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泡饭
一
我都怀疑王琪博是否见过太阳。无论是在重庆,还是在北京,他昼伏夜出,天亮的时候睡觉,天黑的时候醒来。在中国的“雾都”,在自己的家里,他支起画板画画,丙烯的颜料在画布上挥挥洒洒,我把这个动作看成射精的一种。
王琪博瘦得像一把刀。他习惯穿着颜色亮丽的衣服,有时候是一条大红的裤子,有时候是明黄的裤子,即便在凌晨的大街上,他也一样先声夺人,他是一把五颜六色的刀。王琪博的脸瘦的出奇,皱纹如同沟壑纵横,仿佛被自己的刀刃一笔笔勾勒,时间的风从沟壑中穿梭呼啸,即便静默不动,他脸上也有风声。我看不得他哈哈大笑,嘴角牵动脸部的肌肉,皱纹更多,显得夸张。有许多时候,我们在桌子旁边吃饭,他倚在沙发上,眯着眼睛,面无表情。我偶尔把目光投向他,眼神顿时凉了半截,他不单单像刀,周身有煞气,更像一把杀人的刀。
王琪博还写诗,在他的微博上经常看到他的诗,许多都是手写,拍张照片发到网上。在一个电脑时代,用手写诗如同骑马夜行,他的诗句委婉,千折百转,有细细的柔情。一把刀,拿到近前,上面居然有精细的花纹,尽管这花纹已经不清晰,有点锈迹。只需要用诗歌擦拭一下,顿时寒光一闪。
是刀就是要杀人的,杀人见血,见血封喉。我有一夜梦见王琪博蹲在一滩血迹里,以血下饭,细细吃一碗血泡饭。
二
我认识王琪博也是在饭桌上。
那之前我已经读过他的诗,诗集的名字叫《大系语》,我没有明白这个诗集名字的具体含义。之前我并不知道有这么一个诗人,在八十年代,他横行诗歌江湖的时候,我还是个吃奶的孩子,后来他从诗歌江湖退隐,去了另外一个更大的江湖。20多年之后,他回来,带着满身的伤口,用诗歌夜夜舔血。我读王琪博的诗,与读所有人的诗的感觉都不同,有的诗人在诗里有文化,有的诗人在诗里假装没文化,大多诗人都是“文人写作”诗有优劣,词有高低,大多诗人都真的把自己当诗人。
王琪博的诗里有快意恩仇,有手起刀落,他的全部力气都在抒情,抒情至死,句句都是往死里写。别人写生活,写当下,写诗意,写万象,他向死而生,也由生赴死,生死间有一条钢丝,他是在钢丝上耍生活的小丑,带着人生的面具,露出悲伤的笑容。他写儿子,写黑白,写带刀的男人,写我一写诗就要死人,写矮子之歌,别人写诗字句里带着芬芳,他则是带着横飞的血肉,你抚摸他铅字印刷的诗集,总心怀胆怯,生怕摸到一手鲜血。
他用80年代氛围的抒情,用那个年代流行的句式,一成不变地写生死,似乎一个时代都为他复活。
但是我早就知道他的故事,都是听别人在酒桌上聊的,说他如何混迹社会,在大学的时候性格张扬,打斗,青春暴力,爱情,赌博,黑社会,白社会,做生意,开赌场,一次次命悬一线,又死里逃生,爱情反复来临又反复离去,生活千疮百孔……他瘦削的生命里,压缩了别人三世轮回也经历不了的传奇。
我听他的故事,是当人间传奇听的。我听得兴致盎然,就像看一部电影。但是后来我们真的在一起喝酒,他坐在我身边,一个传说中的天人忽然降临,我握了握他的手,也跟常人没有区别。尽管我知道,我身边坐着的是一把刀。
三
写诗,王琪博是一把刀。画画,王琪博是二把刀。
千疮百孔的生活往往是生活本身,我们在各自的生活里做一个修修补补的匠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安安生生地囚禁在自己的牢笼里,怕经风雨,怕动荡不安,轨迹一成不变,没有期待,也没有江湖。日子如同时针,转完了一圈,总会接着转第二圈,不用太多担心,规规矩矩吃饭睡觉做爱生孩子,聊聊人事,八卦,琐碎。拘泥于夫妻关系,孩子教育,婆媳矛盾,房子,贷款,股票,投资,怕生病,看菜谱,读养生书,关注淘宝网和减肥,准备去一次西藏,偶尔坐飞机还要积攒里程卡。
王琪博是另外一种,我们吃惯了馒头,全然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食物叫:血泡饭。
王琪博混乱的生涯,没有被爱情拯救,没有被金钱拯救,拯救他的是两种玩意儿:诗歌和画画。诗歌是最贴肉的工具,给诗人一种常人匪夷所思的安全感,这种安全感如同棉被包裹着灵魂,贴地飞行。而画画,只是用了另外一种形式继续写诗。如同一个厨子,用煤气灶做饭,忽然有一天,他来到旷野,垒起炉灶,找来一堆木柴,生火做饭一样。
他画画的历程有点好笑。他的一个朋友准备买一个画家的画,托付给他,他看那画家的画没有什么奇特,觉得自己也能画。一个画家的没谱生涯就此展开。接下来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对于常人来说,写诗似乎是容易的,只需要一支笔一张纸,甚至只需要电脑回车,自动分行,编个短信也能写诗。而画画是艰难的,需要素描,水粉,对着石膏头像临摹,经过考试,上美术学院,工作室,展览……
事实上,写诗没有那么容易,而画画也没有那么复杂。诗与画,都是人类最早的审美活动,它们殊途同归。
一个诗人画画,往往有出神的地方。他凭着情绪,换了一种形式写诗。其实色彩也是固定的诗,就像音乐也是流动的诗。画画给了王琪博更大的自由,人生沧桑,世事变革,黑白之隔,生死之间,都在画布上挥洒。情到意到,笔到心到。所到之处,哪怕混乱不堪,也从中能找到人性的出口。
不能用学院派知识派等所有流派的评判词汇描述王琪博,一万个人在赛道上比赛马拉松,王琪博背起画板,吹着口哨,轻松的走出赛场,朝着另外一个方向狂奔而去,那里是一片旷野,空无一人,谁说罗马就一定在西方?谁说天堂就只有一道窄门?我身在何处,佛就在何处,我画笔在何处,诗就在何处。混生活混世界,王琪博是万人之中杀出一条血路;画画做艺术,他是另辟战场,自己左右互搏,一个人也可以是一场天黑。
四
诗不是艺术,而是艺术的目的。掌握了诗的秘密,就掌握了万物的秘密,王琪博掌握着诗的秘密,就如同手里拿着天堂的钥匙。但是他并不着急回天堂,天色尚早,上帝还没有喊他回家吃饭。
他选择在微博上发自己的画,并给每一幅画配上一首诗。在许多俗众眼中,他的画似乎有些玩笑,不知道你画的是什么。大众需要诠释,需要模糊,需要一种自己不理解的艺术。他们每天拜佛,可是当佛真的来到他身边,他其实并不认识。佛其实就是他脚下的垃圾桶。
王琪博的画无需诠释,色彩所到之处,就是心到之处。他愿意用缤纷灿烂的景观,如同他爱穿五颜六色的衣服。所有人都说那是北,王琪博拍拍自己的胸脯,说我才是北。“北”这个方位被先人命名,他给自己命名。
所有颜色中,他偏爱红色。落花流水是红色,一团火焰是红色,一个人的脸也是红色。他不追求精确,不追求逼真,只追求感觉,喝一口酒的微醺。所有的画里,我都能见到繁华落尽的呆滞,呆滞是一种不变之美,当年的混乱生涯,都在画里,言之不尽,就不去言说。每一滴红色的颜料,都是一碗血泡饭。这个世界过于花哨,他砍下自己的头颅,以头颅为容器,盛一碗血泡饭,暗自咀嚼。
这是一个不受别人打扰的世界,其中没有科班出身的造型和固执,也没有大师范儿的风景和造型。这些对这个世界而言,都是谎言。世界的真话只在诗里,而诗又在什么地方?在命悬一线的赌场,在一次青春期的斗殴,在一次次离别,一次次荒诞,一次次挣扎与拯救,在一次次玩命之中。
玩物的人多,玩命的人少。一块白玉只有在不停的把玩中才露出温润的颜色,一条命只有在反复的摔打中,才能迸出火花。烂命一条,才有灿烂的可能。
王琪博说他从来不看书,也不看别人的画。一个从来不看书的人能写出高级的诗歌,一个从来不看别人圆的人,也能画出风格独特众人追捧的画。我之前不相信有“生而知之者”,因为我们都是“学而知之者”。在看到王琪博这碗血泡饭之前,我也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除了馒头之外任何一种食物。
一个守身如玉的姑娘,也永远不会知道一个破鞋的快乐。一条困顿在生活里的命,永远都不知道一条烂命有多精彩。王琪博,请你不必惊醒,请继续腐烂,继续沉沦,请保持烂命的姿势,随时拿出钥匙,打开那道天堂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