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赖耶识论》
最近有幸读到废名所著《阿赖耶识论》的手稿,——虽然还仅仅是手稿而未印成书,但是废名不是可以埋没的人,这书也不是可以埋没的书,于是乎我也就放下一颗心了,说实话多少年来我一直以为这稿子已经遗失,我想那么废名的一生岂不是残缺了不成,我一直替他暗自惋惜。这下好了,至于经不经我手出版都没有关系,我倒乐得将来再当一回读者。关于废名,文学史家怎么估量是另一回事,或者干脆说真实如何是另一回事也可以,至少在他自己看来,写这《阿赖耶识论》是他最大的事业所在,所以说这是(也许仅仅是他自以为是)他的代表作也无不可。总之他多少年的思索是归结于此。知堂翁在《怀废名》里说他“这以后似乎更转入神秘不可解的一路去了”,这便是那个结果。全书分为十章,一九四五年秋在湖北黄梅写完,又有一篇序,两年后写于北平,总共约有四万六千字。我写此文本想把它介绍一下子,或许顺便再批评几句,但是我觉得要说的话大概也就只有这么几句,倒不是卖关子,因为想起废名最后的那本小说《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的末了一章《莫须有先生动手著论》乃是专门讲怎么写这本书的(其实对整部《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都可以这么看):
“民国三十一年春,熊(十力)翁从重庆寄来新出版的《新唯识论》语体本,莫须有先生读完了,乃大不以熊翁为然了。……莫须有先生乃忽然动了著书之念,同时便决定了所著书的名字,便是《阿赖耶识论》。即不著一字而此一部书已是完成的,因为道理在胸中已成熟了,是一个活的东西,是世界。然而要把它写在纸上,或非易事,莫须有先生乃真像一个宗教徒祈祷,希望他的著作顺利成功,那时自己便算是一个孝子了,对于佛教,也便是对于真理,尽了应尽的义务了。”
他在那里撮录该书要点,讲得很是清楚,大家可以参看,用不着我另费力气。我把这稿子读了一遍,又拿给丽华兄读(她是学哲学的),她说:“废名有一种过于执着而欠通脱的哲学态度。”我同意这个说法,觉得他是讲理而不大讲理;记得知堂翁对废名之论道“不能赞一词”,大概正与我们的意思相通。但是我从另一方面看出这书的好处,而且因此我对废名(截止于一九四九年前,之后的他我就没有兴趣了)的整个认识都打成一片了,我算是真的明白他了。说来这几年间我悟得一个道理,叫作“史论皆文”,即是说我们要看好的散文,除了二周以降诸家之作外,还可以到二十至四十年代的文史方面的论著里去找,把这些合起来看,会发现我们的白话散文堂堂正正走的一条正路,而且结实得很。废名这书虽然是讲他的哲学,但是也是一部很好的文学作品。随便摘引一段就明白他写的是多么美的文章了:
“我们感受痛苦,我们有所造作,我们眼见色耳闻声,作此想作彼想,佛书上别为色受想行识五蕴,色受想行识可以承认有其事,不可以色受想行识而执着有我。以受为‘我’受,作为‘我’作,见为‘我’见,晓得为‘我’晓得,那是惯习使然,犹如我们站在溪上,看见水里的影子,以为有一个人影,不知这个影子的认识是惯习使然,惯习的势力甚大,故虽智者亦难免有此静影之见,然而汝非下愚不难知道流水里无此立着的人影也。”
方才我说不管别人看法如何;现在我又要说不管废名自己看法如何,反正我觉得这毕竟是他文学上的成就。纵观废名整个的文学创作史,向来我们拿两本书做代表,一是《桥》,一是《莫须有先生传》,这正是废名之为废名的两个方面,乃是缺一不可,旗鼓相当,后来的评论家抑后者而扬前者,那是不能懂得废名。《桥》以前的那些短篇,即《竹林的故事》《桃园》和《枣》里所收的,大多是以情趣胜,这到《桥》是最为圆满。情趣的极致其实就是意境。《莫须有先生传》则另辟蹊径,我们不妨形容之为理趣,亦即禅宗所谓机锋,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有美感的思想,这又包括两层意思,一是思想本身,一是对思想的表述,也可以说是诗化的思想和思想的诗化罢。废名后来写的《谈新诗》和发表在《世界日报》“明珠”等报刊上的随笔我是最佩服的,说来其特色也在于此,而《阿赖耶识论》的特色也在于此,这里我们感到作者对他所阐释的思想时时有一种美学意义上的愉悦,他也总是以极大的愉悦来阐释,——把这书加上,于是可知废名始终抱着的是个审美的态度,我们因此说他是禅家也行,说他是诗人也行。
至于后来废名又写《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好像情趣理趣都不讲了,他只是叙述事实,所以我说他是要一讲他如何写《阿赖耶识论》的,好比回过头来给它作一个长长的引子。说到这里忽然对《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有个想法,或者说是孤证,就是向来都说这书没有写完,因为连载它的《文学杂志》中断而中断,我这回又重看它的结尾:“以上都是讲道理,其实不应该讲道理,应该讲修行。莫须有先生尚是食肉兽,有何修行之可言,只是他从二十四年以来习静坐,从此他一天一天地懂得道理了。”所讲的“道理”即是《阿赖耶识论》,已经如他所愿完满地著出来了,他还有什么要说的呢,我看这书不完也是完了。
一九九八年九月二十四日
[补记]后来《废名集》出版,所收《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于《文学杂志》连载的十七章外,还增收了据作者手稿排印的第十八、十九两章,原件存中国国家图书馆。如此则我当初的推测错了,而《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终于是未完稿。
二○一三年三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