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往昔阴影
别说九天,过了九十九天,议论都没平息。比尔博·巴金斯先生的第二次消失,被霍比屯——确切地说,是整个夏尔——品头论足了一年零一天,而被惦记的时间比那还久。它变成了讲给霍比特小孩听的炉边故事;待到最后,等真相被大家忘得一干二净,那个总伴着一声轰响外加一道闪光消失,又会携着一袋袋金银珠宝重新现身的“疯狂巴金斯”,已经成了传奇故事中喜闻乐见的角色,长存不衰。
不过与此同时,街坊邻居的普遍看法却是:比尔博这人本来就精神不太正常,最终彻底疯了,跑到乌有乡去了。他毫无疑问是在那儿跌进了池塘或掉进了河里,悲惨地——但也得算及时地——送了命。而这主要得归咎于甘道夫。
“那个可恶的巫师要是不来打扰年轻的弗罗多,他也许就会安分下来,长点霍比特脑子。”他们说。而从一切表面情形来看,巫师都确实没来打扰弗罗多,弗罗多也确实安分下来;但究竟长没长霍比特脑子,这就不太容易看出来了。实际上,他马上就继承了比尔博那“古怪”的名声。他不肯服丧哀悼;次年他还为纪念比尔博的“百十二岁”生日办了宴会庆祝,称之为“重磅[1]寿宴”。不过这宴会没达到目标,因为他只请了二十个客人,几顿饭的食物饮料照霍比特人的说法,都是“铺天盖地”。
这让一些人震惊;但弗罗多保持惯例,年复一年给比尔博设宴庆生,直到那些人也都习以为常。他说,他认为比尔博没有去世。但当他们问:“那他到底在哪里?”他只耸肩以答。
弗罗多像比尔博一样独居,但他有许多好朋友,特别是在比较年轻的霍比特人当中(大多是老图克的子孙):这些人从小就喜欢比尔博,常常出入袋底洞。福尔科·博芬和弗雷德加·博尔杰就是其中两位,不过弗罗多最亲密的朋友是佩里格林·图克(大家通常叫他皮平)和梅里·白兰地鹿(他的全名是梅里阿道克,不过没什么人记得)。弗罗多与他们一起踏遍了夏尔,但他更常独自一人漫游。令理智健全的霍比特人大为惊诧的是,他们发现他有时会去到离家很远的地方,顶着星光在山间林里漫步。梅里和皮平怀疑他跟比尔博一样,偶尔去拜访精灵。
随着时间流逝,大家渐渐注意到,弗罗多也显出了“保养有道”的迹象:他外表仍维持着那种刚过二十郎当岁的霍比特人模样,身强体健,精力充沛。“有些人哪,就是运气好。”他们说。直到弗罗多接近五十岁这个照理应该更显稳重的年纪,他们才开始觉得这情形很古怪。
至于弗罗多本人,经过了最初的冲击,他便发现:独立自主,成为所谓的“袋底洞的巴金斯先生”,是件颇令人愉快的事儿。多年过去,他都生活得相当快乐,没怎么忧虑将来。然而连他自己也没完全意识到的是,未与比尔博一同离开的懊悔心情亦是与日俱增。他发现自己不时憧憬着荒野,秋天的时候尤甚;而且还有陌生的奇景入梦,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崇山峻岭。他开始自忖:“也许有一天我自己也该渡河而去。”但对此,他的另一半意识总是回答:“时机未到。”
于是,日子就这么过去,眼看弗罗多四十来岁的日子就要过完,五十岁的生日渐渐临近——五十,他觉得这个岁数具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重大意义(或不祥预兆);不管怎么说,比尔博就是在这个岁数突然撞上了冒险的大运。弗罗多开始觉得心神不宁,觉得所有旧路都烂熟于心,了无新意。他察看地图,好奇边界外的地方都是什么样子。夏尔出品的地图,边界之外几乎全是一片空白。他开始到野外漫游得更远,也更常独行。而他的朋友们,包括梅里,都焦虑地关注着他。彼时,夏尔开始出现陌生的过客,而人们经常看见弗罗多与他们同行交谈。
流言提到,外面的世界发生了怪事;由于甘道夫那时已多年未曾露面,音讯皆无,弗罗多只好尽可能自己收集消息。精灵过去几乎不涉足夏尔,如今大家却常见他们晚上穿过林子,朝西而去,一去不返;不过他们是要离开中洲,不再关心它的种种纷扰。然而,路上走动的矮人也多得不同寻常。矮人前往蓝色山脉采矿时,总是取道古老的东西大道,它横贯夏尔,至灰港为止。霍比特人要是想得知远方消息,矮人是他们打听的主要对象,不过通常矮人寡言少语,霍比特人也不多问。但是,弗罗多现在经常碰见来自遥远异域的陌生矮人,前往西方寻求庇护。他们忧心忡忡,有些还悄悄说到大敌以及魔多那个地方。
魔多这个名字,霍比特人只在讲述黑暗往昔的传奇故事中听过,它就好比回忆背景中的一道阴影,但是十分不祥,令人不安。情况似乎是,被白道会驱逐出黑森林的那股邪恶力量,反而以更壮大的势头在魔多的古老堡垒中东山再起。据说,邪黑塔已被重建,那股力量自此向外扩散,又广又远,在遥远的东方和南方地区,战事已起,恐惧日增。奥克在群山中成倍繁衍,食人妖也纷纷出动——不再蠢笨,而是变得狡诈,且装备着可怕的武器。传闻中还隐约提到一些尚无名称的生物,比所有这些妖物都要恐怖。
当然,这一切甚少传到那些循规蹈矩的霍比特人耳中;但就连消息最闭塞、居家最安分的人,也开始听到奇闻,而那些为了办事而前去边境的人,则目睹了怪事。在弗罗多五十岁那年春天,一天傍晚,傍水镇的绿龙酒馆里发生了一场对话,显示就连夏尔的舒适腹地也为流言所波及,尽管绝大多数霍比特人仍以一哂对之。
当时山姆·甘姆吉坐在靠近壁炉的角落,对面坐着磨坊老板的儿子泰德·山迪曼;另外还有其他形形色色的乡下霍比特人在听他们交谈。
“这阵子咱可听说了不少奇闻,一点不假。”山姆说。
“啊,”泰德说,“你要是肯听,自然就听说喽。但我要愿意,回家就能听说炉边故事和童话。”
“你当然能啦。”山姆回敬,“依我看,那里头有些还真不像你以为的那样荒唐。到底是谁编出了这些故事?就拿龙来说吧。”
“谢谢您,免了吧。”泰德说,“我可不干。我还是个小孩儿的时候,倒是听说过龙,但现在就没必要再信它们啦。傍水镇只有一条龙,还是绿的。”他说,引来一阵哄笑。
“算你没错。”山姆说,跟大家一起笑,“但是那些你没准会叫作‘巨人’的树人又怎么说?人家可说了,没多久前,就在北荒原的那一边,见过这样一个比树还大的东西。”
“‘人家’是谁啊?”
“比如,我堂哥哈尔。他在过山村帮博芬先生干活儿,还去北区打猎。他就见过一个。”
“是他说见过还差不多吧。你家哈尔总是说他见过这个、见过那个,也许他根本就是瞎说。”
“但这个东西跟榆树一样大,还在走路——跨一步最起码也有七码远!”
“那我就打赌,不是最起码。他看见的就是棵榆树,多半就这么回事儿。”
“但你可听好了,这棵是在走路。而且北荒原根本不长榆树。”
“那哈尔就更不可能看见这么一棵啦。”泰德说。旁边有人大笑有人鼓掌——观众似乎认为泰德胜了一筹。
“就算你对,”山姆说,“你也不能否认除了我家的哈尔法斯特以外,还有别人看到奇怪的人物横穿夏尔——请注意,是横穿:还有更多在边界上被挡了回去。咱们的边界守卫从来没这么忙过。
“我听说精灵正在西迁。他们确实说了,要去海港,那地方比白塔还远呢。”山姆含糊地挥了挥手。不管是他还是在座的任何人,都不知道过了夏尔西部边界外的古塔,离大海还有多远。但这是约定俗成的:远方某处有灰港屹立,间或有精灵的船只从那里扬帆启航,永不归返。
“他们扬帆航行,航行,行过大海,进入西方,离开了我们。”山姆说着,字字句句半似颂唱,还悲伤又庄重地摇着头。但是泰德哈哈大笑。
“啊,那些陈年故事要是信得过,这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而且我也看不出它跟你我有啥关系。就让他们航行去好啦!但我敢保证,你根本没见过他们航行,而且整个夏尔都没人见过。”
“这还真不好说。”山姆若有所思地说,他相信自己曾在林间见过一个精灵,而且希望有一天能见到更多。他小时候听过的所有传奇当中,那些提到霍比特人所知的精灵的,那些吉光片羽的故事和似曾相识的记忆,总是打动他最深。“有人见过,我们这个地方就有。他们跟那个美丽种族相熟,还能得到消息。”他说,“比如巴金斯先生,我就是给他干活儿的。他告诉我,精灵正在出海离去。他对精灵是有点了解的。老比尔博先生知道的就更多了,我还是个小屁孩的时候,跟他可没少聊。”
“噢,他俩都是疯子。”泰德说,“至少老比尔博早就疯了,而弗罗多是正在变疯。如果你是从他们那里得来的消息,也难怪句句荒唐。好啦,朋友们,我回家去啦。祝你们健康!”他喝干酒杯,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山姆默默坐着,不再说话。他有许多事要想。比如,袋底洞的花园有好多活儿要干,明天如果天气转晴,可有他忙的。草长得很快。但山姆想的不只是园艺。过了一会儿,他叹口气,起身出了门。
这是四月初,大雨过后,天空正在变晴。太阳已经下山,凉爽的朦胧黄昏正悄然化成深黯的夜色。他顶着初现的星光穿过霍比屯,若有所思地轻吹着口哨,走上小丘回家。
正在此时,长久不见踪影的甘道夫又出现了。那场宴会过后,他离开了三年,后来他曾短暂探望过弗罗多一次,好好审视他一番之后便又离去。接下来一两年,他经常出现,黄昏后不期而至,日出前悄然离开。他不肯谈论自己所忙的事务和所行的路途,似乎对弗罗多的健康状况与所作所为之类的小事最感兴趣。
然后,突然间,他不再来访了。弗罗多有九年时间没见过他,也没听说任何消息,他以为巫师已经对霍比特人完全失去兴趣,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是,那天傍晚,就在山姆步行回家,暮色悄然四合之际,书房的窗户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轻敲声。
弗罗多意外又大为欣喜地迎进了这位老朋友。两人都仔细打量着对方。
“一切都好吧?”甘道夫问,“弗罗多,你看起来一点也没变!”
“你也是啊。”弗罗多回答。不过他私下认为,甘道夫显得更苍老,也更忧虑憔悴了。他向巫师追问,想知道有关甘道夫本人以及外面广阔世界的消息。两人很快开始深谈,一直说到了夜深时分。
第二天早晨,巫师和弗罗多吃完一顿迟了的早餐,便坐到了书房敞开的窗前。壁炉里火光灿亮,但阳光和煦,南风吹拂;一切都显得清新,田野间,树梢上,无不闪烁着春天的新绿。
甘道夫想着将近八十年前的那个春天,比尔博奔出袋底洞,连手帕都忘了带。比起那时,现在的甘道夫头发或许更白,胡子和眉毛或许更长,忧虑和智慧也给他脸上添了皱纹,但他的双眼一如既往的明亮,他还在抽烟,而且吐烟圈时跟过去一样矍铄又快活。
此刻,甘道夫默默抽着烟,因为弗罗多正静坐着沉思,即便沐浴在晨光中,他依旧能感到甘道夫带来的消息投下的深暗阴影。终于,他开口打破了沉寂。
“甘道夫,昨晚你开始告诉我有关我这戒指的怪事。”他说,“然后你又住了口,因为你说这类事情最好留到白天再讲。你觉得现在是不是最好把它讲完?你说这戒指很危险,远比我所猜测的危险得多,那到底是什么方面的危险呢?”
“很多方面。”巫师答道,“它的力量极其强大,强大到我起初根本不敢去想,强大到最终能完全征服任何占有它的凡夫俗子——它会反过来占有他。
“很久以前,精灵在埃瑞吉安制造了许多精灵戒指,就是你们说的魔法戒指;当然,它们是各种各样的,蕴藏的力量有强有弱。那些较弱的戒指只不过是这门技艺还没达到炉火纯青时的试制品,精灵工匠视它们为小玩意——然而,依我看,它们对凡人来说仍然很危险。而那些主魔戒,也就是那些‘力量之戒’,则是危险万分。
“弗罗多,凡人若持有一枚主魔戒,即可长生不死,但他不会成长,也不会获得更多生命力,他只是苟延残喘下去,直到最后,每一分钟都充满疲惫厌倦。而且,如果他常用这戒指让自己隐形,他就会褪隐[2]:他最终会变得永远隐形,受统御众魔戒的黑暗力量之眼监视,行走在幽暗中。不错,迟早都会这样——若他坚强,或起初用意良善,就会迟些,但无论是定力还是好意,都无法保持下去。迟早,那黑暗力量会吞噬他。”
“太可怕了!”弗罗多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花园里传来了山姆·甘姆吉修剪草坪的声音。
“这事你知道多久了?”终于,弗罗多开口问,“比尔博又知道多少?”
“我很确定,比尔博只知道他告诉你的那些。”甘道夫说,“他绝对不会把任何他认为有危险的东西留给你,哪怕我保证过会照看你。他认为那个戒指非常美,紧急时刻非常有用;而如果说真有什么不对劲或古怪的话,他认为是他自己。他说那个戒指‘越来越占据心神’,而且总是惦念牵挂着它,但他从没疑心过戒指本身才是问题所在。不过,他已经发现此物需要时刻看住;它的大小跟重量似乎不是一成不变,它会以一种古怪的方式缩小或变大,有可能突然间从原本戴得紧紧的手指上滑脱下来。”
“对,这他在最后一封信里警告过我。”弗罗多说,“所以我一直把它挂在链子上。”
“非常明智。”甘道夫说,“至于比尔博的长寿,他从来没把那跟戒指联系在一起。他认为那全是他自己的本事,并且为此十分自豪。不过,他愈来愈感到焦躁不安,心绪不宁。他说,像被‘拉开抻长’了。这正是那戒指逐渐控制他的迹象。”
“这一切你知道有多久了?”弗罗多再次问道。
“知道?”甘道夫说,“弗罗多,我知道许多只有智者才知道的事。不过,若你指的是我是否‘知道这枚戒指’,这个么,可以说我仍然一无所知。还有最后一项测试要做,但我已经不再怀疑我的猜测了。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猜的?”他沉思着,追溯自己的记忆,“让我想想……白道会将黑暗力量逐出黑森林的那一年,就在五军之战以前,比尔博找到了这枚戒指。那时我心头蒙上了一道阴影,但我还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我常常疑惑:咕噜是怎么得到一枚主魔戒的?——它显然是一枚主魔戒,起码这一开始就很明确。然后我听了比尔博那个如何‘赢得’它的奇怪故事,我觉得难以置信。当我终于从他那里挖出真相,我立刻明白,他毫无疑问是在想方设法证明自己理应拥有这个戒指,就像咕噜说这是他的‘生日礼物’一样。这两则谎言过于相似,令我感到不安。这个戒指明显具有一种有害身心的力量,会马上对持有者产生影响。那是我头一次真正产生警觉,感到整件事不妙。我常告诉比尔博,这样的戒指不要使用,最好闲置;但他对此非常反感,而且很快就变得恼怒起来。我几乎是束手无策。我若从他手中夺取戒指,造成的伤害只会更大;而且不管怎么说,我都无权这么做。我只能观察、等待。我本来可以去咨询白袍萨茹曼,但不知为何总裹足不前。”“他是谁?”弗罗多问,“我从来没听说过他。”
“有可能。”甘道夫回答,“他不关心霍比特人,至少过去不关心。然而他在智者中颇有威望;他是我这一族类之首,也是白道会的领袖。他学识渊博,但随着学识增长,他的骄傲也日渐高涨,不容任何干预。有关精灵魔戒的学问,无论大小,正是他的领域。长久以来他研究这门学问,探寻那些制造魔戒的失传之秘。但是,当白道会就这些戒指而辩论时,他肯对我们透露的所有魔戒学问都在打消我的恐惧。因此,我将疑虑埋进心底沉睡,但并未高枕无忧。我仍在观察、等待。
“比尔博似乎一切都好,日子也一年年过去——是的,一年年过去,他却似乎完全不受影响。他一点也不见老。我心头再度蒙上了阴影,但我对自己说:‘毕竟,他的母系家族就很长寿。还有时间。再等等吧!’
“于是我等了,直到他动身离开的那天晚上。他那时所说的话、所做的事,使我心中充满恐惧,萨茹曼的全部说辞都缓解不了。我终于明白,有种致命的黑暗之力在起作用。从那时开始,这么多年来我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发掘此事的真相上。”
“没有什么永久性的伤害,对吧?”弗罗多焦急地问,“他会逐渐恢复正常的,是不是?我是说,将来能够安息?”
“他当下就感觉好多了。”甘道夫说,“这世界上只有一位神灵对所有的魔戒及其魔力了如指掌。而就我所知,世间还没有哪位神灵对霍比特人了如指掌。智者当中,只有我热爱有关霍比特人的学识。这是一门冷僻的旁支学问,但充满了惊喜。霍比特人或许柔软如黄油,有时却会坚硬如老树的根。我认为,很可能有些霍比特人能够抵御魔戒的力量,而且时间远比绝大多数智者肯相信的更长。我想你用不着担心比尔博。
“当然,他拥有那戒指多年,还使用过它,因此戒指的影响力可能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消退到——比如,到他再看见它也无妨的程度。除此之外,他会快快活活地活上许多年,只不过再也不是他放弃戒指时那样。这是因为,他到头来是自愿放弃戒指的,这一点非常重要。不,亲爱的比尔博对那个东西一放手,我就不再担心他了。我乃是觉得自己对你负有责任。
“打从比尔博离开之后,我就极其担心你,同时还担心这群可爱、荒诞又无助的霍比特人。如果黑暗力量征服了夏尔,如果你们所有人——那些善良、快活、愚蠢的博尔杰家、吹号家、博芬家、绷腰带家和别的人家,更别提还有荒唐的巴金斯家——全遭到奴役,这对世界将是个沉重的打击。”
弗罗多打了个寒战。“可是,我们为什么会被奴役?”他问,“还有,他为什么想要这样的奴隶?”
“老实告诉你吧,”甘道夫答道,“我相信迄今为止——注意,是迄今为止——他彻头彻尾忽视了霍比特人的存在。你们应该谢天谢地。但是你们的平安日子已经过完了。他有很多更有用的仆役,他不需要你们,但他不会再度把你们抛在脑后。悲惨为奴的霍比特人,远比快乐自由的霍比特人更令他愉快惬意。有这么一种东西,叫做怨恨与报复。”
“报复?”弗罗多问,“报复什么?我还是不明白,这一切跟比尔博、跟我,还有我们的戒指,有什么关系?”
“这可大有关系。”甘道夫说,“你还不知道真正的危险,但你会知道的。上次我来这里时,连我自己都不确定,但这次是明言的时候了。请把戒指给我一下。”
弗罗多把戒指从裤袋里掏了出来。戒指系在链子上,链子又挂在腰带上。他把它解下来,动作迟缓地递给巫师。他觉得它突然间变得异常沉重,就好像不知为何,也不知是它还是弗罗多自己,不愿让甘道夫接触到它。
甘道夫将它举了起来。它看起来是用十足纯金打造的。“你能看见上头有什么铭文吗?”他问。
“没看见。”弗罗多说,“上面什么也没有。它相当光滑,从来没显出过刮痕和磨损的迹象。”
“很好,看着吧!”巫师突然把它掷入了仍在发亮的炉火一角当中,这让弗罗多大惊又痛心。他叫了一声,伸手去抓火钳,但是甘道夫拉住了他。
“等等!”他用命令的语气说,从浓密的眉毛底下迅速瞥了弗罗多一眼。
戒指没起什么明显的变化。过了一会儿,甘道夫起身关上窗外的百叶窗,拉上了窗帘。室内变得又暗又静,不过花园里仍然隐约传来山姆那把大剪刀发出的喀嚓喀嚓声,这会儿离窗子更近了。巫师站在那里望了炉火片刻,然后弯腰用火钳把戒指移到炉膛边,立刻拿了起来。弗罗多倒抽了口气。
“它一点也不烫。”甘道夫说,“拿着!”弗罗多畏缩着摊开手掌接过,它似乎变得空前地粗大、沉重。
“把它举高!”甘道夫说,“仔细看!”
弗罗多依言细看,这下终于发现戒指的外圈和内圈各环绕着一行细纹,精细犹胜最精细的笔触。那些火焰般的线条似乎拼成一个个字母,组成了一段连贯的铭文。它们闪着刺眼的亮光,却又显得遥远,仿佛发自极深之处。
“我看不懂这些火焰文字。”弗罗多颤抖着声音说。
“你是不懂,”甘道夫说,“但是我懂。那些字母是遵循一种古老模式的精灵字母,然而那种语言却是魔多的语言,我不会在这里念出口。不过以通用语来说的话,大致意思是:
……邪暗深处,
统御余众,魔戒至尊,
罗网余众,魔戒至尊,
禁锢余众,魔戒至尊。
这只是一首诗中的几句,全诗在精灵传说中久为人知:
穹苍下,精灵众王得其三,
石殿中,矮人诸侯得其七,
尘世间,必死凡人得其九,
魔多翳影,王座乌沉,
黑暗魔君执其尊。
魔多翳影,邪暗深处,
统御余众,魔戒至尊,
罗网余众,魔戒至尊,
禁锢余众,魔戒至尊。
他顿了顿,然后用低沉的声音缓缓说道:“这就是‘主宰戒’,统御众戒的至尊戒。这就是他在漫长岁月以前遗失,令他力量大打折扣的至尊戒。他极其渴望得回它——但是绝对不能让他得回它。”
弗罗多坐着,呆若木鸡。恐惧似乎伸展出一只庞大无匹的魔爪,好似一团从东方升起的乌云,森森逼近要吞噬他。“这戒指!”他结结巴巴地说,“它,它到底是怎么来到我手上的?”
“啊!”甘道夫说,“说来话长。故事的开头要追溯到黑暗年代,那时的事现在只有博学之士才记得。我要是把来龙去脉都跟你说清楚,那么直到春去冬来,我们只怕都还坐在这儿。
“但是我昨晚跟你说了黑暗魔君,也就是强大的索隆。你听见的传闻都是真的:他的确已经东山再起,离开位于黑森林的巢穴,返回了他的古老要塞、位于魔多的邪黑塔。魔多这名字,连你们霍比特人都听说过,就像古老传说边缘的一团阴影。每一次遭到挫败,蛰伏休整之后,魔影总是改头换面,卷土重来。”
“我但愿这种事不要发生在我的时代!”弗罗多说。
“我也一样。”甘道夫说,“天下适逢其会的苍生都作此想,但这由不得他们做主。我们必须决定的,只是对面临的时代作出何种应对。弗罗多,我们的时代正在变得黑暗下去,大敌正在迅速壮大起来。我认为,他的各项计划还远远不够成熟,但正在趋于成熟。我们将会陷入危境——我们将会陷入严重的危境,哪怕没有这个令人畏惧的机遇。
“大敌还缺一样东西;这样东西能给他力量与知识,来击败一切抵抗,攻破最后的防御,从而以第二度黑暗覆盖天下各地。那便是至尊戒。
“众戒中最美好的三戒,被精灵王族隐藏起来,他从不曾染指玷污。矮人诸王拥有的七戒,已经被他收回三枚,余者已被恶龙所毁。他把九戒给了骄傲强大的凡人,而他们因此落入陷阱,很久以前就臣服于至尊戒的辖制之下;他们变成了‘戒灵’,是受他那庞大魔影统治的魔影,是他最可怕的爪牙。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九戒灵已有多年不曾出动了。但是,谁知道呢?当魔影东山再起,他们也可能再次出动。不过,好啦!即便是在夏尔的早晨,我们也别谈论这样的事。
“如今的情况是:他已将九戒聚在掌握之中;七戒中没有被毁的,亦是如此;三戒仍然隐藏,但他已不再为此忧心。他只需要至尊戒。他亲自制造了这枚戒指,它属于他,他将自己先前的一大部分力量倾注其中,以统御其余众戒。如果他得回这枚戒指,他将会再度号令众戒——无论它们位在何方,就连三戒也不能幸免,而靠这三戒达成的一切都将暴露无遗,他也将变得空前强大。
“而弗罗多,这就是那个令人畏惧的机遇。他曾相信至尊戒已经消亡,精灵已经把它销毁——情况本该如此。但是,现在他知道它没有消亡,而且已被发现。因此,他全副心思都集中于它,没完没了地搜寻它。这个戒指是他最大的希望,亦是我们最大的恐惧。”
“为什么?为什么它没被销毁?”弗罗多喊道,“还有,如果大敌那么强大,又如此珍视这枚戒指,那他怎么还能遗失它?”他把魔戒紧紧攥在手中,就像已经看见黑色的手指伸长过来要抢夺它一样。
“戒指是从他那里夺来的。”甘道夫说,“很久以前,精灵抵抗他的实力要更强大;并且也不是所有的人类都与精灵疏远。西方之地的人类[3]曾经援助过他们。那是古老历史中值得回忆的一章:尽管那时也有悲伤,有聚拢的黑暗,但还有非凡的英勇,以及并未全然成空的伟大功绩。也许,有一天我会把整个故事说给你听,又或者,你可以从最清楚内情的人那里得知详细始末。
“不过,既然你最需要知道的是这戒指怎么落到你手里的,而这本身就够说一个故事,眼下我就只说这些好了。精灵王吉尔–加拉德和西方之地的埃兰迪尔联手推翻了索隆,然而他们也双双战死在那一役中。埃兰迪尔的儿子伊熙尔杜将魔戒自索隆的手上斩落,并将它据为己有。于是,索隆被击败了,他的魂魄逃走,隐藏了漫长的年岁,直到他的阴影在黑森林中再度凝聚成形。
“但是魔戒却遗失了,它掉进了大河安都因,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因为,彼时伊熙尔杜正沿着大河东岸向北行军,他在金鸢尾沼地附近遭到大山中奥克的伏击,几乎全军覆没。他跳入水中,但就在泅水时,魔戒从他手指上滑脱,于是奥克发现了他,射杀了他。”
甘道夫顿了顿,又说:“就在金鸢尾沼地当中的幽深水潭里,这戒指销声匿迹,淡出了众人的知识与传说。这一来,如今只有寥寥数人知晓它的大部分历史,智者的白道会也找不到更多信息。不过我想,我终于能续说这个故事了。
“戒指销声匿迹很久之后——但那仍是很久很久以前——在大荒野边缘、大河岸边,生活着一群足轻手巧的小种人。我猜他们跟霍比特人同类,与斯图尔族的远祖同源,因为他们喜欢大河,常在河里游泳,还用芦苇做成小船。他们当中有个声望颇高的家族,人丁家财两旺,胜过多数家族;这个家族由一位族中的老祖母掌理,她很严厉,又精通他们的掌故学识。这一家中,心性最好奇、最爱打听事情的人,名叫斯密戈。他对根基和起源之类很感兴趣,会潜入深潭,会在树木和生长的植物脚下挖洞,还会在绿色土丘中掘出隧道。他总低头垂目,不再仰望山顶,不再观看树上的叶子,也不再注目风中绽放的花朵。
“他有个兴趣相投的朋友叫狄戈,比他眼尖,但不如他敏捷,也不如他强壮。有一回,他们驾着小船顺流而下,来到了金鸢尾沼地,那里生长着大片的鸢尾花和开花的芦苇。斯密戈上了岸,在岸边到处翻找探查,狄戈则坐在船上钓鱼。突然,一条大鱼咬住了鱼钩,狄戈还没来得及搞清状况,就被拖出船掉进了水中,沉到了水底。接着,他觉得自己看见河床上有个东西在闪光,于是松手放开钓鱼线,屏住气伸手向它抓去。
“他泼剌着水花冒出水面,头发里插着水草,手上抓着满把的泥;他游到了岸边。等他把污泥涤除,看哪!在他掌中躺着一枚美丽的金戒指,它在阳光下光亮灿烂,令他满心欢喜。但是,斯密戈一直躲在树后盯着他,正当狄戈贪婪地盯着戒指时,斯密戈蹑手蹑脚走到了他身后。
“‘狄戈,亲爱的,把那给我们吧。’斯密戈将头探过朋友的肩说。
“‘为什么?’狄戈说。
“‘因为今天是我生日,亲爱的,而我想要它。’斯密戈说。
“‘我才不在乎呢。’狄戈说,‘我已经给过你礼物了,为这连家底都掏空了。这是我找到的,我要留下它。’
“‘噢,真的吗,亲爱的?’斯密戈说着,一把掐住狄戈的咽喉,扼死了他,因为那枚金戒指显得如此灿亮又美丽。然后他把戒指戴上了自己的手指。
“始终没有人知道狄戈出了什么事;他被谋杀在远离家园的地方,尸体被巧妙隐藏起来,而斯密戈独自返回。他发现,戴着戒指时,家人谁都看不见他。他为这个发现大为欣喜,将其秘而不宣。他用此法来刺探各种秘密,把所获知识拿来为非作歹。戒指根据他的状况赋予他力量,他变得对各种害人的勾当都耳聪目明。一点也不奇怪,他变成了非常不受欢迎的人,他显形时,所有的亲戚都避之惟恐不及。他们踢他,他则咬了他们的脚。他行窃成性,常常嘀嘀咕咕自言自语,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因此,他们叫他咕噜,咒骂他,叫他滚得远远的。他祖母为了息事宁人,遂将他逐出家门,赶出了她的洞府。
“他孤独地流浪,偶尔为世间艰难而哭泣。他沿着大河一路往上游而去,待到遇上一条从山里流出的小溪,便又顺着小溪前行。他用隐形的手指在深潭中捉鱼,生吞活嚼。有一天,天气酷热,就在他俯身倾向水潭时,他感到后脑勺犹如火灼一般,水面反射出一道炫目的强光,刺痛了他泪汪汪的双眼。他为之讶异,因为他几乎忘了太阳的存在。于是,他最后一次抬头张望,并对太阳猛挥了挥拳头。
“不过,当他降低视线时,他望见了前方远处迷雾山脉的群峰,小溪正是从那里发源。他突然想:‘那片大山底下一定阴凉宜人,在那里太阳也监视不到我。那片大山的根一定是货真价实的根基,里面一定埋藏着自开天辟地以来都不曾暴露的重大秘密。’
“因此,他趁夜而行,爬上了高地。他发现那条幽暗的小溪是从一个小洞穴里流出来的;于是他像条蛆虫那样钻进了山岭的心腹中,从此销声匿迹,不为人知。那枚魔戒随他一起隐入阴影,就连它的制造者力量又开始壮大时,也查不出它的下落。”
“咕噜!”弗罗多惊叫道,“咕噜?你是说,就是比尔博碰到的那个咕噜怪物?这真是恶心透了!”
“我认为这是个悲伤的故事。”巫师说,“它可能发生在别人身上,甚至发生在我认识的某些霍比特人身上。”
“我没法相信咕噜跟霍比特人有亲缘关系,不管关系多远。”弗罗多忿忿地说,“这种说法简直太令人反感了!”
“可这依然是事实。”甘道夫回答,“无论如何,我对霍比特人的起源,知道得比他们自己还多。就连比尔博的故事也暗示了这种亲缘关系。他们的思维和记忆,两者的背景有极大的相似之处。他们异常理解彼此,远超出一个霍比特人可能对矮人,对奥克,甚至对精灵的理解。不说别的,就想想那些双方都知道的谜语吧。”
“那是。”弗罗多说,“不过并不是只有霍比特人才猜谜语,而别的种族猜的谜语也都大同小异。而且,霍比特人不欺骗耍诈,咕噜却从头到尾只想着诈骗,一味想方设法让可怜的比尔博放松警惕。我敢说,他提出这样一个游戏,是贼心窃喜:有可能让他最后不费吹灰之力就收获一个受害者,就算输了,于他也是毫发无伤。”
“恐怕你说得太对了。”甘道夫说,“不过,我想这其中还有别的,你尚未意识到。即使是咕噜,也还没彻底堕落。事实证明,他作为一个霍比特人,顽强得连智者一员都始料未及。他内心仍有一个小角落是属于自己的。光明,那来自往昔的光明,仍能从中透入,就像透入黑暗中的一道裂罅。我想,再度听见一个亲切的声音,忆起风、树木、草地上的阳光这样一些早已遗忘的事物,他其实是很愉快的。
“不过,最后这当然只会使他那邪恶的一半愈发恼怒——除非能征服它,除非能治愈它。”甘道夫叹息,“唉!这在他恐怕希望渺茫,但不是全然无望——不是,尽管他拥有魔戒的时间那么久,久到他几乎记不得有多长。这是因为,他很久都没有频繁戴它,因为他在一片漆黑中很少需要它。他显然从来不曾‘褪隐’,他形销骨立,但依旧顽强。但是当然,那个东西吞噬着他的心灵,那种折磨已经变得几乎难以承受。
“大山底下所有的‘重大秘密’,结果竟然只不过是空空如也的黑夜:再没有可探索的东西,也没有值得做的事,只是鬼鬼祟祟地吃着糟糕的食物,怨恨地回忆着过去。他全然是个可怜虫。他痛恨黑暗,但更痛恨光明:他痛恨一切,其中最恨之入骨的是这枚魔戒。”
“这话怎么说?”弗罗多问,“这枚魔戒肯定是他的宝贝,是他惟一在乎的东西,不是吗?而且,如果他痛恨它,为什么不扔掉它,或丢下它一走了之?”
“弗罗多,听了这一切后,你一定得开始理解这一点。”甘道夫说,“他对它爱恨交加,正如他对自己也爱恨交加。他没法扔掉它。这件事情已经由不得他做一点主了。
“弗罗多,力量之戒会照顾自己。它会背叛它的拥有者而滑脱,但它的拥有者永远不会抛弃它。他至多只会动念设想,要将它交给某人保管——而这也只是在获得戒指的初期,在它刚开始捕获人心的时候。就我所知,比尔博是有史以来惟一一个不仅动念,还真正做到的人;而他也需要我鼎力相助。即便如此,他本来也决不会就这么放弃它,或将它抛开不管。弗罗多,作决定的不是咕噜,而是魔戒本身。是魔戒离开了他。”
“什么?只为了及时遇见比尔博吗?”弗罗多说,“找个奥克岂不更合适?”
“这事并不可笑,起码对你来说不是。”甘道夫说,“这是迄今为止,魔戒的全部历史里最匪夷所思的一件事:比尔博不早不晚刚好那时候到,在一片漆黑中凑巧摸到了它。
“弗罗多,这当中不止一种力量在运作。魔戒正设法回到它的主人那里去。它曾背叛伊熙尔杜,从他手上滑脱;然后当机会来临,它逮住了可怜的狄戈,害他遭到谋杀;之后是咕噜,它吞噬了他。从他身上,它再也榨不出利用价值:他太渺小,太卑贱了;只要它跟他在一起,他就永远不会再离开地底深潭。因此,如今当它的主人再度苏醒,从黑森林中传播出黑暗的思绪,它便抛弃了咕噜。未料它却被最不可思议的人捡到了,那就是来自夏尔的比尔博!
“在这背后,还有某种力量在运作,凌驾于魔戒制造者的计划。我可以再明确不过地说,比尔博是命定要找到这枚魔戒,而且这不是魔戒制造者的意思。据此类推,你也是命定要得到它。而这或许是个令人鼓舞的想法。”
“才不呢!虽说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弗罗多说,“不过,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有关魔戒,还有咕噜?你是真的都知道,还是仍然只在猜测?”
甘道夫看着弗罗多,双目炯炯有神。“我见多识广。”他回答道,“但是我不打算把我做的一切都跟你描述一遍。所有的智者都知道埃兰迪尔、伊熙尔杜以及至尊戒的历史。不需要其他任何证据,单单那火焰文字,就能证明你的戒指是那枚至尊戒。”
“可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弗罗多插嘴问道。
“当然就是刚才,在这屋里。”巫师针锋相对,“但我事先就料到会是这样。我走过黑暗的旅程,经过长期的搜索,如今归来,就是为了这最后一项测试。这是最后的证据,现在一切都再清楚明白不过了。我颇花了一些脑筋,才挖出咕噜那一段,填补了历史的缺口。起初我或许是猜测了有关咕噜的事,但现在我不是在猜测,而是确知。我见过他。”
“你见过咕噜?”弗罗多惊叫道,大为讶异。
“是的。这是明摆着的事,当然,要做得到才行。我很久以前就尝试过,最后终于办到了。”
“那么,比尔博从他身边跑掉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你知道吗?”
“不是特别清楚。我告诉你的,是咕噜愿意说的——当然,他可不是像我跟你转述的那样说的。咕噜是个骗子,你得筛选他说的话。比如,他称那个戒指是他的‘生日礼物’,一口咬定就是这么回事。他说戒指是他祖母给的,他祖母有许多那类的漂亮东西。这就是个荒唐故事。我毫不怀疑斯密戈的祖母是位女族长,是杰出独特的人物;但说她拥有许多精灵戒指,肯定是无稽之谈,至于把精灵戒指拿来送人,根本就是谎言,不过这谎言里包含着一点点真相。
“谋杀狄戈一事始终折磨着咕噜,他为此编造了一套辩护之词,当他在黑暗中啃咬骨头时,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对他的‘宝贝’诉说,直到他自己也几乎信以为真:那天就是他的生日;狄戈就该把戒指给他;它出现在那时候,显然就是要成为礼物;它就是他的生日礼物,等等,等等。
“我尽可能捺着性子听他胡说八道,但是真相至关重要,到最后我不得不动真格的。我用火威吓他,一点一滴从他口中挤出了真实的故事,同时也挤出了许多啜泣和咆哮。他认为自己遭到了误解,受到了亏待;然而,当他终于把自己的过去吐露给我,他说完了猜谜游戏和比尔博的逃脱,就再也不肯多说了,只是闪烁其辞。他怕的不只是我的威吓,还有别的——那更令他恐惧。他咕哝着说,他将要夺回自己的东西;大家走着瞧,看他会不会容忍被人践踏,被驱逐进洞,再被抢劫;咕噜现在有了好朋友,非常强大的好朋友;他们会帮他;巴金斯要付出代价——这是他的主要念头。他痛恨比尔博,诅咒他的名字。更有甚者,他知道比尔博来自何处。”
弗罗多问:“可是,他是怎么发现的?”
“哦,要说名字,那是比尔博自己告诉咕噜的,真是蠢到家;而咕噜知道了名字,一旦出到外界,就不难打探出比尔博的家乡。噢,对,他出来了。事实证明,他对魔戒的渴望战胜了对奥克、甚至对光明的恐惧。过了一两年后,他离开了群山。你瞧,尽管他对戒指的渴望仍然束缚着他,它却已不再吞噬他。他开始复苏,振奋了一点。他感觉自己老了,老得可怕,却不那么胆怯了,并且饿得要命。
“他仍然恐惧、痛恨光明,不管是太阳还是月亮的光;我想他永远都会这样。但是他很狡诈,他发现自己可以避开日光和月华,凭着苍白冰冷的双目,趁着死寂的黑夜轻巧飞快地赶路,捕食吓坏了或不留神的小东西。新鲜食物和新鲜空气令他逐渐强壮大胆起来,不出所料,他设法进入了黑森林。”
弗罗多问:“你就是在那里找到他的?”
“我在那里看见了他。”甘道夫回答,“不过,在那之前他跟着比尔博的踪迹,流浪到了很远的地方。要从他口中确切得知任何事都很困难,他说话经常夹带诅咒和威胁。‘它口袋里有什么?’他说,‘它不肯说,不肯,宝贝。小骗子。这问题不公平。是它先骗人,是它。它破坏了规矩。我们本该掐死它的,是的宝贝。而我们会的,宝贝!’
“他基本上就这么说话,我估计你也不想多听。那些日子我听得耳朵都长茧了。但是他在咆哮间也说漏了线索。我从中归纳出,他轻手轻脚,最后去了埃斯加洛斯,乃至河谷城的大街小巷,到处窃听和偷窥。这下可好,有关那些重大事件的消息,在大荒野传得沸沸扬扬,许多人听说过比尔博的名字,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而我们返回比尔博西边家园的归路也不是什么秘密。咕噜的耳朵很尖,很快就应该获知他所要的讯息。”
“那他为什么不继续往下追踪比尔博?”弗罗多问,“他为什么不到夏尔来?”
“啊,”甘道夫说,“我们这就说到了。我想咕噜试过。他启程朝西往回走,一直走到大河,但之后就改变了方向。我很确定,他不是因为路途遥远而心生退意。不,是别的什么东西把他引开了,我那些帮我猎捕他的朋友都这么认为。
“起初是森林精灵追踪他,那时他的足迹还很鲜明,这事对他们来说轻而易举。他们追踪足迹穿过黑森林,又折返,却始终没有逮到他。整个森林充满关于他的传言,连鸟兽都在讲着可怕的故事。林中人类说,外面出现一种新的可怕东西,那是一种会吸血的鬼魂。它会上树找鸟巢,它会爬进洞穴寻小兽,它会悄悄潜进窗内找寻摇篮。
“但是,足迹在黑森林的西缘转向,朝南游荡而去,出了森林精灵的地盘便消失了。接着,我犯了个大错——是的,弗罗多,这不是我第一次犯错,但恐怕事实会证明这是最糟糕的一次。我当时放任这事不管,我放过了他。因为那时我还有许多别的事要考虑,而且我仍对萨茹曼的学识深信不疑。
“唉,那是好几年前了。在那之后,我为这个错误付出了代价,度过了许多黑暗又危险的日子。等我重拾追踪,也就是比尔博离开袋底洞后,踪迹早就模糊难寻了。幸亏我得到了一位朋友——阿拉贡的帮助,他是当今世上最了不起的旅人和猎手,否则我的搜寻将是一场空。我们一同寻找咕噜,走遍了整个大荒野,毫无指望,一无所获。但是最后,就在我放弃追踪,转向他途时,咕噜被寻获了。我的朋友冒了极大的危险,将那悲惨的家伙带了回来。
“咕噜不肯说他到底都干了什么,只一个劲地哭,骂我们残忍,喉咙里频繁发出咕噜声。我们逼他说时,他便哀号畏缩,绞扭着那双长手,不停舔着手指,仿佛指头很痛,仿佛忆起了某种旧时折磨。但恐怕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他曾一步接一步、一哩又一哩地南下而去,缓慢又鬼祟,最后到了魔多之地。”
房间陷入了一片死寂。弗罗多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就连窗外的一切似乎也都静止了。山姆那柄大剪刀的声音,现在一点也听不见了。
“是的,就是魔多。”甘道夫说,“唉!魔多吸引一切邪恶之物,黑暗力量正集中全副心神,将他们召聚此地。而且,大敌的那枚魔戒也会留下自己的印记,使咕噜暴露在召唤之前,不能抗拒。还有,那时所有的种族都在窃窃私语,提到南方的新魔影,和它对西方的憎恨。他那些会帮他复仇的正派新朋友,就是这么来的!
“这个悲惨又可厌的傻瓜啊!在那片地方他会得到许多教训,多到他吃不消。他在边境偷偷摸摸刺探,迟早会被抓住,送去审讯。恐怕情况正是这样。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待在那地许久,且正在回程上,身负某种为祸的使命。但如今那也无所谓了,因为他已经干下为祸最深的事了。
“唉!没错——通过他,大敌得知至尊戒再度现世了。他知道伊熙尔杜死在何处;他知道咕噜的戒指是在哪里找到的;他知道那是一枚主魔戒,因为它使人长寿;他知道那不是三戒之一,因为三戒从未遗失,也不容忍邪恶;他还知道,那也不是七戒或九戒之一,因为它们的下落都已明确。他知道,那就是至尊戒。我想,他也终于听说了霍比特人和夏尔。
“夏尔——现在他若不是已经查出它位于何处,就可能是正在寻找。弗罗多,事实上我担心,他甚至可能觉得,巴金斯这个长久不受注意的名字,已经变得十分重要。”
“这太可怕了!”弗罗多喊道,“这比我从你的暗示和警告中想像出的最坏情况还要糟糕得多!噢,甘道夫,我最好的朋友,我该怎么办?现在我真的害怕了。我该怎么办?比尔博有机会时,居然没有一剑刺死那卑鄙的家伙,真是太可惜[4]了!”
“可惜?正是‘怜惜’之心,使他手下留情——怜悯,还有宽容,若非必要决不下杀手。而他也获得了丰厚的回报。弗罗多,你要知道,他之所以没怎么受到邪恶侵害,最终还得以脱身,正是因为他起初取得魔戒的方式——心存怜悯。”
“对不起。”弗罗多说,“但是我吓坏了,我对咕噜也感觉不到丝毫的怜惜之情。”
“那是因为你没见过他。”甘道夫打断他说。
“是没有,我也不想见。”弗罗多说,“我没法理解你。你的意思是说,你,还有精灵,在他做了那么多可怕的事以后,还放他一条生路?可是,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他都跟奥克一样坏啊!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敌人。他该死。”
“该死!我敢说他的确是。可是,许多活着的人都该死,一些死了的人却该活,你能把命还给他们吗?若是不能,就别急着断人生死吧。即便是极有智慧的人,也不能洞悉万物的结局。要说咕噜在有生之年弃恶从善,这我不抱多大希望,但机会还是有的。而且,他跟魔戒的命运息息相关。我内心预感,在尘埃落定之前,他还要扮演某种角色,不管为善为恶;而到那时,比尔博的怜悯可能会决定许多人的命运——尤其是你的。无论如何,我们没有杀他:他非常苍老,非常悲惨。森林精灵虽说是囚禁了他,但也尽量靠着发自他们智慧心灵的好意善待他。”
“就算这样,”弗罗多说,“就算比尔博无法下手杀死咕噜,我也希望他当初没有保留魔戒,我希望他从来没有发现它,而我也从来没有得到它!你为什么让我保管它呢?你为什么不叫我丢了它,或者,或者毁了它?”
“让你?叫你?”巫师反问,“我刚才那番话,你全没听进去吗?你说这些话,简直没动脑子。要说丢掉它,那显然是大错特错。这类魔法戒指能设法被人寻获,若是落在恶人手里,可能会造成严重的恶果,而最糟糕的是,它可能会落入大敌手中——事实上,它一定会的。因为这是至尊戒,他正竭尽全力找寻它,召它回到自己手中。
“当然,我亲爱的弗罗多,这对你来说十分危险,我也为此忧心忡忡。但是,有太多事危如累卵,我不得不冒些险——不过,即便是我远在他方的时候,夏尔也没有一天不是被警惕地守护着。只要你一直不用它,我想魔戒是不会在你身上留下任何持续影响的,不会作恶,不管怎么说时间也不会太长。你一定要记住,九年前,我最后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对这事几乎没什么把握。”
“但是为什么不毁了它呢?就像你说的那样,早就该毁了它!”弗罗多再次喊道,“如果你警告过我,哪怕捎个信给我,我就把它给毁了。”
“你会吗?你要怎么做?你试过吗?”
“没有。但我猜可以把它砸烂吧,要么就熔掉。”
“那就试试看!”甘道夫说,“现在就试!”
弗罗多又把魔戒从口袋中拿了出来,端详着它。此刻戒指平滑光洁,他辨不出任何字迹或花纹。金子看起来又美又纯。弗罗多觉得,它的色泽何等美丽又鲜艳,形状何等浑圆无瑕。它真是个美妙绝伦的东西,是不折不扣的宝贝。他取出它时,本来打算动手把它扔进炉火烧得最炽烈的地方;但现在他发现自己做不到,除非战胜内心强烈的挣扎。他掂量着手中的魔戒,迟疑着,逼自己回想甘道夫告诉他的一切;然后使劲横下心,一抬手,仿佛要将它丢出去——却发现自己又把它塞回了口袋里。
甘道夫苦笑一声:“你瞧,弗罗多,连你也已经对它万分难舍了,更别说损伤它。我也没办法‘叫’你那么做——除非强逼你,但那会摧毁你的心智。不过说到砸烂魔戒,强力毫无用武之地。你哪怕拿沉重的大铁锤来砸也没用,它连个刮痕都不会有。你我的手都无法销毁它。
“当然,你这小小炉火,连普通的金子都熔不了。这戒指刚才已经被烧过,却丝毫无损,甚至都不烫手。整个夏尔没有铁匠的熔炉可以改变它分毫,就连矮人的铁砧和熔炉也办不到。据说,龙焰可以熔化、烧毁力量之戒;但是,拥有足够炽热的古老烈火的恶龙,现在世界上一只也不剩了,何况从来都没有哪只恶龙能伤这枚至尊戒分毫,就算黑龙安卡拉刚[5]也不行——因这统御之戒乃是索隆亲手打造的。
“要毁掉它只有一个办法:找到烈火之山欧洛朱因深处的‘末日裂罅’,将魔戒丢下去——如果你真的想摧毁它,一劳永逸地让它脱出大敌的掌握。”
“我真的想摧毁它!”弗罗多喊道,“或者说……呃,我希望它被摧毁。我生来不是探险的料。我真希望我从来没见过魔戒!它为什么来到我手上?我为什么会被选中?”
“这样的问题没有答案。”甘道夫说,“你可以肯定的是,这并不是因为你拥有什么他人没有的优点长处,至少力量和智慧方面都不是。但是你被选中了,因此,你必须运用起你所拥有的全部体力、心志和才智。”
“可是这些我也没有多少啊!你既睿智又强大,要不你把魔戒拿去吧?”
“不!”甘道夫叫道,霍然而起,“有了它的力量,我就会拥有过于强大可怕的力量,而魔戒也会通过我获取一股更强大、更致命的力量。”他双眼炽亮,容光焕发,如同内里有火燃烧。“别引诱我!我不想变得如同黑暗魔君本人一般。而且,魔戒是借由怜悯来侵入我的心——怜悯弱者,渴望得到行善的力量。别引诱我!我不敢拿走它,就连妥善保管、不予使用,我都不敢。想要运用它的渴望将会强烈到我无力抗拒。我会有急需它的时候,我面前的道路奇险重重。”
他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推开了百叶窗。阳光再次流淌进房间里。在外面,山姆吹着口哨,沿着小径走过。“现在,”巫师转过身面对弗罗多,“决定在你。但我始终都会帮助你。”他扶住了弗罗多肩头,“你担负它一天,我就会帮你担负一天。但是我们必须尽快采取行动。大敌正在行动。”
一室寂静良久。甘道夫再度坐下,抽着烟斗,仿佛陷入了沉思。他似乎闭上了眼睛,其实却是从眼皮下紧盯着弗罗多。而弗罗多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壁炉中的红色余烬,直到它们充斥了他的视野,他仿佛俯瞰进无边无底的火焰之井,想像着传说中的末日裂罅和烈火之山。
“好啦!”甘道夫终于开了口,“你在想什么?你决定好怎么做了吗?”
“没有!”弗罗多回答,从冥想中回过神来,惊讶地发现天一点不黑,还能看见窗外那阳光明媚的花园,“又或许,我决定了。你所说的话,我若没理解错,我猜我必须保管魔戒,看守它,起码现在是这样,无论它会对我产生什么影响。”
“你若抱着这样的目的,那无论它会产生什么影响,都会是缓慢的,邪恶也不例外。”甘道夫说。
“但愿如此。”弗罗多说,“但我希望你能尽快找到另一个更好的保管人。与此同时,我似乎成了个危险人物,会危及所有生活在我附近的人。我不能既保管着魔戒,同时还留在这里。我得离开袋底洞,离开夏尔,离开一切上路。”他叹了口气。
“我若是能,当然愿意拯救夏尔——虽然过去有些时候,我认为这里的居民愚蠢迟钝得无法言表,还觉得来场地震或者恶龙入侵,可能对他们有好处。但我现在不这么觉得了。我觉得,只要夏尔还在,安全又自在,我就会发觉流浪更容易忍受:我会知道,还有那么一个地方,它是稳固的安身立足之地,纵然我自己再也不能立足彼处。
“当然,我有时也曾想到离开,但想像中那就像度假一样,会是一连串像比尔博那样的、甚至更棒的冒险,再平安地收尾。但这一次将意味着流亡,是一场从危险奔向危险,吸引危险紧追在后的旅程。而且,如果我要离开以拯救夏尔,我猜我必须独自上路。可是我觉得自己非常渺小,非常无依无靠,以及——绝望。大敌是那么强大可怕!”
他没告诉甘道夫,可就在他说这些话时,一股想要追随比尔博的强烈欲望在他心中熊熊燃起——追随比尔博,甚至有可能再找到他。这个念头异乎寻常地强烈,甚至压倒了恐惧:他几乎可以马上就奔出门,再一路奔下小径,帽子也不戴,就像很久以前比尔博在一个类似的早晨所做的那样。
“我亲爱的弗罗多!”甘道夫惊叹道,“就像我以前说过的,霍比特人真是叫人惊奇的生物。你可以在一个月内学会他们所有的为人处世之道,然而过了一百年,必要时他们还是有办法令你大吃一惊。就算是从你那里,我也几乎不敢期望得到这样的答案。比尔博没有选错继承人,尽管他几乎没想过事实会证明这有多重要。恐怕你说得对——魔戒在夏尔已经藏不住多久了。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他人,你必须离开,而且必须隐姓埋名,不再叫巴金斯。这个姓氏在夏尔以外或在大荒野中,都不安全了。现在我给你取个旅行用的名字,你出发之后,就叫‘山下先生’吧。
“但我认为你无须独自上路。若你认识任何值得信赖,愿意陪伴你,而你也愿意带着一同去冒未知之险的人,你就无须如此。不过,如果你找同伴,要审慎选择!还要留心你所说的话,哪怕对方是你最亲密的朋友!敌人耳目众多,刺探有道。”
他突然住口,仿佛在聆听什么。弗罗多也意识到,屋内屋外皆是一片反常的寂静。甘道夫悄悄来到窗子的一边,然后一个箭步跃上窗台,伸长手臂朝下抓去。只听一声号叫,接着一头卷毛的山姆就被提着一只耳朵揪了上来。
“好啊,好啊,天佑吾须!”甘道夫说,“这是山姆·甘姆吉对吧?说说你这会儿是在干什么?”
“老天保佑你,甘道夫先生,老爷!”山姆答道,“我啥也没干!至少我刚才只是在修剪窗子底下的草坪啊,您懂我的意思吧。”他拿起剪刀展示,作为证据。
“我不懂。”甘道夫冷着脸说,“我可有一阵子没听见你的剪刀声了。你听壁角听多久了?”
“听壁角?老爷,真抱歉,我不懂您的意思。袋底洞没有壁角啊,这是事实。”
“别耍活宝了!你都听到了什么?为什么要偷听?”甘道夫双眼精光一闪,眉毛根根倒竖起来。
“弗罗多先生,少爷!”山姆颤抖着喊道,“别让他伤害我啊,少爷!别让他把我变成……不合天理的怪物!我老爹会受不了的。我发誓我没有恶意,少爷!”
“他不会伤害你的。”弗罗多强忍着笑说,尽管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还相当迷惑,“他跟我一样明白,你没有恶意。但是你快点起来回答他的问题,从实招来!”
“那个,少爷,”山姆说,又有点紧张犹豫,“我听见不少我不太明白的东西,什么大敌、戒指,还有比尔博先生,少爷,还有恶龙,跟一座火山,还有——还有精灵,少爷。我之所以会听,实在是忍不住,你懂我的意思吧。老天保佑,少爷,可我实在太喜欢这类故事了。而且,不管泰德怎么说,我都相信这些故事。精灵!少爷,我要能看看他们,那就太好了。少爷,你走的时候,就不能捎上我去看看精灵吗?”
突然间,甘道夫大笑起来。“进来!”他吼道,双臂一探,把惊得目瞪口呆的山姆连同剪刀草屑之类,一股脑全从窗户拎进了屋里,再把他放在地上站稳。“带你去看精灵,啊?”他说,逼视着山姆,脸上却掠过一丝笑容,“这么说,你听见弗罗多先生要离开?”
“我听见了,老爷。这就是为什么我哽咽了,那一声看来被你听见啦。我想忍住的,老爷,可是它一下子冒了出来,我实在太难过了。”
“这事无可挽回,山姆。”弗罗多悲伤地说。他骤然明白,逃离夏尔可不仅仅是跟熟悉又舒服的袋底洞告别,还包括更痛苦的别离。“我必须离开。但是——”他说到这里,紧紧盯着山姆,“——你如果真的关心我,就会守口如瓶。知道吗?如果你没严守秘密,哪怕泄漏出你在这儿听见的一丝半点风声,那我就希望甘道夫把你变成一只癞蛤蟆,再让花园里到处都是草蛇。”
山姆腿一软跪倒在地,颤抖不停。“起来,山姆!”甘道夫说,“我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既能堵住你的嘴,又能恰到好处地惩罚你偷听——你将跟着弗罗多先生一起上路!”
“我,老爷!”山姆叫道,跳了起来,就像一条狗听见有人邀它出去散步一样,“我要上路了,去看精灵,去见世面!万岁!”他大喊,接着眼泪夺眶而出。
[1]重磅(Hundred——weight),英语中可用该词指112这一数字。此处是双关。——译者注
[2]褪隐(fade),意思是“逐渐消逝”。在这故事里,持有这些魔法戒指的人类,最后都变成了戒灵。他们的肉身形体消失了,却并未死亡,以一种幽灵般隐形的方式存在、为恶。——译者注
[3]西方之地的人类(Men of Westernesse),Westernesse即“西方之地”,指努门诺尔。“西方之地的人类”则指异于普通人类,具有精灵血统,拥有超长寿命的努门诺尔人。详见本书附录以及《精灵宝钻》。——译者注
[4]可惜(pity),可译为怜悯、同情、可惜或遗憾。下文甘道夫的整段原文都是用了pity,最直接的译法是“怜悯”,但为顾及中文的通顺,采用了几种不同译法。——译者注
[5]黑龙安卡拉刚(Ancalagon the Black),首代黑暗魔君魔苟斯造出的有翼恶龙中最强大的一条,在第一纪元末的愤怒之战中被埃雅仁迪尔所杀。见《精灵宝钻》。——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