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的智慧

一

我在本书中仅仅是想提出诸位植物学家都已稔熟的事实。我并没有什么新发现，我的奉献也微乎其微，可以归结为某些基本的观察。当然，我无意对各种植物向我们提示的有关其智慧的全部证明予以逐一评点。这些证据不胜枚举、绵延不绝，而花卉尤其集中体现了植物一生趋向智慧和精神的努力。

假如人们碰到某些笨拙的或不幸的植物和花卉，那也不足以说明植物和花朵全都缺乏睿智和灵气。所有的花卉都努力履行它们的使命；所有的花卉都雄心勃勃，它们在层出不穷地呈现其生存形态的同时，在大千世界蔓延，占据地盘。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按照受土壤制约的法则，它们必须克服比动物繁殖要大得多的困难。因此，大多数花卉都得求助于计谋、手段，设置机关和陷阱。这些技能从机械学、弹道学、航空学、昆虫观察诸方面来看，常常领先于人类的发明和认识。

二

描绘花卉受精的重要系统也许是多余的：如雄蕊和雌蕊的作用，芳香的魅力，和谐的、鲜艳的色彩的诱惑，花蜜的生成等等；花蜜对于花卉毫无用处，仅仅是为了吸引和招惹陌生的客人和爱情的使者，如蜜蜂、熊蜂、苍蝇、蝴蝶、尺蛾，这些使者给花卉送来那静止的、隐秘的远方情人的吻……

这个植物世界在我们看来是如此宁静，如此温顺；在这个世界里，仿佛一切都被承受，一切都寂静无声、俯首帖耳、沉思冥想；其实不然，在那儿，同命运的抗争实在是最激烈、最执着的了。植物最重要的器官 —— 营养器官，它的根，把它同土壤紧密相连。如果说，在我们所肩负的种种重大法则中难以发现那最沉重的法则；那么，对于植物来说，最沉重的法则无疑就是迫使它从生至死，保持静止的那条法则。因此，它比精力分散的我们知道得更加清楚，首先要起来反抗什么。植物的固执的理念所赋有的能量，足以构成一种无与伦比的景象，它从黑暗的根部升起，组成有机体，并在灿烂的花朵中扩张。这种能量充分展示于同样的构思：它走向高处，逃脱了厕身于低处的命运；回避甚至反叛沉重而可悲的法则，自我解脱，打碎狭窄的界域，造就或乞灵于翼瓣，尽可能远地逃遁，突破命运禁锢它的空间，向另一个王国靠近，闯入另一个生气勃勃的、动态的世界……但愿它能进入那个世界；如果我们能够置身于另一种命运赋予我们的时代之外，或者，如果我们能够进入一个摆脱了物质的最沉重的法则的天地，那不是也同样令人惊异吗？我们将看到，花卉为人类树立了坚毅、果敢、恒心和灵气的不可思议的榜样。如果我们借助我们花园里一朵小小的花儿所显示的力量的一半，用来解除压迫我们的形形色色的必然性，比如，痛苦、衰老和死亡，那么，可以相信，我们的境遇将迥然不同于现状。

三

大多数植物具有的这种对行为的要求、对空间的渴望，在花卉和果实身上也同样表现出来。这种要求，在果实身上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说明；不管怎样，它仅仅显示出一种探索，一种并不复杂的深谋远虑。同动物界发生的情况截然相反，由于绝对静止这一可怕的法则，种子的头一号的而且最恶劣的敌人，就是作为父系的根部。那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双亲在那儿无法越雷池一步，它们知道它们已注定要使自己的后代挨饿、窒息。任何一粒掉落在大树或植物根部的种子，都会失去生命力，或者在悲惨的状态中萌芽。因此，需要做出巨大的努力来摆脱桎梏、赢得空间。于是，就有了我们在森林和平原处处可见的令人赞叹的传播、推进和飞行的方式；我们不妨顺便举出其中几个最奇特的例子：槭树的空中螺旋桨，即它的翅果，椴树的苞片，菊科植物、蒲公英和波罗门参的“滑翔机”，大戟属的如爆鸣型弹簧似的杯状花序，苦瓜表面瘤状突起的梨形的果实，茸毛叶植物的茸毛，以及其他成千上万出乎意料的、令人惊愕的机制，由此可以说，没有一粒种子不是彻底地创造一些属于它自己的手段，以挣逃母亲的阴影。

事实上，如果不稍微进行些植物学的实践活动，人们就无法相信所有这些耗尽了人们想象和才智的、令人赏心悦目的青枝绿叶的草木。请注意一下，举例来说，红海绿那蕴含着种子的漂亮的果穴，凤仙花的五片裂瓣，天竺葵舒展的五粒蒴果等等。一旦有机会，请别忘记仔细观察所有草药商那儿都能找到的罂粟的其貌不扬的头部。这颗大脑袋里装着值得大加称颂的谨慎和先见之明。人们知道，它包含着无数粒非常细小的黑色种子。必须极其敏捷并尽可能远地散播这种种子。如果包含种子的球形蒴果裂开、跌落或从底部打开，那么，这些珍贵的黑色火药在茎根部只能形成一堆毫无用处的废物。这些种子只能通过果壳的最上部开口处撒出。蒴果一旦成熟，便斜倚在花梗上，随着微风“频频仰头”，用地道的播种者的手势，把种子撒播于空间。

我还想来谈谈种子预见到自己将被飞鸟撒播，于是，为了诱惑鸟儿，它们在甜甜的包膜底部蜷缩成一团，例如槲寄生、刺柏、花楸等等。对于这样的现象，存在一种说法，一种功利性的理解，我不大敢坚持这一点，生怕重犯贝尔纳丹·德·圣彼埃尔 的错误。然而，事实上没有别的解释。带甜味儿的包膜对于种子，犹如引诱蜜蜂的花蜜对于花卉都同样毫无用处。鸟儿吃果子，因为果子味道甜美，于是，它把难以消化的种子也同时吞食。鸟儿展翅高飞，它把它吞食进去的种子几乎原封 不动地归还，种子挣脱了外壳，远离了出生地的危险，准备发 芽。

四

但是，我们回过头来看看比较简单的手段。大路旁，您偶然见到一簇植物的时候，便随意采摘一株草；此时，您会发现一种不受束缚、坚持不懈、出乎意料的智力活动。现在有两株可怜的攀缘植物，您散步时曾无数次见到过，因为这种植物比比皆是，甚至在连一撮腐殖土都保留不住的不毛之地都能见到。那就是野生苜蓿的两个品种，就最朴素的字面意义来讲是两种莠草。一种带有红色的花，另一种则是一簇豌豆大小的黄花。看着它们钻进草地，隐蔽起来，人们怎么也不会料到，它们早在锡拉库萨 的杰出的物理学家和几何学家之前，便已发现并试图把阿基米德推进器 的令人震惊的特性不是应用于液体的升高，而是应用于飞行技术。由此，它们让种子构成带有三四道螺旋的轻微的螺线，以极其奇妙的构思计算好减缓它们脱落的速度，这样，借助于风力，它们可以延长空中的飞行。黄色的野苜蓿甚至还改进了红色野苜蓿的装置，螺线的边缘长有双排疏刺，显然有意在行人经过时攀附于衣服，或者钩住路过的动物身上的皮毛。显而易见，它指望能同样享有茸毛叶植物的好处，也就是说通过借助绵羊、山羊、兔子等撒布种子，同风媒或者说借助风力传粉结合起来。

在这整个艰苦的过程中，最令人同情的是此种努力的徒劳无益。可怜的红苜蓿和黄苜蓿失算了。它们那令人注目的螺旋器对它们毫无用处。这些螺旋器只能从某个高度，从一棵大树的树冠或一棵高大的禾木植物上跌落下来时才起作用，但是，因为它们长得与草一般高，因此，刚转四分之三圈，便已碰到了地面。我们于是遇到了一个有趣的、失误的例子，自然界中一个进行摸索、试验和不足为怪的失算的例子。这么说来，要断言大自然永无谬误，就不能对它过于苛求，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暂且不谈三叶草，这另一种蝶形的豆科植物几乎同我们在这儿所关注的其他植物混同起来，不妨来考察一番苜蓿的其他品种，它们并不采用这种飞行装置，而坚持荚果的原始传播方法。在苜蓿的品种之一香橙亚科苜蓿身上，人们显然能领会到螺旋形荚果如何过渡到螺旋推进器。另一个品种黄芩类苜蓿，则把这种螺旋推进器弄成圆球形。看来，我们正目睹一种发明产生效益的动人场面，我们正参与一个命运未定的家族的探索，它正在寻找确保其前途的最佳方法。黄苜蓿对螺旋器感到失望，于是便添生了尖尖的疏刺和钩状似的茸毛。这不是没有道理的，它暗自思忖，既然自己的叶子招引了羊群，那么羊群不可避免而且理所当然要关心它的后裔，难道不可能是这样的吗？至少，多亏这新的努力和绝妙的念头，带黄花的苜蓿要比它最强壮的亲属 —— 带红花的苜蓿传播得广泛得多，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五

如果人们好生关注它们这种微不足道的劳作，那么就能发现，不仅种子和花卉，而是整株植物，茎、叶、根都具有一种深思熟虑的、充溢着活力的智慧。请你们回忆一下受到阻碍的树枝如何不遗余力地向着日光伸展，或者濒临险境的树木如何进行机敏而勇敢的斗争。对于我来说，我永远难以忘怀，在普罗旺斯处处散发着紫罗兰的芳香，还有荒芜而美妙的勒鲁峡谷里，有一天我亲眼所见的一棵巨大的百年月桂树，它让我看到了英雄主义的典范。在它的奇形怪状的也就是说歪歪扭扭的躯干上，人们很容易看出它那刚毅而艰难的一生的全部遭际。鸟儿或风力——命运的主宰，把种子携带到像金属门帘那样垂直的陡峭的岩石侧翼；于是，树木便在离激流的源头百米处诞生，在灼热而贫瘠的石缝中诞生，茕茕孑立，可望而不可即。在生命的初期，它曾驱遣那些盲目的根须长久而又艰难地寻觅不稳定的水分和腐殖土。但这仅仅是经历过南方干旱的品种的遗传的烦恼。年少的树苗需要解决一个更为严重、更为意外的难题：它从垂直的石板出发，因此，它的枝头无法向高空伸展，而只能向洼地俯冲。因而，虽然树枝的重量不断增加，但应该先让最早生长的枝叶挺立起来，以顽强的努力把张皇失措的树干在岩石底部弯成肘形，就这样——仿佛一个脑袋后仰的游泳者——凭借一种意志，一种张力，一种连续不断的收缩，支撑起沉重的树冠，使之临空傲然屹立。

从此，围绕这生命结便集中了植物的全部牵挂、全部能量和全部自觉的、不受约束的才华。畸形发展所导致的高低起伏的肘拐，逐渐展示出某种思维引发的持续不断的不安，这种思维善于利用雨水和风暴给予的启示。年复一年，枝叶交织形成的穹形树冠越来越沉重了，它一门心思地只想在阳光和高温之中充分发展和壮大，然而，一种隐秘的溃疡病深深地咬啮着在空间支撑它的臂膀。于是，受某种我不知道的本能所驱使，在 树木肘拐的上方，二尺 多高的躯干上，长出了两条结结实实的 树根，两条长着根毛的绳束，把树干紧系在岩石峭壁上。它们是否果真是被不幸召唤而来？或者，也许它们颇有先见之明，在生命形成的初期，就在等待这危难临头的关键时刻，以便前来大力鼎助？这难道不是一个令人高兴的巧合吗？谁将 有 幸目睹这些默默无声而对我们渺小的一生又显得过于漫长的演变呢 ？

六

在那些由首创精神提供了最鲜明的证据的植物当中，我理当对堪称活跃或敏感的植物进行更详尽的研究。我仅仅提醒注意含羞草——我们大家都熟悉的知羞草——的微妙的惊恐情状。其他具有本能动作的草就更鲜为人知；如岩黄芪属植物，尤其是螺旋状岩黄芪，游移不定，它以一种令人惊奇的方式摆动。这种小小的豆科植物，原产于孟加拉，但经常移植于我们的温室，由于受到充分的光照，它做着一种连续而又复杂的舞蹈动作。它的叶子分成三片小叶，其中一片宽大的为顶生，另外两片窄叶则长在第一片叶的根部。这三片叶子各自以其特有的、迥然不同的动作而活跃不已。它们生活在一种富有节律的激动之中，一种几乎是精密计时的、持续不断的激动。它们对亮光是如此敏感，以至它们的舞蹈动作，随着云彩把它们凝视的那一角天空遮盖抑或露出而变得缓慢或加速。正如我们所看到的，这才是真正的光度计，远远领先于克 鲁克斯 的 发明，这是大自然的耳镜。

七

但是，这些植物——还应添上茅膏菜、捕蝇草和其他别的植物——可以说是一些超越了区别动植物界线的神经性植物，而那条分界线是神秘莫测，而且多半是想象中的。没有必要提到那样的程度，我们所从事的研究领域的另一极端，在植物勉强区别于湿泥和石块的洼地里，人们发现同样多的智慧和几乎同样多的显而易见的自发性。我听到人们谈论我们只能在显微镜下对之进行研究的神奇的隐花植物族类。因此，尽管蘑菇、蕨，尤其是木贼或鼠尾巴草的孢子活动灵敏，并且表现出无与伦比的创造性，我们也将不去谈这类植物。但是，水栖植物，即栖息在花瓶和原生烂泥里的植物所发生的奇迹就很难说是秘密了。鉴于它们的花儿无法在水下授粉，它们便各自想出了互不雷同的方法，以便使花粉得以在干涸无水的状态下传播。于是，褐藻类，也就是我们用来制作床垫的大叶藻，小心翼翼地把它们的花隐藏在一个真正的潜水钟内；睡莲则把花蕾送到池塘的水面上开放，通过一根随着水面的升高而不断增长的花柄向它提供养料，并支撑着它。假睡莲没有那种长长的花柄，只得听之任之，任凭花朵像水泡那样升腾、破灭。菱或俗称水栗子（水生菱）的花柄上长有鼓鼓的气囊；花蕾升上水面，开花、授粉完成后，气囊里贮满了比水还重的黏液，然后，整朵花又没入水中，果实将在水中成熟。

狸藻诉诸的方法就更为复杂。正如M. H. 博吉庸在《植物生活》中所描述的：“这些植物通常生于池塘、沟渠、沼泽和含泥灰层的水洼里，冬天，是看不见它们的，它们静静地躺在淤泥上。它们那纤弱、无力而长长的梗茎上长满了分裂成无数丝状体的细长叶子。在这样变了形的叶腋处，人们看到一种吡啶状的小囊，在它尖尖的顶端有一个开口。这个开口有一个只能由外朝内开启的阀门，边缘长满分叉的毛；囊的内部铺满另一种起分泌作用的短毛使它看上去毛茸茸的。当花期来临时，小小的腋袋储满了空气；空气越是要夺门而出，它就越是把阀门紧紧关闭。归根结底，这气体赋予植物一种特殊的轻盈，把它带往水面。仅仅在那时，可爱的小黄花才粲然盛开，这些小黄花模样仿佛是某些动物的多少有点儿鼓起的嘴唇那奇形怪状的吻部，其腭部则有一条橘黄色或铁色的条痕。在六、七、八月间，这些花优雅地伸出浑浊的水面，在残枝败叶中显得色彩鲜艳。但是一旦授粉完成，果实开始发育成长，角色也随之起了变化；周围的水便压迫小囊的阀门，渗入进去，很快便深入囊内，花朵不堪重负，只得又沉入淤泥之中。”

看到人类某些最富有成效、最新鲜的发明竟集中在这古老得无法追忆的花卉的器官身上，难道不是饶有兴味的事吗？如裂瓣所起的阀门作用，液体和气体的压力，深思熟虑、运用广泛的阿基米德原理。正如我们刚才援引的那位作者所注意到的那样：“最先把打捞浮筒系上沉船的工程师很少想到类似的手段已使用了几千年。”在一个我们认为没有意识、没有智慧的天地里，我们起先以为我们凭借最精细的思维便能创造出种种组合和新的关系。仔细研究以后，看来我们很可能根本无法创造出任何东西。迟迟来到这个世界的我们，只是重新发现那些始终存在的事物，我们就像着迷的孩子，重新走上生活早在我们以前铺筑好的道路。再说，这样的情况是合乎情理、令人鼓舞的。但是，关于这一点，我们将回头再谈。

八

在结束谈论水栖植物之际，我们不能不简要地提一下这类植物中最富浪漫色彩的生活：苦草或又称鞭子草的传奇式的生活，这一水鳖科植物的婚礼构成了花卉爱情史上最悲惨的插曲。

苦草是一种很不起眼的草，它毫无睡莲或某些海底种缨的奇特的优雅。但是，大自然好像非常乐意赋予它一种绝妙的思维。小小的植物在水底的全部生活，都处于一种半睡眠的状态，直到它渴望新生活而举行婚礼的时候。这时，雌花慢慢地伸展开螺旋形的花柄，然后升起，浮现于池塘的水面，张苞怒放。雄花，透进阳光照耀的池水隐约见到雌花，便从邻近的根部逸出水面，满怀着希望，向在一个神奇的天地里临风摇曳、正在期待着它、召唤着它的雌花靠拢。但是，雄花走到半路，突然感到被制止住了：它的梗——生命的来源——长得太短了；它永远不能达到那光辉的地点，只有在那儿，雄蕊和雌蕊才能得以结合。

自然界是否还存在着更为残酷的疏忽或考验呢？请设想一下这种欲望的悲剧，人们谈论的那些无法理解的事物，显而易见的厄运，虽无明显的障碍，却又难以实现的事儿！……

也许，这同我们自身在尘世间的悲剧一样难以有完满的结局；但是，一个意外的因素在这儿介入了。雄花是否预感到自己的失望？不管怎么说，它是否在心灵深处隐藏着一个气泡？犹如人们的大脑藏有一种解脱绝望的思想。雄花好像犹豫了片刻；然后，为了达到幸福的境界，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就我从有关昆虫和花卉的资料中获知，这是最不可思议的力量——它毅然挣断维持生命的联系。雄花的花瓣摆脱开花柄，以一种无与伦比的冲力，带着轻快的水珠，逸出水面。虽然遭到了致命的损伤，但它神采奕奕、悠然自在，在无忧无虑的未婚妻身旁漂浮了一会儿；一旦完成了同雌花的结合，献身者随即凋谢殒命；与此同时，已成为母亲的配偶，闭上它正在其中度过生命最后一息的花冠，卷曲起螺旋形的花柄，重又沉入水底，使那壮烈的爱情之果得以成熟。

敢情该把这样一幅壮观的画面描绘得少许灰暗些？从投光的角度看来它绝对地正确，而从阴影处注视也同样精确。为什么不呢？有时，在阴暗处的实际情形同明亮处的一样令人感兴趣。这一幕动人的悲剧只有当人们认真考虑其智慧和类似的追求时才显得完美无缺。但是，如果用心观察每个个体时，常常会看到他们行动笨拙，而且同这理想的画面大相径庭。时而，雄花伸出水面，而那时附近还没有形成花蕊的雌花；时而，水位的下降使雄花得以轻易地同女伴会聚时，它却是不由自主而又无可奈何的，因为，它仍然无法挣断它的花梗。在此，我们再一次发现，全部才智都存在于人类、生命或自然界；而个体则几乎是愚笨的。在单独的个人身上，存在着两种智慧的真正竞争，存在某种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主动的类似平衡的倾向，而此种平衡状态则是我们的未来的巨大奥秘所在。

九

寄生植物也同样给我们提供了奇特而富有机智的景观，像令人惊奇的菟丝子，俗称和尚须。它没有叶子，茎刚长到几厘米时，为了缠绕在它相中的牺牲品身上，它便自愿放弃了根，然后，连它的吸盘也索性附着于寄主。从此，它便一心依靠它的牺牲品而生活。它的敏锐不可能使它上当受骗，它懂得拒绝它不喜欢的任何支柱，并且，如果有必要的话，它甚至会去远处寻找大麻、啤酒花、苜蓿或亚麻的茎梗，这些植物的茎梗适合它的体质和趣味。

菟丝子势必引起了我们对攀缘植物的注意，这些植物具有异乎寻常的习性，对此，不得不略表几句。再说，我们当中曾在乡间多少生活过的人常常惊叹于它们的本能，即爬山虎或牵牛花把卷须引向靠墙安置的耙或锹的把柄的本能。如果把耙挪动一下，第二天，植物的卷须也完全转过身来，重新找到那个耙子。叔本华在他的论著《自然界中的意志》中有一章专门探讨植物生理学，他对这种情形和其他情形的大量观察和试验做了概括，在此予以转述则可能占去过多的篇幅。因而，我请读者自己去阅读，他们会从中发现有关各种原始资料和参考书目的指示。近五六十年来，这些原始资料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猛增，而且，几乎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难道我还需要再补充说明什么吗？

在形形色色创造、计谋、防范措施中，我们再举出辐射状的天仙子属作为例子，这种开黄花的纤小的植物，同蒲公英很相像，在利维埃拉海岸 的古老城墙上常常能遇见它。为了保证品种的传播和稳定，它同时拥有两类种子：一种是容易脱落，长着翅翼，使自己委身于清风的种子，另一种则是没有翅翼，栖身于花序，只有当花序分解时才能获得自由的种子。

多刺的苍耳属的状况让我们看到，某些传播系统的结构多么严密，效益多么良好。这是一种长着不规则锯齿的、令人讨厌的杂草。不久前，它在西欧还鲜为人知，当然，也没有人想到把它引进。它全靠长满蒴果的钩刺才得以成功地传播，因为这些钩刺能抓住动物的皮毛。它原产于俄罗斯，随着从俄罗斯大草原进口的羊毛小包来到此地，人们也许可以从地图上追踪这个占有新世界的伟大迁移者经历的各个阶段。

蝇子草，即人们常常在橄榄树下看到的朴实无华的小白花，则按另一个方向来驱动它的思维。为了躲避惹人讨厌的、粗俗的昆虫的打扰，它外表显得异常胆怯、异常敏感，它的茎上长满了腺毛，渗出一种黏液，寄生虫非常喜欢依附于它，因而，南方的农民便在家中利用这种植物来驱赶苍蝇。一些蝇子草属植物巧妙地简化了防卫系统。由于它们特别害怕苍蝇，它们终于发现，只需在每根茎的节下面长一个黏液环，便可防止苍蝇的骚扰。这种做法正同园丁们在苹果树树干周围涂一圈焦油，制止毛虫爬行的做法不谋而合。

这就引导我们来探索植物的防卫手段。昂利·库潘先生在一部出色的普及读物《古怪的植物》中，对某些这类奇特的武器进行了细致的考察，我请愿意知道更多细节的读者自己去阅读。首先来看一看关于刺的趣闻。索邦大学学生洛特里埃先生曾就此做过一些十分有趣的试验，证实了阴暗和潮湿有助于消除植物的带刺部分。相反，植物生长的地方越是干燥，光照强烈，它便越是挺拔，枝柯越多，好像它懂得，在荒无人烟的岩石或灰质沙土上它几乎是唯一的幸存者，它必须大力增强防卫，来抵制把它作为唯一猎物的敌人。值得注意的是，大多数人类培植的带刺植物都逐渐放弃了它们的武器，尊重那位超自然的保护者的心意，这位保护人把它们收养在自己的园圃里 。

某些植物，其中有紫草科，用异常坚硬的毛替代了刺。其他一些植物，如荨麻，坚硬的毛还含有毒汁。而老鹳草、薄荷、芸香等，为了不让动物近身，便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气味。但是，最奇特的是那些无意识地进行自卫的植物。我们举木贼为例，它的茎的周围绕着一层极其微小的石粒般的东西，仿佛是一种真正的防护装置。此外，几乎所有的禾木科植物，都在自身的纤维组织中饱含了石灰质，其目的是为了吓退贪食的蛞蝓和蜗牛。

十

在对杂交授粉所必需的复杂机制做一番研究之前，在我们园子里仍然在举行的不计其数的婚礼当中，我们来谈谈某些单性花的机敏的思维，这些单性花雌雄同株，在同一花冠里 相亲相爱，直至死亡。我们十分了解这种方式的类型 ：雄蕊 或 雄性器官，通常数量较多但很脆弱，排列在强壮而坚韧的雌蕊周围。伟大的利 内 说 得好：“嫁与娶同样是走向喜气洋洋的洞房。”但是，这些器官的健康状况、形状和习惯因花而异，仿佛大自然没有固定的想法，或者说，自然界具有一种把创新当作荣誉的想象力。花粉成熟时，常常从高处的雄蕊自然而然地掉落在雌蕊上；但是，雄蕊和雌蕊往往是一样的高，或雄蕊离得太远，或雌蕊反比雄蕊高大。这时，它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相逢。时而，雄蕊像荨麻一样蹲伏在花冠深处的梗上。授粉时，雌蕊像弹簧一样舒展开来，踞之于高处的花药或花粉囊把一片粉末散落在雌蕊的柱头。时而，为了使婚礼能在某个晴天的美好的时刻完成，远离雌蕊的雄蕊像小檗一样，在两个水性腺体的重量影响下，固定在花的内壁；在冉冉升起的太阳的照射下液体蒸发，卸下重负的雄蕊猛然投向雌蕊的柱头。在别的场合，又是另一种情形：例如报春花科，雌花时而比雄花大，时而比雄花小；百合、郁金香的雌花则过于细长，它尽一切可能来汇集和固定花粉。但是，最独特、最神奇的方式要数芸香的方式，这是一种相当难闻的药草，属于声誉不佳的通经剂一类。雄蕊在肥硕的雌蕊周围排列成一圈，在黄色的花冠里静静地、温顺地等待着。到了结合的时刻，妻子似乎发出某种有名无实的召唤，雄蕊听从她的指令，第一根雄蕊靠近并触摸雌蕊的柱头，然后第三根、第五根、第七根，直到所有的单数雄蕊全都委身为止。然后，轮到双数的雄蕊，第二根、第四根、第六根，等等，依次类推。这简直是指令式的爱情。这种会数数的花在我看来是如此的离奇，以致我首先对植物学家难以表示信赖，在这一点得到证实之前，我坚持要不止一次地核实它对数字的感受力。我的观察证明，它很少弄错。

反复列举这样的例子也许做得过分。在田野或树林里随意地散散步，就能观察到同植物学家所引证的同样稀奇的情形。但是，在结束这一章节之前，我要谈谈最后一种花卉；这并非因为它证明了一种非常奇特的想象力，而是由于它表示爱情的有趣而容易被领会的优雅姿态。那就是大马斯铁线蕨，它有着十分迷人的俗称：维纳斯的头发，灌木丛中的魔鬼，披头散发的美人等等，民间诗歌竭尽所能，用动人的笔墨描绘一种令人喜爱的小植物。人们在南方，在路旁，在橄榄树下，都能见到这种处于野生状态的植物；而在北方，人们则常常把它种植在颇为老式的花园里。它的花呈淡蓝色，就像一朵原始状态的小花那样朴素无华，至于“维纳斯的头发”、“披头散发的美人”则是指它杂乱、纤弱的叶子，它的叶子围绕着轻柔翠绿的“荆棘”似的花冠。在花的根部，五根极长的雌蕊紧密地聚集在碧蓝的副花冠中央，就像五位身穿绿裙袍、冷若冰霜、高傲的王后。在雌蕊周围，涌动着一大群毫无希望的恋人——雄蕊，它们无法达到王后们膝部的高度。于是，在这青绿色和天蓝色的宫殿深处，在幸福的夏日里，开始了人们无法预测的、无可奈何的、徒劳无益的、一成不变的期待的戏剧，这出戏默默无言，有始无终。但是，时光在流逝，这日日夜夜就是花卉的年年月月；花儿的流光溢彩渐渐黯然失色，花瓣脱落了，高傲的王后们在生活的重压下似乎也终于垂头丧气。在一个特定的时刻里，王后们仿佛听从了善于判断考验程度的爱情所发出的隐秘而又不可抗拒的口令，以一种审慎而匀称的动作，犹如五股喷泉落入承水盘时形成的抛物线，协调一致地仰卧着，优雅地在情人们的嘴唇上蘸吸新婚之吻的金粉。

十一

正如人们所看到的，这一领域中的意外情况比比皆是，也 许 有必要撰写一部有关植物的智慧的大部头书，就像罗马尼斯 撰写的一部有关动物的智慧的著作。但是，这一提纲挈领的作品丝毫不指望成为这方面的教科书；我仅仅想借此引发对某些有趣的事情的关注，这些事就发生在我们的身旁，发生在这个我们洋洋自得地自以为是享有特权的世界里。这些事情并不是特意选定的，而是基于观察和以不同的环境作为范例加以援引的。总之，我想首先通过这些简短的笔记来研究花卉，因为，正是在花卉身上表现出伟大的奇迹。我暂时撇开肉食植物不谈，如茅膏菜、猪笼草、瓶子草等等，这些植物涉及动物界，可能需要更详尽的专门研究，以便我专心致志于探究真正属于花卉的、严格意义上的花，即那些人们认为没有感觉、没有生命的花。

为了把事实同理论区别开来，在描述花卉时，我们权且把它当作已经按照人类的方式来预见和认识了它所实现的一切。我们以后会看到应该为它保留什么和需要为它修正的东西。现在，它独自站在舞台上，就像一位富有理性和毅力的出众的公主。不可否认，它好像具有这些品性；而要从它身上驱除这些品质，必须诉诸相当含混的托词。因此，它正襟危坐地挺立在花梗上，在光彩的帐篷里庇护着植物的繁殖器官。看得出来，在这爱情的帐篷深处，它只希冀雄蕊和雌蕊的结合圆满完成。许多花卉都予以默许。但是，对于许多其他孕有可怕威胁的花卉来说，则产生了一个在正常情况下无法解决的交叉授粉的难题。在经过那些难以计数的、古老的试验之后，这些花卉才接受了自动授粉，这是不是意味着，借助把它包裹于同一个花冠中的花药所坠落下来的花粉完成的柱头授粉，会引起种的退化呢？据说它们什么也不接受，也不利用任何试验，现实的力量表现为逐渐淘汰掉因自动授粉而退化的种子和植物。很快，幸存的只是随便哪种反常，例如那些因难以接近花药的雌蕊的过分的长度，而阻止了自我授粉的植物。经历了千百次的波折，只有这些例外幸存了下来，遗传最终确定了偶然造就的结果，而正常的典型则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十二

我们以后会看到这些解释所阐明的一切。我们暂且返回花园或原野，以便更详细地研究花卉的特性所进行的两三种奇异的创造。我们不用远离这所蜜蜂出没的房子，一位心灵手巧的机械师就居住在这芬芳的花团锦簇之中。没有一个人，即便是极少光顾乡村的人，也不会不知道美丽的鼠尾草属植物。这是不引人注目的唇形科花；它的花朵朴实无华，像饥饿的嘴那样张开，以便捕捉洒过的阳光。此外，我们发现，它的许多品种都没有采纳我们就要研究的授粉系统，或者没有把授粉系统提高到那样完美的程度，这是有趣的细节。

但是，我并不想在此专谈屡见不鲜的鼠尾草属植物，仿佛为了庆祝春天女神的光临，它此刻正用淡紫色的帷幕覆盖着我那油橄榄木平台的全部墙面。我敢向你们担保，专供国王享用的大理石宫殿里的平台也从来没有比这更豪华、更吉祥、更芬芳的装饰了。当赤日炎炎，或正午时分，人们会以为领受到了阳光本身的芬芳气息……

不妨来谈谈细节，柱头或雌性器官隐藏于上唇瓣，构成类似风帽的某种东西，那儿同样有两片雄蕊或者说雄性器官。这个柱头为了阻止雄蕊授粉给栖息于同一新房的柱头，它的身高竟是雄蕊的两倍，以致雄蕊毫无希望触及它。此外，为了避免任何意外，花卉的雄蕊要比雌蕊成熟得早，因而，当雌花能够受孕时，雄花却已凋谢。为了把外来的花粉运送到被遗弃的柱头上，从而完成结合，就必须有外界力量的介入。某些花卉，如凤蝶花，便依赖风的关照。但鼠尾草的情况则是最普通的，它是依靠虫的媒介，也就是说，它喜爱昆虫而且只依靠昆虫的合作。此外，它不是不知道 —— 因为它知道许多事情 —— 它生活在一个不宜指望任何同情和任何仁慈的援助的世界。因此，它不会徒劳地去恳求蜜蜂的好意。犹如世上一切同死亡抗争的生物一样，蜜蜂仅仅为了自己，为了它这一种类而生存，绝不会考虑为养育它的花卉效劳。怎样才能不顾它自身的反对，或者至少让它于不知不觉之中，被迫履行自己的夫妻职责呢？ 且看鼠尾草构想的神奇的爱情陷阱。在它那丝一般淡紫色帷幕的深处，它分泌出几滴花蜜；那就是诱饵。但是，两根平行的同荷兰式吊桥旋转轴相似的花丝赫然屹立，挡住甜蜜液体的出口。每一根丝的顶端有一个大泡，即盛满着花粉的花药；底部，两个小的烧瓶，作为平衡锤。当蜜蜂探身花中采撷花蜜，必须用脑袋推开两个小烧瓶。两根围绕中心线的丝随即 摇晃起来，顶端的花药便接触蜜蜂的两侧，并用花粉尘覆盖其全身。

一旦蜜蜂抽身而去，具有弹性的主轴又使机械恢复原状，重做好运作的一切准备，以迎接新的来访。

然而，那仅仅是这出戏的第一幕：随后的部分则在另一场景中展开。邻近的一朵花，其雄蕊刚刚凋谢，期待着花粉的雌蕊上场了。它从风帽似的东西中慢慢地探出身子，随即舒展、倾斜和弯曲起身子；然后又分叉，以便堵住小营帐的进口。蜜蜂的脑袋在悬挂的分叉下畅行无阻地采撷花蜜，但分叉贴近的蜜蜂的背部和侧翼，正是别的雄蕊曾接触过的部位。二分的柱头贪婪地吸收银光闪闪的花粉尘，受孕过程便大功告成。如果把一小截麦秆或火柴杆伸入花儿，便很容易摇动整个器官，并了解它那所有动作的组合和精确性是多么出色和令人感动。

鼠尾草属植物的品种难以悉数，我们可以列举出将近五百种，恕我不向诸位一一提及它们中大多数的学名，这些学名并不总是高雅的：丹参、洋苏草（我们菜园里的）、一串红（漂亮的鼠尾草属在我们的花篮里大放异彩），等等。也许找不到一种种类足以改变过我们刚才所研究的机制的某个细节。某些花卉——我想这是一种值得探讨的完善——把雌蕊的长度增加一倍或两倍，这就使雌蕊不仅伸出风帽，而且在花卉的入口处以羽毛的状态充分地弯曲。这样，这些花卉在必要时，便避免了柱头通过同一花冠中的花药授粉的危险。但是，也会出现相反的情况，如果雄蕊先熟现象并不是严格的，蜜蜂离开花朵时，也可能在柱头上留下与花药同居的花粉。另一些花卉，借助摆动运动，使花药得到更多的扩散，从而更准确地击拍蜜蜂的侧翼。最后，还有一些花卉没有能够把它的机制的所有部分配置和协调成功。举例来说，离我种植的一串紫不远处，就在水井旁边的夹竹桃树丛下，我看到一簇簇带淡紫色的白花。人们既未从中发现摆动运动的图谋，也未发现摆动的痕迹。雄蕊和柱头杂乱地充塞着花冠。一切都仿佛取决于偶然，而且凌乱不堪。我毫不怀疑，对于搜集这种唇形科花卉的众多品种的人，有可能重新构建了整个经过，并追踪了新构想的每个阶段，从我眼前的一串白的原始的紊乱，直到洋苏草的高度完美。还有什么可说呢？这种方式是否仍然适用于对芳香族植物的研究呢？人们是否始终处于调整和试验的阶段，就像岩黄芪族中螺旋输送器那样呢？难道对于自动摆动的优越性人们还没有达成共识吗？也许，一切都不是永恒不变的，也不是预先安排就绪的，因此，人们将在这个我们认为从其机体来看必然是墨守成规的世界中进行探讨和试验 。

十三

不管怎样，大多数鼠尾草属的花卉提供了交叉授粉这一重大问题的正确答案。但是，正如在人类世界，一种新的发明立刻就被采用、被简化，被一群渺小的、不知疲倦的研究者改进，同样，在人们可称其为“机器”的花卉世界，鼠尾草的专制起了变化，并在许多细节方面奇怪地得以完善。在小树林和欧石楠丛生地的荫蔽处，你们肯定曾见到过一种很普通的玄参科植物，马先蒿，它就经受了一些极其巧妙的变化。它的花冠形状与鼠尾草花冠的形状一模一样；柱头和两个花药药室都长在花冠上端。只有柱头上一颗小水珠超越出花冠，而花药则严格地被囚禁于其中。在这丝一般柔滑的帐篷里，两性器官挨得很紧，甚至可以直接接触；然而，由于一种与鼠尾草完全不同的装置，自动授粉是绝对不可能的。实际上，花药形成了两个盛满花粉的囊状物，这两个各自仅有一个出口的花粉囊是并列的，以致使两个出口重合在一起，相互堵塞。在花冠内，它们被两种类似轮齿的东西支撑在构成如弹簧一般弯曲的茎上。蜜蜂或熊蜂进入花中采撷花蜜时，必定要分开这两个轮齿，囊状物便立刻得到释放，涌现出来，猛扑到昆虫背上。

但是，花卉的才华和远见的表现并不止于此。H.缪勒是第一位全面研究马先蒿那奇妙的机制结构的人。他进行了这样的观察：

“如果雄蕊在保持它们相对位置的同时来击拍昆虫，那么没有一粒花粉会跑出来的，因为，它们的出口被相互堵塞。但是，却有一个既简单又巧妙的办法来战胜困难。花冠的下唇瓣并不是对称的、横向的，而是不规则的、倾斜的，以致一边比另一边高出几毫米。停在上面的熊蜂也只能保持一种倾斜的位置。由此而导致它的脑袋一次次碰到花冠的凸出部。于是，也就接二连三引发雄蕊的启动，一个接着一个来撞击昆虫，畅通的开口把花粉尘撒在昆虫的身上。

“当熊蜂飞到另一朵花时，会不可避免地使它受粉，因为，有一个细节故意遗漏了，那就是熊蜂在把脑袋钻进花冠时，首先遇到的是紧挨着它的柱头，恰好是熊蜂过一会儿因雄蕊的冲击被触及的地方，确切地说，就是熊蜂刚刚离开的那朵花的雄蕊已经触摸过它的地方。”

十四

人们也许可以列举无数这样的例子，每一朵花卉都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体系以及它取得的于它有用的经验。当我们更贴近地考察它们的小小的创造、各种各样的程序时，不禁会想起那些有趣的工具展览会。在展览会上，人类在机械学方面的才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但是，我们的机械学才能仅仅始于昨日；而花卉的机械性能则已运转了几千年。当花卉出现在我们的地球上时，在它的周围，没有任何楷模可以仿效；它必须从它自身来获取这一切。当我们还在使用火棒、弓箭、狼牙链锤的时候，再往近处说，当我们发明滑轮、滑车、复滑车、打桩机的时候，而在不久以前——可以称之为去年——当我们的杰作还只是弹射器、时钟和织布机的时候，鼠尾草属植物已经能够制作旋转轴和精密天平的平衡锤；马先蒿仿佛要做一次科学试验似的，制作了它那密封的烧瓶，并对弹簧的启动和斜面结构进行了加工。再说，将近一个世纪以前，谁也不曾想到螺旋桨的属性，而槭树和椴树一旦生长成树，便懂得利用这种特性。我们什么时候能造出一架像蒲公英那样坚实、那样轻巧、那样灵敏、那样可靠的降落伞或飞机呢？什么时候，我们会寻到把一块脆弱的料子剪裁出像花瓣一样的丝织品的秘诀？什么时候能物色到一个像西班牙荆豆那样有力，足以把金色的花粉投射入空间的弹簧？在这部微不足道的研究论著的开头，我曾列举苦瓜或锦荔枝，谁又能告诉我们，它具有奇迹般力量的奥秘所在？你们熟悉苦瓜吗？这是一种朴实的葫芦科植物，在地中海沿岸屡见不鲜。它那肉质果酷似一种小黄瓜，显得生机勃勃，具有一种奇异的活力。人们很少触摸它们，当它成熟的时候，由于一阵痉挛性收缩的作用，它突然脱离花柄，并通过果实脱离时产生的裂口，喷出一束夹带着大量种子的黏液状射流，这股力量是如此巨大，以至能把种子射到离出生的植物四五米远的地方。如果说我们能因一个痉挛动作而掏空自己的五脏六腑，并且把我们的各种器官、脏腑和血液送出离我们的肌肤和骨骼半公里之远的地方去，那么，那个动作也就与上述情况同样的离奇。此外，许多种子掌握弹道学手段，并且善于利用一些我们多少有点儿陌生的能源。不妨回想一下，比如说，油菜和荆豆连续发出劈劈啪啪的爆裂声；但是，植物大炮的大师之一则是续随子。续随子是适应我们气候的一种大戟科植物，是一种具有装饰性的“杂草”，常常长得比人还高。现在，在我的桌上，一支续随子浸在一杯水中。它长着三裂片的暗绿色浆果，里面含有种粒。这些浆果中不时有一颗劈啪爆裂开来，种粒便以不可思议的初速射向四处，碰击家具和墙壁。如果其中有一颗种粒打到您的脸上，您会以为被虫子刺了一下，因为这些如大头针一般大小的纤微的种粒有着异乎寻常的穿透力。仔细观察浆果，探究赋予其生气的原动力，您将无法找到这股力量的奥秘所在；它与我们的神经一样是肉眼看不见的。西班牙荆豆不仅有荚，而且还长有刺眼的花。也许你们已经注意到这种令人赞赏的植物。这是荆豆属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它热爱生活，简朴、强壮，任何土壤和任何考验都不会使它气馁。在南方山区，它沿着小径生成一团团高大而浓密的球形灌木，有时高达三米，从五月到六月，绽开华丽的纯金色的花朵，其花香混合有附近常有的忍冬的芬芳，在明媚的阳光下，展现着它们的欢悦，人们唯有在谈及天堂的晶莹露珠，福地的淙淙泉水，幽蓝的岩洞中纯真而透亮的星星……时，才能说明这种欢悦的特性。

荆豆的花朵，如同所有蝶形花豆科植物，同我们园子里的豌豆花很相像；它那些粘连在一起、下花瓣组成像战船的船首冲角似的花距把雄蕊和雌蕊紧紧地关闭着。只要它没有成熟，时时前来探察它的蜜蜂便会发现它是难以穿透的。但是，被束缚的未婚夫一旦迎来青春期，在停落的昆虫的体重压力下，花距便耷拉下来，金色的花粉室欢畅地爆裂，竭尽全力向远处喷发出一片金灿灿的粉末，撒落在来访者和邻近的花卉上，一片用作风障的宽大花瓣小心翼翼地俯身弯向受粉的柱头。

十五

有意进一步研究所有这些问题的人，我建议他们去阅读克里斯蒂安-康拉德·斯普兰盖尔的作品。作为一位先驱者，他自1793年便在他那有趣的著作《大自然中被发现的秘密》中，分析了兰科植物的不同器官的功能；然后，他埋头于研究查尔斯·达尔文、H. 穆勒·德·利普斯泰德博士、希尔德勃朗特、里达利安·戴尔比诺、霍克、罗伯特·布朗和其他人撰写的许多专著。

正是在兰科植物中，我们会看到植物智慧的最完美、最和谐的表现。植物的才华在这些形态不规则的、稀奇古怪的花卉身上达到了极致，并且以奇特的热情来突破那一层区别动植物王国的板壁。此外，兰科这一名词不应该使我们困惑，我们也不应该以为这只涉及一些稀有的、珍贵的花卉，与其说这些温室的王后似乎需要珠宝商的关注，不如说，它们更需要园丁的照料。我们的不正规的土著植物志囊括了所有貌不惊人的“杂草”，统计出25种兰科植物，其中有最灵巧、最复杂的兰科植物。它们正是查尔斯·达尔文曾在他的《论兰科植物由昆虫完成的授粉》一书中研究的对象，这部书是记叙花卉生命的英雄行为的历史。在此，用少许笔墨概括一下这部内容丰富、奇妙的传记将不会是多余的。然而，既然我们要探究花卉的智慧，那么，把这种花卉的行为和智力习惯充分地示之于众便是必要的，因为，就迫使蜜蜂或蝴蝶在规定的形式和时间中按照它所希望的那样运作的技巧而言，它胜过所有的花卉。

十六

没有插图而要让人明白兰科植物的异常复杂的机制并非易事；然而，我将借助于多少近似比较的方法，努力提供令人满意的看法，同时尽可能避免运用专门术语，诸如侧膜、唇瓣、蕊喙、花粉块等，这些术语对不熟悉植物学的人，不能构成明确的形象。

我们来看一下我们这儿最普遍的一种兰科植物，比如红门兰，它比较硕大，因此比较容易观察，它又称阔叶兰、大叶子兰花，俗称圣灵花。这是一种多年生植物，高达30至60厘米。在树林和潮湿的草原比较常见，有聚伞圆锥花序，花小呈暗玫瑰色，五六月间盛开。

兰科植物中典型的花卉令人想起中国龙那张开的神奇的嘴。它的长长的下唇耷拉着，形如锯齿状的或有缺刻的护板，供昆虫用作落脚点或临时祭坛。上唇成圆形，形如风帽以遮蔽其主要器官；然而，在花卉的背部，花柄的旁边，一种花距或长尖角的东西低垂，把花蜜蕴含其中。大多数花卉的柱头或雌性器官，都是一个多少有些黏性的小花冠，在脆弱的花茎上，耐心地等待花粉的光临。而在兰科植物中，这种传统的装置却变得难以辨认。在口腔的深处，喉部的小舌的位置上，有两个粘连在一起的柱头，上方耸立着已变为一种奇特器官的第三个柱头。这个柱头顶端长着某种类似小口袋，或者准确地说，类似浅口盆子的东西，人们称之为蕊喙。这浅口盆盛满一种黏液，浸泡着长着两根短茎的两个小球，短茎上方承受着一个仔细捆绑的花粉粒包。

现在我们来考察一下昆虫闯进花卉时发生的情景。昆虫停落在展开着迎候它的下唇瓣上，受花蜜芳香的吸引，它力图深入到底部，触及含有花蜜的圆锥型容器。但是，那条通道却故意变得十分狭窄；昆虫在前进时脑袋势必会撞到浅口盆。那个不堪一击的浅口盆立刻顺着一条合适的线条裂开，暴露出抹有黏液的小球。小球随即同来访昆虫的脑袋接触，并牢牢地黏附在上面。结果，当昆虫离开花卉时，便把两个小球，连同两根支撑小球的茎及其顶端的花粉包统统带走。于是，昆虫头上两只直角戴上了头饰，形状就像两只香槟酒瓶。昆虫成为无意识地完成了一件困难作品的工匠。它又去拜访邻近的另一朵花。如果它的角依然十分坚硬，那么这两只角只是用自己携带的花粉包去拍打底部浸在另一朵花的十分警觉的浅口盆里的花粉包，而这互相掺和了的花粉不会发生任何意外事情。兰科植物在此显露了自己的才华、经验和远见。兰花精确地计算出昆虫吮吸花蜜然后再飞往另一朵花所需的时间，发现昆虫完成这样的飞行平均需要30秒钟。我们看到花粉包由两根附着黏性小球的短茎携带；然而，每根短茎下端的附着部分都有一个小小的膜性圆盘，其唯一的功能便是到第三十秒时收缩短茎，并折叠起来，使它们弯成九十度的弧度。这是又一次计算的结果，不过，不是时间的，而是空间的计算。两只戴在婚姻使者头上的花粉角，现在已成水平方向，顶端指向前方，因此，当昆虫探入邻近另一朵花时，两只角便准确地撞上那两个伸出浅口盆之外粘连在一起的柱头。

这还不是全部过程，兰科植物的才华还不在于它的先见之明。柱头受到花粉包的撞击，便搽满了一种黏性物。如果说，这种黏性物与浅口盆所包含的东西一样具有黏着力，那么，花粉包、折断了的短茎便落入圈套，全都被固定在那儿，于是，它们的使命也就完成了。事情不应到此为止；重要的是，不要在仅仅一次冒险中，耗尽花粉成功的可能性，而是要尽可能地增加成功的机会。善于计算时间和选取线路的花卉还是一位化学家，它分泌出两种胶质，一种黏性极强，而且一旦接触空气，立刻硬化，这种胶质可把花粉角黏附于昆虫脑袋；另一种胶质的黏性却大大冲淡了，很适合于柱头的操作。为了解开或稍微弄乱一下包裹着花粉粒的纤细而富有弹性的细丝，这后一种胶质的黏性倒是恰到好处。有些花粉粒粘在上面，但花粉块并没有被毁坏；当昆虫去拜访别的花儿时，它将几乎毫不停歇地继续它的授粉劳作。

我是否陈述了全部的奇迹呢？不，还应该提请大家注意许多被忽略的细节；其中就有关于那小小的浅口盆的活动，当它的薄膜破裂，未遮盖黏性的小球时，它立刻竖起下缘，以便使昆虫尚未携走的花粉包在黏液中保持良好状态。也许，还有必要注意到在昆虫头上花粉茎非常奇特地组合好的辐散，这如同所有植物共有的某些化学性能一样，因为，加斯东·博尼埃的最新试验似乎证实了，每朵花卉为了维持其品种的完整性，便分泌出一种毒素来抵消或灭绝所有外来的花药。这大致就是我们看到的全部情形；不过，在这儿，正像其他事物一样，真正而伟大的奇迹开始于我们的目光注视的地方。

十七

我刚才在橄榄园荒芜的一角发现一株散发着山羊味的洛罗格劳斯兰，我不知道什么缘故达尔文并未对这一品种加以研究，也许它在英国实属罕见。这确实是本地所有兰科植物中最值得注意、最神奇、最令人惊异的了。如果它具有美国兰花那样的高度，人们也许会断言，再没有比这更虚幻的植物了。您不妨想象一下，这是一个类似风信子的聚伞圆锥花序，但略微高些。花序上有对称的、显得咄咄逼人的三角形花，花呈浅绿色，点缀着淡紫色。花瓣的下缘与生俱来便有青铜色的种阜，墨洛温王朝式的须毛、不祥的浅紫色淋巴结物，这花瓣令人难以置信地肆意伸长，变成一条螺旋带的样子，颜色就像在河水中泡了一个月之久的溺死者。这种令人联想到不治之症的花卉，仿佛盛开于那些人们不清楚的、充满讽刺的幻象和魔法的地方，它浑身散发出一股十分强烈而又难闻的山羊臭味，臭味传得老远，宣告这种“怪花”的存在。我提请大家注意，我之所以这样来描绘此种令人厌恶的兰科植物，是因为它在法国相当普遍，人们很容易认出它，而且，鉴于它的个儿及其器官的清晰度，它非常适合人们想要进行的各种试验。事实上，只要把一根火柴杆的尖探入花中，小心地推进，深至蜜腺，便可用肉眼看到接踵而来的授粉的所有细枝末节。蕊喙被火柴棒经过时轻轻触碰，便垂了下来，暴露出负有两根花粉茎的小小黏性圆盘。这个圆盘立刻用力攥住火柴杆头，两个含有花粉团的子房便纵向绽开，火柴杆一旦抽回，它的一端便被牢牢地戴上两只分离的硬角，角的顶端长着金色的球。可惜，这不能像阔叶兰的试验那样一饱眼福，但人们仍可看到，两只角明确而渐进地倾斜的情景。那么，为什么这两只角一点儿也不下垂呢？只要把那根佩戴头饰的火柴杆推入另一朵花的蜜腺中去，就可以证实这个动作是毫无用处的，它的花朵比阔叶兰的花朵大， 当负载花粉块的昆虫进入妥善安排的花蜜角时，这些花粉块便 准确地到达与柱头同样高的水平线，现在，重要的是使柱头受孕。

为了使试验成功，我们还要考虑到，必须选择一朵成熟的花。我们并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成熟，但昆虫和花卉明白这一点，因为花卉只有在它的器官做好运行准备时才分泌花蜜，邀请它所需要的客人。

十八

以上是本地兰科植物采用的授粉方式。但是，它的每一种、每一科都按照自身的经验、心理和独特的利益来改变、完善其授粉方式的各个细节。例如兰科植物中最聪明的一种，红门兰，它的下唇瓣上长着两个小冠，引导昆虫的吻管伸向蜜腺，迫使吻管准确地完成它期待的一切工作。达尔文十分正确地把这灵巧的附件比作人们有时用来引线穿针的工具。还有其他很有趣的改进：两只带有花粉柄的、浸泡在浅口盆里的小球，被独一无二的黏性圆盘代替，形成马鞍状。如果有人把一根针尖或猪鬃顺着昆虫的吻管必须经过的道路伸入花儿，就会非常清楚地观察到这种更为简单而实用的装置的优越性。猪鬃刚一擦过浅口盆，浅口盆便按一条对称线断裂，露出马鞍形的圆盘，立即扣住猪鬃。你迅速地抽出这根猪鬃，正巧可以发现“马鞍”那美妙的动作：它坐在猪鬃（或针）上，收起它下方的两个侧翼，以便紧紧地缠绕住支撑着它的东西。这个动作的目的就是加固“马鞍”的黏性，尤其是要比阔叶兰更严格地确保花粉块柄的辐散。一旦“马鞍”环抱住猪鬃，固定在上面的花粉块柄被随之带动，不可避免地分离开，于是，向猪鬃一端倾斜的花柄开始第二个动作，其方式与我们上文研究的兰科植物相同。这两个连接动作的完成需要30至34秒钟。

十九

人类的创造发明不正是这样借助一些微不足道的事物，借助重复和不断的修正而获得进步的吗？在当代机械工业中，我们都注意到点火装置、蒸发器、分离离合器、变速器的微小而不断的改善。而花卉萌生的思维方式好像同我们确实是一致的。它们在同样的黑暗中摸索，遇到同样的障碍、同样的陷阱，陷于同样的未知数。它们熟知同样的规律，体验同样的失望和来得迟缓而艰难的胜利。它们仿佛具有同我们一样的耐心、毅力和自尊，它们具有同样细腻而多彩的智慧，怀有几乎同样的希望和理想。它们同我们一样跟一股强大的惰性力量做斗争，这股力量归根结底却是有益于它们的。它们富有创造性的想象力，不仅运用同样谨慎细致的方法，按照同样耗费精力、狭窄而又扭曲的路子进行思索，而且也会产生意外的跳跃，这种思想的跳跃把本来尚不明晰的新发现瞬息间确定下来。如同兰科植物中一个“大发明家”家族一样，这是一种奇特而绚丽多姿的美国种，属卡塔塞蒂兰科，它在果敢的思想驱使下，毅然打乱某些它认为过于原始的习惯。首先，性的区别是绝不含糊的，各个性别都有其独特的花卉。其次，花粉块，或者说，花粉团、花粉包，不再把它的柄浸泡在盛满流胶的盆里，显得有些呆滞、缺乏主动性地等待机遇，以便把柄固定于昆虫的脑袋。花粉块在药室里折叠成有力的弹簧。没有任何特殊的东西能把昆虫从药室吸引过来。况且，漂亮的卡塔塞蒂兰如同普通兰科植物一样，并不依赖来访者这种或那种动作；你尽可以认为这是有条理的、准确的动作，但这终究是偶然的。不，昆虫不再仅仅是闯入具有令人赞赏的机械装备的花卉，而且是闯入充满活力的、按字面意义来说，富于灵敏的感觉的花卉。昆虫刚停落在那赤褐色丝一般美丽的踏板上，它不可避免会碰到的、长长的、神经过敏的“天线”，便会对整个“结构”发出警报。于是，在由一个黏性圆盘支撑的、成折叠形的花柄上，严格约束花粉块的药室立刻破裂，一分为二。花柄突然轻快起来，就像弹簧一样松开，它携带的两块花粉块和黏性圆盘被用力地弹射出去。经过一番有趣的弹道学计算之后，圆盘始终被抛在前面，去敲打昆虫，并粘住它。昆虫被撞得昏头昏脑，只想尽快逃离这咄咄逼人的花冠，躲到邻近的花朵里去，而这正中卡塔塞蒂兰的下怀。

二十

我是否还要提请大家注意另一种外来的兰科植物，即杓兰对总体构造所做的奇特而又实用的简化？我们总是追忆人类的种种创造发明；我们这儿却拥有一个有趣的反证。一天，在车间里，一名装配工，在实验室里，一名助手，一名学生，对老板或指导教师说：“我们试试把这一切都反过来做怎么样？假如我们把动作按反方向做呢？假如我们颠倒液体混合的顺序呢？”人们做试验，而出乎意料的结果突然得自于未知的事物。人们也许乐意相信，所有的杓兰都有着不谋而合的意图。我们认识所有的杓兰（俗称维纳斯的木鞋）；它长着长而尖的翘下巴，显得恶狠狠、怒气冲冲的样子，这是我们温室里最有特色的花儿，不妨说，这是典型的兰花。杓兰大胆地摒弃复杂而灵敏的装置：富有弹性的花粉块，分叉的花粉块柄，黏性的圆盘，灵巧的流胶等。它那木鞋状的下巴和盾牌形的、不结果实的花药挡住入口，以强迫昆虫的吻管经过两堆小小的花粉。但这还不是事情的重要方面；出乎意料而又异乎寻常的是，同我们曾经在其他所有品种的兰科植物中获得的证明相反，柱头、雌性器官不再是黏性的，花粉本身才是黏性的，花粉粒不是粉末状的，而被覆盖上一层如此黏糊的分泌物，以致无法把它拉长成细丝。那么，这一新颖的构造又有什么利弊呢？需要担心的是，被昆虫运送的花粉附着在柱头以外的任何物体上，但是，柱头不必分泌旨在排除一切外来花粉的液体。不管怎样，这个问题需要予以专门的研究。同样，还有一些人们难以立即理解其功用的特殊发明。

二十一

在结束有关这一奇特的兰科植物的描述之前，我们还需要就一个辅助器官——蜜腺说上几句，它启动整个机械装置。此外，就品种的才能来说，蜜腺曾是各种研究、尝试、探索的对象，这些探索和尝试，同不断改变主要器官结构的探索和尝试一样富于才智和丰富多彩。

我们已经看到，蜜腺基本上是某种类似花距的东西，就像在花卉深处，花柱基部旁边敞开的长长的尖角，或多或少作为花冠的平衡力量。它含有一种甜汁，即蝴蝶、鞘翅目和其他昆虫食用的花蜜，蜜蜂食之并使之变成蜂蜜。

因此，蜜腺肩负着吸引那些必不可少的客人的重任。它迎合它们的身材、习惯和胃口，它总是作为准备，以至昆虫一旦闯入，便只有遵照花卉的有机规律，乖乖地逐一完成规定的礼仪，然后才能抽回吻管。

我们已经充分认识兰科植物的神奇特性及其想象力，因为器官越是灵活，便越具有适应性；我们在这儿，在别处，甚至可以说在别处更能发现到它们的创造性、注重实际、察颜观色和拘泥细节的精神获得淋漓尽致的发挥。例如其中一种叫万带兰的，无力造出能够较快硬化的黏液，以便把花粉块粘在昆虫头上，便致力于尽可能地延长来访昆虫的吻管在通向花蜜那条狭道上耽搁的时间，从而转移了困难。花卉布下的此种迷宫是如此复杂，达尔文的那位机灵的插图画家鲍尔不得不认输，放弃绘制它的打算。

从一切简化皆是改进之举这一绝妙原则出发，一些花卉果断地取消蜜距，它们用一些肉质、多汁、奇形怪状的瘿瘤来代 替蜜距，让昆虫咬啮。是否需要再补充说一下，这些瘿瘤随时 做好准备，以至来大饱口福的客人必定得开动花粉的全部机器呢？

二十二

但是，不必在各种各样、名目繁多的小计谋上花费太多时间，我们以对南美马康塔兰的诱饵的研究来结束这些神话般的故事。事实上，我们并不确切知道，我们究竟在同哪种生物打交道。令人惊愕的兰科植物曾这样设想：下唇或唇瓣构成一只大水斗状，一些几乎是纯净的、由上方的两个角分泌出来的水滴掉落在水斗里，水斗丰满时，水便通过一条沟从另一边流出。这整个水利设备非常引人注目；但是，由此就开始了组合中令人担忧的，我甚至认为几乎可说是可怕的方面。角分泌出来的，然后堆积在缎子般圆盘内的液体，并不是花蜜，而且根本不是用来吸引昆虫的；从奇特的花卉所具有的名副其实的狡猾手段来看，它还有一项更为棘手的使命。天真的昆虫受到我们刚才谈到的肉质瘿瘤散发出的甜蜜芬芳的邀请，却落入陷阱。这些瘿瘤长在水斗的上方，两侧有洞作为入口，像一个房间。来访的大蜜蜂——个儿挺大的花卉几乎只引诱最笨拙的膜翅目昆虫，仿佛其他昆虫感到钻进如此宽敞而富丽堂皇的客厅里是件令人羞愧的事——开始大嚼美味可口的种阜。如果蜜蜂是单独的，那么饱餐一顿之后，它就静悄悄地飞走了，甚至碰都不碰一下盛满水的水斗、柱头和花粉；那么，一切都未像期望的那样发生。不过，聪明的兰科植物则留意到它周围动荡不安的生活。它晓得蜜蜂是一大群忙忙碌碌、贪得无厌的家伙，它们成群结伙地在阳光明媚的时刻飞出来，只要芳香犹如轻吻微微拂过花朵开口处，便足以引诱它们一群群赶来参加在新婚的帐篷里准备就绪的盛宴。于是，甜甜的花室里就有两三个采蜜的；空间是狭窄的，内壁是滑溜的，客人则是粗鲁的。蜜蜂们你推我搡，挤成一团，因此，它们总有一个坠落到正在凶险的美餐下等候着的水斗里。坠落下去的蜜蜂在水斗里得到一次意外的沐浴，它尽责地把美丽的半透明翅翼浸泡在水中，然而，尽管它费尽心机，也无法再展翅高飞了。诡谲的花卉正在那儿监视着。要走出那神奇的水斗，只有一个出口，那就是蓄水量过多而向外倾斜的水沟。这条水沟的宽度足以给昆虫提供一条过道，昆虫的背首先接触到柱头黏性的表面，然后，再触及正沿着柱头穹顶在等待它的黏性的如淋巴结似的花粉块。这样，昆虫携带着黏性的花粉逃脱了，飞到邻近的另一朵花卉去，重又经历用餐、拥挤、坠落、沐浴和逃脱这一幕幕戏，不可避免地让携带着的花粉与渴求的柱头接触。

这就是一种熟悉并善于利用昆虫激情的花卉。人们不会认为这一切只不过是多少染上传奇故事色彩的阐述；不，列举的事实来自于精确而科学的观察，用另一种方式来解释花卉各种器官的用途和禀性，是全然不可能的。应该接受明摆的事情。这种难以置信而又卓有成效的计谋，更使人惊讶不已；它并不试图满足此时立即产生的迫不及待的饮食需求，最迟钝的智力也会因这种需求变得敏锐起来；它眼下只有一个遥远的理想：种的传播。

但是，为什么人们会说这些神奇的复杂装置只能导致风险的增加呢？我们不必急于做出判断和回答。我们对植物的理性一无所知。我们了解植物在逻辑和简单化方面遇到的障碍吗？我们了解它的生存和成长的唯一的有机规律吗？某个人从金星或火星上瞧见我们尽心竭力要赢得空间，他同样会思忖：给双臂装上一对翅膀模仿鸟儿飞翔，事情是如此的简单，为什么还会有这些丑陋、奇形怪状的装置，还会有这些气球、飞机和降落伞呢？

二十三

人们出于幼稚的虚荣心，用相沿很久的成见去反对这些智慧的证明；是的，花卉创造了奇迹，但是，这些奇迹又是永恒不变的。每个品种，每个类别，都各有自己的体系，而且代代相传，毫无明显的改进。可以肯定，自从我们观察花卉以来，也就是说五十年左右以来，我们并没有发现南美马康塔兰或卡塔塞蒂兰改善它们设的陷阱；这一切都是我们能够予以确认的，这的确也是不足之处。我们是否仅仅做了最基础的试验？一个世纪以后，我们那令人惊异的爱沐浴的兰科植物生长在另一个迥然不同的环境，处于奇特的昆虫之中，我们是否知道，它们绵延不绝的后代会做些什么？此外，我们冠以种类、类别、品种的名称，最终会使我们自己搞错，我们就这样创造出我们认为固定不变的、想象的典型，然而，这些典型很可能只是根据变化迟缓的情况，继续缓慢地改变其器官的同一种花卉的代表。

花卉先于昆虫来到我们这块土地，因而，当昆虫出现时，花卉便不得不以崭新的构造来适应这位意外造访的合作伙伴的特性。在我们一无所知的一切事物中，仅仅这一严格来说无可置疑的事实便足以证实什么是进化。归根结底，进化这一含义有些模糊的词语，不正意味着适应、变化和智力的发展吗？

此外，即使不去诉诸这些史前发生的事情，收集大量可资证明的事实也许并不困难，这些事实可证实：适应和发展智慧的能力并不仅仅属于人类。无须重读我曾就这一主题在《蜜蜂的生活》中详细阐述的章节，我只简单地再提及两三个在那儿引证过的细节。比如说，蜜蜂创造了蜂箱。在野生的原始状态，在它们的出生地，蜜蜂是在露天劳作的。由于我们北方型的气候变化不定，而且又偏寒冷，迫使蜜蜂在岩洞或树洞里寻找隐藏的场所。这一天才的想法，使过去围着蜂巢一动不动，以保持巢内必要热量的成千上万的蜜蜂，得以去采蜜和照料“蜂儿”。在异常暖和的夏天里，蜜蜂重又回复它们祖先生活在热带时的习俗，这种情形并不罕见，尤其是在南方 。

另一件事实：黑蜜蜂被转移到澳大利亚或加利福尼亚后，便完全改变了它的习性。从第二年或第三年起，它发现那儿常年是夏天，花卉又从不匮乏，它日复一日地生活，满足于采集日常必须消耗的蜜和花粉，于是，它最新的、认真的观察，战胜了代代相传的经验，它不再储备食物。布克纳以同样的思路提出一个观点，同样证明对环境的适应，并不是缓慢的、长期的、无意识的和不可避免的，而是立即的、有意识的：在拉丁美洲的巴巴多斯，蜜蜂整年都能在石油和糖的提炼厂中心找到大量的糖类，它们完全不用去拜访花卉了。

最后，请回忆一下蜜蜂曾有趣地否定了两位英国昆虫学家克比和斯潘思的观点。“只要有人向我们证明哪怕这样一种情况，”两位学者说，“蜜蜂因形势所迫，便想用黏土或灰浆来代替蜂蜡和蜂胶，那么，我们就承认蜜蜂有能力进行思考。”

他们刚刚表达了这个相当专横的愿望，就有一位博物学家安德烈·克奈特把一种蜡和松脂调成的混合物涂在树皮上，他观察到他养的蜂全都不再打算去收集蜂胶，而且只利用这种现成配制的、没有尝试过的新养料，在它们住处周围，这种养料比比皆是。此外，在养蜂实践中，一旦缺乏花粉，只需供给它 们几撮面粉，以便使它们立即懂得，虽然滋味、气味和颜色大 相径庭，但是，面粉同样有助于它们，具有同花药粉一样的效用。

我刚才就蜜蜂重新提起的话题，我想，同样可以在花卉的王国里得到证实。很可能，举例来说，只要鼠尾草属的众多品种所做的令人敬佩的进化努力服从于某些试验，并且这份努力要准备得比像我那样的外行所能做的更有条理，就足够了。在其他许多容易收集的资料中，巴比内有关植物的饶有趣味的研究，使我们懂得，某些远离它们习惯的气候而移植过来的植物，确实如同蜜蜂那样，善于观察新的环境，并加以利用。因此，在亚洲、非洲、美洲的最炎热的地区，每个冬天都不曾毁坏我们的小麦，小麦重又变成它最初时的样子；成为像细草那样富有生命力的植物。那儿的小麦总是绿油油的，通过根系来繁殖，而且不再有麦穗和种子。当它从原生的热带故国来到我们的寒冷地区，需要适应新环境时，它必须打乱原有的习惯，创造一种新的繁殖模式，正如巴比内透彻地指出：“植物的机体似乎不可思议地、奇迹般地预感到，为了避免在气候严酷的季节里彻底死亡，必须经历种子的状态。”

二十四

不管怎样，为了推翻我们前面曾谈到的反对意见——这些意见曾使我们兜了那么大一个圈子——只要人类力量形式之外的智力进步行为得到证实，哪怕是仅仅一次，这就足够了。但是，人们除了感到乐于反驳一个过于自负和陈旧的证据之外，有关鸟儿、昆虫、花卉的拟人化的智慧问题，实际上是多么无足轻重！尽管人们谈到兰科植物和蜜蜂时，说什么这是大自然而不是植物或蜜蜂本身在盘算、策划、点缀、创造和思考，但这中间的差别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一个更加深刻、更加值得我们热切注意的问题，对于这些细节具有决定性的影响。重要的是理解特性、品质、习惯，也许还有全部智慧的目的，所有在这块土地上完成的智力行为都来自于这份智慧。按照这样的观点，生物——尤其是蚂蚁和蜜蜂——的研究，是人们能够着手进行的一种最有趣的研究，在研究过程中，这种人类智力形式之外的才能的行为和典型，表现得尤为明显。依照我们刚才所证实的一切看来，这些意向，这些智力行为，在兰科植物身上至少与群居的膜翅目昆虫同样复杂、同样先进、同样动人心弦。还应当考虑到，关于许多运动物体以及这些躁动不安的昆虫的某些推理方式和某些颇为艰难的观察，我们尚未涉足，而我们却毫不费劲地理解了那生性安静的花卉的一切悄无声息的动机，一切坚定而明智的推理。

二十五

然而，在对大自然的杰作、普遍的智慧或宇宙的才华（词语在这儿是无关紧要的）表示惊讶的同时，我们在花卉世界里又发现了什么呢？为了不至于一笔带过，因为这一科目会引起久远的研究，我们首先要指出，花卉世界中美和喜悦的观念、它诱惑的手段、它的审美趣味，同我们非常相近。不过，应当更确切地认定，我们的观念适应了花卉的观念。事实上，我们不能肯定的是，我们是否创造了适合于我们的美。我们所有的建筑图案、音乐动机、色彩和光线的调和等等，都直接借鉴于大自然。且不提海洋、山峦、蓝天、黑夜和黄昏，比如说，我们对于树木的美又能说些什么呢？我指的不仅是森林中的树木，这树木是大地的一种力量，也许是我们的本能和我们的宇宙观念的主要源泉，我指的也是树木本身，单独的一棵树，历经沧桑后它依然老当益壮。这些印象构成了明朗的底蕴，它们可能成为我们一生幸福和安宁的奥秘，在这些不知不觉形成的印象中间，我们之中又有谁会没有保存着对几棵美丽的树木的印象呢？当人们走过了生命旅程的半途，当人们达到人生的辉煌阶段，当人们阅尽了大千世界和人类的艺术、才能、豪华可能提供的几乎所有的场面，并体验和比较了许多东西之后，人们重又回忆起十分简单、朴素的事物。这些简单的记忆在纯净的天际竖立起两三幅纯洁、清新、静止的画面，如果真有一幅能够通过隔绝两个世界的门槛的画，人们愿意让它和自己一起长眠。对我来说，我既无意设想天堂，也不愿去想象九泉之下的哪怕变得辉煌异常的生活，例如圣博姆的雄伟的山毛榉，佛罗伦萨或我住处附近僻静之地的柏树或意大利五针松给过往行人所做的必要的耐受力、沉着的果敢、奔放的热情、默默无言的胜利、严肃和毅力等一切重要情绪的示范。九泉之下，这些树木并没有它们的位置。

二十六

不过，我不想离题太远，关于花卉，我只想指出，当大自然想要显得美丽、赏心悦目，表现出幸福的气氛，那么，它会采取同我们几乎一样的做法，假如我们同它一样拥有它那些财宝的话。我知道，我这么说，真有点儿像赞赏上帝总是让大河流经大城市的主教；但是，很难以不同于人类的另一种观点来思考这一切。因而，遵循这个观点，我们考虑到，如果我们不了解花卉，那么，我们对征兆、对幸福的表现的理解，便会少得可怜。为了正确评价花卉的美和欢乐，必须居住在一个花卉占优势的地方，就像我写下这些文字的地方，普罗旺斯省介于西亚涅河和勒卢河的一块地方。这儿，花卉的确是山谷和丘陵的唯一君主。那儿的农民已丧失种植小麦的习惯，好像他们只要能满足一种感情更加细腻的人的需求就行了，这些人以甘美的气息和土荆芥为食。田野只是不断更换的花束，接踵而至的芳香仿佛围绕着蔚蓝的岁月在跳轮舞。银莲花、紫罗兰、金合欢花、堇菜属、石竹花、水仙、风信子、长寿花、木樨草、茉莉花、晚香玉，占满了白天和黑夜，占满了春、夏、秋、冬。但是，辉煌的时刻则属于五月的玫瑰。那时，从山坡到洼地，在葡萄园和橄榄园的垄间，玫瑰花如同一条花瓣组成的大河在向四面八方流淌，从这花之河中浮现出房屋和树木，我们把这条色彩缤纷的河流献给青春、健康和欢乐。花卉的芳香显得热烈而又清新，但特别充实，人们也许会以为这芳香微微启开天国之门，直接来自于福乐的发源地。大道小径是在花卉的果肉中，在天堂的养料中开凿而成。人们仿佛平生第一次得以一饱眼福。

二十七

为了始终坚持必要的幻想，并从我们人的观点出发，在提出第一点意见之后，我们再补充一点不那么大胆，但具有更广泛意义的，也许富有成果的意见：地球的特性多半可能也是整个世界的特性，它完全和人的行为一样，在生存斗争中产生功效。它采用同样的方法、同样的逻辑。它借助我们运用的手段来达到目的。它摸索、踌躇，几次三番从头开始，然后，又补充、淘汰，像我们处在它的地位上也会做的那样，一旦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便加以矫正。它竭尽全力，采用我们工厂里工人和工程师的方法，艰难地、逐步地进行创造。它也同我们一样，跟生存中形形色色沉重的、庞大的和阴暗的东西做斗争。它并不比我们更清楚前进的目标；它寻找自我，渐渐地发现自我。它经常拥有一个模糊的理想，但是，人们仍然可以辨认出众多重要的路线，它们趋向一种更加热情、复杂，更加令人激动、注重精神的生活。在物质上，地球的特性支配着无穷的资源，它了解我们对之一无所知的神奇力量的奥秘；但是，在理智上，它好像严格地把活动范围局限于我们的星球，至今，我们尚未发现它超越过这一界限；如果在那儿它什么也没有获得，是否能因此而断言在这星球之外什么也没有呢？是否也能因此而断言，人类精神的表现方法是唯一可能的，人类不会互相欺骗呢？能不能因此而认为，人类既不是例外，也不是个怪物，而是宇宙的根本愿望和意志在它内心闪现，并在它身上表现出来的生物呢？

二十八

我们的认识的水准点缓慢而有节制地显露出来。也许，柏拉图著名的形象化比喻，那洞壁上显现出一些无法解释的阴影的洞 穴 不再 令人满意；但是，如果有人想以一种新颖的而且更加确切的形象化比喻来代替它，它也许不会更令人快慰。请设想一下，这个洞穴逐渐扩大。永远不会有一束亮光照射进来。除了光和火，有人会周到地用我们的文明所允许的一切来装备它；而在那儿，人们则打一出生便如同被囚禁了起来似的。他们从不怀念光明，因为他们从未见到过光明，他们也许不是盲人，他们的双目并未失明，但又不需要看见任何东西，他们的眼睛可能变成最灵敏的触觉器官。

为了在他们的行为中认出我们自己，不妨让我们想象一下这些处于愚昧无知的状态，置身于环绕他们的大量不为人知的物体中间的不幸的人。有多少无法理解的蔑视，多少难以置信的偏向，多少出乎意料的阐释！但是，他们对并非为黑夜而创造的事物的利用则显得令人感动，而且往往异常巧妙！……如果他们在亮光下突然发现了他们竭力使之适应于黑暗中变化的工具和装置的真实性质和用途，他们的惊愕会是什么呢？他们遇到过多少次这样的情况呢？……

然而，从我们方面来看，他们的处境似乎简单而安逸。他们匍匐其间的奥秘是有限的。他们仅仅被剥夺了一种感觉，然而不可能估计我们失去的人的数字。他们犯错误的原因只有一个，而别人却无法统计我们所犯的种种错误的理由。

既然我们生活在这样一种洞穴里，观察到把我们置身于其中的力量，而且在某些重大问题上经常跟我们本身一样起作用，那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吗？在地下室里，微微的闪光让我们明白，我们并没有弄错那儿所有东西的用途；而那些微微的闪光则是昆虫和花卉带给我们的。

二十九

很长时间，我们曾怀着某种愚蠢的骄傲，以为一些神奇的、独特的、令人叹为观止的生物可能是来自另一个世界，这些生物同其他生命没有确定的联系，在任何情况下都具有异乎寻常的、无与伦比的、极其可怕的能量。不过，还是不那么神奇的好，因为，我们知道，在大自然的正常演变中，奇迹是转瞬即逝的。发现我们跟这大千世界的灵魂有着一样的思想、一样的希望、一样的不幸，而且，几乎有着一样的感情，发现我们遵循着跟这大千世界的灵魂一样的路线——虽然这并不是我们的正义和怜悯的特有的理想——确实是非常令人快慰的。我们确信，为了改善我们的命运，为了利用各种力量、时机和物质规律，我们常常诉诸类似大自然用以照耀和支配那些难以驾驭的、意识不到的领域的方法，我们也确信，我们生活在真实之中，生活在充满未知物质的宇宙，而这宇宙的思想并不难以理解，并不怀有敌意，相反，却是同我们的思想相似的或相同的，这一切都确实是非常令人宽慰的。

如果大自然通晓一切，如果它从不欺骗自己，如果它在一切方面一下子就表现得完美无缺和可靠有效，如果它在所有事情上都展示出大大地超越我们的智力，那么，就有理由产生恐惧，并因此而丧失勇气。我们会觉得自己是一股奇特力量的牺牲品和战利品，了解和衡量这股力量，对于我们是件毫无希望的事情，不如相信这股力量至少从智力观点来看同我们的能力极其相似。我们的才智与大自然的智力都从同样的储存库汲取补给。我们置身于同一世界，几乎是处于同等的地位。我们不再同高不可攀的神灵们交往，而是同含蓄的、充满情意的愿望发生关联，重要的是要发现和引导这愿望。

三十

认定压根儿不存在多少有点儿智慧的生灵，也许并不是过于轻率的，但是，我设想，一种凌乱的、空泛的智慧，犹如某种万能的流体，根据这些生灵是良好的或者是蹩脚的精神导体，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渗透进它遇到的一切机体。直到现在，在这片土地上，人类也许具有对宗教称之为神奇的流体显示最小阻力的生存方式。我们的神经也许是传导这股更为灵敏的电流的线路。我们头脑中的脑回可以说会形成感应线圈，在这线圈里，电流的力量逐渐增强，但是，这电流不可能是另一种性质，也不会出自于其他来源，而只能是在石头、星星、花儿或动物身上流过的感应电流。

然而，鉴于我们并不具备可能获取答案的装置，探索这些奥秘也就无济于事了。我们只是观察了这种智慧在我们自身之外的若干表现。我们在自己身上观察到的一切则有充分的理由令人怀疑；我们是审判官，同时又是当事人，我们过于关心如何使我们的世界充满幻想和美好的希望。然而，哪怕最微弱的外界的迹象，对我们也是弥足珍贵的。就我们对于山脉、海洋、星辰产生的兴趣而言，花卉给予我们的可能微不足道，要是我们发现了它们生存的秘密的话。这秘密使我们更有信心假定，赋予一切事物以生命力的，或在一切事物中表现出来的灵性，同赋予我们机体以活力的灵性，是属于同样的本质。如果这种灵性同我们自身灵性很相似，如果我们的灵性同样也同它很相似，如果在它身上所存在的一切，在我们自身同样存在，如果它运用我们的方法，如果它也有我们的习惯、忧虑、特性和对更美好的东西的渴望，那么它指望获得我们本能地、无法克制地所希望的一切，难道不合逻辑吗？既然可以肯定它也希望得到这一切。当我们觉得，这种智慧在生活中四处可见，那么，这生活是否很可能并不止造就智慧呢？也就是说，它并不以追求幸福、完美及战胜我们称之为邪恶、死亡、黑暗、虚无的东西为目的，而虚无可能只是生活正面的投影，或者只是它本身的蛰伏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