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台静农散文选》
“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这种际会,令人太息而又景慕,我一向以为只许古人才有。不想我自己竟也遇到。一九九○年《台静农散文选》在这里出版,我未买着;我买的是一九九二年三月的第二次印刷本。此后六年间仔仔细细读此书凡三遍,也想着要写一点什么,但一直就写不成。我写文章其实甚难,非先得抓住一个像是魂儿的思想才行;而把它(说出来也只是一句话罢)敷衍成一篇文章,又是不容易的地方。所以我近来常想,随笔大概应该说是有关思想和思想过程的文体。这是题外话了,还是言归正传:我自己写不出来,却看见别人关于这个题目的好文章了,即谷林《书边杂写》中所收的《丹心白发萧条甚》。《台静农散文选》总共四十五篇,谷林说是“读之唯恐易尽”,光这一句话就道着我六年来三读斯书时最直接的那种感受,也说出了天底下读书人读一本好然而小的书的普遍心情。台著精彩篇章很多,如若非得挑出那“为冠”的不可,我反复估衡,最终还是要推《辽东行》一篇,由这里入手谈论似乎较为得当,可是谷林评台,恰恰就是举此为例,体会分析又正到火候,“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我的许多想法遂用不着再说,说了也是重复。谷林在文章中讲:“为求购此书,凡三往王府井,而终莫能致。无奈,又去托S兄,S兄为转求于J君,始遂所望。”好像他与我读的乃是一个版本,但他的文章却是当年五月所写,我则直到现在还在打腹稿呢。这真没有法子。——或许竟商之于此老,将来能否把他那篇也收进我的书里,后缀李白的两句话,也就算完事了罢。
话又说回来了,毕竟还有点儿不大甘心,想起《台静农散文选》中《伤逝》那篇也是每每令我读了感动的,如末尾所记与庄慕陵交往情景:
“后来病情加重,已不能起床,我到楼上卧房看他时,他还要若侠夫人下楼拿杯酒来,有时若侠夫人不在,他要我下楼自己找酒。我们平常都没有饭前酒的习惯,而慕陵要我这样的,或许以为他既没有精神谈话,让我一人枯坐着,不如喝杯酒。当我一杯在手,对着卧榻上的老友,分明死生之间,却也没有生命奄忽之感。或者人当无可奈何之时,感情会一时麻木的。”
谷林谈《辽东行》,说:“台先生身经丧乱,触目悲感,情文相生,”又说:“仅存三十七个字迹的一张拓片,引发台先生的感情竟是这般深沉!”我觉得《辽东行》与《伤逝》虽然取材不同,在这一层上原来是相通的。台氏文章大多写于晚年,用一句话形容就是“水落石出”。他太清楚人生之中,到底什么才是真实的,才是有分量的;他用的还是减法,把换了旁人可能津津乐道的那些浮夸张扬的东西都剔掉了。以这一片心感受今人,就有《伤逝》的深沉;感受古人,就有《辽东行》的深沉。无论今人古人,在台氏心中,都是一段段实实在在的人生。所谓“悲天悯人”,就应该从这最基本的地方去把握。然后我们再说他刻画入微,说他游刃有余,说他“绚烂归于平淡”。其中当然有技法,但这是光练习技法永远也达不到的境地。有这个做底子,不唯抒情,记叙、议论、品鉴等等,写什么都能写到透彻,绝不拖泥带水。记得曾写信给友人说:“鲁迅有骨无肉,周作人有骨有肉,梁实秋有肉无骨。”我看台静农的好处也正在这个“骨”上,“骨”从根本上说就是人生的体验,人生的感慨,是情感和思想的深度,落实于文字就是劲健。台氏文章,确实有点庾信、杜甫“老更成”的味道。这一副眼光,原是受惠于谷林,我拿它来看整部《台静农散文选》,篇篇都看明白了。
至于这部选本本身,谷林或因沉浸于其中内容,“爱屋及乌”,就不大像他谈论别的时下选本那样严格。我倒想略为补充几句。首先是引文改变字体,大概并非原来面貌,我一向以为此乃多余之举,而此书更是忽变忽不变,让人看了很难适应。又台氏原有《龙坡杂文》行世,收文三十来篇,《散文选》篇目多于《杂文》,是编者有其拾遗补阙的一份功劳。但他用的分类重编方法,把集内集外文统统打乱,于是《龙坡杂文》也就死于《台静农散文选》之中矣。这似乎也是遗憾。《龙坡杂文》未见,作者究竟如何取舍,如何编排,作为台氏文章的一个读者来说,我很想知道。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