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朝颜”
今年二月二日往访扬之水,携鹤西散文集《初冬的朝颜》归。本来上次就说要借给我的,一时忽然找不着了。我早知道这本书出版,不知怎么没有买到。记得从前读废名的《莫须有先生传》,其中提到“可爱的小朋友”,据说就是鹤西;废名还写过《跋〈落叶树〉》《〈琴〉序》,也是关于鹤西之作;此外《骆驼草》里还收有他们两人的通信,所以我对鹤西这名字印象很深,但是他的文章却没有读过几篇。那天告辞出来,一路上边走边看。书的前半是《野菜集》,多数写在三十年代,笔意近乎古人作词,且是南宋婉约一脉,又有点儿像梁遇春,只是没有那般浓郁周折,安安静静一个少年书生样子,一字一句却都从锤炼得来。我想起废名在《谈新诗》中好像提起过这些文字,回家一查,果然有这样一段话:
“此外程鹤西有一本薄薄的散文集,是真正的新文学,几位诗人都爱好,都是二十六年(按即一九三七年)前的事,到现在无处出版,所以‘不薄今人爱古人’,这句话也很不容易了。”
关于散文,我尝有“诗文有别”一说,鹤西之作应该算是上品的散文诗,怪不得废名要说“几位诗人都爱好”呢,我觉得这里真是文心相通,不由得好生喜欢。此书出版在一九九七年,算来距作者写作已有六十年了,就是废名也是隔着整整半个世纪在那儿太息。“初冬的朝颜”,出自日本的俳句,或许乃是一点生意,一种慰藉,但到底还是悲哀的;犹如一说“但愿人长久”,一说“俟河之清,人寿几何”,难道我们真的当它是两回事么。
书的后半才是《初冬的朝颜》,大约皆为近年所作随笔。还是给我安安静静的感觉,但不复是当年安静的忧伤,而是老人安静而平和的深思了。据书中所写推算,鹤西当已年过九旬,没想到废名的“可爱的小朋友”这么老了。他也正写得非常好的老人文章,老而沉着,老而有趣,《追忆知堂老人》即为一例,末尾有云:
“虽然涉世以来,也不是没有看到前后(或一度)判若两人的人和事,但仔细思索之后,多少都还能追溯到一些主客观的轨迹。唯独他的失足在我始终是一个不解之谜。最后,在百思莫解之余,我想到的竟是美国梭罗的话,‘奢华与舒适成了人类走向崇高的真正障碍’。而先生的生活,似乎又还够不上奢华,于是这一猜想也就只可供我自警了。”
我这些年来于出版周氏著作稍稍用心,顺便也就关注他的生平,只是不敢妄谈研究,因为好多地方不能懂得,却又好像无法绕过去,所以一向也没写过什么。这回看见鹤西的话,眼前为之一亮,实在佩服他说得如此干净实在。遂想起《论语》里孔子讲“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本来意思已经完了,然而跟着他又找补一句“是知也”,敢是因为若没有“不知为不知”,“知之为知之”也就谈不上,所以要特地点明不成。孔子还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本是对己而言,然而对人正有如对己;不逾“知之”与“不知”的界限,则天下之事无一不可以胸怀坦荡地对待了。我想鹤西是担得起古风可存这句话了罢。
当时时光已晚,次日早上打电话给扬之水,想要鹤西的地址。“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这位君子还是智者,我须得写信去问一声好才是。她说鹤西一定回信,而且他是爱写长信的。末了还叮嘱一句,要联系就赶快啊,他可是都九十二了。又过一天我约一位朋友见面于“三联”,在三楼的咖啡厅里,匆匆写了一封短信,附带提到:我最心仪废名,从他的文字中早就熟悉您了,所以感觉很亲切。连同我的一本《如面谈》,一并麻烦她代我寄给鹤西。谁知晚上回到家里,母亲说扬之水来过电话:刚得到消息,鹤西在十天前已经去世。那一晚我良久不能入睡,把《初冬的朝颜》翻了又翻,觉得若有所失。可是我得到过什么呢;仿佛失之交臂,又仿佛连这也算不上。“初冬的朝颜”,不啻一个幻影。又想到“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我的心情也只是惘然而已。
一九九九年二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