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
北京解放已一年。一年来,在北京进行的一连串大事,无疑和国家新生世界和平都相关。我个人却是在一种病痛的回复中度过的。二十年工作离群,生活又拘束于一个小小范围里,工作不知节制,用笔也少检点它所作成的社会效果。解放前后,外多窘迫,内有矛盾,神经在过分疲乏中,终于逐渐失去常度。大病之后,生存意义全失。新的学习,人事书本接触范围都极窄,某些方面或小有进步,某些方面实依然故我:
小有进步处是理性回复,明白由于万千人民种种不断努力,已建立一个新的国家根基,领导者凡事小心谨慎,实事求是,发展下去,社会必然可望日益趋于合理。旧社会所有人剥削人、人糟蹋人的种种,都不至于重复在新社会发生,而新的国家中新的人民,将是健康朴实,心怀坦荡,抱着弘愿和坚信,在一定计划中,分工合作,齐向生产技术和文化知识高峰进取,以丰饶人类生命为目标,克服应有挫折,奋迅而前,将历史带入一个崭新荣光里。这个远景实现虽还要些时间,惟觉醒后的中国人民,总会慢慢来完成的。
依然故我处是“政治”给我的印象实权力过大,易失协调。在变革过程中,人力物力易作成不必要牺牲。这种印象在过去,即形成我工作对于政治的游离,厌恶政治。在当前,因之即对于新的时代充满深爱和关心,个人仍不免粘着于一己。政治使人失去意义。
我的全部生命,是从一个比较复杂过程中生长的。从十岁起,即如完全单独进入社会。由于禀赋脆弱,便用“谦退”和“沉默”接受外来一切压迫和打击,继续于困难中向前。(二十岁年青知识分子,出身小资产阶级,或官僚地主儿女,于近乎温室的学校中长大,欢喜说战斗,是不易设想学校以外的社会,有多少人求生存,求知识,需要用一种什么精力和忍受来战斗的!)一面受区域性的楚人气质束缚,一面用习得性的工作方式适应,发展下来,自然即形成一种性格,能孤立学习,不善合作同功。性格中且见出鲜明矛盾:固执又通脱,坚强兼脆弱,大方中有小气,成熟中多天真,重情分,处世知识却不发达平衡。对实际权力财富少兴致追求,对于知识上的进取心,却永不满足。想象纵驰,举措取予又异常拘泥。有热忱,少计划。对于自然景物和造型艺术爱好,都达到近乎病态程度,但经营经济事务,可完全不在行。对专门知识,异常敬重,因之于社会分工理想,觉得十分合理。
对政治上的专门家,却容易看成苏秦张仪。即本来是个在文化方面有特殊贡人物,一作苏秦张仪,还不免变成帮助强霸统治者奴人民工具。这种人即事功赫赫,对人类贡献,自然远不如老庄荀墨。现代政治家意识形态,虽和过去时代大不相同,依然不如现代科学家和文学艺术家对人类进步有益有用,为的是前者扩大死亡而后者丰饶生命。这可说对于现实社会的规避,和对于阶级斗争的无知。但在另一面,也明白近五十年中国或世界人民追求进步方式,梁任公的影响虽大,实不如孙中山工作彻底;列宁的努力,比恩斯坦工作实更艰难;我个人从事工作,也并不比一个普通政治工作人员对人类进步全程为多贡献。为的是调排文字,组织思想,似难而易,个人努力可以成功。处分人事,主持行动,加上一个多变易的时代,必有个集团并善于运用集团方能成事。一个真正现代政治家所从事的工作,实无疑比艺术还更艺术。可是或由于环境限制,对近三十年社会发展印象,总以为唯和平方能进步,我和许多知识分子一样,都不免走了一条争取学术思想独立的路,也可说即是妥协的道路。认为社会本是一个在变易发展中的有机体,政治现实极不合理,流血无结果,唯知识必可促进人和自然和社会的新的关系。一切专门知识如充分抬头,社会中的对立矛盾,也就可望不必经过正反斗争,方能得到那个合。这自然是知识分子的幻想,无基础,无边际,和社会现实从另外一个斗争规律发展不符合。这个发展过程,是必在正与反中广泛流血斗争,方能达到那个合的。我的思想,我的工作,和这份生辣辣现实一接触,统统失去了意义,取予进退,百无是处。到末后,即自然病倒了。
一年中随事学习,随时自省,将两者所得加以综合:第一点是明白人不能离群,离群必病。第二点是若为一己作计,游离和孤立,还是可做点事;若为全体人民设想,必需把个人一点点能力从束缚中解放出来,用到更多数年青一代需要上去,我得想办法重新归队。归向全国人民所趋向的方向。用过去把握工作追求知识的热忱和虔敬态度,来向万千人民流血苦撑所把握的原则,谨慎谦虚从头一一学起。弄明白新的国家社会发展过程,和向前的步骤,以及人和人关系重造方式及种种不同问题,也方可望明白自己能作些什么,应当怎么去作。
这次拟人华大四部,是个人一个新的学习起始。在新的政治文件中,常提到知识分子改造的困难,及改造过程的痛苦,这我应当是事实。以文学运动而言,从十二年有革命文学,十六年有大革命,直到三十一年,方有个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将文学理论面向工农兵的原则方式,作成素朴的统一,达到一个新的起点,于党的发展,于文学的发展,都影响极大。政治革命由乡村进入城市后,由否定传统到建设生产,一些问题随发展而不同,理论或待修正,方式或要重新摸索。我的学习的第二步,大致是在这方面要明白文学创作的实践,和马列毛泽东思想结合的方法,有若干假定。文学与政治结合、提高政治的现实,有若干假定。希望从工作实践中,来学习,来实验,看这些假定有若干能证实。而文学面向工农兵,从一个旧的传统中,又还有些什么可以取法,作成更新的综合,也是要从学习并实践中明白的。
我的天分经验都极有限,惟随事学习的耐性,或可补足许多短处。终于用笔自大的弱点,早被一本党员修养克服了。
一九五〇年二月廿一日
本文是1949年后,作者按规定所写并以《自传》为题的第一份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