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还有几本书同几个作者,应归并在这时代里去的,是杨振声先生的《玉君》同川岛 的《月夜》,章衣萍的《情书一束》。
《月夜》在小品散文中有诗的美质。《情书一束》则写儿女情怀,微带一点儿荡、一点儿谐趣,写成了这一本书。《情书一束》得到的毁誉,由于书店商人的技巧,与作者本作品以外的另一类作品,比《沉沦》或《呐喊》都多,然而也同样比这两本书容易为人忘却。因为由于作者清丽的笔,写到儿女事情,不庄重处给人以趣味。这趣味,在上海《幻洲》 一类刊物发表后,《情书一束》的读者,便把方向挪到新的事物上去了。
《玉君》这本书,在出世后是得到国内刊物极多好评的。作者在故事组织方面,梦境的反复,使作品的秩序稍感紊乱,但描写乡村动静,声音与颜色,作者的文字,优美动人处,实为当时长篇新作品所不及。且中国先一期中篇小说,张资平《冲积期化石》,头绪既极乱,王统照《黄昏》,也缺少整个的组织的美,《玉君》在这两个作品以后问世,却用一个新的方法写一个传奇,文字艺术又不坏,故这本书不单是在过去给人以最深印象,在目下,也仍然是一本可读的书。因作者创作态度,在使作品“成为一个作品”,却不在使作品“成为一个时髦作品”,故在这作品的各方面,不作趋时的讽刺,不作悲苦的自白,皆不缺少一个典型的法则。小小缺憾处,作者没有在第二个作品里有所修正,因为这作品,如《月夜》《雪夜》一样,作者皆在另一生活上,抛弃了创作的兴味,在自己这作品上,也似乎比读者还容易把它先已忘却了。
这时还有几个作者几种作品,因为他们的工作,在另外一件事上,有了更多更好的贡献,因此我们皆疏忽了的,是郑振铎先生的《家庭故事》,赵景深 先生的《烧饼》,徐霞村 先生的《古国的人们》。
又有几个作家的作品,为了别一种原因,使我们对于他的名字同作品都疏远了一点,然而那些作品在当时却全是一些刊物读者最好的粮食的,在北方,还有闻国新、蹇先艾、焦菊隐、于成泽 、李健吾、罗暄岚等创作。在南方,则有周全平、叶灵凤,由创造社的《创造》而《幻洲》、《洪水》 ,各刊物上继续写作了不少文章,名字成为了南方读者所熟习的名字(其中最先为人注意的还有一个倪贻德)。还有彭家煌。在武昌,则有刘大杰、胡云翼 。在湖南,则有罗黑芷。这些作者的作品,在同一时代,似乎比较冷落一点,既不同几个已经说到的作家可以相提并论,即与或先或后的作家如冯文炳、许钦文、黎锦明、王鲁彦、胡也频而言,也不如此数人使人注意。这里我们不能不承认“数量”、“文字个性”、“所据地位”几种关系,或成就了某一些作者,或妨碍了某一些作者,是一种看来十分稀奇,实在却很平常的事实的。冯文炳是以他的文字“风格”自见的。用十分单纯而合乎所谓“口语”的文字,写他所见及的农村儿女事情,一切人物出之以和爱,一切人物皆聪颖明事,习于其所占据那个世界的人情,淡淡的描,细致的刻画,由于文字所蕴酿成就的特殊空气,很有人欢喜那种文章。许钦文能用仿佛速写的笔,擦擦的自然而便捷的画出那些乡村人物的轮廓,写出那些年青人在恋爱里的纠纷,与当时看杂感而感到喜悦的读者读书的耐心与趣味是极相称的。黎锦明承鲁迅方法,出之以粗糙的描写,尖刻的讥讽,夸张的刻画,文字的不驳杂中,却有一种豪放气派,这气派的独占,在他名为《雹》的一集中间,实很有些作品较之同时其他作家的作品更为可爱的。鲁彦的《柚子》,抑郁的气分,遮没了每个作品,文字却有一种美,且组织方面和造句方面,承受了北方文学运动者所提出的方向,干净而亲切,同时讥讽的悲悯的态度,又有与鲁迅相似处,当时文学风气是《阿Q正传》支配到一部分人趣味的时节,故鲁彦风格也从那一路发展下去了。胡也频,以诗人清秀的笔转而作小说,由于生活一面的体念,使每一个故事皆在文字方而毫无微疵,在组织方面十分完美。其初期作品《圣徒》、《牧场上》可作代表,到后方向略异,作品中如《光明在前面》等作,则一个新的人格和意识,见出作者热诚与爱的取舍,由忧郁徘徊而为勇敢的向前,有超越同时同类一般作品的趋势。
但我们有时却无力否认名字比较冷落的作家,比名字热闹的作家有什么十分相悬的界域。在中国,初期的文坛情形,滥入了若干毫无关系的分子,直到如今还是免不了的。在创作中有为玩玩而写作的作家,也有因这类的玩玩而写作的人,挡住前路,成为风气,占据刊物所有的篇章,终于把写作无从表现的作家,在较大刊物上把作品与读者晤面的,照例所得读者注意处较多,与书业中有关系的,照例他那作品常有极好的销数,欢喜自画自赞的,不缺少互相标榜兴味的,他们分上得到的好处,是一个低头在沉默中创作的作家所无分的。从小小的平凡的例子上看去,蒋光慈、长虹、章衣萍……这一类名字,莫不在装点渲染中比起任何名字似乎还体面一些。那理由,我们若不能从他们的作品中找寻得到时,是只有从另外一个意义下去领会的。有些作家用他的作品支持到他的地位,有些作家又正是用他的地位支持到作品。故如所传说,一个名作者用一元千字把作品购为己有,这事当然并不稀奇。因为在上述情形中,无数无名无势的新进者,出路是不要钱也无人愿意印行他们的著作的。这些事因近年来经营新出版业者的加多,而稍稍使习气破除,然而凡是由于以事业生活地位而支持到作品地位的,却并不因此有所动摇。文学趣味的方面,并不在乎读者而转移。读者就永远无能力说需要些什么,不要些什么,故时到今日,风气一转,便轮到小学生书籍充满市面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