的区别,那就是她永远都不会自暴自弃。
在肯·贝利的介绍下,詹妮弗结识了弗朗西斯·约瑟夫·瑞安神父。瑞安神父年近六十,容光焕发,活力四射,耳旁鬈曲着灰黑色的头发。他总是把头发留得很长,教人很想带他去修剪一番。詹妮弗见到他觉得倍感亲切。
每当瑞安神父的教区内有居民失踪时,他总会来找肯请求帮助。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肯总能找回那些离家而去的丈夫、妻子、女儿或儿子,而且从来不收取费用。
“这是我以后上天堂的预付款。”肯解释道。
一天下午,詹妮弗独自一人在办公室,瑞安神父正好顺道过来走访。
“肯有事出去了,瑞安神父。他今天不回来了。”
“我想找的是你,詹妮弗,”瑞安神父说着,在詹妮弗书桌前那张并不舒适的旧木椅上坐了下来,“我有一个朋友遇到了点麻烦。”
他来找肯谈事情的时候,也是用这样的开场白。
“什么麻烦,神父?”
“她是我教区一位上了年纪的居民,这位受人爱戴的可怜的女士在领取社会保障金方面遇到了困难。几个月前,她搬到了我家附近,一台该死的电脑出现故障,弄丢了她所有的社保记录。唉,愿它下到地狱里,生锈烂掉才好。”
“我明白了。”
“我就知道你会挺身而出的,”瑞安神父站起身来说道,“怕就怕这位老太太付不起你应得的报酬。”
詹妮弗笑了。“别担心,我会设法解决问题的。”
她原以为这件事没有多复杂,但没想到的是,她花了将近三天的时间才修复那台电脑的内部程序。
一个月后的一天早上,瑞安神父走进詹妮弗的办公室,说:“我真不愿意来打扰你,亲爱的,但我有个朋友遇到了点麻烦。而且恐怕他没有——”他犹豫了一下。
“没有钱。”詹妮弗猜道。
“啊,就是这样!没错,但这个可怜的家伙急需帮助。”
“好吧,告诉我他的情况。”
“他叫亚伯拉罕,亚伯拉罕·威尔逊,是我教区一位居民的儿子,被判了无期徒刑,正在辛辛监狱服刑,原因是他在抢劫过程中杀害了一名酒店老板。”
“如果他被定了罪,而且已经在服刑了,我不知道我还能帮上什么忙,神父。”
瑞安神父看着詹妮弗,叹了口气。“眼下他的问题不止这一点。”
“是吗?”
“是啊。几周前,亚伯拉罕又杀了一个人——他的一个狱友,名叫雷蒙德·索普。他们要告他谋杀,还要判他死刑。”
詹妮弗曾经在哪儿读到过这个案子的相关信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把那个人活活打死了。”
“据说是的。”
詹妮弗拿起笔记本和笔。“现场有目击者吗?”
“恐怕是有的。”
“有多少?”
“嗯,大约一百人。这件事发生在监狱的院子里,你懂的。”
“太好了。你想让我做点什么?”
瑞安神父言简意赅地说:“帮帮亚伯拉罕。”
詹妮弗放下手中的笔。“神父,这事除了您那万能的上帝之外,谁也帮不上忙。”她重新在椅子上坐好。“对他不利的因素有三点。第一,他是黑人;第二,他有杀人前科;第三,他在一百来名目击者面前又杀了人。如果他真这么做了,那就不存在任何可以为他辩护的理由。如果当时是那个囚犯威胁他在先,那么他本可以向在场的警卫寻求帮助,可他却选择了用武力为自己讨回公道。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哪个陪审团会裁定他无罪。”
“可他毕竟是人类的一员。你能去和他谈谈吗?”
詹妮弗叹了口气。“如果你希望我去,那我就去,但我对结果可不做任何保证。”
瑞安神父点了点头。“我能理解。毕竟,这件事的媒体曝光度可能会很大。”
两人想到一块去了。面临着一系列不利因素的可不止亚伯拉罕·威尔逊一个人。
辛辛监狱位于曼哈顿以北三十英里的奥西宁镇,这座小镇坐落在哈德逊河东岸,俯瞰塔潘齐桥和哈弗斯特罗湾。
詹妮弗是乘公共汽车去的。她提前给助理监狱长打了电话,请他帮忙安排她与亚伯拉罕·威尔逊的会面。亚伯拉罕眼下正在被单独监禁。
在乘车过程中,詹妮弗充分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目标感。她此刻正前往辛辛监狱,去见一个身负谋杀指控的潜在当事人。她多年的学习与准备正是为了受理这样的案子。这一年来,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一名律师,然而,她也知道这样的想法很不现实。她并不是去见当事人的,而是要去告诉那个人,她不能担任他的辩护律师。对于这样一个备受媒体关注的案件,她毫无胜算,也无法承担败诉的后果。亚伯拉罕·威尔逊只能另寻他人为他辩护。
一辆破旧的出租车载着詹妮弗从公交车站直奔监狱。监狱位于河边,占地七十英亩。詹妮弗按响侧门的门铃,一名警卫打开门,照着手上的名单核对她的名字后,又把她带到了助理监狱长的办公室。
助理监狱长名叫霍华德·帕特森,高大魁梧,留着老式的军人发型,脸上痘坑很多。
詹妮弗开口说道:“如果您能告诉我一些有关亚伯拉罕·威尔逊的事情,我将不胜感激。”
“如果你是要听安心的话,我怕是帮不到你了。”帕特森瞥了一眼前方桌子上的档案,“威尔逊这辈子不是在监狱,便是在进监狱的路上。他十一岁偷车被逮到,十三岁因抢劫被捕,十五岁因强奸被抓,到了十八岁又拉皮条,将他手下的一个女孩害得进了医院,被判了刑……”他边翻阅档案边说,“持刀伤人,持械抢劫,等等,最后是那个最重的罪行——谋杀,就没有什么是他没干过的。”
这一条条罪行列举出来,可真叫人寒心。
詹妮弗问:“有没有可能,亚伯拉罕·威尔逊没有杀雷蒙德·索普?”
“别想啦。威尔逊第一时间就承认了,但即使他否认,结果也还是那样。我们有一百二十号人可以作证呢。”
“我可以见见威尔逊先生吗?”
霍华德·帕特森站起身来。“当然可以,只不过,见他纯属浪费时间。”
亚伯拉罕·威尔逊是詹妮弗·帕克见过的相貌最丑陋的人。他的肤色像炭一样黑,鼻骨有好几处断过,门牙也有好几颗没了,一双贼溜溜的绿豆眼嵌在布满伤疤的脸上。他身高约六英尺四英寸
,体格健壮,长着一双巨大的扁平足,这使得他行动起来并不是很灵活。如果让詹妮弗找一个词来形容亚伯拉罕,那她应该会选择“凶险歹毒”这个词。这个人会给陪审团带来什么样的印象是可想而知的。
亚伯拉罕和詹妮弗坐在一个安保级别很高的探视室里,两人之间隔着一道厚厚的铁丝网,门口站着一名警卫。亚伯拉罕刚从单人牢房中被带出来,还未适应这里的亮光,一双豆大的眼睛在灯光下直眨巴。如果说在此次会面之前,詹妮弗就料想到她可能不会受理这个案子,那么在见到亚伯拉罕后,她就百分之百确认自己不会插手了。仅仅是面对面坐着,她都能感受到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恨意。
詹妮弗率先打破沉默:“我叫詹妮弗·帕克,是一名律师。瑞安神父让我来见见你。”
亚伯拉罕隔着铁丝网朝她啐了一口,溅了她一脸唾沫星子。“那个傻子大善人。”
好一个美妙的开端,詹妮弗想。她强忍着不去擦拭脸上的唾液。“威尔逊先生,你在这儿有没有什么需要?”
他冲她咧嘴一笑,嘴里看不到牙。“我想要一个性感大美女,你能提供吗,宝贝?”
她不予理会。“你想不想告诉我事情的经过?”
“嘿,如果你想听我的人生故事,就得先付钱。我要把它卖给电影导演,也许还会亲自出演。”
他怒气冲冲的样子很是吓人。詹妮弗简直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助理监狱长说得对,这只是在浪费时间。
“恐怕就算我想帮你,我也无计可施,除非你先配合我,威尔逊先生。我答应过瑞安神父,至少得和你谈谈。”
亚伯拉罕·威尔逊咧开看不到牙的嘴一笑。“你可真白呀,亲爱的。我刚才说的性感大美女,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詹妮弗倏地站起身来,她受够了。“你是不是看谁都不顺眼?”
“这么告诉你吧,大美妞儿,你我先好好缠绵一番,接着咱俩就能聊聊顺不顺眼啦。”
詹妮弗站在那儿,观察着那张丑陋的黑脸,仔细回味他说过的话,然后缓慢地坐下。“你愿意告诉我你的遭遇吗,亚伯拉罕?”
亚伯拉罕凝视着詹妮弗的眼睛,一言不发。詹妮弗则静静地等待,注视着亚伯拉罕。她想知道,披着这样一副疤痕累累的黑色皮囊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她想知道,这个人的心底到底还隐藏着多少道伤痕。
他们两人面对面坐着,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亚伯拉罕·威尔逊说:“我杀了那个狗娘养的。”
“你为什么要杀他?”
他耸了耸肩。“那个死畜生拿着一把大砍刀向我扑来,而且——”
“别骗我。囚犯怎么可能拿着砍刀到处走?”
威尔逊的脸绷紧了,吼道:“给我滚出去,女人!我不需要你!”他站起身来。“别再来这儿打扰我了,听到了吗?我很忙。”
他转过身,朝警卫走去。不一会儿,他们就都离开了。就这样了。至少詹妮弗可以告诉瑞安神父,她已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和这个人聊过了。
一名警卫领着詹妮弗离开了大楼。她穿过院子朝正门走去,心里想着亚伯拉罕,以及她刚才对他的反应。她不喜欢这个人,因此,她做了一件她没有资格去做的事:她审判了他。他还没有接受审判,她就已经宣布他有罪。也许确实有人袭击了他,当然不是用刀,但可能是用石头或砖头。
詹妮弗停下脚步,犹豫不决地站在那里。她体内的每一种本能都在对她说:回到曼哈顿吧,忘掉亚伯拉罕·威尔逊。
然而,詹妮弗最终还是转过身,走回助理监狱长的办公室。
“亚伯拉罕的事情确实很令人犯难。”霍华德·帕特森说,“如果我们有的选,我们都会尝试对犯人进行心理开导,而不是惩罚,但他的情况真的太恶劣了,电椅才是唯一能让他平静下来的东西。”
这种逻辑也太奇怪了,詹妮弗想。“他告诉我,他杀死的那个人曾用砍刀袭击他。”
“我认为有这个可能。”
这个回答吓了她一跳。“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有这个可能’?您是说这里的罪犯可以带刀,而且还是带砍刀?”
霍华德·帕特森耸了耸肩。“帕克小姐,我们这里有一千二百四十个犯人,其中一些人简直是能工巧匠。跟我来,我给你看点东西。”
帕特森领着詹妮弗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一扇紧锁的门前。他从一个大钥匙圈里选了一把钥匙,打开了门,又把灯打开。詹妮弗跟着他走进了一个空荡荡的小房间,房间的墙上钉着架子。
“这是我们存放囚犯私人物品的地方。”他走到一个大箱子前,揭开了它的盖子。
詹妮弗盯着箱子底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抬起头,看着霍华德·帕特森,说道:“我想再见见我的当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