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古为今用的“工具书”
史沫特莱在她的文章中,还写下这样的内容:“他(毛泽东)在抗大和陕北公学上课,在群众大会上作报告,和他的谈话一样,都以中国社会的日常生活和丰富历史为根据。涌到延安的知识青年,习惯于从苏俄的少数作家的作品中汲取精神养料,毛泽东则对学生讲自己的祖国和人民、民族的历史和大众文艺。”
此为确言。毛泽东在抗战前期频繁到延安“抗大”、陕北公学、延安“鲁艺”、中央党校等学校讲课,作报告。据目前留存下来的报告记录,尤以1938年为多,达到了三十次。考虑到毛泽东当时的活动没有日志记载,实际讲课次数会比三十次要多。
由于干部们的文化水平普遍偏低,他发挥自己的阅读优势,习惯和擅长借用民间家喻户晓的故事,特别是流传甚广的中国古典小说,来宣传解释党的现实政策,谈论对中国革命的一些认识。比如:他用《三国演义》中“斩蔡阳兄弟释疑,会古城主臣聚义”,即俗称的“古城会”,来说明革命队伍里讲严肃性和原则性时,有时出现点误会是难免的;用《红楼梦》中贾宝玉、林黛玉生活的“大观园”,来比喻人生舞台,要求干部们不要满足于狭小的工作和生活圈子,到抗日根据地的“大观园”中锻炼提升自己;用《西游记》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僧不同的性格,来说明党的干部要有信念坚定、机动灵活、踏实肯干的作风;用《封神演义》中姜子牙上昆仑山拜见元始天尊,天尊为助他伐纣兴周,赠杏黄旗、四不像、打神鞭三样法宝,来比喻中国共产党的统一战线、武装斗争、党的建设三大法宝。
这当中,毛泽东对《水浒传》谈得尤其频繁。
他阅读和看重《水浒传》的情况,略列三事,便知大概。一是长征途中打下一座县城,他急于要找一部《水浒》,结果一名小战士给他找来了一把水壶。二是1938年10月在扩大的六届六中全会一次休息时,他同贺龙、徐海东等人聊天,开玩笑地说:不看完《三国演义》、《水浒传》和《红楼梦》这三部小说,不算中国人。三是1970年代,他先后要过十二种版本的《水浒传》阅读。
毛泽东为什么喜欢《水浒传》?回答这个问题并不难。《水浒传》描写的各路好汉被逼上梁山举旗造反的原因、过程和道路,梁山英雄们的精神、品格和能力,梁山干部集团的组织、策略和方法,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中国革命过程,或者有近似的同构,或者有直接的启发,或者有深刻的镜鉴。《水浒传》在毛泽东阅读中引发的共鸣,已远远超出文学欣赏。他通过对原著内容的提炼和提升,将其精髓融入时代变革,让这部描写古代农民起义的作品,在中国现代革命中,发挥出罕见的“古为今用”的作用。
伴随革命的风风雨雨,毛泽东同《水浒传》一路同行的情景,颇为精彩。不妨按时间顺序,把他一生的有关论述,择其要者列述如下。
少年时读《水浒传》,他视之为“造反的故事”,唤起他对梁山英雄群体的向往。
1926年,他在广东农讲所给农民运动骨干讲课时,不无深意地说:梁山泊宋江等人英勇精明,终不能得天下者,以其代表无产阶级利益,不容于现时社会,遂至失败。但中国的皇朝崩溃,就是农民起来了,有领袖组织造反。
1927年,国共合作的大革命失败时,瞿秋白请毛泽东到上海中央工作,他说愿意上山“和绿林好汉交朋友”。他领导的秋收起义失败后,为说服部队上山,拿出的理由就是历史上的官军从来剿不灭土匪。在井冈山,他果然同农民自卫军首领袁文才、王佐交了朋友,并把他们融入到自己的队伍,站稳了脚跟。但远在上海的中央负责人,对这种看起来有些像传统的造反方式,并不像毛泽东那样感兴趣,因此在1927年12月21日给朱德的一封信中,批评毛泽东等人所为,“在群众眼内看来是替他们打抱不平”的“梁山泊英雄侠义的行为”。毛泽东没有理这套批评,成功的实践让他依然故我。1936年红军到达陕北,他向陕北的哥老会写了这样一个宣言:“你们主张打富济贫,我们主张打土豪分田地。”双方可以“共抱义气”,一同奋斗!
1936年,在《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中,谈到“战略退却”的理由,他说:两个拳师放对,聪明的拳师往往退让一步,而蠢人则气势汹汹。“《水浒传》上的洪教头,在柴进家中要打林冲,连唤几个‘来’‘来’‘来’,结果是退让的林冲看出洪教头的破绽,一脚踢翻了洪教头。”
1937年,他在《矛盾论》里讲起三打祝家庄的故事,认为“《水浒传》上有很多唯物辩证法的事例,这个三打祝家庄,算是最好的一个”。举此例,意在提倡,解决问题必须从分析矛盾的特殊性入手。
1937年和1938年在“抗大”讲课,为了说明土地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领导红军“上山”建立根据地的必然性,他最爱说的话是:《水浒传》里的梁山好汉,都是“逼上梁山”的。他们被逼上梁山,就是官逼民反。我们现在也是逼到山上打游击。井冈山、鄂豫皖的山、陕北的山、四川通南巴的山,都来了游击队。新中国成立后,“逼上梁山”更被他经常用来说明“农村包围城市”这条中国革命道路的形成原因。
1938年,针对延安的一些同志愿意上前线,不愿在后方做保卫工作的情况,他是这样做工作的:《水浒传》写的梁山政权,有军队有政府,也有保卫侦察这些工作。一百零八位高级将领中就有做特务工作的。梁山的对面,朱贵开了一个酒店,专门打听消息,然后报告上面,如果有大土豪路过,就派李逵去搞了回来。
1942年,为了强调合法斗争和秘密斗争相结合的策略,他在陕甘宁边区高干会上的讲话中,再次谈三打祝家庄故事,说其中第三打之所以成功,原因是“有一批人假装合作打宋江,祝家庄便欢迎得很,相信他们,这是合法的。但这些人暗中准备非法斗争,等宋江打到面前,内部就起来暴动。我们对敌人如此,敌人对我们也是如此”。
1944年,他看了京剧《逼上梁山》,认为“恢复了历史的面目”,极力推荐,目的是在党员干部中普及人民群众创造历史、压迫引起反抗这样一些历史唯物主义观点。他还从《逼上梁山》的成功中受到启发,提出编演《三打祝家庄》,并对主创人员说:要写好梁山主力军、梁山地下军、祝家庄的群众力量三个方面。这个思路,显然与当时发展敌后抗战的背景有关。
1945年,召开中共七大期间,为了阐述党的一些政策思想,他反复谈及从《水浒传》里获取的启发。为了说明党的统一战线政策和延安整风的重要性,他说:梁山泊就实行了这个政策,内部政治工作相当好,当然也有毛病,他们里面有大地主、大土豪,没有进行整风,那个卢俊义是被逼上梁山的,是用命令主义强迫人家上去的,不是自愿的。为了解除延安整风给知识分子干部带来的压力,他借用《水浒传》里吴用和萧让这类“秀才”的故事,来强调革命队伍不能缺少知识分子,要让他们发挥作用。为了说明抗战胜利后要用很大力量转到城市工作中去,他说:到城市去做秘密工作,不要像《水浒传》里的好汉,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梁山泊也做城市工作,神行太保戴宗就是做城市工作的,祝家庄没有秘密工作就打不开。为了让干部们辩证地看待中国共产党在发展中自然形成的“山头”问题,他多次讲,《水浒传》要当作一部政治书看,当时农民聚义,群雄割据,占据了好多山头,如清风山、桃花山、二龙山等,最后会集到梁山泊,建立了一支武装,抵抗官军,这支队伍,来自各个山头,但是统率得好。借“水浒”,讲山头,与中共七大选举来自五湖四海的中央委员直接有关。
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夕,在《论人民民主专政》中为了说明新中国实行人民民主专政的必然性,他说:我们要学景阳冈上的武松。在武松看来,景阳冈上的老虎,刺激它也是那样,不刺激它也是那样,总之是要吃人的。或者把老虎打死,或者被老虎吃掉,二者必居其一。
1955年,他讲到对待犯错误的人,“要准许他继续革命”,不要心地褊狭,搞孤家寡人,并提醒说:不要当《水浒传》上的白衣秀士王伦,他也是不准人家革命。凡是不准人家革命,那是很危险的。白衣秀士王伦不准人家革命,结果把自己的命革掉了。
1957年,为了提倡领导干部继续发扬战争年代的革命热情和拼命精神,他说:什么叫拼命?《水浒传》上有那么一位,叫拼命三郎石秀,就是那个“拼命”。
1959年2月,为了克服“大跃进”期间犯的主观主义错误,他在省市自治区党委第一书记会议上再次讲三打祝家庄的故事:一打时石秀探庄解决了道路问题;二打时拆散三庄联盟,结成了统一战线问题;三打时孙立假投降,解决了内部斗争问题。由此引申出来的现实要求是:纠正“大跃进”在工作方法上的失误,要从调查研究入手去解决矛盾,要让主观认识符合客观实际。
1959年7月,在庐山会议上批评人民公社化运动中出现的“共产风”倾向,他想到了梁山英雄的劫富济贫:宋江立忠义堂,劫富济贫,理直气壮,可以拿起就走。晁盖劫的是“生辰纲”,是不义之财,取之无碍,刮自农民归农民。现在刮“共产风”,取走生产大队、小队之财,肥猪、大白菜,拿起就走,这样做是错误的。
1964年,为了说明当时日益激化的中苏论战气氛,他在中央政治局常委会上说:《水浒传》第一回叫作“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现在赫鲁晓夫就是洪太尉,他发动公开论战,就是揭开石板,把下面镇着的一百零八个妖魔放出来,天下大乱了。一百零八将就是梁山好汉,我们就是赫鲁晓夫放出来的妖魔。
1965年,谈到三线建设部署的必要性,他说:如果出了赫鲁晓夫,我们搞的小三线就好造反。我们这些人还不是好造反,跟宋江差不多。
从上面这些罗列,不难看出,毛泽东一生与《水浒传》的关联,何其紧密。概括起来,他在《水浒传》里发掘和重视的观点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和梁山英雄一样,都是“逼上梁山”;革命的道路都是先建立一块一块的“山头”根据地,然后让星星之火,汇成燎原之势;各个“山头”的革命力量汇到一起,要齐心协力,克服山头主义,形成一支统一的力量;梁山起义军在壮大过程中,展示了许多可以借鉴的策略方法;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队伍同梁山英雄一样,都需要各种各样有特点的人才;梁山英雄敢于斗争、善于斗争值得学习。凡此等等,《水浒传》几乎成为毛泽东在不同时期可以随时翻阅的“工具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