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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当年,还没有津浦铁路,青江这个繁华的水路码头,因为正好位于沟通南北的运粮河和长江的交接点上。运河上大多的船只都在青江停留歇息,同时添加补给,因为北方南来的船以此为终点,而南行的船以此为起点。很多乘客到此换搭江南更为豪华的住家船,在此等油漆一新花格子隔成的船舱中,家具讲究,饭菜精美。也有很多人在一段长途航程之后,到青江漂亮的大澡堂子洗洗澡,吃吃黑醋烤肉,到戏院去看看戏。

牡丹让船在青江停下,无须说明什么理由,她也不在乎。当然她要去游山神庙,还要在女澡堂好好洗个澡。过去三天不分昼夜一直在棺材附近,她憋得喘不过气来。

她告诉船娘:“咱们停三两天。”

“您可以上岸去,有什么事办什么事。我也要歇息歇息,伸伸两条腿。”

牡丹又对仆人说:“连升,你在船上守灵。船上总得有个人,你若上岸,找别人替你。”

“您不用担心。没人来偷棺材。”

船娘清脆的声音说:“去吧。去洗个澡,修修指甲。”

牡丹很轻松地说:“是啊,我要去。”曾听说青江修指甲修得好,她要去试一试。而且,她要把精神振奋一下,见了金竹要很美才行。

牡丹从来没有独自出外游玩过。过去很盼望有这样无拘无束的自由,现在才真正能享受。船娘曾请求充当她的向导,她谢绝了。她不要谁注意自己。难得这么个机会只有自己一个人,没有家人、亲戚、朋友,以及别的好心人的外在关系影响。船娘担心牡丹这样的标致青春女子在这个生疏的地方会落入恶少的魔掌,很是不安。牡丹一笑置之。

牡丹抱着探险家的精神,走过船上的跳板,走上陡直的河岸,那石头河岸整天有挑水的人上下,一直是湿淋淋的。她的手在两边轻松地摆动,很活泼愉快地跑上了石阶。幸亏她天生性格反叛,在上海的家中受了基督教的影响,并没裹小脚。她穿的是深灰的紧身裤子,她一向认为比穿裙子好。裙子适于她这样已婚的女士穿,但是一般做工的贫家女人,要爬坡涉水或下田种地,是不能穿裙子的。连升在船上抬着头往上看,但牡丹无意做出一个贤德寡妇的样子给人看,因为心里早拿定主意离开夫家了。至于到家之后,老家人怎么向别人说,她毫不在乎。

那条路往上是一条石子铺的街道,街上男女行人摩肩接踵。在一条密密匝匝立满招牌的街上,牡丹的身形消失不见了。她以轻松自然的态度轻拍一个陌生人的肩膀,打听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澡堂子。她自从姑娘时期就学会了与外人泰然相处,习惯于在人烟稠密的地方和茶楼酒肆里的闲杂人等说话,也习惯于叫男人“老兄”,叫“伙计”、“伙伴儿”。现在虽然她已经二十二岁,但依然如故,市井之间的说话和习惯仍然未改。她若知道人家的名字,就不称呼人家的姓。所以她和一群人混在一起时,永远有一副自信十足的神气。

她问那个年轻男人澡堂子在何处,那人一回头,一看那么美的一位小姐向他问路,大感意外,颇为高兴。那时下午已经偏晚,她的刘海在前额上显出了一道卷曲的淡淡的阴影,她的目光正经严肃,但是微微的笑容十分和气。

“就在那个拐角上。我可以带您过去。”

她发现那个年轻男人急于奉承她。其实,她早就知道男人会如此。

“老乡,您告诉我就可以了。”

男人指着左边的一个拐角说:“进那条巷子,里头有两家。”

她向那个陌生人道了谢,按照他指的方向走去,看见一栋房子,白蓝两色镶嵌的琉璃瓦上面,挂着一个黑色的木招牌,上面有四个退了颜色的金字:

白马浴池

船娘所说“青江修脚天下第一”,并非夸大之词。进了一个热浴室之后,由一个女侍者代为搓背。牡丹被领进去的屋子里,有一张藤床,供她歇息,另有一碗龙井茶。一个女按摩师进屋时,她正用毛巾盖起身子来。按摩女开始摇动她的腿,然后用一条干毛巾包起她的手,且擦且按她的脚指头,手法奇妙,一个一个地弄,直到她要昏昏入睡,因为脊椎里一种快感在上下移动,不知不觉便被催眠了。

按摩女问:“小姐,您舒服吧?”

牡丹只是哼了一声。有时按摩女捏索她的脚指头时,她把脚缩回一下。她不晓得为什么脚指甲对疼痛与舒服那么敏感,颇需要一个精于按摩的人那么揉搓捏索,以便产生一种近于疼痛的快感。

她对那个按摩女说:“这种感觉我一生难忘。”走时,她赏了一块钱。

牡丹的身心焕然一新,觉得四肢柔软而轻松。她从镶着白蓝琉璃瓦的走廊走出来,进入外面晚半晌的阳光之中。她饱览这个陌生城市的风光,浑身的汗毛眼儿之舒畅,真是非止一端。她每到城市里,和老百姓打交道,没有形式的礼教把男女强行分隔开,她就觉得投合自己的脾气,那些出外坐轿子,住在深宅大院的人,她看不惯。需要做事的女人无法享受深居简出的“福分”。她不是不知道男人随时都恨不得和蔼亲切地与她交谈几句,她却决心把自己迷人的魔力留给她要去相会的情人。她必须赶到山神庙去打听情人的消息。

她到了庙门口,心扑通扑通地跳,一直徘徊到日落,离去之时,带着一腔懊恼。她在庙的外门和内门都打听是否有留给她的信。一个穿着灰色粗布袈裟不僧不俗的老人对她甚为冷漠,只是心不在焉地敷衍她的问话。她在一个水果摊附近荡来荡去,快步在庙里走了一遍,盼望能赶巧碰见金竹,进去之后,又走回前门来。因为她再三追问,守门人对她怒目而视,说那儿不是邮局。她觉得十分奇怪,这件对她关系重大的事,那个老人却认为无足轻重。她一筹莫展,原以为山神庙是个万无一失的地方,再容易找不过,不会和别处异混。

也许她的信没及时寄到,也许金竹不在?倘若他收到了信而没有时间来赴约,他总会留下话的。对于她,空等一个人的味道早已尝够。她深知等人时的心情不定,那份焦虑不安,对行近的来人那种高度警觉,这都是在杭州她和金竹幽会时尝尽的味道。如今她在庙外庭院里倚着高石栏杆而立,望着房顶,若是一眼能瞥见金竹的影子,她会立刻惊喜而微笑的。立在河水当中的山神庙美丽得惊人,为云霭所遮蔽的山巅犹如在橘黄碧紫色夕照中的仙岛,这些,她都无心观赏,这都与她内心的纷乱焦急十分矛盾。

第二天早晨,她再度到庙里去,她觉得今天能见到情人的希望越发增大,至少会接到他的信息。她离开时告诉仆人天黑她才回去。打听到金竹的近况是她最关心的事,因为她将来的打算,是要以金竹的情形为转移的。

她别无他事,一个人漫步走进庙去,看着成群的游客和善男信女进进出出。山神庙依山而建,分为若干级。高低相接,分为若干庭院。山神庙修建已有千年,施主檀越奉献甚多,地面以石板铺砌,有珍奇的树木,美丽的亭子,顺着树和亭子走去,可以通到幽静的庭院,那里别有洞天,精致幽静兼而有之,牡丹甚至攀登到最高处的金龟石,看见了日升洞。

午饭后,她在一个宽大的会客室里歇息过之后,决定不到天黑不回去。过去,金竹向来没有失过约,他若不能赴约,总是有不得已的理由。自从她搬到高邮,有一年没和他见面了。

她心里焦躁,咬着嘴唇,在院子里徘徊。忽然看见两个侍卫从院角的走廊下走出。他们正给一位游客在前引路。由服装可以看出他们是北京皇家的侍卫。那位游客显然是朝廷的一位大员,那位大员中等身材,穿米黄的丝绸长衫,走道步履轻健,不像穿正式服装的官员那样迈方步。有一个穿着干净整齐的陪侍年轻和尚,是寺院里专司接待贵宾的执事僧。

她和那位朝廷大员距离有三十码。那个执事僧似乎是要引领大员到接待室,可是大员表示还要继续往前走。他的眼睛在庭院里一扫,刹那间瞥见一个少女的轮廓。牡丹看见那官员的脸时,她的一根手指正放在嘴唇上一动不动。只觉得那人的样子使自己想起一个人,到底是谁?却想不起来。那位大人也许没看见她。他走向前,站了一会儿,从矮墙之上望向河的对岸,很紧张地一转头,似乎河当中一艘白色的英国炮艇使他陷入沉思。他眼光在河里上下打量,似乎十分关注这一带的地形。那种敏锐迅速、一览无余的眼光向四周紧张地观察,就像侦察人员在观察有敌人隐藏的地带一样。然后,他转身穿过六角形的门,那个执事僧和两个侍卫在后跟随。牡丹看着他的背影在一段长石阶上渐渐缩小,直到被一个低垂的枝柯遮蔽住,终于看不见了。

过去她在何处见过那种光棱闪动一览无余的锐利目光呢?她已经忘记了。那个人的神情使她想起一个朋友的面容,很久以前看见过,一时想不起来在何处,是童年千百个记忆中的一个,在头脑中收藏隐埋起来,已无法想起。可是,为什么觉得心血来潮浮动不安呢?虽然心中断绝的思绪无法连续起来,愉快的往事遗留下的一段朦胧的联想却依然存在。

和一位京官的短暂邂逅,使她的好奇之心和烦闷挫折之感交集于胸臆,挥之不去。

落日已低,夕照辉映,河面水流金光片片,而金竹尚无踪影,庙门亦不见有书信留下。牡丹拖着疲劳的腿逐级走下粗糙的石阶,头脑之中思潮起伏,怀疑、恐惧、失望、忧郁,真是思绪纷纷,一时无法解脱。

刚走不远,忽然一阵喜悦泛上心头—庙中所遇的那位京官,也许就是她的同宗堂兄梁翰林吧?这是凭女性的直觉想到的,可意会而不可以言传。

她迅速地吸了一口气,由石阶返回,又走近那个守门的老人。还没等她把话问完,那个老人就打断她:

“怎么,你又回来了!我已经跟你说过,这儿没有你的信。”

牡丹满脸赔笑央求:“请您告诉我,今天下午有两个侍卫跟随的那位京官是什么人?”

守门的老人从嘴边拿开旱烟袋,向这位年轻的女人投以怀疑的目光,他说:“是北京来的一位翰林。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可以不可以看看他的名片?”

“不行。名片在执事和尚那儿。”

牡丹立在那儿,呆若木鸡,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发抖。由那时起,她没再看那个守门人一眼,也没再看一眼自己脚下走的路。她如同踩在云雾中,两膝软弱无力。那位京官不是她所想象的梁翰林,只是梦中的影子在现实中偶尔出现,已然改变,有所不同了。在远处向他瞥了一眼,发现他已经不复有美少年的风采。他是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皮肤微带紫赯色,身体比十二年前见他时粗了一些。他到青江来干什么?当时她没利用机会走到近前去打招呼,失之交臂,追悔莫及。他当然不会记得她。而见面的机会已难再得。她想重新回去向那个接待他的执事僧打听他住在何处,到何处去找他,但是深觉太难为情。也许那个执事僧也不知道。

第二天,她告诉船夫开船,并且说她有意去看看太湖。她梦想已久,在书上读到的地方,她都想去看看。

船夫说:“若这样,要一直往丹阳走,从宜兴横渡太湖,那就不走运粮河了,在路上要多走几天。不过,那条水路不太挤,而且更为空旷。有人喜欢那么走。”

“那么就走宜兴吧。我想穿过太湖。”

第三天,在礼阳和宜兴附近,河的两岸是一片美丽富庶的田地,稻秧新绿,深浅相间。溪流聚合,野水处处,水上渔舟,片片风帆。清晨之时万籁无声,白云如羊毛舒卷于碧蓝的天空。偶尔有几只鹞鹰在空中盘旋,黎明时小鸟唧喳乱叫一阵之后,早已隐藏起来,不见踪影,就犹如守家之犬。清晨之后,中午之前,牡丹又安然小睡数刻。西北方一阵强风吹来,湖水粼粼,波光呈碎片状,随聚随散。

在他们前方数百码之遥,有两只船扬帆而驶。牡丹的船也刚刚挂起帆来,波浪拍击船舷,渐次增强,船顺风前驶进行甚速,即将追到前面的两只船。那两船是宽大的篷船,专为湖面间游之用,不求航行快速,而后面那一只由前面的船拖行。

转眼间,牡丹的船追上了那两只船。连升正站着,船家和牡丹高高兴兴地看着自己的船超过了人家。前面那只有篷的船,一根竿子上插着一面小红旗,上面有几个字,旗子在风中飘动。现在和那只船只数尺之遥。那船舷的边缘上,两个侍卫正跪在那儿,发怒地喊叫。

“你们发疯啊?你们要干什么?没长眼睛啊?”

牡丹瞪大了眼睛。她一看两个侍卫的制服就认得,心都快跳出来了。红旗上的字太小,看不清楚。这竟又是那位京官!她看见船里客人的一条腿,他坐在一张舒适的椅子上。两船的距离渐渐加大,能看见船上那人的身形,脸被手中所看的一本书挡住。若说这个人是她的堂兄梁翰林,可没有什么稀奇了。

快接近宜兴时,水面船只渐多,交通渐繁。前天夜里牡丹没睡好,醒得又早,一直在想前天的奇遇。早晨船开始进入宽阔的湖面时,她又打了个盹。

牡丹被一阵喊叫声吵醒。她披上外面的上衣,坐了起来。因为船渐渐接近,对面船上两个侍卫在喊叫。牡丹的船夫大吃一惊,停住船桨,慌作一团。那只船从后面赶上,加速向他们开来。猛力摩擦了一下子,嘎吱一声,叮当一响,她的船向一边歪了歪,牡丹几乎摔倒。那只船是故意撞的。

牡丹大怒,站起来逼问有什么不对。

“你们没看见旗子吗?眼睛叫米汤粘住了?把船靠边儿,我们要开到前头去,谁愿一道坐在那儿看一个宝贝棺材!”

牡丹大声吼回去:“我就没听过这种道理!”

牡丹真暴怒起来。她说:“这是皇上家的河道。就是皇上也不会不许人家运灵柩……”

但她看见旗子上那个大红字“梁”,立刻住了口。她还没来得及想什么,那位翰林已然从船舱里走出来。他向喊叫的女人和两个侍卫看了一眼,就问他们为什么起纠纷。

侍卫说:“大人,这是一个载棺材的船,过去这三天,老是看见这只船在咱们前头,一会儿看见了,一会儿又没了。小人们不愿大人一路老是跟在一口棺材后头,所以让他们躲开,让咱们的船到前面去。”

“我没看见。人家运灵回家有什么不对?”

“老看见棺材怪倒霉的。小人们想,大人您也不愿看的。”

这时,牡丹的手正放在张开的嘴上,向来在人前她不会失去镇静,现在却怒令智昏。梁翰林看见这位少妇行将落泪,头发蓬松地垂在两肩之上,两眼望着他,犹如吓呆的小鸟望见了一条蛇。

牡丹指着两个侍卫说:“他们故意撞我们的船。”两眼仍然怒火如焚。

京官对两个侍卫说了几句话,但是牡丹听不见。

牡丹问:“您是余姚的梁翰林吧?”自己也料不到哪儿来的这股子勇气。

“我是。你是谁?”

牡丹连忙吸了一口气,说话的声音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惊喜。她回答:“我也是余姚梁家的人,是您的堂妹。以前您叫我‘三妹’,那时候我还小。您大概不记得我了。”

梁孟嘉的脸色缓和下来。他两眼闪烁,晒得微显紫赯色的脸上绽出微笑,说:“噢,三妹。我记得你很清楚,我最后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一个聪明漂亮的小姑娘。”

牡丹吃惊道:“您还记得我?”她更感到意外的是,这位堂兄向侍卫挥了挥手,用一个邀请的姿势对她说:“过来吧。”她的船靠过去,两个侍卫搀扶她到官船上。

梁翰林居然还记得她,还请她到官船上去,她简直无法相信。看见这位堂兄穿着白袜子走向船的中心请她坐下时,她心里还有点儿颤动。梁孟嘉,说实话,意外遇见这位堂妹,得以破除航程中的沉寂,心里也着实欢喜。这时,有一个五十几岁的女人在旁边站着。

梁孟嘉说:“你们是回南方吧?到哪儿去?”

“到嘉兴。我是把丈夫的灵柩运回老家。”

这位京官仔细向牡丹望了望,向侍卫说:“把那条船拖在后面。”

两个侍卫吓了一跳,心里有几分害怕,立刻找绳子去拖船。一个对另一个说:“这个宝贝东西咱们一路是带定了。”过了一会儿,扔过一根绳子去,再往前走时,三条船挂成了一行。

那个侍卫端过一杯茶,道歉说:“刚才不知道您是一家人。”又向老爷解释:“刚才我们也只是要让那条运灵的船在后面走。”

梁孟嘉一个眼眉抬了抬,看了侍卫一眼,嘴唇一弯,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说:“好了,现在合你的意了。那条船在后头呢……我也愿意这样。”他似乎很喜欢私下说点儿风趣的话。

他从容轻松地说完,然后微微一笑:“这些人……他们在官船上出差,觉得自己就是钦差大臣一样。我不知道教训他们多少次,不要端架子作威作福。”他停下来,向牡丹很快地看了一眼,低声和蔼地说:“但愿没吓着你。”

牡丹说:“当然吓了一跳。我们的船差点儿被撞翻了,从后面地一下子撞过来。”她的眼睛闪着青春的光亮,流露着小孩子般淘气的神情。

“真对不起,我替他们赔罪。你一定还没吃早饭,咱们一块儿吃吧。”

站着的五十几岁的女人是女仆丁妈,她立刻跑到船后面去吩咐。其实她的身份还不只是女仆。她把梁孟嘉由小带大,替他管家也有好几年了,在北京那些年照顾这位单身汉翰林老爷,就像个母亲一样。

牡丹的心还是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她又说:“我在山神庙里看见您了,但您没看见我。您还真记得我?”她就像和多年的朋友说话一样。她和遇见的男人说话,就是这么坦白亲切,这么毫无拘束。

她柔软悦耳的声音,那么富有青春的清脆嘹亮,她的态度那么亲切自然,梁孟嘉觉得很感兴味,回答:“当然是真记得你。”

牡丹刚才说:“我看见您了,可是您没看见我。”倘若这话说得不那么天真自然,而且有几分孩子气,就未免有点儿放肆,有点儿冒昧。梁孟嘉在北京,不知见了多少美丽的贵妇,却从没觉得像在牡丹的几句话里有那样的爽快热诚,那么淳朴自然,毫无虚饰。也没有像牡丹说话那个样子的。他还记得非常清楚,牡丹当年就是眼睛那么晶亮的小姑娘。她那一连串说出的清脆悦耳的话,就像小学生背书似的。她说:“您从北京中了翰林回家,那时我才十一岁,咱们全族庆祝,把一块匾挂在家庙里。您记得绥伯舅爷吧?”

“我记得。”

“是啊,就是绥伯舅爷带我过去见您的。您看了看我。我多么崇拜您哪!您把手放在我脑门子上,一边摸索一边说我‘漂亮’,那是我一辈子最得意的日子。因为您叫我三妹,后来全族的人都叫我‘三妹’。后来,我一年年长大,老是觉得您那又软又白的手还在我头上。您那么一摸我,一夸我,不知道对我多大影响呢。后来我能念书了,您写的书我都看,不管懂不懂。”

梁孟嘉受她这样恭维,十分高兴,好像遇到一个和自己脾味完全相投的人。她说话不矜持,不造作,不故作拘泥客气。

他问牡丹:“告诉我,咱们是怎么个亲戚?”

“绥伯舅爷姓苏,是我母亲的哥哥。我们家住在涌金门。”

“噢,对了,他娶的是我母亲的妹妹,是我姨丈。”

在这样愉快的交谈中,牡丹才知道,梁翰林是受军机大臣张之洞差遣,到福州视察海军学堂和造船厂。张之洞当时为元老重臣,首先兴办洋务,建铁路,开矿,在汉口建汉冶萍铁工厂,在福州创海军学堂,建造船厂。梁孟嘉先到杭州,预计冬天以前返回北京。牡丹看到这位京官的两鬓渐行灰白,自然而然地问:“您今年贵庚?”

“三十八。你呢?”按礼应当也问对方。

“二十二。”

“和同乡都失去了联络。离家太久了。”

“我回去告诉他们,坐船南来时遇见了我们的翰林,还坐他的船,那我该多么得意呀!”

梁翰林的声音低沉,是喉音,他雍容高雅,眼光敏锐,元力充沛,仿佛对当前的事无不透彻明了。他游踪甚广,见闻极富,永远心气平和。刚才侍卫在那儿叫骂之时,他只是作壁上观,觉得有趣。牡丹从他写的书上知道,他是以特别的眼光看人生,是一种沉静的谐谑,虽然半杂以讽刺,却从不施以白眼。从他所著的书上,牡丹获知他的偏见,他的种种想法,就好像了解一位亲密的老朋友。牡丹觉得很了解他,仿佛已经和他相交有年。

牡丹现在完全轻松自然了,拖着懒洋洋的脚步走到船的一边,看那长方形小红旗上的字。上面写的是“钦赐四品,军机大臣特别顾问,福州海军学堂特使余姚翰林梁”。

牡丹看完,走回来向堂兄致贺。

“只是四品而已,别吓着你。无聊之至。”

“您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对海军、炮艇,一无所知。我只是曾经从天主教耶稣会的一个朋友那里学过修理钟表。军机大臣张之洞大人派我到福州去视察海军学校,就是看看一切校务进行得是否顺利,是否像个钟表一样。当然,耶稣会出版的东西我都看过,略懂一点儿蒸汽机……我能把一个表拆散了修理。在北京,我是唯一一个会修钟表的中国人,还小有名气。”

“您真是了不起。”

“没什么了不起,只是想懂一点儿。西洋制造的那么多东西,咱们还没开始学,一点儿也不会。”

孟嘉发现牡丹有她自己独特的态度,懒散而慵倦,眼神上懒散,姿态上慵倦。她独自一人时,头向后仰,只是一点点儿,不管坐着还是站着,总是安然沉思,眼睛暗淡无神,快乐而松懈,浸沉在四周的景物之中。一路上还有好多次都会看见她如此神情。那时,她在船头一个不稳的地方坐着,仰着脸,若有所思,但又像一无所思,吸着河面微风飘来的气息,听着反舌鸟和啄木鸟的声音,承受着太阳晒在她脸上的暖意,呼吸着活力生机。虽然她站得笔直,她的步态仍然显出拖拉懒惰和懈怠松弛。她的脖子向前倾,两臂在两肋边轻易地下垂,手指则向上微微弯曲,犹如藤蔓尖端的嫩芽。

正在摆桌子要吃午饭时,孟嘉听见半压低了的尖锐欢叫声,他的眼睛离开书,抬起来一看,见牡丹那穿着白褂子白裙子苗条的身子,她带着孩童般的喜悦,用一只雪白的玉臂指向前面。

“那是什么?”

“鸬鹚!”她那清脆如银铃儿的声音说出这个鸟名,那样柔嫩,用欢喜愉快的咯咯的喉音将两个字拖长。她一转脸,显出一个侧影,后面正衬托着河水碧波,那只玉臂举起未落,前额上几绺青丝蓬松飘动,正是童稚年华活泼喜悦的画像。孟嘉走过来,倒不觉得那鸬鹚鸟怎样,而眼前景物在牡丹身上引起的青春喜悦、清新爽快,自己不觉深深为之打动了。

牡丹已经立起身来,眼睛还凝视着前面的景色。两个渔夫各站在一个竹筏上,手执长竿,在水上敲打得砰砰作响,口中不断“吼吼”地喊叫。竹筏从两处斜拢过来,把水下的鱼赶向中间。竹筏上的黑鸬鹚扑通一声跳下水去,钻进水中,再上来时,嘴里各叼着一条鱼,交给渔夫主人,吐出鱼之后,在竹筏上卧下歇息片刻,得意扬扬地摇摆着长嘴,又跳下水去,施展本领。那些鸬鹚只能把小鱼吞吃下去,因为脖子上套着细竹子编的圆环,只好把大鱼衔上来交给主人。

现在离竹筏相当近了,那水鸟强烈的酸味随风飘过来。渔夫仍然继续发出“吼吼!”的声音,用竿子从远的那方敲打水面,鸬鹚粗硬哇哇的叫声乱作一阵。一只鸬鹚叼着一条好大的鱼上来,这时牡丹正站在孟嘉的旁边,吸了一口气,说:“看!”一只手去拉孟嘉的胳膊。然后,一直把手放在孟嘉的胳膊上,就好像真兄妹一样。这当然有点儿越礼,不过她确是出于天真自然。

牡丹这么小的一个姿态,使孟嘉对与一个少妇亲近温暖的交往有了一种新奇的感觉。他对牡丹不平常的特性似乎立刻有了了解,她是那么对人信而不疑,那么亲切自然,那么热诚恳挚。牡丹的眼睛转过去看堂兄的眼睛,看他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高兴地看那只水鸟叼着那条大鱼。

梁孟嘉觉得当年他赞美的小堂妹现在长成一个少妇了,直接而大胆,不拘泥于礼俗。他觉得,有人闯进了他心灵的隐秘之处。年近四十,自己已然是一个坚定不移的独身汉,生活早成定型,精力只是集中在书本上,学问上,游山玩水上,只求自己快意。牡丹把手压在他胳膊上,注视着他的眼睛,而他所受的震惊,就犹如有人闯入他幽静退隐的生活,使之上下颠倒过来;又犹如一股强大神秘的力量进入他的身体,把他鲁莽地搅乱震荡;又像有一个人,青春活泼,富有朝气,出乎意料地自天外飞来,侵入他的清静幽独,劫去他的平安宁帖。事情发生得那么突然,是那么不可思议。

他的成功,来之甚易。他未曾求名,而名自至。也许这一次,也许这时,他对过惯的悠闲舒适的日子感到了乏味。因为除去二三知己与本身的工作,全无一事能引起他的兴趣。不过,现在若有人反对他主张的儒学因佛学影响而呈现腐败之说,或是胆敢为二程夫子作辩护之战时,他则随时起而应战。官爵荣耀,他早已视如敝屣。甚至翰林他也只认为是一个官衔而已,只是身外之物,人之赐予。他深知身为学者,官衔等级无关紧要,能否屹立于儒林,端在自己的著作如何而定,所以他真正之所好,是在钻研学问。现在,他忽然觉得生活失去了重心。自思所以有此感觉,并无其他原因,若有,那就是他忽然遇到了牡丹。她婀娜的身材,她娇媚的声音。他心头很烦恼,但又喜爱这种烦恼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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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牡丹》

林语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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