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游记
实话实说,我是不大喜欢读游记的,——或者稍加说明,我不喜欢读的是今人所写的游记。这倒不是厚古薄今。中国文章,游记向来是一大宗,但我读古人此类之作,常常揣摩他们到底干吗要写。除了热爱大自然等等之外,也许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游”之不易,往往是独家秘闻,所以“记”它下来,以飨天下不能有此一番见识者。然而今人不同古人,甭管上哪儿都方便得多,也容易得多。“游”的容易是否应该伴随着“记”的谨慎呢。二者之间,好像是一个反比的关系,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我不喜欢读游记的原因,就在于觉得那些作者往往是少见多怪,或者说自作多情。我想我这一番话还是从好的一方面去推测;至于另一方面,过去曾在一篇小文中说过:“旅行好像很容易给人提供一个自以为是的机会。在墙上刻画‘某某到此一游’和动辄大写其游记者虽有粗鄙与文雅之别,其于夸饰渲染则一,对此正不妨断章取义地形容以老杜之句:‘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太拿自己当回事儿总归讨厌。但是这个话题没有多大意思,打住也罢。
还是接过前面的话头。其实不唯游记,一切文章,内底里都应该包藏着一个意思,就是作者对读者的一种“知识优势”。这话说出来似乎令人反感,但是如果反过来想,你说的都是人家早就知道了的,而你还在那里津津乐道,甚至像是献宝似的要吊人胃口,岂不是成了笑话了么。所以我看有的文章,提到杜甫,就说“唐朝著名诗人杜甫”;提到巴黎,就说“法国首都巴黎”,总觉得有点儿好玩。谁也没规定不许这么说,但是这么说又总好像有把别人当傻子欺负的嫌疑。问题在于别人是否真是傻子,或者说,你自以为的“知识优势”是否真的就是优势。不是优势就别当它是优势。天底下有的是聪明人,别只把自个儿蒙在鼓里。孟子说:“人之患在好为人师。”这话可以令所有爱写游记者掭笔挥毫之前稍稍踌躇一下子。时代进步到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地方是没有人去过的呢,现在就是有人再要写一篇《月界旅行》,恐怕也得想想那里已经来过不止一人了罢。我不是说有别人去过就不能写,但是见怪不怪与少见多怪,毕竟态度就会有所不同,多少就会“悠着点儿”,不至于把别人可能知道的事情当成别人不可能知道的事情来说。如果有这份心态,我想游记与其他文章一样,都有可能写成好的文章。
刚才我说不喜欢读今人写的游记,这话未免过于武断,老实说今人游记也有好的,梁思成、林徽因写的那些关于古建筑的考察报告,如《平郊建筑杂录》《晋汾古建筑预查纪略》等,就是非常好的游记,只是太难得了。因为里面记录的都是属于他们自己的发现。我读梁、林的文章,觉得与古人坦坦荡荡地写游记完全是相同的心境。正因为他们见的是人所未见,文章中流露的兴奋与遗憾,才是公之天下而毫无愧色的。但是这样的机遇今人难得,所以只可有一不可有二,没法子当成范本来提倡。其实文章一道,知难而退与知难而进都没有什么不对。昨儿晚上跟向阳兄聊天,记得他说读有的文章觉得作者总是有所害羞。说来也只有这样才好,我们也就可以少说话甚至不说话,如果我们对前述“知识优势”没有什么把握的话。当然从另一方面看,游记所涉及的地方未必新鲜,所涉及的人倒是独一份儿,此人“游”与彼人“游”总归有所不同,所以“记”也许就因而有其价值。这样游记就仿佛是作者的一种特别的自传。那么跟着就又有个值不值得一“传”的问题,不要也是自家儿瞎热闹罢,但这已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