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头饭
一
1964年的冬天,42岁的赵庆璧选择了自杀。他是一家乡村卫生院的院长,乡村知识分子,写一手好字,学的是西医,也懂中医。作为医生,他选择了相对体面的死法:安眠药。
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也是服用安眠药而死,他死之前还写下了遗书,解释关于死亡的缘由,他说:“吊死、跳楼、卧轨这几种方法都死得很难看,感到一股出自美感的厌恶;投水自杀对于会游泳的我来说也是行不通的,用枪或刀自杀的话,很可能会因为我手抖得太厉害而失败。”死亡于他更像是一份食物,死亡的手段犹如烹饪的技法,煎炒烹炸,细心料理,祭献给冥冥的来世。
赵庆璧有没有过那么多的思量,早已经无法考量,他没有留下一句话。他不堪重负,在睡梦里纵身一跃,翻越过生命的屋脊。
他是我的爷爷,我未曾谋面,只是在陈旧发黄的照片中见到过他年轻时的面容。
我的奶奶对他的死语焉不详,讳莫如深,只是提及前一天他回了家,晚饭吃的饺子,是他指定要吃的。1964年,大饥荒刚刚结束,一顿饺子,已经是我爷爷能想到的最高级的饭食了。可能还会有二两猪肉,搭配着放在里面,兴许还有韭菜?这些都是遥想与猜度,我甚至能想象爷爷坐在饭桌前,外屋灶台冒着热气,奶奶在外忙活,我14岁的爸爸已经身材高挑,青春期的爸爸嘴唇上已经有微微的胡须,我爷爷看着这一切,吃下一个个饺子。这一切早已经无法考证,我的奶奶也已经仙逝有年。
能够确认的一点,除了我爷爷,在吃那顿饭的时候,
谁也不会想到,那是一顿断头饭。
二
我总是想弄清楚一个人在临死之前,最后一顿饭吃的是什么。食物与死亡,这两个顺理成章的事物,总是在貌似关联的一瞬间,塌陷,羚羊挂角,无迹可循。
1927年6月2日,王国维自杀。他早上与家人一起用过早饭,去公事房办公,遗书已经事先写好,后事交由陈寅恪、吴宓打理,他去了昆明湖,投湖而殁。1942年10月13日,弘一法师圆寂,早在半月之前,弘一已经向妙莲交代后事,种种细微之事,包括“去时将常用之小碗四个带去,填龛四脚,盛满以水,以免蚂蚁嗅味走上,致焚化时损害蚂蚁生命,应须谨慎”。1966年8月24日,老舍坐在太平湖前,整整一天,几乎没有动过,那天午夜,老舍投湖自尽。如今的太平湖早已经被填埋,成了混乱狭仄的小区,唯有一个太平湖菜市场依稀记载着当年。
美国女歌手Whitney Houston2012年2月11日死于比弗利希尔顿酒店。在微博上看到死亡现场的照片,惠特尼在当晚所享用的食物包括:汉堡、炸薯条、火鸡三明治和墨西哥辣椒。从照片中还可以看到一罐喜力啤酒和一个空的香槟酒杯,据称,这个香槟酒杯此前盛满了香槟。许多女明星都热衷于香槟,比如玛丽莲·梦露,在更早的1962年8月5日,梦露裸死床上,死因至今众说纷纭,比较中肯的说法是服用安眠药过量导致死亡,而她最爱的是Dom Perignon香槟,当天她也是用香槟服下安眠药。
与死亡这个西瓜相比,吃一顿饭连芝麻都算不上。日本的摄影师荒木经惟曾经说过一句话:“饮食,是前往死亡之路上的一段激情。”这话溢美了饮食。
我能想到的更多的是饥饿。作家杨显惠写过《夹边沟记事》,夹边沟农场在甘肃张掖,是一片贫瘠的盐碱土地,无法收获粮食,几千名劳教分子在此落地生根,面对着饥饿与死亡巨大的空洞。每天能吃的只是食堂供应的树叶、野菜叶子煮成的糊糊汤,然后忍耐着,等待下一顿糊糊汤。如果能在草滩上挖到老鼠洞,里面有一些粮食,便已经是上天的恩赐,如果再能捉到一只蜥蜴,烧着吃,就是无上美味。
在夹边沟,兰州中医院的高吉义被派往酒泉拉洋芋(也就是土豆),饿极了偷偷煮熟了一麻袋洋芋,9个人吃了整整160斤,一个人活活胀死;麦收的时候,也有偷偷吃了大量的生麦子,然后又喝了大量的水,到了夜里,麦子在肠胃里发酵膨胀,导致活活胀死。许多人都死于肠梗阻,死状极其惨烈。
在《顾准日记》中,也有大量描写食物的文字。1959年11月21日,他正在河南商县,在当天的日记中他写道:“前晚昨晚均早睡,未能入寐,为食物的欲念所苦。想如何找杨、陈、何三人中的好对象得以早上喝一次菜汤,想如何‘搞’点红薯与胡萝卜吃。想回家时如何尽情大吃一个时期,烤白薯北京很难买到,窝窝头是美味。实在买不到啥吃时,打算到东安市场、阜外大街作巡游,有啥吃啥。再不然,到专备外宾吃的菜馆去吃它几次。”1960年1月15日,他又在日记中写道:“南山粮多,现在农村流窜犯比城市流窜犯多。人们都往南山跑。青年妇女,分不清是姑娘还是媳妇,只要有吃的,自愿留在那里给人当媳妇。饥饿是可怕的,饥饿推动人们做出看来做不到的事情来。”
读中国古代美食笔记,文字间带着油脂芬芳,情趣雅致;而读顾准文字,文字里藏着红薯窝头,字字带血,食物之中,总有着濒死的体验。
三
300多年之后,金圣叹的才华都已经消逝在历史中,倒是一个以讹传讹的故事流传颇广--他在临死前,曾告诉儿子:豆腐干与花生米同嚼,有火腿滋味。这个故事最早来源于《清稗类钞》,引金清美《豁意轩录闻》,说他的遗书是:“字付大儿看,盐菜与黄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传,吾无遗憾矣。”
无论是豆腐干与花生米,还是盐菜与黄豆,都嚼不出什么别的味道来,这最多算是一个玩笑,跟死亡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据史载,金圣叹“临终前饮酒自若,且饮且言曰,割头痛事也,饮酒快事也,割头而先饮酒,痛快!痛快!”
在金圣叹死后200多年的1935年,有一个人死于福建长汀,临死之前,他吃了四碟小菜,喝了一壶酒,神情自若,环顾四周,说“此地甚好”。这个人是瞿秋白,在狱中写了《多余的话》,作为遗书,最后一句是:“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这句话与金圣叹遥遥对应,给死亡这块滚动不止的巨石,稍稍吹了一阵风,然而死亡依然迅速坠落,滚过肉身,生命不过软如豆腐。
在监狱的传统中,断头饭往往不可少,旧时往往称之长休饭,离别酒,再加上白方肉,用刀片着吃,寓意刀餐。清朝时,这顿饭叫辞阳饭,往往是酱肘子一包,大饼一斤,刑场设在菜市口,总是秋后问斩,名为“秋决”。菜市口有药铺鹤年堂,每有问斩,鹤年堂都在头一天得到通知:“搭席棚,备酒食,勿外传,日后付款。”谭嗣同死在这里,他死前写下“我自横刀向天笑”,康广仁也死在在这里,他是康有为的胞弟。吃了断头饭,饮了离别酒,前面一站就是黄泉路,在传说中,那边有奈何桥,有人给你灌下孟婆汤,前尘往事俱往矣,生永远短暂,而死亡无比漫长。
很少有人会在临死之前胃口大开,人对死亡的恐惧远远大于对食物的渴求,尽管这两者都是本能。英国有一个摄影师詹姆斯·雷诺兹在美国监狱里拍下了一些死刑犯的“最后的晚餐”。
都是一些简单的玩意儿。1995年4月,McVeigh在俄克拉何马城制造了一起汽车炸弹爆炸事件,造成168人死亡,450人受伤。在善待动物组织(PETA)的恳求下,最终McVeigh答应在最后的一餐中不食用肉类,他吃了2品脱薄荷巧克力脆片冰激凌。Gacy,别名“小丑杀手”由于奸杀33人被判死刑。他曾经是肯德基的一名餐厅经理,他为自己的最后一餐选择了肯德基的炸鸡、炸虾、薯条、草莓和健怡可乐。Buell由于在1982年因性侵犯以及谋杀一名11岁的幼童被判处死刑,同时因其他的强奸指控被判处121年徒刑,他选择了一枚去核的黑橄榄作为最后一餐,这可能是由于他对Victor Ferguer的崇拜所致--后者在1963年被执行绞刑,死前最后一餐是一枚未去核的橄榄。最要命的是Barnes Jr,他于1989年在受害者的居所内抢劫,殴打并刺杀了一名女性受害者。他最后一餐的选择是:正义、平等和世界和平--很不幸,这三样不属于可选择的食物范围,监狱的官员最终拒绝了这一要求。
四
饥饿能使味觉变得灵敏异常。这是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的,他由于一次酒后的斗殴,被关在看守所里。
每天他念叨着红烧肉入睡,第二天又念叨着红烧肉醒来,每每遭受殴打与谩骂时,他就在心中默念红烧肉。红烧肉在这时已然是他的上帝。当他从看守所出来,吃的第一顿饭是红烧肉,这几乎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红烧肉。
时代不同,对食物的向往是一样的,他们常用“精神会餐”的办法来解馋。大家聊长沙的各种美食各种饭店,“杨裕兴”面馆有名的三鲜面、牛肉面,“奇珍阁”的烤鸭,“德园”的包子,“和济”的米粉,“火宫殿”的臭豆腐。有的人会仔细叙说怎样做虎皮肘子可做出焦黄的肘子皮,怎样用猪肉皮炸出假鱼肚。大家都有了一个共同的决心,那就是一出看守所,第一件大事是遍尝所有这些好吃的东西。他还有一个狱友,每天饭后总是争着去倒洗碗的桶里的水,“他小心地把水倒掉,用一块纱布把桶底的饭菜渣子接住,然后吃掉。
1990年,万夏正在重庆看守所里,这个第三代著名的诗人,被许多人看成“活在当代的古代人”,也躲不过牢狱之灾。2011年年底,我们一起去了重庆,在傍晚经过长江,重庆看守所就在对面的山上。万夏说,他能记得住每一班渡轮的汽笛声。在坐牢的日子里,他送走过不少死刑犯。行刑总是有一些征兆,看守所白发的老所长有时深夜会在牢房里转悠,听着他慢条斯理的脚步,熟悉的人们就知道:死神来了。第二天,总会有死囚死去。如果当天吃的不是馒头菜汤,而是面条,其中也有颇多含义,这也意味着将有人上路。
每一个坐过牢的人,都会对食物有着超乎常人的感触。高晓松因为酒驾被拘役,长达6个月,他在接受《新京报》采访时,也提及他在狱中对食物的渴望:“隔个四五个星期如果你这屋一直都没打架,就能评一次文明监所,奖励是五天的晚饭是有肉的,而且有很多肉,第一天是烙饼卷肉,第二天是粉条炖肉,第三天是蒸的肉龙,第四天是木樨肉,你到那天就特别高兴。那个肉极大地激励大家不许打架,谁也不许打架,一打架就没了。”
这至少是一种有希望的渴盼,在我看过的许多文字中,更多的是毫无悬念的绝望。比如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在这本伟大的书的开头,索尔仁尼琴写道:“献给没有生存下来的诸君,要叙述此事他们已无能为力。但愿他们原谅我,没有看到一切,没有想起一切,没有猜到一切。”
在古拉格,食物短缺,年轻的女人们总是待遇好一些,原因不言自明。劳改营的领导不给犯人吃饭,于是犯人们吃腐烂的死马,吃地衣和苔藓,甚至吃机器的润滑油。只要是能吃的,都可以下肚。而如果想叫一个人背叛自己的灵魂,在这种情况下也简单异常--只需要给他一顿饱饭。一个叫巴比奇的犯人,在一桌子热腾腾的红菜汤和煎牛肉饼面前,哆嗦着写下24个人的名字,结果可想而知,他如动物一般猛餐一顿,那24个被他出卖的人,被枪决。
在认识王琪博之前,我并不知道有一碗饭叫做“血泡饭”,这是一句重庆俗语,用以形容那些打打杀杀的生涯。王琪博江湖人称“王七婆”,瘦得像一把刀,重庆人,写诗,画画,从来不看书,身手敏捷,年轻时有过打打杀杀的生涯。他曾经数次在死亡边缘游走,别人赌博,他赌命。最后总是他赢,艰难着活到21世纪。他献上头颅,头颅里盛放着一捧“血泡饭”,以此果腹,敬献给这个神奇的世界。我跟他一起喝酒聊天,总想问问他那个世界的故事,平时我们在阳光下行走,他在黑白边缘,一手执黑,一手执白,两枚棋子都在血水里浸泡。他喜欢吃火锅,嗜辣,身体被这个世界开刃,永远都是亮晶晶。他恍惚其次,那些血泡饭的往事似乎已经过去多年,不再提起。
五
有一段时间,作家狗子喜欢在喝高了的饭局上,问别人“什么是爱情”,这是个无解的问题。而我喜欢问别人“如果你生命还有一天,你想吃什么”。醉酒的饭桌上往往喧闹,这样的问题不会给热闹的餐桌带来一点冷场,往往是更喧闹。有人为了这最后一顿饭举起了酒杯,集体走一个。这个问题似乎有解,得到的回复都是一些简单的吃食,诸如一碗炸酱面、一碗豆汁之类的。
也有人愿意跟我一样追问相似的问题,BBC做过一个纪录片,叫《50 Things to Eat Before You Die》,死之前要吃的50种食物,其中分门别类,有牛排、龙虾,泰国菜、中国菜,冰激凌,也有鳄鱼肉、鹿肉、天竺鼠之类的蹊跷物。不同的人在镜头里细细描述着那些食物,这哪里是食物,其实是把生命的灰尘寄居在那些微小的食物之中。
也有人专门出过类似的书,摄影师Melanie Dunea写过一本书,向世界著名的厨师询问:你最后的晚餐想吃什么?回答很简单,一种是与幸福回忆相关的家常菜,一种是用最简单的方法料理的顶级食材。比如,母亲亲手做的巧克力,或者父亲亲手做的冰激凌,味蕾总是受到回忆支配,过去的美味无法重现,就像你年轻时深爱过的女孩子,十几年后如果再次相逢,也往往狼狈不堪,你已经微胖秃顶,她已经身材变形,市侩庸俗。
关于最著名的最后的晚餐,被达·芬奇画成了一幅画,耶稣与门徒一起吃下最后的晚餐。那是逾越节的晚宴,杀好了羔羊,吃苦菜和无酵饼,葡萄酒也应该是无酵的,这是逾越节的规矩。
后来这件事成就了教会的两大圣礼之一:圣餐礼。对于我们这些庸常的人来说,也从中获得了许多好处:葡萄酒。在法国,葡萄酒最早都是教会酿造的,一千多年的过程之中,教士们种植葡萄,酿制葡萄酒,作为耶稣的血,在圣餐礼上饮用。
相比而言,中国的皇帝们,最后的晚餐也是极尽奢侈,翻看《膳底档》,可以查找出许多蛛丝马迹。嘉庆四年的大年初一,乾隆已经是风烛残年,即便如此,他那一天的菜单也是丰富异常:燕窝肥鸡丝热锅一品,燕窝烧鸭子热锅一品,肥鸡油煸白菜热锅一品,羊肚片一品,托汤鸡一品,炒鸡蛋一品,蒸肥鸡鹿尾一品,烧狍子肉一品,象眼小馒头一品,白糖油糕一品,白面丝糕糜子米面糕一品,年糕一品,小菜五品,咸肉一碟,攒盘肉二品,野鸡粥一品,燕窝八鲜热锅一品。
我猜测乾隆皇帝不过是在床上看着这些珍馐美味罢了。两天之后,那一年正月初三的早上,乾隆驾崩。
六
十几年前,陆幼青写过一本《死亡日记》,他记录下面对死亡的种种坦然,颇有“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大度。其中也会提到吃,他本是一个吃货,然而在最后的日子里,“想起来的美食几乎跟饭店无关,全是菜名,甚至有不少是我在外地吃的,留下深刻印象的。开个玩笑,我现在如果开张菜单,御膳房也没辙。前两天,忽然念及上海大壶春的生煎馒头,觉得比较有可行性,便由妻驾车巴巴地赶了去,如愿以偿,但只吃了4个,也觉得就是如此了。
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美食早已经不是食物,而是一种对世界的回忆,以及念想。哪里是充饥解馋,无非是yesterday once more,在旧日重现的光景里,想念着那时候的人和事,吃食仅仅是一粒明晃晃的纽扣,悬挂其上。
看关于侯宝林的传记,提及侯宝林临终的日子里,他最想吃的是冰激凌。那时候北京已经是冬天,市面上已经少有冰激凌出售,儿女跑了大半个北京城,买到了一个冰激凌球,侯先生在病床之上,只是欣慰地看看,却已经无力吃下。我猜想在冰激凌慢慢融化的空当,侯宝林回想起的只是少年时代的光景。那时他12岁,在天桥撂地摆摊卖艺,每到夏天,最能感染少年侯宝林的就是小贩一声声“买冰核儿”的叫卖。他那时的心愿便是以后挣多了钱,天天吃冰激凌。
许多人年少时都会有如此奢望,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灌肠,北方农家做法,用的是真正的猪大肠灌上肉馅,而不是现在常见的肠衣。肉馅里面掺上了淀粉、葱花各种香料,表皮肥腻,一咬一嘴油。这是我小时候关于美食的至高想象,我无法想象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吃。而且最好吃的方式是偷嘴吃,妈妈买来灌肠,放在桌子上,它静静地摆放在那里,像是静置的神物。等不到晚饭的时候,切成一片片摆放在盘子里,我总是偷偷地,掰下一小节,迅速吃下,大口咀嚼,整个口腔被塞满。过半小时,我会再一次看着那静静的灌肠,发呆,然后忍不住又去偷偷掰下一节,食物的诱惑呀,往往在吃饭的时候,我已经偷吃大半。那时我的心愿就是:要是有吃不完的灌肠,吃死了我也认。
许多人都是如此,秦朝宰相李斯被处腰斩,临死之前对他的儿子说:“吾欲与汝复牵黄犬,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不可得了,自己明明知道是奢望,却还是想努力地回头张望。能望到什么呢?不过是一片白茫茫。
有一本书叫《让日子多一点生命》,讲的是德国米其林厨师培希特的故事,他是当地临终关怀机构的厨师,他所面对的都是风烛残年者,没有胃口,等待死亡的苹果砸落到自己头上。
为这些濒死者做饭,超高的厨艺派不上用场,高级的食材也没有市场,他们只是想吃这辈子印象最深的食物,犹如陆幼青的生煎,侯宝林的冰激凌,以及我小时候的灌肠,这吃的完全只是回忆。
这本书中记录了一个人,他想吃牛排,但肿瘤挤压食道让他无法下咽,他只能在嘴中咀嚼几口,品尝一下味道,然后再吐出来。还有一个人,味觉已经丧失,主厨就为他做色彩鲜艳的菜式,而她竟然有一天在一份汤中尝出了芹菜味道而兴奋不已。而主厨当然没有放芹菜,一直到死都为她保持着这个美味的谎言。
尽管是个名厨,他却没有老主顾,死亡纷至沓来,今天还聊天的客人,明天就成了一缕烟。每天迎来送往的不是吃客,而是生命。有人问主厨在临终关怀机构工作会不会后悔?培希特说,那些高级餐厅的昂贵食物,只不过是给客人用来炫耀的,并非真正的美味。直到你生命的最后一天,你才会清楚自己最爱的食物是什么。
七
我只是试图寻找美食的背面。透过食物这扇窗户,朝夕卜面张望,可能漆黑一片,可能有点点星光,而此刻,夕卜面正在下雨,一场小雨。食物从来不是食物本身,而是生活与经验。人类的美食史,也是人类的饥饿史,在人类历史的缝隙中,下着小雨,有点儿恍惚,以至于看不清楚。
没有过多久,许多事情就已经湮没了,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已经很少有人提起“代食品”了,才几十年的光景,这看上去就像是个笑话。
在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中,人们已经吃不到粮食,于是吃糠,吃野菜、树皮,连这些都没有吃的时候,国家号召“代食品”,实行“低指标”“瓜菜代”,克服困难,度过灾荒。代食品有许多种:小麦根粉、玉米秆粉、橡子面粉、叶蛋白、人造肉精……其中最有名的是小球藻。
小球藻其实就是蓝藻,当时报纸上发表文章,说何必吃鱼肉蛋禽,食物不过是蛋白质,小球藻就富含蛋白质,并且在水里极易繁殖,简单易行,取之不尽。于是有关部门下令大搞小球藻,许多地方都成立了小球藻小组,专门研究小球藻。在那个年代,许多的事情都是作为政策下达的,诸如合理密植、深翻土地、瓜菜代、大炼钢铁,增量做饭法。I960年7月6日,《人民日报》还发表了社论《大量生产小球藻》:“小球藻不仅是很好的精饲料,而且具有很高的食用价值。”文中还举例说有些地方用小球藻试制糕点、面包、糖果、菜肴、藻粥、藻酱等食品,清香可口;有人用小球藻粉哺育婴儿,效果跟奶粉不相上下。
一声令下,全国各地都流行培育小球藻,做小球藻的关键在于采集小球藻的培养液,最常见的方法是用人畜粪尿稀释,并且以1%~2%稀释人尿为最佳。
可以想象其味道:绿色的浑浊的一碗粥,里面有刺鼻的尿臊味道。在此之前,这些东西一般用来做喂猪的猪食,终于有一天,它摆上了饥饿的餐桌。
几十年之后,小球藻又一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它摇身一变,成为有助健康的保健品,抗衰老,降血脂,然而知道那段代食品历史的人们,对此不过一笑而之。
还是有许多事情被遗忘了。我爷爷坟前的柳树快50岁了,粗壮茂密,我每年清明都会去上坟,看柳色氤氲。奶奶已经与爷爷合葬,相隔40多年之后,重新相逢。奶奶临死前几天,早已经失去了知觉,凭借着葡萄糖和营养液维持心跳。有一天,她忽然清醒,回光返照,与所有人问好,也认识所有家人,似乎胃口也见好,想吃一点面条。面条做得极为软烂,她挣扎着吃了一口。几天之后,她在睡梦中离世。
卡夫卡写过一部小说--《饥饿艺术家》,我是因为这篇小说喜欢上了卡夫卡,他讲了一个人表演饥饿的事故,最后终于饿死。饥饿不是手段,而是目的。而所谓的美食,也不过是手段,目的是死亡。世界上哪里有什么美食可言,都是在死亡的大山前,说说笑笑,等待着它的降临。美食虚幻无比,死亡才真实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