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思想房间”之后
阅读新学和西学,给毛泽东打开了各种各样的“思想房间”。那么,他又是如何在这些“思想房间”里逗留、挑选,进而为寻找主义、确立信仰汲取营养的呢?
毛泽东寻找“主义”,不只是停留在书本上、书斋里和头脑中,而是习惯于把读书所得,拿来四处宣传,甚至拿到行动中来尝试和检验。比如,他读了卢梭的教育小说《爱弥儿》,便在1919年写的《民众的大联合》一文中,呼吁实行卢梭在小说中提出的“回到自然”的“自教育”,以脱离社会压力的“苦海”。胡适提倡多研究些问题,毛泽东就准备组织一个问题研究会,还写了一份《章程》,提出要研究七十一类问题,发表在《北京大学日刊》上面。他看到周作人介绍日本新村主义的文章,随即到周作人家里去请教,回到湖南后,又起草一份《新村建设计划书》,还跑到岳麓山一带去找地方,想邀约一些朋友到那里建个“新村”,做个实验。1920年,他读到拉丁美洲有一种叫工读主义的时潮,就在上海组织几个人半工半读,靠给人洗衣服维持生计。这年在上海见了陈独秀,受托回湖南宣传新思想,组建社会主义青年团,他就办起了文化书社。
在青年毛泽东看来,选择“主义”是件大事,必须经过比较研究和慎重思考。他当时不断地选择,不断地抛弃,恰如住旅馆一样,他在不同房间留住过,随之便匆匆离去。其中,克鲁泡特金的无政府共产主义,武者小路实笃的新村主义,欧文等人的合作主义,托尔斯泰的泛劳动主义,杜威的实用主义,尼采、叔本华的唯意志主义,罗素的社会改良主义,还有社会进化论,等等,都是他或长或短徘徊过的“思想房间”。
毛泽东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是认为其他主义都行不通,没有更好的办法,才逐渐确立起来的。他在1920年12月1日给蔡和森的信中说,采用“俄国式的革命,是无可奈何的山穷水尽诸路皆走不通了的一个变计,并不是有更好的方法弃而不采”。这个说法,符合那一代共产党人寻找真理的客观实际。毛泽东说他在此前关注过、宣传过甚至尝试过的一些主张,总是“理论上说得好听,事实上是做不到的”。
即使在跨进马克思主义门槛的最后一刻,他也没有放弃对各种“主义”的优劣再做比较,表现得很谨慎。
1921年1月初,在新民学会新年大会上,毛泽东提出了“改造中国与世界”的五种“主义”,供大家讨论,然后进行最终选择。这五种“主义”是:
社会政策(社会改良主义);
社会民主主义;
激烈方法的共产主义(列宁的主义);
温和方法的共产主义(罗素的主义);
无政府主义。
参加会议的谢觉哉,在1月3日的日记中写道:“连日新民学会开会,关于主义争辩甚厉。……同一学会,则以奉同一主义为宜。”从保留下来的会议记录看,毛泽东在会上就他提出的五种“主义”,分别做了一些分析:
社会政策,是补苴罅漏的政策,不成办法。社会民主主义,借议会为改造工具,但事实上议会的立法总是保护有产阶级的。无政府主义否认权力,这种主义恐怕永世都做不到。温和方法的共产主义,如罗素所主张极端的自由,放任资本家,亦是永世做不到的。激烈方法的共产主义,即所谓劳农主义,用阶级专政的方法,是可以预计效果的,故最宜采用。
尽管有这样一番比较和解释,参加会议的新民学会会员还是不得不举手表决。结果是:毛泽东等十二人主张布尔什维主义,二人主张社会民主主义,一人主张温和方法的共产主义,三人弃权。
毛泽东从五四到建党期间的读书经历,不由得使人感慨:那时,为新思潮推波助澜的风云人物,都是一色的知识分子;正是这些原本以读书为业的人,通过阅读和相应的实践,分别选择了自己的人生理想和未来道路,其中不少人后来成为了中国革命的中坚。这种通过阅读和比较最终确立信仰的现象,很值得思考。
在那个年代,阅读确确实实与寻找真理有关。一旦寻找到真理,并真正懂得和理解,就不轻易改变,于是坚定地守望它、维护它、实行它。拿破仑有一句名言:世界上只有两种力量,一种是剑,一种是思想。需要补充的是,剑从来都是由思想来指挥的。因此,思想的力量是最根本的,只有在正确思想指导下的实践,才能科学有效地改造世界。
当然,阅读与信仰的关系也很复杂。读书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或者说,读书不是衡量一个人的精神世界高下的唯一标准,而只是联结实践和信念的一个中间环节。这个环节,可以引向不同的实践和信念。
例如,蒋介石也曾经读过马列主义著述。1923年10月4日,他在日记中写道,“上午复看《马克思学说概要》,习俄语,下午看《概要》”;10月18日又写道,“看《马克思传》,下午看《马克思学说》乐而不能悬卷”;11月21日还写,“看《列宁丛书》”。看来,蒋介石当时确实用了些心思读马列,也算是国民党进步阵营中的人物,但他的信仰和实践,终究相去甚远,背道而驰。
有文化的政治人物多半喜欢读书,但是,读什么书并不意味着就信仰什么,就能在实践中做什么,关键在基于什么立场来吸收书本内容,并且要看是否有实践书本理论的兴趣、勇气和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