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治标的祛弊论
文明的人类如果想继续下去,且不论文明的进一步的发扬光大,目前这局面是需要收拾的,而收拾的方向之一,就是如何可以充分使社会收取思想与理想之利,而尽量地祛除其弊。有两条途径是可以走得的。第一条是治标的,我在上文已经说到一些。第二条是治本的。而无论治标治本,关键均在一个汇字,治标的路是莫忘旧汇,治本的路是寻求新汇。上文说过,社会思想尽管分派不厌其多,只要一面分,一面不忘合作,一面发展自己,一面尊重别人的立场,顾全别人的努力,采纳别人的结论,则无缝的天衣虽不可得,一顶瓜皮小帽似的整体总可能保全。这就等于说,孔德、达尔文一类前辈的一番汇的努力,科学级层论与自然演化论,还是值得我们不断地参考;事物现象是有本末先后因果的,在社会与文化的境界呈现以后,事物现象又往往互为本末先后因果,而没有一件事物始终占先,始终处本的地位,始终是其他事物的造因或其他事物的初元首创。希特勒喜欢做元首,德国人也许喜欢捧他做元首,在专制极权的政治场合里容有短期的可能,在学术与思想的场合里却为事理所不许。明乎此,则我执的心理虽无法完全消除,已不难大量末减,而分工合作之效,便是不问收获的收获了。即就思想家的情绪一方面讲,这条不忘旧汇的路也正复有它的补益,派由一汇,等于流出同源,萁豆既属同根,相煎无庸太急,思想家各能如此宅心,则门户畛域之见,争嫡争长之风,也就可以大杀了。
刚才关于思想派别的话,对于理想的派别也未尝不适用,不过是更较困难罢了,困难的原因上文已经从详说过。不过还有一重为思想派别所没有的困难,就是有的理想派别不导源于孔、达两氏的综合学说,而导源于若干始终矛盾的哲学概念。在哲学界未能解除此种矛盾之先,我从一个纯粹的社会学的立场,曾经提出过一个看法来,也多少可以作为治标之用,就是我在别处已经再三提出过的两纲六目的看法,为本文的完整设想,不能不再简略地说一说。人以下的动物里,大多数的物种有个体而没有群体,或虽有而分工合作之迹不显;蜂蚁之伦则有分工合作的灿然可观的群体,而个体等于抹杀;在这些动物里,个体与群体。无论倚重在那一方面,全都由于本能,而不邀情理的自觉的认可。到了人类,个体与群体同样的存在,同样的邀自觉的认可,而几千年的生活经验,更证明两者是同样的需要,很难贱彼贵此。一个健全的社会,一种革新社会的尝试,在理论上应当承认个群两体的不分轩轾的存在。这就是两纲的说法了。个体,或每一个人的性格,并不单纯,它至少有三个方面,一是同于别人的通性,二是异于别人的个性,三是非男即女的性别。群体,或社会生活,也至少有三个方面,一是秩序的维持,二是文化的进展,三是族类的绵延。这就是六目了,一纲各三目。任何三目之间,和两纲之间一样,也似乎很难作轻重高下、后先缓急之分。而个人的三目和社会的三目又自有其联络与互为因果的关系,秩序基于通性之同,进步基于个性之异,而绵延则系于两性的分工合作;反之,如果秩序有亏缺,文化缺乏进步的需求,或族类对于绵延的欲望不够强大,则通性、个性与性别的发展也就分别地受到限制以至于抹杀。这就是我所提出的看法的全部了。
有此看法,我们对于已往的民族社会或民族文化,何以有的变化虽多,而昙花一现,有如希腊;有的寿命延长,而进步极少,有如中国,诸如此类的不同的经验,便可以求诸于各民族中若干通行的理想或一般的见地,而得到一个更清楚的了解。反过来,我们也可以根据了这看法,而推论当代各个民族社会的前途,例如,美国过分注意个人的自由,苏联过于着重集体的管制,前途可能各有各的吃亏,并且有的已经开始在吃亏。泛系、纳粹的国家,只知国家的集体,抹杀个人的自由,亏是已经吃定了的,表面上好像此种亏是外力教他们吃的,有些强制,有些早熟,但终究是理想的偏颇与不健全所招致的,终究是自作之孽。我们也可以用这看法来估量目前流行的各种学说、主张和运动。例如理工教育、职业教育、专才教育一类的主张,在两纲的六目之内,只顾到了个性与文化进展的两目,显而易见的是偏枯,若谓目的只在矫枉一时,固犹可说,若认为是一种经常的主张,就错了。又如百余年来的妇女运动,就女子个人人格的发展而言,虽若一面把以往抹杀女子的通性与个性的错误给纠正了,一面却又把女子的性别搁过一边,视同乌有,又何尝不是一个很重大的缺陷?近代婚姻之道之所以失,夫妇之道之所以苦,此种运动何能不负一部分的责任?总之,一般志在革新的人,无论是听取别人的主张,或自己有主张提出,如果都能接受这一类的看法,则前者可以知所取舍,或接受而知所保留补缀,而后者可不致过于轻率,过于褊狭,至少在尝试之前,可以有一番比较圆通的考虑。约言之,这一类的看法同时可以减少妄作主张的人与随声附和的人,这对于社会生活应当有一些澄清与宁息的功效。近年以来,一半因情势的要求,一半也由于见解之所及,一部分人的主张与行为里,也已经表示这一类兼筹并顾的看法,例如,就个人主义的自由经济与集体主义的计划经济(牵涉到上文的两纲)的一层而论,美国的罗斯福、华莱士,英国的拉斯基、孟汉姆都是这一路的人物,而在中国的政论家中间,这种人也渐露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