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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斯通纳是1910年进的密苏里大学,那年他十九岁。求学八个春秋后,正当第一次世界大战拼杀犹酣的时候,他获得了哲学博士学位,拿到母校的助教职位,此后就在这所大学教书,直到1956年死去。他的职称始终没有升到助理教授以上的级别。修完课后对他记忆犹新的学生寥寥无几。他死后,几位同事向学校图书馆捐赠了一部中世纪的文献手稿,权当对他的纪念。这部书稿也许还能从珍稀古籍典藏库里找到,书上写了段题记:“敬赠密苏里大学图书馆,以缅怀英文系的威廉·斯通纳。诸位同仁谨记。”
如果偶尔有学生碰巧看到这个名字,也许会纳闷威廉·斯通纳是谁,但他探究的好奇心顶多止于提个漫不经心的问题。斯通纳活着的时候同事对他并不特别尊崇,现在几乎绝口不提了。对年纪稍长的同事来说,他的名字意味着让人想起等待大家的那个最后结局;在年纪更轻的听来,这个名字不过是勾起毫无意义的过去的某种声音而已,而且没有什么共性可以跟他们本人或者自己的职业联系起来。
他于1891年出生在密苏里中部布恩维尔村附近的一家小农场,距离大学所在地哥伦比亚约有四十英里。虽然他出生的时候父母都还很年轻——父亲二十五岁,母亲勉强二十岁——可即便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斯通纳都觉得他们已经老了。父亲三十岁的时候看着像五十岁,因为常年劳作,腰身已经佝偻,经常绝望地盯着年复一年支撑着全家生活的那块贫瘠的土地。母亲对自己的生活还能耐心相待,好像那不过是自己必须忍受的一段稍微漫长的瞬间。她双眼泛着淡淡的苍白色,模模糊糊,眼睛周围的皱纹,在贴着头顶梳起、后面挽了个髻的稀薄灰发的衬托下,显得更加耀眼。
从自己最早能记事的时候开始,威廉·斯通纳便有很多活儿必须要做。六岁的时候,他就得从那几头瘦骨嶙峋的母牛身上挤奶,在离屋子不远的圈里给猪喂食,还要到一窝瘦弱的母鸡那里去收小小的鸡蛋。甚至从去距离农场八里远的乡村学校读书开始,从黎明前到天黑后,他的这段时间都要被这样那样的活儿挤占。十七岁的时候,在农活的重压下,他已经开始驼背。
这是一户孤单的人家,只有斯通纳一个孩子,全家被逃不掉的辛劳紧紧束缚在一块儿。黄昏的时候,一家三口坐在那间只亮着一盏灯的厨房里,凝视着昏黄的灯焰。经常在晚饭和上床睡觉这个把小时里,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就是靠背椅里某个身躯疲惫的挪动声,以及因为房子老旧而使得某块木料发出的微弱而柔和的吱嘎声。
这幢房子盖成一个简陋的正方形,走廊和门扉附近那些没有刷过漆的木椽已经倾斜。由于长年累月的侵蚀,房子已经带上那片干枯土地的颜色——灰色和褐黄色,中间还夹杂着白色条纹。房子的一侧是一间长长的起居室,稀稀落落地点缀着几把靠背椅和若干用木料砍出的桌子,另外还有一个厨房,全家有限的相聚时间大部分都是在那里打发的。另一侧是两间卧室,每间里面都摆放着一张铁制的床架,涂成坚硬的亮白色,外加一把靠背椅,一张桌子,上面有一盏灯和一只洗脸盆。地板是没有涂过漆的木块砌成,分布很不均匀,由于老化,有些已经开裂,灰尘顺着裂缝不断地往外渗出来,斯通纳的母亲每天都要清扫。
在学校,斯通纳每天都要做功课,差不多也像干家务活儿,只是没有农场的那些活儿让人精疲力竭。1910年春天,他读完高中,心想可以接手多干点田里的活儿;在他看来,那几个月过去后,父亲好像变得越来越迟钝,而且更加疲惫。
可是,那年晚春的一个黄昏,这两个男人给庄稼除了整整一天草,晚饭的碗碟收拾好了后,父亲在厨房跟他交谈起来。
“上星期县里来了个办事的。”
斯通纳从平整地铺在那张圆形餐桌上的红白格子图案的油布上抬起头来,望着父亲。他什么话都没说。
“那人说他们在哥伦比亚的大学里新设了个学院。他们叫农学院。那人还说他觉得你应该去那里。得上四年。”
“四年,”斯通纳说,“要花好多钱吧?”
“你可以自己干活顶住宿和伙食费,”父亲说,“你妈妈的大表哥在哥伦比亚城外不远有个地方。需要买些书和东西。我每月会给你寄上两三美元。”
斯通纳的双手平放在桌布上,在灯盏亮光的照耀下,桌布闪烁着暗淡的光。他离家去的最远的地方没有超出过布恩维尔,顶多十五英里远。他尽量克制着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你想过,这地方,完全靠自己能应付下来吗?”斯通纳问道。
“你妈和我应该能应付下来。我会在北边二十亩地里改种小麦,那样会砍掉些手工。”
斯通纳望着母亲。“妈呢?”他问道。
母亲用平淡无奇的语调说:“照你爸说的去做吧。”
“你们真的想让我去吗?”他问道,似乎半是希望得到否定的答复。“你们真的想让我去吗?”
父亲在椅子里挪了挪身子。他看着自己粗壮、长满老茧的手指,泥土钻进那些干裂的缝隙,深邃得都不可能洗掉了。他把手指锁在一起,从桌上举起来,那姿势几乎像个祷告者。
“说来我也不是从没上过学,”他说,望着自己的手,“读完六年级后就开始在一家农场干活。年轻的时候不用上学也能支持。可是现在我就不知道了。就像这土地,一年比一年贫瘠,干活一年比一年辛苦;不像我还是小孩子时那样肥沃了。县里的那个代表说,他们有很多新点子,有很多干活儿的办法,会在大学教给你。他说的可能没错。有时我正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就会琢磨起来。”他打住不说了,手指紧紧锁在一起,紧握着的手放在桌上。“我开始琢磨——”他愁眉苦脸地看着自己的手,又摇了摇头,“秋天了你就去上大学吧。你妈妈和我能应付得了。”
这是斯通纳平生听到的父亲说的最长的一次谈话。那年秋天,他去了哥伦比亚,到大学报到,注册成为农学院的一名新生。
他去哥伦比亚的时候穿着一套崭新的黑色绒面呢正装,是花了妈妈卖鸡蛋的钱从希尔斯–罗布克公司的产品目录上订的,还带了件父亲的旧大衣,穿了条蓝色的毛哔叽裤子,这条裤子他每月穿一次上布恩维尔的卫理公会教堂,又带了两件衬衣,两件换洗的工作服,二十五美元现金,那是父亲用秋收的麦子作抵押从邻居那里借来的。他从布恩维尔步行出发,父亲和母亲大清早驾着农场那辆骡子拉的平板车送到那里的。
那是一个燥热的秋日,从布恩维尔到哥伦比亚的路上尘土飞扬;他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有一辆运货马车出现在身旁,车夫问他要不要搭一段。他点了点头,然后坐到马车的座位上。他的毛哔叽裤子到膝盖那里都被尘土染成了红色。他那被太阳和风蹂躏成褐色的脸庞,沾满了厚厚的灰尘,路上的尘土和汗水交融在一起。在漫长的车程中,他一个劲儿地用那双笨拙的手拍打着裤子,不断用手指捋着高耸的沙灰色直发,他的头发就是不肯服服帖帖地贴在脑袋上。
下午晚些时候,他们到了哥伦比亚。车夫让斯通纳在城郊下了车,指着一群掩映在高高的榆树中的建筑,“那就是你要上的大学,”他说,“你要读书的地方就在那里。”
车夫驾着马车离开后有那么几分钟,斯通纳站着没动,盯着那片建筑群。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壮观的东西。红色的砖墙大楼从一片宽阔的绿色田地向上延伸过去,这片田地不时被石头小径和小块的花园隔断。敬畏之下,他忽然有种从未出现过的安全和静谧感。虽然时间已经不早了,他还是在校园的边角走了很久,只是打量着,好像自己无权进去。
天色快黑时他才向一个过路的人打听去亚什兰·格雷维尔的方向怎么走,这条路将把他带到吉姆·弗特——母亲的大表哥的农场,他要给这个亲戚干活;天完全黑了他才来到那幢木结构的两层的白房子,他就要在这里住下了。他以前没有见过弗特两口子,这么晚了去见他们,感觉怪怪的。
两口子只是点了个头权当欢迎他,然后就仔细地审视着。过了会儿,斯通纳站在门口过道觉得已经很尴尬的时候,弗特才带他走进一个光线暗淡的小客厅,里面挤满了鼓鼓囊囊的家具,几张颜色暗淡的桌上放着些小摆设。他都没有坐下来。
“吃过晚饭了吗?”弗特问。
“没有,先生。”斯通纳答道。
弗特太太弯着食指朝他勾了勾,然后迈着轻轻的脚步走了。斯通纳跟着她穿过几个房间,来到厨房。弗特太太示意让他挨着桌边坐下。她端来一壶牛奶,拿来几块方形的冷玉米面包,放在他面前。他喝了口牛奶,可是因为太兴奋,嘴巴很干燥,却吃不下面包。
弗特走进房间,站在老婆身旁。他个头挺矮,还不到五尺三,脸庞瘦削,鼻子很尖。老婆比他高四英寸,而且很肥胖;她的眼睛躲在无框眼镜后面,紧闭着薄薄的嘴唇。斯通纳喝牛奶的时候,两口子忍着饿意看着。
“早上给牲口喂料喂水,给猪喂食。”弗特吩咐道,语速很快。
斯通纳茫然地看着他。“什么?”
“这就是要你早上干的活儿,”弗特说,“上学之前就得干完。然后,晚上再给牲口喂食,给猪喂食,收鸡蛋,挤奶。有工夫了再劈些柴火。周末的时候,我干啥你就帮着干。”
“好的,先生。”斯通纳回答道。
弗特仔细端详了他片刻说,“大学。”然后摇了摇头。
就这样,为了九个月的食宿,他要给牲口喂水,喂料,给猪喂食,收鸡蛋,挤奶,劈柴。还要耕田犁地,挖残根(冬季的时候还要破开三英寸深的冻土),要给弗特太太搅拌黄油,木棍在奶水中上下翻腾的时候,她飞快地摆动着脑袋,面带严厉的首肯表情看着斯通纳。
斯通纳住在楼上一间当过储藏室的房子里,唯一的家具是张黑色铁制床架,边框都塌软了,支撑着一床单薄的羽绒床垫,还有一张破桌子,上面放着一盏油灯,还有一把靠背椅,歪歪扭扭立在地板上,还有一只他当书桌用的大箱子。冬天,他唯一能够获得的热量就是从楼下房间里透上地板来的热气;他用分给自己的破被子和毯子裹住身子,然后在手上哈着气,这样翻书时不至于割到手。
他在大学做功课完全就像在农场干农活——全心全意,兢兢业业,既谈不上愉快也没有多大痛苦。第一学年结束的时候,他的分数平均在B略微偏下。他很高兴,不是很低,也不在乎不是特别高。他感觉自己学到很多以前从不知道的东西,可这对他来说只是意味着到了第二学年,他可以表现得跟头年一样好而已。
大学一年级结束后的那年夏天,他回到父亲的农场帮着种庄稼。有一回,父亲问他喜不喜欢学校,他回答说挺好。父亲点点头就不再提这事儿了。
直到第二学年回校的时候,威廉·斯通纳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上大学。
到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斯通纳已经是校园里人人都熟悉的人物了。他一年四季总穿着那套不变的黑色平绒套装,身着白衬衣,系着领结,手腕从外套的袖口里伸出来,裤子在腿上难看地飘荡着,好像那套制服以前是别人穿过的。
由于雇主越来越懒惰,他干活的时间不断增加,晚上还要在自己的屋里花很长时间有条不紊地做布置的作业;他已经着手新一轮学习任务了,他将因此获得农学院的理学士学位。第二学年的第一个学期,他要学两门基础科学,一门农学院的土壤化学课,一门差不多要求所有大学生都得修的课程——一个学期的英国文学概论。
最初的几个星期过后,理工课程没有碰到多大困难;有太多的作业要做,太多的东西需要记忆。土壤化学课总体上他还挺感兴趣;他从没想到过,那些黄褐色的土块,他有生以来大部分时间都在打交道的土块,看上去远不是那么回事,他开始隐隐约约发现,自己不断增长的土壤知识,等回到父亲的农场后或许会有用。可是,必修的英国文学概论却空前地让他有些烦恼和不安生。
老师是个中年男人,四十出头,名叫阿切尔·斯隆,他对待自己教学工作的态度好像有那么点嘲弄和蔑视的味道,似乎感觉在自己的知识和能够言说的东西之间横着道深不可测的壕沟,他都不愿费神去弥合。大多数学生既害怕又讨厌他,他的反应则是超然又嘲讽式的好玩。他中等个头,长着副线条深刻的长脸,刮得干干净净;他总是摆出一副不耐烦的姿态:手指不停地插进一团蜷曲的灰色乱发里。他说话时语调平板干巴,声音勉强从活动的双唇透出来,并不刻意表现或搞得抑扬顿挫,但总是优雅地移动着细长的手指,颇有某种说服力,好像要给那些单词赋予某种自己的声音不能赋予的形状。
离开教室开始做农场的杂活儿或者在那间没有窗户的阁楼房间里学习,对着暗淡的灯光眨眼的时候,斯通纳总感觉斯隆的形象在自己内心的眼前升起来。他很难勾画别的任何老师的脸庞或者回想起自己上过的其他任何课上发生的细节;可是在自己意识的门槛,却经常等待着这位阿切尔·斯隆的身影,还有他那单调的声音,以及对《贝奥武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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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某些段落或者乔叟作品个别对句
信手拈来、充满轻蔑的评语。
斯通纳发现,不像别的课程,他对付不了文学概论。虽然他记住了作者以及他们的作品、年代和影响,第一次考试还是差点没通过,而且,第二次考试也乏善可陈。他读了又读布置的文学作品,占用的时间多得连其他功课都开始受影响了;然而,他读到的书页上的那些词句依然故我,看不出自己的努力有何成效。
他反复思考阿切尔·斯隆在课上讲的那些语词,仿佛从它们乏味、单调的意义背后,可能会发现一条线索,带他到自己想去的地方;他躬身前倾趴在一把椅子的桌板上,由于椅子太小很难舒舒服服地容纳他,只好紧紧抓着桌面的边缘,紧得手指关节在褐黄坚硬的皮肤上都挤出白色印迹来;他专心致志地皱着眉头,咬着下嘴唇。可是当斯通纳和同学们更加投入地倾听时,阿切尔·斯隆的嘲讽劲儿就更加引人入胜。有一次那种嘲讽劲儿突然化作愤怒,而且只冲着威廉·斯通纳发来。
那门课研读了两部莎士比亚的戏剧,最后以学习十四行诗结束了那周的课程。学生们既紧张又迷茫,而且对他们和这位从斜面讲桌后注视着大家的无精打采的人物之间日益紧张的氛围感到有些害怕。斯隆向他们大声朗读了第七十三首诗;他的眼睛在教室里游移着,嘴唇紧闭,带着一丝毫无幽默感的微笑。
“这首诗是什么意思?”他忽然发问,然后稍事停顿,目光带着某种无情而且几近痛快的绝望感扫视着教室。“威尔伯先生?”没有听到回答。“施密特先生?”有人咳嗽了声。斯隆把那双黑亮的眼睛转向斯通纳。“斯通纳先生,这首十四行诗讲的什么意思?”
斯通纳咕哝了声,试图张开嘴巴。
“这是一首商籁体诗歌,斯通纳先生。”斯隆干巴巴地说,“一首由十四行句子构成的诗歌,具有确定的格式,我相信你已经背熟了。是用英语写成,我想,英语你已经讲了好多年了。作者是威廉·莎士比亚,一位早就死了的诗人,但这位诗人在若干人的心中仍然占据着某种重要地位。”他又多盯了斯通纳片刻,接着那双眼睛熟视无睹地掠过全班盯着上方时变得茫然起来。他没有看自己的书本,又讲起这首诗来;他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柔和,好像吐出的词语、声音和节奏顷刻间与自己融为一体: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每年的这个季节,
黄叶或尽脱,或只剩三三两两,
挂在冷得瑟瑟抖颤的枯枝上,
荒废的歌坛,甜美的鸟儿曾在那里欢唱。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这种时日的暮光,
日落后渐渐消失在西方;
黑夜,死的化身,慢慢把它赶开,
在安息中笼住万物。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那火光的闪耀,
在他青春的灰烬中奄奄一息,
在惨淡灵床上早晚要断魂,
被滋养过它的烈焰销毁。
目睹这些,你的爱会更加坚定,
因为他转瞬要辞你溘然长往。
趁着沉默的片刻,有人清了清喉咙。斯隆又重读了那两行,声音变得平板起来,又恢复了自己本来的音质。
目睹这些,你的爱会更加坚定,
因为他转瞬要辞你溘然长往。
斯隆的眼睛再次回到威廉·斯通纳身上,他干巴巴地说,“莎士比亚先生穿越三百年在跟你讲话,斯通纳先生,你听到了吗?”
威廉·斯通纳意识到自己有那么几个片刻,使劲屏住呼吸。他把气息轻轻地舒吐出来,不时地意识到呼吸从肺里释放出来时,衣服随着身体不断起伏。他把目光从斯隆身上移开,打量着教室。阳光从窗户里斜照进来,落在同学们的脸上,所以感觉光明好像是从他们自身散发出来,迎着一片黑暗释放出去;一个同学眨巴着眼睛,一道浅浅的暗影落在面颊的一侧,上面的汗毛被阳光照得清清楚楚。斯通纳开始感觉放在桌上紧紧攥住的手指松开了。他在自己的凝视下掉转过手来,很惊奇它们都是黄褐色,很惊奇指甲妥帖地嵌进粗壮的指端的那种复杂的结构;他觉得自己能感觉到血液穿过纤细的血管和动脉无形地流淌着,从指尖到整个身体轻柔又脆弱地颤动着。
斯隆又开始说话了。“他对你说了些什么,斯通纳先生?他的这首十四行诗是什么意思?”
斯通纳的眼睛缓慢又不情愿地抬起来。“意思是。”他说,双手微微动了下朝空中举起;当他看到阿切尔·斯隆的身躯时感觉双眼像蒙了层釉光。“意思是。”他又说,可就是讲不完已经开了头的话。
斯隆饶有兴致地盯着斯通纳。接着他忽然点点头说:“下课。”他谁都不看就转身走出教室。
威廉·斯通纳几乎感觉不到身边有同学存在,他们从座位上站起来咕咕哝哝地抱怨着,然后慢慢腾腾地走出教室。大家离去后,斯通纳一动不动地坐了几分钟,眼睛盯着前面那道窄窄的地板木条,这块地板早已被他从未见过或者认识的学生们不安分的双脚磨掉了漆,蹭得光光的了。他在地板上滑着自己的脚,听着自己的脚底从木头上蹭过时粗糙的刮擦声,感觉着透过皮革的粗硬质地。接着,他也站起来,慢慢走出教室。
晚秋时节细细的冷气刺进他的衣服。他看了看四周,打量着树木光秃秃、疙疙瘩瘩的枝条,全都蜷曲着、扭扭歪歪地冲着苍白的天空。学生们匆匆穿过校园向各自的课堂走去,不时碰擦下他;斯通纳听着他们的咕哝声和鞋跟踩在石头路上发出的磕碰声,看着他们的脸蛋,都被冷气冻得红扑扑的,弯着身子抵御着一股微风。他好奇地看着他们,好像以前没见过这些同学,好像自己离他们很远又很近。当他匆匆赶着去上下节课时,始终保持着这种感觉,保持到土壤化学教授把那堂课上完,背景音却是背诵写在笔记本上的东西时发出的嗡嗡声,那些东西他曾历经辛苦记住,现在自己都感到陌生了。
那一学年的第二学期,威廉·斯通纳放弃了几门基础科学课,中断了农学院的课程;他选修了几门哲学和古代史的导论课,以及两门英国文学课。夏季的时候,他又回到父母的农场,帮父亲经营庄稼,对自己在大学的学习只字不提。
年纪更大些的时候,回首自己本科前两年,斯通纳仿佛感觉那段时光虚幻不实,压根就属于别人,那段已经逝去的时光,好像不是他习惯的那样正常流逝,而是断断续续地流逝着。一个片段跟另一个片段互相重叠着,但又从中分离出来,他还感觉自己从时间中被移了出来,旁观着时间在自己面前流逝,像个宏大、并不均匀地翻转着的立体景观。
他的自我意识开始苏醒,他还从未以这种方式感知过自己。有时他在一面镜子里盯着自己,看着那张覆盖着茅草般干枯褐发的长脸,摸摸尖削的颧骨;他看着从外套袖口里伸出好几寸的细细的手腕;他纳闷,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不是像独自一人时表现的那样显得滑稽可笑。
他对未来还没有什么规划,而且对谁都没有说起过自己的这种不确定。为了食宿他继续在弗特家干活儿,不过,已不再像大学前两年那样干很长时间了。每天下午有三个小时,加上周末的半天工夫,他任由弗特和塞雷娜随意使用自己,余下的时间他要求完全由自己支配。
有部分时间他在弗特家那个阁楼小屋里度过;但是,上完课,而且把弗特家的活儿干完后,他尽可能多回大学去。有时,晚上,他喜欢在那个长长的露天四边形场子里散步,行走在一起漫步和窃窃私语的夫妇中间;虽然一个人都不认识,虽然也从不跟谁说话,他还是感觉跟他们有种亲近感。有时他站在场子的中心,打量杰西楼前面的那五根粗大的柱子,它们从凉爽的草地上直插夜空;他知道,这些柱子是大学最早建的主楼残留下来的,那幢主楼多年前毁于大火。这些柱子在月光下泛着银灰色,明亮又干净,在他看来,似乎象征着自己曾经拥抱过的生活方式,像一座代表某个神灵的庙宇。
在大学图书馆,他游历过排排书架,置身于几千册图书中,呼吸着皮革、布面、干燥的书页释放出的发霉的气息,闻着就像某种来自异国的香气。有时他会暂时停住脚步,从架子上拿下一卷书,在自己的大手中捧住片刻,书脊和厚纸封面以及诱人的书页那种陌生的感觉会在手中产生刺痛感。然后他会翻阅起书来,这里那里随便读上一段,僵硬的手指在翻动书页时尽可能小心翼翼,好像笨拙的手指会撕坏和损毁它们忍着巨大痛苦想发现的东西。
斯通纳没有什么朋友,平生第一次开始有了孤独感。有时,晚上在自己的阁楼房间,他正看书时会抬起头来,盯着房间那些黑乎乎的角落,房间在暗影的衬托下,灯光闪烁不定。如果盯的时间很长又太专注了,那片黑暗就会凝聚成一团亮光,以某种无形的方式呈现着自己阅读的东西。他又会觉得自己走出时间之外,就像那天阿切尔·斯隆在课上跟他讲话的感觉。过去从它停驻的那片黑暗中出来汇聚,死者自动站起来在他眼前复活了;过去和死者流进当下,走进活人中间,所以,在高度专注的刹那,他有种密实的幻觉,好像自己被压缩了,很难从中逃出,也不想逃出。特里斯坦
和大美人伊索尔德走到他跟前;保罗和弗朗西斯卡在泛着微光的黑暗中旋转着
;海伦和光彩照人的帕里斯
,他们的脸蛋因为最终那个结局而痛苦不堪,两人从那片昏暗中浮现出来。他跟这些人相处,方式绝对不会像跟那些从这堂课去赶另一堂课的同学一样,他们会在密苏里的哥伦比亚某所大型大学找到一个本地的栖身之所,他们会带着中西部的某种气度毫不经意地行走散步。
只用了一年的时间,斯通纳就学会了希腊文和拉丁文,水平好得足以阅读简单的文献;他的眼睛因为紧张和缺少睡眠总是红红的,灼热疼痛。有时,他回想自己几年前的样子,被那个陌生形象的记忆搞得惊诧不已,那个人肤色黄得像土地,逆来顺受,而那个人就是从土地中冒出的。他还会想起父母,他们差不多跟自己养的这个孩子一样陌生了;感觉对他们有种复杂的怜悯心怀,又远淡的爱意。
快到大学第四年的中期,一天下课后,阿切尔·斯隆拦住他,请他顺便去趟自己的办公室聊聊。
适逢冬季,一股中西部特有的低沉、阴湿的薄雾飘浮在校园上空。即便在上午十点左右,山茱萸树纤细的枝条上结着的白霜闪闪发光,蜿蜒爬上杰西楼前那些巨大柱子的黑色藤蔓边缘满是彩虹色的晶体,在一片灰色的映衬下闪闪烁烁。斯通纳穿的大衣简直破旧不堪,他决定不穿大衣去见斯隆,虽然天气已经很冷了。当他匆匆忙忙走到那条人行道上,踏上通向杰西楼宽阔的石阶时,浑身瑟瑟发抖。
脱离寒冷后,感觉楼里的热气很强。外面的灰色慢慢渗进窗户和大楼两侧的玻璃门,所以黄色瓷砖地面上闪耀的光要比落在上面的灰色光线还要明亮,那些巨大的栎木柱子和被刮擦过的墙壁在黑暗中闪着微光。慢腾腾的脚步在地板上嘶嘶作响,轻轻的咕哝声被大楼宏大的空间消弭掉了;暗淡的人影在缓缓移动,时聚时离;令人压抑的空气里积聚着油漆过的墙壁的气味,以及羊绒衣服的湿气。斯通纳爬上光滑的大理石楼梯,朝阿切尔·斯隆位于二楼的办公室走去。他敲了敲关闭的门,听到回应声,然后就走了进去。
办公室又长又窄,全靠遥远尽头独立的一扇窗户照明。架子上挤满了书,都高耸到快挨着天花板了。靠近窗户嵌了张桌子,阿切尔·斯隆坐在桌子前面,半转过身子,在光线的映衬下轮廓显得暗淡不清。
“斯通纳先生。”斯隆干巴巴地说,欠了欠身子,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一把皮椅示意他坐下。斯通纳坐了下去。
“我仔细查了下你的记录。”斯隆顿了顿,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夹,端着那种超然的讽刺味儿看着。“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如此好奇。”
斯通纳舔了舔嘴唇,在椅子上拧了拧身子。他试图把自己的那双大手合着交叉起来,这样双手就可以隐藏起来了。“不会的,先生。”他声音嘶哑地说。
斯隆点点头。“那就好。我发现你最初修这儿的课程时是个农学院的学生,大学二年级期间突然转修文学。说得对吗?”
“没错,先生。”斯通纳说。
斯隆朝自己坐的椅子背后靠过去,盯着从那扇高高的小窗户里透进的光块。他的几根手指同时叩了叩桌子,转身背对僵坐在自己前面的这位年轻人。
“这次商量的正式目的是通知你,你得正式改变学习专业,宣布有意放弃自己原来的学业方向,正式确定一个最终的专业。这件事在教务主任办公室里只用五分钟左右就能办妥。你愿当回事儿去办行吗?”
“好的,先生。”斯通纳说。
“不过,你也许猜到了,我请你过来坐坐不是因为这个。你介意我简单地问问你将来的打算吗?”
“不介意,先生。”斯通纳说。他望着自己的手,那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
斯隆轻轻地碰了下扔在桌上的文件夹。“我查到你刚进大学的时候年龄比普通学生稍大些。差不多二十岁了,我说得对吗?”
“对,先生。”斯通纳说。
“而且,那时你的计划是研修农学院提供的课程吧?”
“是的,先生。”
斯隆朝椅背靠过去,望着阴暗、高耸的天花板。他忽然问:“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斯通纳沉默不语。这种东西他压根儿就没想过,也不愿去想。最后他带着几分怨气说,“我不知道。我还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从这些与世隔绝的大墙中走进人们所谓的大千世界,你憧憬过这一天吗?”斯隆说。
斯通纳尴尬地咧嘴笑了。“没有,先生。”
斯隆敲了敲桌上的文件夹。“我从这些档案记录中得知,你是从一个农业社区来的。我判断你父母应该是农民吧?”
斯通纳点点头。
“你拿到学位后想回农场吗?”
“不想,先生。”斯通纳说,声音中透出的果决连自己都吃惊。他想,还怀着自己忽然做出这个决定的奇妙感觉。
斯隆点了点头。“我想象,一个正经专攻文学的学生可能会发现自己的技能并不完全适合土地的召唤。”
“我不想回去。”斯通纳说,好像斯隆没有讲话。“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什么。”他望着自己的手,冲着手说:“我真没有意识到,我这么快就要毕业了,今年底就要离开大学了。”
斯隆漫不经心地说:“当然了,对你来说,也没有非得离开的必要。我想你没有自立的谋生手段吧?”
斯通纳摇了摇头。
“你的本科成绩相当出色。除了你的——”他挑起眉毛笑了——“除了你的大二英国文学概论,你的英文课全都是A;其他没有低于B的。如果毕业后你还能坚持上一年多,我相信,你就能成功拿到文学硕士学位;然后,你也许就可以边教学,边攻读博士学位。前提是你得发自内心喜欢这种事儿。”
斯通纳的身子向后挪了挪。“您的意思是?”他问,听到自己声音中有那么点类似怯怕的味道。
斯隆朝前倾过身来,脸挨得很近后才不再往前倾;斯通纳看到这张长长的瘦脸上线条变得柔和起来,听到那干巴、嘲弄的声音变得温柔和松弛了。
“可是你知道吗,斯通纳先生?”斯隆问道。“你现在还不了解自己?你是当老师的料。”
忽然,斯隆仿佛显得极其遥远,办公室的墙壁消失了。斯通纳感觉自己悬浮在辽阔的露天,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你确定吗?”
“我敢肯定。”斯隆轻柔地说。
“你怎么看出来的,你怎么这样确定?”
“是因为爱,斯通纳先生,”斯隆兴奋地说,“你热爱。事情就这么简单。”
事情就这么简单。他感觉自己冲斯隆点了点头,然后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接着他走出办公室。他激动得双唇颤抖,指尖都麻木了;他像梦游般走着,但仍然能够强烈地意识到周围存在的东西。他蹭着走廊里光滑的木板墙,他想自己能感觉到木板的温暖和颓老;他慢慢走下楼梯,迷茫地看着纹络遍布的冰冷的大理石,在自己的脚下似乎有些滑溜。大楼里,学生们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低低的咕哝声个个都历历分明,他们的脸蛋既亲切又陌生又熟悉。他走出杰西楼,走进早晨的空气中,灰色好像不再压迫着校园;灰色引导着他的眼睛向外向上朝天空望去,好像望向一种自己还无法名状的可能性。
1914年6月的第一个星期,威廉·斯通纳跟另外六十个年轻男子和若干风华正茂的女孩,拿到密苏里大学的文学学士学位。
为了参加毕业典礼,他的父母——乘着一辆用他们家那头暗褐色的母马拉着的借来的四轮轻便马车——提前一天就出发了,从农场出发一夜间赶了四十多里路,所以,天亮后不久,他们就到了弗特夫妇家,由于途中彻夜未眠,整人都僵了。斯通纳从楼上下来到院子里去迎父母。他们并肩站在清新的晨光中,等着他走近。
斯通纳和父亲握了握手,都只是单一地快速摇晃着手,谁也没有看着对方。
“你好。”父亲说。
母亲点点头。“你爸和我过来想看看你的毕业典礼。”
斯通纳一时无言,过了会儿才说:“你们快进来吃点早餐吧。”
厨房里只有他们三个人;因为斯通纳到农场后,弗特两口子已经养成晚起的习惯。但是,无论当时还是父母吃完早餐之后,他都没有主动给他们讲自己改变了打算,不想回农场了。看着从父母崭新的衣服里光秃秃地伸出的那两张褐黄色的脸,想到他们旅途漫漫,想到他们盼了好几年等他回去,有那么一两次,斯通纳差点就要说出来。他跟父母呆呆地坐着,直到喝完他们最后的咖啡,直到弗特两口子自己惊醒走进厨房。后来,斯通纳告诉父母,他得早点儿去大学了,等下午活动开始的时候再来接他们。
斯通纳拿着租来的黑色长袍和帽子在校园里四处溜达;这些东西挺沉而且很不方便,可他又找不到地方放置。他想到本应告诉父母的话,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决定何等决然,几乎希望自己能再考虑。他觉得自己不适合这个仓促中选择的目标,感觉自己放弃的这个世界充满吸引力。他为自己的损失感到悲伤,也为父母的损失感到难过,他悲伤中甚至感觉自己在与他们拉开距离。
整个毕业活动中,这种失落感都与他如影随形;他听到在念自己的名字,就穿过平台从一个男人手里接过证书,此人的脸几乎全被柔软灰白的胡须覆盖住,他简直无法相信置身此地,手中的那卷羊皮纸文凭毫无意义。他只想到父母不安地枯坐在那片巨大的人群中。
各种仪式结束后,斯通纳送父母回到弗特夫妇家,在那里住了一晚上,第二天黎明他们又启程回家。
他们在弗特家的走廊上坐到很晚。吉姆·弗特和塞雷娜陪他们坐着待了会儿。吉姆和斯通纳的母亲互相谈到一个亲戚的名字,接着又陷入沉默。斯通纳的父亲坐在一把靠背椅里,双腿伸开,微微前倾,宽大的双手抓着膝盖。最后,弗特夫妇互相看了对方一眼,打了个呵欠,声称时候不早了。他们回到自己的卧室,另外三个人孤零零地留在那里。
又是一阵沉默。父母在自己身体投下的暗影中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不时向旁边瞥一眼儿子,好像不愿在新住处打搅他。
几分钟后,斯通纳向前倾过身开始说话了,他的声音要比自己本想表达的更响亮更有力。“我应该早点告诉你。我应该去年夏天或者今天早上告诉你们。”
父母的脸在灯光中显得麻木不仁,面无表情。
“我想说的是,我不跟你们回农场了。”
谁都没有动一下。父亲说:“你这儿还有些事情要办完,我们可以明天早上回去,你过几天再回家。”
斯通纳伸开手掌搓了下脸。“这个——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跟你们说,我根本就不想回农场了。”
父亲的手在膝盖上紧紧抓着,然后朝椅背仰过去。他说:“你碰到什么麻烦了吗?”
斯通纳笑了。“不是这么回事。我想再上一年学,说不定两年或者三年。”
父亲摇了摇头。“我看你今天傍晚什么都干完了。县里那个工作人员说农学院只上四年。”
斯通纳想给父亲解释他打算干什么来,试图在他心中唤起自己多么重要和有追求的感觉。他听着自己的语词落下来,好像都发自别人之嘴。他望着父亲的脸,这张脸承受着这些语词,就像一块石头承受着一只拳头的反复击打。他讲完后,坐在那里双手扣在膝盖之间,低垂着脑袋。他听着屋子里的沉默。
父亲终于在椅子里动弹了。斯通纳抬头看着。父母的脸正冲着他。斯通纳几乎要对着他们哭了。
“我不明白,”父亲说,声音沙哑、疲惫,“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想我对你尽了最大的能耐了,送你到这儿来。你妈和我已经为你尽了我们最大的力气。”
“我知道,”斯通纳说,他已经没法多看他们会儿了,“你们都还好吧?今年夏天我会回去一段时间,帮点儿工什么的。我会——”
“如果你觉得应该待在这里,读你的书,那你就应该这样做。你妈和我能对付。”
母亲的脸正对着斯通纳,可是并没有看他。母亲的眼睛挤着闭着;她粗重地喘着气,脸庞好像因为痛苦而扭曲着,她紧攥的拳头压在脸颊上。斯通纳惊奇地发觉母亲在哭泣,深沉又默默地哭着,带着很少哭泣的人嫌丢脸和不好意思的表情。他又看了眼母亲,然后缓慢地站起身,走出客厅。他顺着老路踏上通向自己阁楼房间的那条狭窄的楼梯;他在床上躺了很长时间,睁大眼睛望着头顶的黑暗。
[1] 《贝奥武甫》( Beowulf ),公元7—8世纪开始流传于民间的盎格鲁–撒克逊史诗,主人公贝奥武甫曾与水怪、火龙等搏斗。——译者注,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