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演论》和《物种起源》:唯物史观前奏曲
在走向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过程中,有两本进化论著述对毛泽东的影响不能小觑。一本是严复翻译的赫胥黎《天演论》,一本是达尔文的《物种起源》。
达尔文《物种起源》中文全译本,由马君武于1919年译出,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分别以《物种原始》、《达尔文物种原始》为书名出版。1920年毛泽东创办经营长沙文化书社时,《达尔文物种原始》便是他两次重点推荐的新书,并在报上刊登售书广告,把它列为“书之重要者”。
达尔文《物种起源》提出的进化论学说,基本观点是:栖居在地球上的一切生物都是从一个或少数几个原始类型进化而来,在生存斗争中不具备有利变异的个体趋于灭绝,而具备有利变异的个体则被选择保存下来,通过一代代自然条件的选择,变异逐渐积累,形成新的物种。进化论刚刚创立的时候,受到主流学术界怀疑,甚至被讥讽嘲笑。英国生物学家赫胥黎发表《进化论与伦理学》,为达尔文进化论辩护并有所发挥。该书上卷依据达尔文学说阐述自然界生物竞争、适者生存的进化规律,下卷论述进化论与伦理学的关系,认为人类具有相亲相爱的先天本性,因而高于动物,进化规律不适用于社会发展。
赫胥黎《进化论与伦理学》由严复以《天演论》为题译成中文,于1898年出版。全书糅合了达尔文、赫胥黎、斯宾塞三人的理论,对原著作取舍增删和重新排列组合,近6万字,严复写的“按语”就有一万七千字左右。《天演论》事实上是严复运用进化论学说,来解决中国近代社会实际问题的再创作。他在书中表达的主要观点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是自然和人类社会共同的规律,“天不变,道亦不变”的传统是违背进化规律的;优胜劣败、弱肉强食是进化的必然结果,中国人若以千年文明古国自诩,不改弦更张,奋发图强,难逃悲剧结局;“以人持天,与天争胜”,人类与动物的区别在于可以改造自然,制天命而用之。
1912年秋冬,毛泽东在湖南省立图书馆自学期间,第一次读到《天演论》。显然,他对达尔文进化论的了解,是读《天演论》在先,读《物种起源》在后。事实上,《物种起源》是比较忠实地翻译过来的生物学著述,在非专业读者中,影响远不如《天演论》。1941年12月,毛泽东把自己保存的一批图书捐赠给中共中央书记处图书室,其中就有严复翻译的赫胥黎《天演论》,上面还盖有自己的藏书章。由此推断,他自1912年读到《天演论》后,在延安时曾保存此书,或继续读过。
20世纪初的中国知识分子寻找主义,大多把进化论作为最深刻、最有力的理论支撑。马君武在《达尔文物种原始》译者序言中便称:达尔文以天择说解释物种原始,“其在科学界之价值,与哥白尼之行星绕日说,及牛顿之吸引力说相等,而对人类社会国家影响之巨大则远过之”。严复译述《天演论》,用意更为明显,把进化论概括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目的是警醒国人在竞争中求生存,自立、自强、自主。这本书问世后的短短十多年中,就发行过三十多种不同的版本,这是当时任何其他西学书籍无法比拟的。“天演”、“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等新名词很快充斥报纸刊物,有的学校以《天演论》为教材,有的教师以“物竞”、“天择”为作文题目,有的人干脆以“竞存”、“适之”作为自己或其子女的名字。这本书对中国知识界的思想启蒙作用,对塑造当时中国的核心价值观,实乃功莫大焉。
毛泽东自然也不例外。他当时喜欢这两本书,可视为接受唯物史观的前奏。进化论思想,特别是严复关于“物竞天择”的解释,与历史唯物主义的阶级斗争史观,确有暗合之处。达尔文和赫胥黎,和马克思是同时代人,一个比马克思大九岁,一个比马克思小七岁。马克思夫人燕妮曾听过赫胥黎的演说,称自己听到了“真正充满自由思想的勇敢的演讲”。恩格斯把进化论、细胞学说和能量守恒定律,并称为19世纪中叶自然科学中具有决定意义的三大发现。马克思在1861年1月16日给斐迪南·拉萨尔的信中,便明确说过:“达尔文著作非常有意义,这本书我可以用来当作历史上的阶级斗争的自然科学依据。”恩格斯在1888年英文版《共产党宣言》序言中,甚至表示,《共产党宣言》的基本思想,“对历史学必定会起到像达尔文学说对生物学所起的那样的作用”。这些,都反映出唯物史观和达尔文进化论之间的潜在关联。
1912年毛泽东读了《天演论》,1920年读了《达尔文物种原始》,1926年发表的《纪念巴黎公社的重要意义》,可隐约感受到他把阶级斗争史观和进化论学说联系在一起的习惯。他说,“现时国内颇有些人怀疑或反对阶级斗争的,这是不了解人类进化史的缘故”,“人类由原始社会进化为家长社会、封建社会以至于今日之国家,无不是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之阶级斗争的演进”。
此外,毛泽东服膺进化论,与他的个性及经历有关。敢于斗争,在矛盾和风浪面前迎难而上,在斗争中求生存、求发展,是他的鲜明个性和政治理念。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以后,他对社会演变规律的认识,自然远远超越了达尔文的进化论思想,但终其一生,确实也强调一个政党、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必须通过奋斗才能立足,进而由弱到强。这是否属于人们一直诟病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呢?恐怕不好这样说。完全用生物进化论来解释社会现象,或者把人类社会的追求和发展目标仅仅定位在进化论上面,才叫社会达尔文主义。社会达尔文主义当然是不科学的,但生物进化论作为具有重大影响的自然科学成果,不能不影响人们的世界观和历史观,这也是事实。进化论在20世纪初的中国能够发生那样大的影响,也说明人们把自然科学成果运用到社会发展领域,甚至被当作社会科学成果,是可能和必然的。否则,就不好解释为什么许多并不懂生物进化论的人,那样明显地受到达尔文学说的影响。
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对达尔文和进化论依然不能忘怀。1958年5月8日在中共八大二次会议的讲话中,他列举古今中外青年创造发明的事迹,便举达尔文为例,说他是“大发明家,青年时开始信宗教,也被人轻视。他于是研究生物学,到处跑,南北美洲、亚洲都跑到了,只是没有到过上海。创造进化论时也是个年轻人”。1961年,他让身边的工作人员读《社会进化简史》、《物种起源》,并拿着一本《物种起源》对当时在中办机要室工作的一位年轻人说:“这本书,值得一读,可以了解社会发展史。”
从社会发展史角度来阅读进化论,从进化论角度来研究社会发展史,或许就是开通毛泽东和《物种起源》、《天演论》逻辑关联的一把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