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社会思想与派
不错的,孔德与达尔文所做的都不能不说是一番集成与总汇的工作。不过学术思想是动的,是要继续发展的,大概不会因有人加以总汇而从此停顿,从此安于一个盈科而不进的局面;在两千多年前的中国思想界固然发生过这种情形,在求知特别迫切、竞争特别剧烈、而科学方法已趋于成熟的近代西洋是决不会的。一向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而近代的天下大势,分虽可久,而合则未必持久,于是从19世纪下半叶以迄于今,于一度总汇之后,紧接着一个新的分派的局面,而“派”的种子原早就寄寓在“汇”的中间。这话就又回到孔德与达尔文了。
现象的演程或科学的级层就替分派的趋向种下一个根苗,每一个“程”或“层”逐渐引申、扩展,而独立自主起来,终于成为一个学派。上文简括地只说了三个级层,其实还不止此。化学与物理可以分做两层;而心理可以从生理里划分出来;后来心理学日趋发达,骎骎乎自成一层,社会与文化,不用说,也大可以分成两层。这样一来,派别就已经多得可观了。还不止此。每一层次本身就并不简单。物理中有数理,其他级层的现象中也未尝没有数理,数理是经,一切科学是纬,从笛卡尔以来,要成一门科学而不讲数量的分析,是大家公认为不可能的;于是社会思想的学派,可能又添上一个数理派,单独存在,或作为理化派的一个支派,而事实上确乎有。它如力学、重学等也都演成若干支派,所以物理学派也往往叫做机械学派。循了层次上推,接着是一些地理学派,我说一些,因为其中也不止一二家数,有的注重天象天气,有的着意地形地势,有的关心居家区位,产物作业,这样已经是好几家了。以上都属于所谓无机的级层。
再上是生物派了。这一派的分支之多更要在机械与地理两学派之上。生物体和机械体不同,是所谓有机的,即部分之间有一种活的功能上的紧密的联系。社会思想家中有人认为社会就是这样一个活的物体,于是就有了有机论的一个支派。在生物学界里,这有机体的概念是在演化论发展之前早就有的,不过过此以后我们就要想到达尔文了。蕃殖的概念产生了人口论或人口数量论的支派;人口论不是人口学,人口学是研究人口本身的,人口论是想以人口的蕃殖作为社会现象与社会变迁的一个解释的。变异、遗传、选择三个概念是分不开的,因此也有人引为根据,构成一派解释社会的理论,认为社会的治乱、文化的盛衰、民族的兴替,可以用变异的多寡、遗传的良窳、选择的正负来说明;所谓优生论或民族品质论的成为一个支派,就是这样来的。竞争的概念则演而为一派战争论,有的认为社会进步非仰仗战争不可,有的认为初期虽然如此,社会文化进展到相当程度,暴力之争势必减少而归于消灭,所以这派的内容也并不单纯。物种的概念也没有落空,所谓种族论,或种族武断论,认为种族有高下优劣,一成而不易变,愈以为不变,则其为武断也愈甚。这些支派之间,不用说,有的是比较独立的,有的不免彼此纠缠,例如选择论之于种族论,有些不大武断的种族论者大都是接受了选择论的。演化理论里一大堆概念中唯一没有演成一个社会思想的支派的似乎只有“调适”或“位育”的概念,可能是因为它比较的最富有综合性,最有“汇”的意味;大凡讲调适就不能不讲关系,每个物体本身内部的关系,物体与物体之间的关系,物体与所处境地的关系,都得讲求到家,因此就不容易分而成派,不特不容易从有机的级层分出来,抑且不容易和无机及超有机的各级层完全绝缘,独行其是。不过至20世纪初叶以后,特别是最近的一二十年,上面这一段话又见得不甚适用,位育的概念终于帮同推演了一个新的学派出来,说见下文。
心理学是比较后起的一门科学,孔德在他的级层说里根本来不及提到它,后人虽有意把它补进那级层的祖庙里去,但昭穆的地位很难确定,有的人,即心理学家自己以及对心理学特别阿好的人,主张设位应在生物学之上,社会学之下,意思是,心理现象虽须溯源生物现象,它自身则是社会现象的生命赋予者;另有一部分人却以为没有群居生活的交相感应,则根本就不会有我们所了解的心理生活,我们的心理生活和动物心理不同,动物心理可以老老实实地归入生物学与生理学,而我们的不能,我们的心理是团体的、社会的,所以位应在社会科学之上,也就是在社会科学之后。这一笔官司现在还并没有打完,我们留待下文再论。不过心理学者一面对外打这官司,对内却也有阋墙之争,就是,也有派别分化,例如本能论、行为论与情欲兴趣论。本能论与情欲论和生物学派的遗传论很近,承认一切社会行为有先天的倾向以至于先天的命定;行为论则和生理学有密切的关系,不过研究的人但就行为的表见下手,但就看得见的事物刺激与动作反应着眼,生理的内幕他是不管的。大概地说,三个支派之中,本能论和情欲论与生物的级层为近,而行为论则不得不倾向于社会的级层,因为刺激的来源与反应的对象多少总有好几分社会的意义。
社会与文化的级层不妨并在一起叙述。孔氏的科学级层里原先没有列出文化,大概认为科学而外的一般文化可以纳入社会的级层中,不须另列。到演程说出,始明白把它列入,位在社会之上之后。换言之,如果级层与演程可以比做一座塔的话,这些是塔顶上的一二层了。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行百里者半九十,这一二层的地位虽极崇高,其所经历的风云变幻也较其他层次为多而亲切,但总须以在前在下的各级层做基础,一个虚悬的塔尖,或一座浮空的临春、结绮一类的高阁的建筑,是不能想象的。上文所叙述的许多学派的所以存在、所以发展,目的可以说就在教这塔尖不落虚空。这些学派中人各把解释社会与文化的理论,一套一套地抬出来,倒不完全因为他们都是好事之徒,想巴结社会,讨好文化,也不完全因为他们有些中国人脾气,想以卖老或自居长辈的方法,来占人家便宜,还是因为各级现象之间是存在着一种不容抹杀的本末先后与前因后果的关系,社会与文化既属后起,尽管挺秀有加,令人生畏,在追寻种种成因的时候,自不宜完全数典忘祖,饮水忘源。可能因为这种态度发展得过分了些,也可能因为祖宗太多,各说各的,历久莫衷一是,也可能因为有的理论所从出的级层毕竟是太远了些,中间跳过了好几个其他的级层,说出话来总有几分不着边际,隔靴搔痒——这一类的原因终于激出了一个反应,就是,从事于社会与文化研究的人被激而就其自己所属的级层中寻求解释,而形成了若干理论的套数。这便是社会学派与文化学派的一大部分的由来了。社会与文化级层中的部分特别多,关系也特别复杂,所以自谋解释的努力本来就可以收几分效果;但学派中人到此,不免更强调这“自谋”与“自家来”的原则,求人不如求己的原则,并且进一步地认为理应如此,认为别级层中的学者的拦入社会与文化的领域是越俎代谋,是舍己耘人,是一个错误。这态度一来,其所以成为一两个单独的学派,就更见得壁垒森严了。
社会学派的支流自也是不一而足。其分化的根据是一些概念上的不同与着重点的互异。我们不妨先把这些概念比较拉杂的胪列一下,事实上也很难避免拉杂,一则这些概念本身就不够清楚,再则它们中间也不免有掩叠与重复之处。每一概念自必有其对待,例如:形式对待内容;纯理对待事实与问题;人伦关系对待人的自身;集体的表象对待个人的行为;意识环境的外铄对待人的固有;动态对待静态;常经对待畸变;一般的结构功能对待零星局部的分析;等等。每一对概念的上面一个是社会学派的支派们所特别注意以至于认为非从此着眼便不成其为社会之学的,至于对方所包括的种切,则虽在社会之内,虽未尝不是社会现象的一部分,却不是社会研究的道地的对象,而应该交给生物学、心理学,以及其他的社会科学如政治学经济学之类,归它们去推敲。这样了解的社会学与社会思想,因此有人就称它们为道地社会学与道地社会学派,好比道地药材一样,也有人称此派社会思想为唯社会论,好比唯心论唯物论一般。
文化学派,也有人把它叫做心理社会学派,从某一种方面看,可以和社会学派划分得相当清楚,就是它比社会学派要具体。“不求人”的精神,上文说过,是一样的。比较具体之所在是它能运用文化的多方面或某一方面来解释文化,解释者虽仅仅是文化的一二方面,而被解释者当然是文化与社会的全部了。到目前为止,用文化的一方面来解释社会文化全部的努力自然也不止一家,其中历史比较最久、面也最有些效果的是经济与生产技术,就是马克斯的一派,其次是宗教与伦理,再其次也许是法律;尝试的人都不算少。其他如教育、艺术、语言文字、风俗习惯、舆论清议、科学、哲学,零星提出的也颇不乏人。即就三四十年来中国的救国论调与改革论调而言,已经可以看出此种情形来,发为议论的人虽未必都成派别,但信念既笃,主张又很绝对,行动又很积极,可知成派的趋向,始终存在,所缺的是一些成套的理论工夫而已。读者如不厌啰嗦,我们不妨极简单地数说一下。在经济一方面,民生主义、共产主义、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一类的议论,我们应有尽有,是最不惮烦言的。基督教的“中华归主”运动、其他宗教的有组织的努力、孔教会或孔学会一类的团体活动、政府对于心理建设的号召、新生活运动的提倡、一般人对于世风与人心不古的烦言,则都假定如果宗教与道德上了轨道,全部的社会生活便得所安定,诸般的社会问题便自然解决。从清末维新以至今日,全部法治的主张,全部教育的努力,自各有其一些社会思想的背景。检字方法,索引方法,以及文字本身的改革方案,三四十年来,也多至不胜枚举,目的也无非是想经此途径推广教育,革新文化,而达成社会的改造。艺术一方面,比较荦荦大者我们至少可以提出蔡孑民先生的美育运动和王光祈先生的音乐救国论,在提倡的人一定认为如果广大的民众不懂得审美,如果音乐不普遍发达,中国的社会与文化便始终不会走上健全的路。
上文两节话的用意端在表示在社会思想的不算太大的领域里,思想之流,即在最近百年以内,如何由派分而汇合,更由汇合而派分的一些迹象。这分合聚散的过程,事实上当然比我们在这里所说到的要复杂得多。从机械学派到文化学派中间一大串的大小派别,当然决不会完全由孔、达两氏的一二番汇合的努力里很单纯地推演而出;它们自分别的还有别的来源,哲学的、科学的、宗教的、艺术的,种种思潮,对于这些派别的构成,自也有它们的贡献,例如十八世纪物理科学的发达之于机械学派,哲学中唯物一元论之于经济学派,基督教传统之于宗教学派,都是极明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