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文集》序
周作人《怀废名》一文说:
“废名的文艺的活动大抵可以分几个段落来说。甲是《努力周报》时代,其成绩可以《竹林的故事》为代表。乙是《语丝》时代,以《桥》为代表。丙是《骆驼草》时代,以《莫须有先生》为代表。以上都是小说。丁是《人间世》时代,以《读〈论语〉》这一类文章为主。戊是‘明珠’时代,所作都是短文。……在这一时期我觉得他的思想最是圆满,只可惜不曾更多所述著,这以后似乎更转入神秘不可解的一路去了。”
这番话概述废名的创作生涯最得要领。值得注意的是把废名的散文创作划为一个独立的时期,而大家往往对此都忽略了。当然废名著名之处乃在小说,可是如果谈论他只限定在小说范围,未免就有些顾此失彼。就其全部创作而言,散文正如这里所说是占着承先启后的位置。没有这批散文,先前写《桥》和《莫须有先生传》的文学家废名与后来写《阿赖耶识论》的哲学家废名就接不上榫子。无论在文学史上,还是在思想史上,他都是一个整体。周作人从前为废名“包写序文”,关于小说讲得很详明,最后这篇《怀废名》却把重点放在其散文上,这样也就周全了。
周氏论及《世界日报》“明珠”副刊所载废名之作,说“里面颇有些好意思好文章”,废名写散文虽然起手很早,但是我们也承认直到《人间世》和“明珠”时代才最纯熟,成为他的小说创作之外的一种独立存在。废名自己在《关于派别》中讨论散文与诗的区别时说:
“近人有以‘隔’与‘不隔’定诗之佳与不佳,此言论诗大约很有道理,若在散文恐不如此,散文之极致大约便是‘隔’,这是一个自然的结果,学不到的,到此已不是一般文章的意义,人又乌从而有心去学乎?”
近来我觉得文章之道全在乎作者的态度,其实也就是废名讲的这番意思。即以废名自己的创作为例,此前他多写小说,他写小说有如写诗一样,是讲究意境的,这在《桥》最为登峰造极。意境一定是“不隔”,因为须得把物我的界限彻底打破,才能体会境界,感受诗意,作者乃置身于此境界之中。形容意境最好的话就是“天人合一”。他写散文则是讲道理的,当然只有置之度外才能讲得透彻。诗总是由“我”这一点扩大,而散文首先要把“我”放到“无我”的地步。废名的早期散文,多少还有点儿要表现“我”的味道,那篇《说梦》可以作为代表,如果拿来和《关于派别》等比较,区别就看出来了。这个关于散文之“隔”的话,用来说苦雨翁,或者说废名自己,都是最恰当不过的。
废名一向被列为“苦雨斋四弟子”之一。四弟子者,我们知道有俞平伯、废名和沈启无,另一位大概是江绍原。就中以散文名世的仅俞平伯一家,但是周俞风格迥异,俞氏写的主要还是抒情之作,也就是上述之“不隔”者,所以不大看得出传承。废名作品流传较广的多为小说。如此则师父与其几位学生,似乎只在精神上发生共鸣。我们读过废名散文,发现原来真传是在这里。虽然两氏一生投缘,但是到了废名的散文时代,他们在创作上才最为接近。之前废名写小说,周氏只居欣赏和支持的地位,之后则对他的哲学表示“神秘不可解”。讲到现代散文,绍兴周氏兄弟是为两大宗师,别人都可归在他们的谱系里,而知堂一派中废名最不容忽视。
比较起来,废名散文局面不及知堂之大,分量也没有知堂之重,但是他的特色亦自鲜明得很。后来他写《黄梅初级中学同学录序三篇》,有几句总括的话:
“从此自己能作文,识道理,中国圣人有孔子,中国文章有六朝以前,……”
这可以说是属于他自家的路数,与周氏虽有重叠,同时也有区别。后者首先是思想家,然后才是文学家,他则是个很纯粹的文学家。不是说废名在思想上没有见地,《怀废名》中特别指出:“这些话虽然说的太简单,但意思极正确,是经过好多经验思索而得的,里边有其颠扑不破的地方。”但这方面他更多得益于师父教诲,其特别兴趣却是关乎文学创作若干问题。即便是读《论语》,也总好像存着一份文人之心。周氏概括自己几十年间的兴趣,说是由文学转向了文化与思想,于是他们也就各自有所侧重。这方面废名的独到之见甚多,尤其是对古典诗词的理解,每有他人所不能及之处。如果结合他的专著《谈新诗》一并来看,这个特点就更突出。可惜当年他别的讲义都亡失了。
周作人在《〈燕知草〉跋》里谈到理想的白话散文时说,“必须有涩味与简单味”。最好的例子当然是他自己的文章,而宗他的一派亦莫不循此路径。至于废名散文,相比之下涩味的比重较多增加。这当然与其推崇六朝以前文章有关。此外周氏曾以明之竟陵形容废名,说的本是他的小说,他的散文多少也有这种倾向,恰巧林语堂曾将为师那位比作公安,这么一来此种区别就更加明了。但是这只是说文章中两种味的消长有些差异,彼此原本没有历史上两派间那种特定关系。勉强形容,知堂可谓“生而知之”,废名可谓“学而知之”,但是他兀自学得好。废名在《知堂先生》中讲周氏“作文向来不打稿子,一遍写起来了,看一看有错字没有,便不再看,算是完卷”,我们读其文章,最突出的感觉正在自然二字。而废名则显然逐字逐句都经过一番推敲功夫。他对字面可能就更加用心,要在句式上造成一点曲折意味。此外周氏更多理性色彩,而废名受禅宗影响很大,思路往往有跳跃和闪现的地方,如同公案里的机锋,也是造成他的涩味的一个原因。
一九三五年周作人编《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从废名的小说《桥》中选取六节,所写导言有云:“废名所作本来是小说,但是我看这可以当小品散文读,不,不但是可以,或者这样更觉得有意味亦未可知。”这一举措影响很大。其实该书内容限定在新文学运动开头十年,如前所述,此时废名散文尚属草创;另外这也是周氏对小说的一贯认识使然。然而没承想遂开了以废名小说顶替其散文的先例。后来虽然也出过他的“散文选集”,所选却多为小说。严格说来,废名散文迄今尚不曾专门收集过。结果作为散文家的废名及其杰作也就难得读者的重视,说来真是遗憾。
现代文学史上,废名是我最心仪的作家之一。我自己学写文章,可以说受惠于他的地方甚多。多年来苦于不能集中阅读,翻找旧杂志报纸很费气力,就想编一本书出来,给自己也给别人提供一点方便。现在完成这一宿愿,实为平生一大幸事。在我所编的书中,这要算是最用功的一本了。曾就废名散文写过几篇小文章,有些想法未及说到,顺便写在这里,权当一篇序言。至于本书的编辑凡例,另有专门说明,不再赘述。我一向主张编书当以不编为编,目的是尽量保持其本来面目,这一本书也是这样。
一九九九年七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