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詹妮弗一头扎进为亚伯拉罕·的审判做准备的工作中,她这辈子还从未如此尽心尽力地准备过任何事情。她花了不计其数的时间,不是在法律图书馆查阅法律程序和辩护手段的相关资料,就是和她的当事人待在一起,尽可能多地从他那里获取信息。这绝非易事。从一开始,威尔逊就很喜欢挑衅抬杠,冷嘲热讽。
“你想了解我吗,亲爱的?我十岁的时候就睡过别人了。你是多少岁?”
詹妮弗强迫自己忽略他的仇恨与蔑视,因为她知道,那只是他用来掩盖恐惧的手段,而恐惧就藏在他的心灵深处。于是,詹妮弗坚持要了解威尔逊的早年生活是什么样子,他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当年的男孩是如何被塑造成今天这个样子的。
好几周过去了,亚伯拉罕·威尔逊从不情不愿逐渐变为略感兴趣,继而竟变得沉迷于此。此前,他从未被哪件事驱使着去思考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会陷入当前这种处境。
詹妮弗有针对性的提问起到了唤醒记忆的效果,有些记忆仅仅是不愉快,有些则是难以忍受的痛苦。有几次,詹妮弗问到亚伯拉罕关于他父亲的问题,他总会命令詹妮弗离开,试图独自一个人待着。詹妮弗走开了,但最终都会返回来。
在以前,詹妮弗的私人生活时间就很少,现在更是彻底没有了。她要么是在亚伯拉罕身边,要么就是在办公室里,一周七天,从清晨一直到后半夜,阅读她所能找到的关于谋杀和过失杀人的一切资料,无论是蓄意的还是被迫的。她研究了数百份上诉法院的裁定、案情摘要、书面证词、证据、动议和笔录,还仔细阅读了关于犯罪动机、预谋、正当防卫、双重追诉和暂时性精神错乱等方面的文件。
她努力思考如何才能将故意杀人罪降为过失杀人罪。
亚伯拉罕并没有蓄意杀人。但是陪审团会相信吗?特别是当地的陪审团,镇上的人原本就憎恶有囚犯生活在他们周边。詹妮弗提出了更换审判地点的要求,并获得了批准。审判将在曼哈顿进行。
詹妮弗还面临一个重要抉择:她是否应该让亚伯拉罕·威尔逊出庭作证?他的外表令人恐惧,但如果陪审员们能够听他亲口说出自己的遭遇和感受,他们或许会对他产生些许同情。问题是,一旦亚伯拉罕·威尔逊出庭,控方就可以将他的背景和过往记录一一抖出,包括他之前犯下的谋杀案。
詹妮弗很想知道,迪·席尔瓦会指派哪一个助理地区检察官当她的对手。他手下有六名专门受理谋杀案的优秀律师,詹妮弗特意提前熟悉了他们的法庭技巧。
她花了很多时间在辛辛监狱,考察杀人现场,与狱警和亚伯拉罕交谈,并采访了数十名目睹这起杀人案的罪犯。
“雷蒙德·索普用刀袭击了亚伯拉罕·威尔逊。”詹妮弗说,“一把大砍刀。你一定见过。”
“我?我没看见什么刀。”
“你一定看到了。你就在现场。”
“大姐!我可什么都没看到。”
他们都不愿意被牵涉其中。
詹妮弗偶尔会抽出时间正正经经地吃顿饭,但通常都是在法院主楼的咖啡厅随便点一份快餐三明治应付了事。她的体重开始下降,随之而来的还有低血糖带来的间歇性晕眩。
肯·贝利开始担心了。他把她带到法院对面的福里尼饭店,为她点了一顿丰盛的午餐。
“你是想来个自我了断吗?”他问道。
“当然不是。”
“你最近照过镜子吗?”
“没照过。”
他打量了她一番,然后说:“如果你稍微有一点点判断力,你就应该懂得放弃这个案子。”
“为什么?”
“因为你这是要成为众矢之的啊!詹妮弗,我听说了一些传言。媒体都是一个鼻孔出气,他们等不及要劈头盖脸地抨击你呢。”
“我是一名律师,”詹妮弗固执地说,“亚伯拉罕·威尔逊有权获得公正的审判。我会努力确保他的这一权利不被剥夺。”她看到肯·贝利一脸担忧的表情。“别担心,这个案子的媒体关注度不会很高的。”
“不会很高?你知道控方律师是谁吗?”
“不知道。”
“罗伯特·迪·席尔瓦。”
詹妮弗来到刑事法院大楼位于伦纳德街上的那个入口,费劲地穿过大堂内熙熙攘攘的人群,路过身着制服的警察,打扮得像嬉皮士的侦探,以及提着公文包的律师——携带公文包是他们区别于其他人的一个标志。詹妮弗走向一个从未有人值班的巨大的圆形问讯台,然后乘电梯去六层。她要去会见地区检察官。距离詹妮弗上一次见到罗伯特·迪·席尔瓦已经快一年了,她并不期待此次见面,她只是想告诉他,她将放弃担任亚伯拉罕·威尔逊的辩护律师。
在做出决定之前,詹妮弗一直在纠结,足足有三个晚上都睡不着觉。最终她得出结论,她必须优先考虑当事人的最大利益。威尔逊案对迪·席尔瓦来说并不是很重要,还不至于让他亲自出马。因此,引得地区检察官亲自关注此事的唯一原因只能是詹妮弗的参与。迪·席尔瓦想要复仇,打算给詹妮弗一点厉害瞧瞧。于是,她断定自己别无选择,只能放弃为威尔逊辩护。她可不能让威尔逊因为她曾犯下的一个错误被处决。只要她与此案无关,迪·席尔瓦就有可能对威尔逊宽大处理。詹妮弗此行是为了挽救威尔逊的生命。
六层到了。当她从电梯下来,走向那扇熟悉的标有“曼哈顿地区检察官”的门时,她有一种回到过去的异样感觉。门另一边的办公桌前坐着的仍是原来的秘书。
“我是詹妮弗·帕克,我约好了——”
“直接进去就是,”秘书说,“地区检察官在等着你。”
罗伯特·迪·席尔瓦正站在桌后,嚼着一支湿雪茄,向两个助手发号施令。詹妮弗进来时,他马上收住了话头。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我还是来了。”
“我还以为,你这时早就已经夹着尾巴逃出城了。你有什么事?”
罗伯特·迪·席尔瓦的桌子对面有两把椅子,但他没有请詹妮弗坐下。
“我是为我的当事人而来,他叫亚伯拉罕·威尔逊。”
罗伯特·迪·席尔瓦坐了下来,靠在椅背上佯装思考。“亚伯拉罕·威尔逊……噢,我想起来了。那个在监狱里活活把人打死的黑鬼杀人犯。为他辩护对你来说肯定是轻而易举的事。”他瞥了一眼他的两个助手,两人随即离开了房间。
“怎么样,律师?”
“我有个提议。”
罗伯特·迪·席尔瓦惊讶地看着她。“你的意思是,你想做一笔交易?你真让我吃惊。我本以为,像你这么有法律才能的人,让他逍遥法外肯定不成问题。”
“迪·席尔瓦先生,我知道这个案子看起来毫无悬念,”詹妮弗解释道,“但被告是有苦衷的。亚伯拉罕·威尔逊……”
地区检察官迪·席尔瓦打断了她的话。“让我用你听得懂的法律语言说吧,律师。你,和你说的狗屁苦衷,通通给我滚蛋!”他站起身来,声音因愤怒而颤抖,“跟你做个交易?你可是把我的人生搞砸了!这个案子出了人命,你的宝贝当事人要为此下地狱。你听明白了吗?我要亲自确保他坐上电椅。”
“我到这儿来,是想退出这个案子。你可以把指控降为过失杀人。威尔逊本来就被判了无期徒刑。你可以……”
“不可能!他犯了不折不扣的谋杀罪!”
詹妮弗努力压制住心中的怒火。“做出裁决的应该是陪审团,不是吗?”
罗伯特·迪·席尔瓦皮笑肉不笑地对着她。“你知不知道,你这么一位专业人士走进我的办公室,向我解释法律,可是让我感觉到了春天般的温暖啊!”
“我们就不能放下私人恩怨吗?我……”
“只要我还活着,就没有那个可能。代我向你的朋友迈克尔·莫雷蒂问好。”
半小时后,詹妮弗和肯·贝利凑在一起喝咖啡。
“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詹妮弗坦言,“本以为,如果我退出这个案子,威尔逊就有机会被轻判。但迪·席尔瓦不接受这个提议,他不是在针对威尔逊,而是在针对我。”
肯·贝利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也许他是想在精神上压垮你,让你落荒而逃。”
“我已经落荒而逃了。”她抿了一口咖啡,味道很是苦涩。“这是一个非常棘手的案子。你真应该去看看亚伯拉罕·威尔逊的样子,陪审团只消看着他的脸,就会直接投票,赞同定罪了。”
“审判什么时候开始?”
“还有不到四周的时间了。”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嗯,雇人暗杀迪·席尔瓦。”
“你有多大的把握能让威尔逊被无罪释放?”
“从悲观主义者的角度看,这是我正式受理的第一个案子,对手是全国最精明的地区检察官。他与我不共戴天,而我的当事人是一个黑人,有过杀人前科,而且他在一百二十个目击者面前再次杀了人。”
“真棒,那从乐观主义者的角度看呢?”
“我宁可今天下午被卡车撞死。”
离审判日只有三周了。在詹妮弗的安排下,亚伯拉罕·威尔逊被转移到了里克斯岛,关在岛上最大、最古老的监狱的男看守所里。这个看守所百分之九十五的在押犯都犯了重罪,正等待审判,他们的罪行包括谋杀、纵火、强奸、持械抢劫和鸡奸等。
岛上禁止私家车通行,詹妮弗被一辆绿色小巴士送到用灰砖砌成的监视大楼前,在这里她需要出示证件。大楼左边的一个绿色岗亭里有两名武装警卫,再过去就是大门,所有未获许可的来访者都必须止步于此。
詹妮弗被车载着,从监视大楼出发,沿着哈森街——一条穿过监狱操场的小路——来到安娜·M.克罗斯中心大楼。亚伯拉罕·威尔逊会被人押送到楼里的律师室去见她,律师室共有八个隔间,专门供律师与当事人会面。
去见亚伯拉罕·威尔逊时,詹妮弗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边走边想:在这里的等候室等待,一定会有在等着下地狱的感觉吧。周围的嘈杂声异常刺耳。牢房是用砖头、钢铁、石头和瓷砖筑成的。钢门总是开开关关,哐哐作响。每间牢房里都关着一百多人,他们一边说话一边大喊大叫。两台电视机放的节目不同,还有一个音乐播放系统放着乡村摇滚乐。有三百名警卫被分配到这栋大楼,他们的怒吼声夹杂在监狱的“交响乐”中。
一名狱警曾经告诉詹妮弗:“监狱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彬彬有礼的地方了。如果一个囚犯不小心撞到了另一个囚犯,他会立即说对不起。囚犯们心中都装着许多大事,几乎不去想小事……”
詹妮弗在亚伯拉罕·威尔逊的正对面坐下,心想:“这个人的生命掌握在我手中。如果他死了,原因只能是我辜负了他。”她直视他的双眸,看到了其中的绝望。
“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詹妮弗许下承诺。
距离亚伯拉罕·威尔逊一案开庭还有三天的时候,詹妮弗得知审判长将由劳伦斯·沃尔德曼法官出任,他就是之前迈克尔·莫雷蒂一案的审判长,曾试图撤销詹妮弗的律师资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