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4月7日
我 沿着栅栏向前走,那上面缠绕着很多花枝。从花枝的缝隙里,我看到他们正在打高尔夫。在那棵开着花的树旁的草地里,鲁斯特 正在找些什么。打球的人拔出小旗,开打了,然后他们又把它插回原来的位置,走到发球的高地上。有个人打了一杆,接着另外一个人也打了一杆。打完后,他们又往前走了。鲁斯特从那棵开花的树旁走过来,跟我一起也沿着栅栏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他们停了下来,我们也停下了。我接着从栅栏边上往里看,鲁斯特则又跑到草丛里去翻找了。
那个人打了一杆,喊道:“开弟 ,球在这边。”我贴到栅栏上,看着他们从草地上走过去,走远了。
“又来了,你哼唧得难听死了。”鲁斯特说,“你可真行,三十三岁了还是没有一点儿长进。为了你的生日,我可是特地跑到镇上去给你买蛋糕了。行了,别哼唧了,我那枚两毛五的钢镚儿不知跑哪儿去了,你有空的话不如帮我找找,这样今儿晚上我就能去看演出了。”
球飞过草地,打完一次后,他们要等很久才会打下一球。沿着栅栏,我走到小旗的近处。在绿得发亮的草地和树木间,小旗飘摇着。
鲁斯特说:“快过来!咱们已经找过那边了,那些人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来,现在到小河沟那边找找去,晚了的话,可就让那些黑家伙给捡走了。”
我紧贴在栅栏上,看着红红的小旗在草地上飘展着。一只小鸟飞了过来,斜着落在小旗上停歇。鲁斯特朝它扔了个土块儿。在绿得发亮的草地和树木间,有小旗在飘摇。
“你就别哼唧了,”鲁斯特说,“他们不回这边儿,我没办法呀,难不成你让我请他们过来?快停下来吧,要不然,外婆 就不帮你庆祝生日了。要是你还哼唧,我就自己把那个蛋糕吃个精光,连蜡烛也不剩,三十三根儿,一根儿也不留,知道了吗?快帮我找找那个钢镚儿,说不定,咱们还能捡着一只飞出来的球儿呢。看哪,那帮人到跑到那么远的地儿去了,看见了没?”他在栅栏边伸着胳膊朝远处指着,“看见了吧?估计不会再到这边来了。走!”
沿着栅栏,我们继续往前走,来到了花园旁边。花园旁的栅栏上落下了两个投影,是我和鲁斯特的,这样看来,我的影子比较高。栅栏上有个缺口儿,我们从那里钻进了花园。
“等会儿,”鲁斯特说,“你看你,又被钉子挂住了。你能不能小心点儿,不要让钉子老是挂住你的衣服。”
钉子钩住了我的衣服,凯蒂 帮我解下来,我们一起钻了过去。
凯蒂对我说:“莫莱 舅舅嘱咐过,别让人发现我们,我看咱们弯着腰走吧。班杰,腰弯下一点儿,跟我似的,知道了吗?”
我们弯着腰,从花园穿过,那些花儿轻轻地打在我们身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土地硬邦邦的。我们过了栅栏,那儿有几只猪一边东闻闻西闻闻,一边哼哼。
凯蒂说:“今儿它们中的一个被宰了,估计它们正在为自己的伙伴难过。”土地硬邦邦的,有很多大块儿的土疙瘩,看来是被翻过、掘过的。
“圣诞节快到了,你也不想这时把手冻坏,是吧?”凯蒂说,“把手揣兜里吧,要不就冻着了。”
“外头很冷的,”维尔希 说,“你还是别出去了,好吧。”
“怎么啦,这是?”母亲说。
“他要去外头。”维尔希说。
“让他去吧。”莫莱舅舅说。
“天气那么冷,还是在屋里待着吧。”母亲说,“行了,班杰明,别哼唧了。”
“多去外面对他没坏处的。”莫莱舅舅说。
“好了,班杰明,”母亲说,“要是你再不乖乖的,就只能把你放到厨房里待着了。”
“妈咪说了,今儿她要在厨房准备过节时吃的东西,不让他到厨房去。”维尔希说。
“凯洛琳 ,放他去外面吧。”莫莱舅舅说,“对他的担心,你有些过头了。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你会病倒的。”
“我也知道。”母亲说,“有时候我禁不住觉得,老天一定是在对我进行某种惩罚。”
“我懂的,我懂的,”莫莱舅舅说,“你要保重啊,你需要一杯热酒,我来给你调一杯吧。”
“你不明白吗?喝了那个,反而会让我更加痛苦的。”母亲说。
“它会让你感觉好点儿的。”莫莱舅舅说,“小子,多给他穿一点儿,捂严实些。别出去太久了。”
莫莱舅舅出去了。维尔希也出去了。
“好了,别哼唧了,行不行?”母亲说,“我倒是想让你多到外面去呢,还不是怕你生病!”
我们拿了我的帽子,维尔希帮我穿上套鞋和大衣,就出来了。路过饭厅时,莫莱舅舅正在把酒瓶放回到酒柜里。
“小子,让他在院子里玩儿会儿就行了,”莫莱舅舅说,“半个小时后回来!”
“明白,先生。”维尔希说,“我们不会让他到外面街上去的。”
我们从门口出来,地上的落叶被踩得沙沙作响。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但也很寒冷。
“你要去哪儿?”维尔希说,“你别想错了,我们不是要去镇上。”院子的铁门像冰一样冷。“那样抓着铁门,你的手会冻坏的,到时该怎么办?”维尔希说,“快把手揣进兜儿里去。你说你,乖乖地在屋里等着该多好。”他走过来,抓着我的手塞进我的衣兜里。我听见落叶的沙沙声,那是他踩出来的声音。铁门冷得像冰一样,寒冷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这儿有几个山核桃。班杰,快看,还有一只松鼠,看哪,看哪,它蹿起来,跳到另一颗树上去了。”
现在抓着铁门,我一点也不觉得冷了,可是,空气中寒冷的气味依然还在。
“你快把手揣进兜里去吧。”
我看见凯蒂走过来了,看见我,她朝我跑过来。她背后的书包,随着她上上下下地跳着,一下晃到左边,一下又晃到右边。
凯蒂打开铁门,走了进来。她弯下身子,说:“嘿,班杰,你是来接我的,是吧?”我闻到一股树叶香气,那是凯蒂身上散发出来的。“你是在等凯蒂回来,是吧。维尔希,你是怎么看着他的,看他的两只手冻得,都成什么样了。”
“是他硬要抓着铁门的。”维尔希说,“我已经告诉他了,要把手放进衣兜里。”
“你是在等接凯蒂回来,是吗?”她一边搓着我的手,一边说,“是有什么要告诉凯蒂吗,是什么?”凯蒂身上有一股香味,那是树香,跟她说咱们马上就要进入梦乡时的香味是一样的。
“你这是干什么呀,快别哼哼了!”鲁斯特说, “一会儿我们就去小河沟那儿,你还能看到他们的呀。喏,这有一根儿吉普森草 ,给你。”我接过他递来的花,然后我们爬过栅栏,来到那块空地上。
“你说什么?你想告诉凯蒂什么?”凯蒂说 ,“维尔希,你带他出来,是不是他们的意思?”
“他一直闹着要出去,根本不愿意在屋里待着,”维尔希说,“所以他们就允许他出来了。他一出门就径直跑到这扇门跟前,不停地望着外面。”
“你想说什么?”凯蒂说,“只不过是我放学回来了,又不是过圣诞节。你是不是见到我就像过圣诞节一样?后天就是圣诞节了,班杰,圣诞老人,我的圣诞老人。走,咱们跑回家去,家里暖和。”凯蒂说完,就拉着我一起向前走。树叶在我们脚下沙沙作响,看着闪闪发亮。
跑到台阶上,黑暗的寒冷就取代了亮堂的寒冷。莫莱舅舅拿着瓶子,正准备把瓶子放回酒柜。他叫住了凯蒂。
“维尔希,把他带到炉火前面。”凯蒂说,“去,跟着维尔希,我过一会儿去找你。”
我跟着维尔希走到了炉火前面。
母亲说:“维尔希,有没有冻着他?”
“太太,外面一点儿也不冷。”维尔希回答。
“把他的大衣和套鞋脱下来。”母亲说,“到房间里来之前,要把他的套鞋脱下来,这一点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遍了,你还要我说多少遍!”
“太太,我知错了。”维尔希说,“好了,别乱动。”维尔希先脱下了我的套鞋。
就在维尔希准备解开我大衣的纽扣时,凯蒂说:“等一下,维尔希。妈妈,我要出去一趟,我想让班杰陪我一块儿去,行吗?”
“依我看,还是让他待在家里比较好。”莫莱舅舅说,“他今天已经出去过了,还在外面待了很久。”
“你们最好都别出去了。”母亲说,“蒂尔希说天气是一天比一天冷了。”
“哦,妈妈!”凯蒂说。
“净胡说,”莫莱舅舅说,“她整天待在学校里,放学了还不让她放松一下!去吧,凯丹丝 。”
“妈妈,让他跟我一起去,行吗?”凯蒂说,“求求您了,不然他会哭的。”
“你既然知道他会哭,那还当着他的面提起这件事?”母亲说,“你进屋里来,到底为什么?还不是给他找一个扰我清静的理由!你今天已经在外面待很久了,依我看哪,你还是别出去了,坐在那里陪他玩一会儿就行了。”
“放他们出去吧,凯洛琳。”莫莱舅舅说,“对他们来说,挨一点儿冻也不是什么坏事。你太累了,好好保重身体才是真的。”
“我知道。”母亲说,“我很怕过圣诞节的,这一点没人知道,谁都不知道。我身体不好,也吃不了苦。为了杰森 和孩子们,我希望自己能有一副好身板。”
“你一定要注意身体,即便是为他们而操劳,也要量力而行。”莫莱舅舅说。
“你们俩快走呀,记得早点儿回来,免得你们的妈妈担心,听见了吗?”
“是的,舅舅!”凯蒂说,“来呀,班杰,我们又可以出去了!”她为我扣好大衣扣子,然后拉着我向门口走去。
“小宝贝儿还没有穿套鞋呢,你就这么带他出去?”母亲说,“家里人多,你还嫌不够乱,所以故意让他得病?”
“我没想到这一点,我还以为他穿着套鞋呢。”凯蒂说。
于是,我们又往回走。
“你呀,遇事就不知道多动动脑筋。”母亲说。
“别动。”维尔希说,然后给我穿上了套鞋。
“早晚有一天,我会离开人世。到那时,就得由你们来照顾他了。”母亲说。
“跺一跺脚。”维尔希说。
“班杰明,过来,跟妈妈亲亲。”母亲说。
凯蒂拉着我,走到母亲的椅子跟前。母亲双手捧住我的脸,然后用双臂抱着我。
“我可怜的宝贝儿。”母亲说,然后松开双臂,“乖女儿,我把他交给你和维尔希了,你们要照顾好他。”
“是的,妈妈。”凯蒂说。
走到门外,凯蒂说:“维尔希,你就待在家里吧,我来照顾他。”
“好的。外面冷得很,出去也没啥意思。”维尔希说,然后就走开了。
走到门厅里,我们停了下来。凯蒂跪在地上,把我搂在怀里。她的脸冻得发亮,与我的脸贴在一起。我闻到她身上有一股树香味儿。
“你不是可怜的宝贝儿,对吗?对吗?你还有凯蒂,凯蒂姐姐,是不是呀?”
“你一会儿嘟哝一会儿哼哼,能不能消停一会儿?”鲁斯特说, “一直吵吵闹闹的,也不脸红!”马车在车房里停住,换了一只轱辘。
“现在你可以上车了,安静地坐在车里等你妈妈出来。”蒂尔希说, 然后把我推上车。
T.P.拉着缰绳。
“我真想不明白,杰森 怎么不买一辆新的轻便马车?”蒂尔希说,“这辆破车你们现在还能坐,可它迟早会散架的,看看这些轱辘,都破成什么样儿了!”
母亲拿着几枝花儿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放下面纱,说:“罗斯科斯 呢?”
“罗斯科斯今天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蒂尔希说,“T.P.也会赶车的,您不必担心。”
“我怎么能不担心呢。”母亲说,“在我看来,每个礼拜派人给我赶一次车,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上帝作证,我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凯洛琳小姐 ,您也知道,罗斯科斯患有严重的风湿病,干不了重活。”蒂尔希说,“您就尽管上车吧。T.P.赶车的本领也很好,丝毫不亚于罗斯科斯。”
“我还是有些担心,更何况还有一个娃儿。”母亲说。
蒂尔希走上台阶,抓住母亲的胳膊,说:“您还叫他娃儿呀。他和T.P.一样大,T.P.都长成小伙子了,他也是。如果您真要去,就赶紧走吧。”
“我还是担心。”母亲说。
来到马车跟前,蒂尔希把母亲扶上了车。
“要是翻了车,可能对我们更好。”母亲说。
“您这么说也不脸红。”蒂尔希说,“您也知道,这个黑小伙儿才十八岁,根本不可能让‘小王后 ’撒开腿跑。T.P.和班杰的年龄加起来,也没有‘小王后’的年龄大。T.P.,你听好了,千万别惹恼‘小王后’!赶车时,你要让凯洛琳小姐顺心,不然的话,我就让罗斯科斯狠狠地教训你一顿,虽然他已经没力气打人了。”
“我知道了,妈妈。”T.P.说。
“我总担心有事发生。”母亲说,“班杰明,你别再哼了。”
“他想要花,我拿一枝给他。”蒂尔希说,然后就把手伸进了马车。
“不要,不要,免得把花都弄乱了。”母亲说。
“您拿好了。”蒂尔希说,“我给他抽出一枝来。”她递了一枝花给我,然后缩回手。
“快动身吧。小肯丁 要是看见了,会吵着跟你们一起去的。”蒂尔希说。
“她现在在哪儿?”母亲问。
“在屋里,正在跟鲁斯特玩儿呢。”蒂尔希说,“T.P.,走吧。罗斯科斯已经教你怎么赶车了,你只要照做就可以了。”
“好的,妈妈。”T.P.说,“‘小王后’,我们走。”
“你看好小肯丁,别让她出来。”母亲说。
“好的。”蒂尔希说。
马车上了车道,一路颠簸着前进。
“把小肯丁留在家里,我还真不放心。”母亲说,“算了,我不去了。T.P.。”马车来到院门口,穿过铁门,然后不再颠人。T.P.甩起鞭子,在“小王后”身上抽了一下。
“T.P.,你没听见我说话吗?”母亲说。
“听见了,可我不能让它停下来。”T.P.说,“它得一直醒着才能回到牲口棚。”
“掉头呀。”母亲说,“我不放心小肯丁。”
“这里没法掉头。”T.P.说。
等路面变宽了一些之后,母亲说:“这会儿能掉头了吧!”
“好吧。”T.P.说,然后掉转了车头。
“你悠着点儿,T.P.。”母亲说,同时紧紧地抱住我。
“那您也得允许我掉头才行啊。”T.P.说,“‘小王后’,吁——”
马车停了下来。
“我们都快被你翻出去了。”母亲说。
“我也没办法啊。”T.P.说。
“你那样掉头,真是吓人。”母亲说。
“‘小王后’,驾——”T.P.说,马车继续前行。
“我很清楚,蒂尔希根本指不上,只要我一走,小肯丁就会出事。”母亲说,“咱们得赶紧回家。”
“走啊,驾——”T.P.说,然后拿起鞭子抽“小王后”。
“喂,T.P.!”母亲一边说一边死死地抱着我。
“小王后”的脚下传来一阵阵“嘚嘚”声。路过的物体闪着亮光,平稳地从我们身边滑过。它们的影子投在“小王后”的背上,一闪而过。它们的顶端像车轱辘一样明亮,也向后移动。接着,路一边的景色停止运动,我们面前出现了一个大白岗亭,岗亭上面站着一个大兵 。路的另一边还在稳步向前滑动,只是速度变慢了。
“你们要干什么?”杰森 问,他的两只手都揣在衣兜里,耳朵上架着一支铅笔。
“去公墓。”母亲说。
“好吧。”杰森说,“你来这里,无非就是告诉我这个吧?你也知道,我没有阻拦你们的意思,你们只管去吧。”
“我知道,你根本不愿意去。可是,”母亲说,“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这样我就不会这么担心了。”
“你担心什么呀,”杰森说,“在此以前,父亲和肯丁 会伤害你,现在他们做不到了。”
母亲拿起手绢,把它塞到了面纱底下。
“别再这样了,妈妈!”杰森说,“不然的话,这个白痴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吼大叫的,这难道是您想要的结果吗?T.P.,赶车离开这里。”
“‘小王后’,走啊。”T.P.说。
“真是作孽呀。”母亲说,“不过,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去地下追随你父亲的。”
“好了。”杰森说。
“吁——”T.P.说。
杰森又说:“莫莱舅舅以你之名开了一张支票,数额是五十元。你要怎么处理?”
“还有必要问我吗?”母亲说,“我现在说话已经不管用了。如果可能,我不会麻烦你和蒂尔希。我早晚会离开人世的,到时就轮到你了。”
“快上路吧,T.P.。”杰森说。
“‘小王后’,走啊。”T.P.说。
路一边的物体又开始向后滑动,另一边的物体也滑动起来。它们闪着亮光,动得又快又平稳,跟凯蒂说的我们就要睡着时的情况很相似。
“臭小子,你整天哭个不停,”鲁斯特说, “都不知道脸红。”
我们穿过牲口棚,我发现马厩全都敞着门。
“这会儿你骑不了花斑小马驹了。”鲁斯特说。
泥地干干的,上面尘土飞扬。屋顶坍塌。窗口斜斜的,上面布满了黄色的丝网。
“你怎么走这边呀?假如有球飞过来,非把你的脑袋敲破不可!”
“快把手揣在兜里,”凯蒂说,“否则你的手会被冻僵的。圣诞节就要到了,要是这时候你的手被冻坏,你肯定不乐意吧。”
我们绕过牲口棚,看见牲口棚门口站着母牛和小牛犊。牲口棚里,“王子”、“小王后”和阿欢正在跺脚。
“天气太冷了,不然的话,我们就可以骑着阿欢出去玩儿了。”凯蒂说,“这么冷的天气,根本没法骑马出去,真是可惜了。”
这时,我们看见小河沟里正冒着烟。
“那是人们在宰猪呢。”凯蒂说,“我们回家的时候,可以顺便去那边看看。”接着,我们就向山下走去。
“我知道你想拿信,就让你如愿好了。”凯蒂说,然后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放在我手里,“这是一件礼物,莫莱舅舅送给帕得森太太的圣诞礼物,他想给帕得森太太一个惊喜。我们负责把礼物交给她,而且千万不能让别人看见。好了,现在你重新把手揣进衣兜里。”
我们到了小河沟边。
“你瞧,结冰了!”凯蒂砸碎冰层,捡起一块冰,贴在我的脸颊上,“这是冰,它代表天气很冷。”接着,凯蒂拉着我走过小河沟,向山上走去。
“这件事情对爸爸妈妈也要保密。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想给爸爸、妈妈和帕得森先生他们一个惊喜,让他们高兴得直跳。你还记得帕得森先生吗?夏天的时候,他还给过你糖吃呢。”凯蒂说。
一道栅栏横在我们面前。栅栏上干枯的藤叶随风咯吱作响。
“其实莫莱舅舅也可以派维尔希给他送信的,可他却没有这么做,真搞不清这到底是为什么。”凯蒂说,“要知道,维尔希可是一个守口如瓶的人。”
帕得森太太靠在窗前,目光追随着我们。
“你等着我,”凯蒂说,“就在这里等,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回来找你。来,把信给我。”
凯蒂把信从我口袋里掏出来,说:“把双手揣在兜里,揣好了啊。”接着,她拿着信爬到栅栏那边,从那些咯吱作响的枯花中间穿了过去。
帕得森太太走到门口打开门,站在门边。
在绿花丛里,帕得森先生正在忙着砍东西。 发觉我来了,他停下来瞧着我。帕得森太太一路飞奔,穿过花园来到我身边。看见她的眼睛,我一下子哭了起来。
“你个小白痴!”帕得森太太说,“我早就跟他 说过,叫他别再派你一个人来送信。信呢?给我,快一点儿。”
帕得森先生拿着锄头飞奔过来。
帕得森太太把手伸到栅栏另一边,身子俯在栅栏上,想爬到栅栏那边去。
“信呢?给我,”她说,“快给我。”
帕得森先生翻过栅栏,夺走了信。
帕得森太太的裙子被栅栏钩住了。再次看见她的眼睛,我立刻向山下飞奔。
“那边只有房子,没有别的了。”鲁斯特说, “走,咱们去小河沟那边。”
小河沟边有人在洗东西,其中一个人还在唱歌。衣服在空中飘动,气味飘进了我的鼻孔。青烟从小河沟那边飘过来,一直飘到我们身边。
“你就待在这儿,别去那里了,”鲁斯特说,“反正你去了也没什么事做,还会被他们打。”
“他想干什么?”
“这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鲁斯特说,“那边的高地上有人在打球,他可能也想过去。你就坐在这里,跟你的吉普森草一起玩儿吧。你要是想看一些东西,就看看小河沟,那里有一些小孩正在玩水。别人都能老老实实的,你怎么就跟他们不一样呢?”我走到河边,坐了下来。河边有人在洗衣服,一缕缕青烟升向空中。
“我在附近丢了一个两毛五分的钢镚儿,有没有被你们捡去?”鲁斯特说。
“钢镚儿?”
“我今天早上来过这里,当时它还在呢。”鲁斯特说,“现在却不知道去哪儿了。我的衣兜破了一个小洞,它可能就是从这个小洞里掉下去的。如果找不着它,我今晚就看不成演出了。”
“小子,你那个钢镚儿是从哪儿弄来的?是不是你悄悄地从白人的衣兜里掏的?”
“它的来路光明正大。”鲁斯特说,“那个地方多的是钢镚儿。即便如此,我也必须把我原来的那一个找回来,不能让它就这么丢了。你们有没有捡到?”
“我连自己的事儿都忙不完了,哪里还有时间去管你的钢镚儿?”
“你过来帮我找找。”鲁斯特说。
“他就算看见钢镚儿了,也不知道它是钢镚儿。”
“有他帮忙找找,总比我一个人找要好一些。”鲁斯特说,“今天晚上,大伙儿都去看演出啊。”
“别再提什么演出了!这里有一大桶衣服要洗呢,等我洗完了,我恐怕已经累得举不动胳膊了。”
“你会去的,我敢肯定。”鲁斯特说,“昨天晚上,你也去了。还没等大帐篷打开,你们就已经在那儿等着了,这一点我敢打赌。”
“那里多的是黑小子,也不差我一个,至少昨天是这样的。”
“白人的钱值钱,黑人的钱不也一样吗,对不对?”
“白人为什么给黑小子钱?还不是因为他们早就已经知道来演出的是白人乐队。这么一来,那些钱还会回到白人手里,可是黑小子们却要为了多赚钱而继续干活。”
“看演出是自愿的,没有人逼你去。”
“从目前来看,他们还没有这么做。我想,可能是因为他们还没有想到这一点吧。”
“你对白人总是抱有敌意,到底为什么?”
“我哪里是对白人有敌意。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只是不喜欢他们那种演出而已。”
“那里有个人用锯就能拉出曲调,而且就跟用班卓琴 拉出来的一样。”
“你昨晚已经去过了,今晚我也想去看看。”鲁斯特说,“要是能找到那个钢镚儿就好了。”
“你要是去的话,也得带上他吧?”
“我……”鲁斯特说,“在你看来,只要他乱吼乱叫,我就得一心一意服侍他,不能做其他事?”
“那你准备怎么对他?”
“用鞭子抽他。”鲁斯特说,这会儿他已经卷起工装裤的裤管,正坐在地上。其他的黑小子都下了小河沟,在水里嬉戏。
“有没有人捡到高尔夫球?”鲁斯特说。
“你说话的时候,能不能不要这样趾高气昂?如果让你外婆听到了,应该有你受的。”
鲁斯特也下了小河沟,不过他不是要跟他们一起嬉戏,而是在岸边的水里摸索着什么。
“我们早上来这儿的时候,它还在我身上呢。”鲁斯特说。
“它大概是在哪儿丢的?”
“它肯定是从那个小洞掉下去的。”鲁斯特说。
他们都开始动手找了起来。后来,他们突然全都停了下来,直起身子站在水里,然后就开始抢夺什么东西,他们身边溅起了一阵阵水花。那东西最终被鲁斯特抢走。黑小子们都在水里蹲着,望向树丛另一边的小山冈。
“他们在哪儿呀?”鲁斯特问。
“现在还看不到他们。”
鲁斯特把抢来的那个东西揣进了衣兜。
小山冈上那些人走了下来,问:“有一只球落到这边了,你们有没有看见?”“可能落进水里了。你们这帮小子,有没有人看见或是听见了?”
“没听见有东西落水的声音,”鲁斯特说,“但是听见有东西打在树上的声音,就打在上面的那棵树上!不知道那东西滚哪儿了。”
他们看了看小河沟,说:“妈的!到沟边去,好好找一找。我明明看见它飞到沟边去了。”
他们来到小河沟边。找了一阵子之后,他们又回到了山冈上。
“你有没有捡到那个球?”那个孩子说。
“我根本就没有看到它,更何况我要它也没什么用。”鲁斯特说。
那孩子下了水,顺着河沟一直往前走,途中还扭头看了看鲁斯特。
山冈上,有个大人叫了一声“开弟”。那个孩子听了,爬出小河沟就向山冈上走去。
“看看,你又开始哼哼了,”鲁斯特说,“吵死人了。”
“他这样哼哼唧唧的,在做什么呀?”
“天知道他这是在做什么。”鲁斯特说。“无缘无故的,他就这么哼着,整整一上午都没有消停。我想,可能因为今天是他生日吧。”
“他今年多大?”
“三十三了,到今天早上为止,他正好三十三岁。”鲁斯特说。
“也就是说,他已经有三十年都过得像一个三岁小孩?”
“我外婆是这么说的,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鲁斯特说,“反正我们插了三十三根蜡烛在蛋糕上,都快把蛋糕插满了。别哼哼了,赶紧回来。”他说,同时走了过来,抓起我的胳膊就往回走,“你这个老傻瓜,骨头痒得欠抽,是不是啊?”
“依我看啊,你根本不敢抽他。”
“谁说的,我抽过他!快闭嘴。”鲁斯特说,“我已经跟你说过,不能去那边!万一他们把球打到这边,正好打中你的脑袋,非砸碎你的脑袋不可。来,过来。”鲁斯特把我拽了回来。
“坐下。”鲁斯特说。
我照做了。
鲁斯特脱掉我的鞋,又把我的裤管向上卷起,然后说:“好了,你去水里玩儿吧,不要再哼唧或是哭鼻子了。”
我不再哼唧,走进了小河沟。
这时,罗斯科斯走了过来,叫我们回家吃晚饭。
凯蒂说:“晚饭时间还没到,我才不回去呢。”
凯蒂的衣服湿了。
我们在小河沟里玩耍。凯蒂往下蹲的时候,把她的衣服浸到了水里。
维尔希说:“你弄湿了衣服,回到家里,你妈会抽你的。”
“她才不会这么做呢。”凯蒂说。
“那可不一定。”肯丁说。
“她不会这么做的。”凯蒂说,“你这么说她,难道你有什么根据?”
“她说过会抽你的,况且我还比你年长。”肯丁说。
“我已经七岁了!”凯蒂说,“我觉得,你知道的我也应该知道。”
“我不止七岁,”肯丁说,“我都上学了。维尔希,你说是吧?”
“等到明年,我也要上学。”凯蒂说,“那时我也能上学了。维尔希,你说是吧?”
“你把衣服弄湿了,她肯定会抽你,这一点你明明知道的。”维尔希回答。
“我衣服没湿。”凯蒂说,同时站起来看了看自己的衣服。
“我把它脱下来晾干。”凯蒂说。
“你不敢这么做,我敢打赌!”肯丁说。
“怎么不敢?”凯蒂说。
“你还是别脱为好。”肯丁说。
凯蒂走向维尔希和我,然后在我们面前转过身子,说:“解开我的衣扣,维尔希。”
“别听她的,维尔希。”肯丁说。
“我只解自己的衣扣。”维尔希说。
“照我说的做,维尔希。”凯蒂说,“否则的话,我就把你昨天干的好事都说给蒂尔希听!”
维尔希听完,只好照她说的做了。
“你不能脱!”肯丁说。
凯蒂脱掉衣服,然后把它们都扔在岸边。这么一来,她身上就只剩下背心和衬裤了。肯丁见了,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她脚下一滑,跌进水中。她立刻站了起来,捧起河水就往肯丁身上泼。肯丁也捧起水往她身上泼。水花四溅,落在了维尔希和我身上。于是,维尔希把我抱起来,让我在河边坐着,还说他要回去告密,让大人们都知道这件事。肯丁和凯蒂听了,就一起往维尔希身上泼水。
维尔希立刻跑到树丛后面,躲在那里说:“我要去找我妈咪,跟她说你们俩都是淘气鬼。”
肯丁爬到岸上去逮维尔希。维尔希见状,拔腿就跑。肯丁根本逮不住他,只要拐回头。这时,维尔希才停止奔跑,并且大叫着说他要去告密。
凯蒂对维尔希说,假如维尔希不去告密,他们就允许他回到河边。
维尔希说他不告了。
于是,凯蒂他们就允许维尔希回河边了。
“这回你高兴了!”肯丁说,“我俩谁也跑不掉,都得被抽。”
“我才不怕呢,我可以逃跑。”凯蒂说。
“哼,你还要逃跑?”肯丁说。
“没错,我逃跑之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凯蒂说。
我哭了。
凯蒂扭头看了看我,说:“不要哭。”
我立刻停了下来。
他们继续在小河沟里玩耍。杰森也在玩,不过他是一个人玩,而且是在远处玩。维尔希走出树丛,抱起我走到小河沟边,把我放进水里。凯蒂浑身都湿漉漉的,屁股上还沾满了泥。
我哭了。凯蒂走到我身边,蹲在水里对我说:“好了,别哭。我不逃跑了。”
我立刻停止了。一股下雨时的树香味儿飘进了我的鼻孔,那是凯蒂身上的味道。
“你是怎么回事啊?”鲁斯特说, “一直哼个不停。你就不能学学他们,好好地玩水?”
“你不带他回家?他们嘱咐过你,别让他跑到院子外面。”
“如今这片牧场已经不归他们家了,他还以为这是以前啊!”鲁斯特说,“况且,站在大房子那边,根本看不见这里。”
“可是我们看见了。无论是谁,都不愿意看见傻子,不然会倒霉的。”
罗斯科斯走了过来,叫我们回去吃晚饭。
凯蒂说:“晚饭时间还没到呢。”
“到了,是时候吃晚饭了。”罗斯科斯说,“蒂尔希说了,你们都要回去。维尔希,带他们回去。”罗斯科斯说完,走向小山。小山上有一头母牛,正在“哞哞”地叫着。
“说不定,还没等回到家,我们身上就不湿了。”肯丁说。
“都怪你。”凯蒂说,“挨鞭子算什么呀,我正巴不得呢。”她一边说一边穿上衣服,衣扣是维尔希帮她扣的。
“你们弄湿衣服的事,他们根本看不出来。”维尔希说,“如果我和杰森不告密,他们肯定不会知道的。”
“杰森,你会不会告密?”凯蒂说。
“告谁?”杰森说。
“他不会告密的。”肯丁说,“杰森,你会告密吗?”
“依我看,他一定会告密。”凯蒂说,“他一定会跟大姆娣 提起这事儿。”
“他不会如愿的。”肯丁说,“大姆娣生病了。我们可以走慢点儿,等天黑时才到家,这样他们就看不出什么了。”
“他们能不能看出来,我一点儿也不在意。”凯蒂说,“大不了我主动承认错误。维尔希,要上山了,你背着他吧。”
“杰森不会告密。”肯丁说,“杰森,我曾经做了一副弓箭给你,你还记得吗?”
“那副弓箭已经断了。”杰森回答。
“他要想告密,就让他去好了。”凯蒂说,“我一点都不害怕!维尔希,上山了,你背着莫莱 呀。”
维尔希在我面前蹲了下来。我趴在维尔希背上。
“今晚看演出时咱们再见!”鲁斯特说,“咱们走,不找到那个钢镚儿就不罢休!”
“要是我们走慢一点儿,那么等我们回到家,天就黑了。”肯丁说。
“我不想走太慢。”凯蒂说。
开始爬山了,可是肯丁却没有跟来。我们继续走,我闻到了猪的气味。直到这时,肯丁还在小河沟那边。在角落里的猪槽跟前,有些猪在哼叫,还有些猪在拱地。杰森两手揣兜跟在我们身后。罗斯科斯已经回来了,正在牲口棚门口挤牛奶。
牲口棚里,母牛们奔跑着,想跳出来。
“又开始了,吼什么呀,”T.P.说,“就不能消停一会儿?弄得我也想吼了。哎哟!”肯丁又踢了T.P.一下。T.P.被踢进猪食槽,干脆躺在那里了。
“这家伙!”T.P.说,“他又欺负我,还跟以前一样。大伙儿都看看,这个白人又踢我了!哎哟!”
我没有哭,想停下脚步,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当地面变得不再平稳时,我哭了。地面不停地斜向上方。牛群奔跑起来,向山冈上跑。T.P.努力爬了起来,却再次跌倒。牛群这时开始跑向山下。肯丁拉着我的胳膊,带着我走向牲口棚。就在这时,牲口棚却消失了。我们只好等它回来。后来,它出现在我们背后,可我没看见它是怎么回来的。接着,肯丁扶着我来到牛吃食的木槽跟前,并让我躺在木槽里。木槽也想走开,我就紧紧地抓住它的边儿,不让它走开。牛群又向山下跑,已经穿过大门了。我停不住脚。肯丁和T.P.在打架,打着打着就上了山冈。后来,T.P.滚下山冈,肯丁拽着他又回到了山冈上,接着打他。我停不住脚。
“站起来!”肯丁说,“安分地待着,不许乱动,直到我回来你才能离开。”
“我和班杰还得回去呢,我们想看结婚仪式。”T.P.说,“哎哟!”
肯丁又踢了T.P.一脚,然后把T.P.往墙上撞。T.P.笑了。每当肯丁把他往墙上撞时,他都想叫“哎哟”,可是他很少能喊出“哎哟”,倒是经常会嘻嘻地笑起来。
我没有再哭,却停不住脚。T.P.跌倒了,倒在我身上。牲口棚的门飞了起来,滚向山下去了。T.P.一个人胡乱踢腾,然后又跌倒,这时他仍然在笑。我停不住脚,想努力爬起来,可是又倒下了。我停不住脚。
维尔希说:“你们要闹翻天了,可以停止了,别再吼了!”
T.P.还在嘻笑。他重重地跌在门上,然后瘫在那里,可他还在笑,不停地笑。
“哎哟!”T.P.说,“我和班杰还得回去呢,我们想看结婚仪式。婚礼、香槟!”
“轻点儿。”维尔希说,“从哪儿弄来的?”
“我从地窖里拿出来的。”T.P.说,“哎哟!”
“轻点儿。”维尔希说,“在地窖的哪个位置?”
“地窖里到处都有。”T.P.笑着说,他笑得更厉害了,“还有一百多瓶,一百多瓶啊!黑小子,你听着,我要吼两声。”
“把他拖起来。”肯丁说。
维尔希拖起我来。
“班杰,喝下它。”肯丁说。
玻璃杯热乎乎的。
“别叫了,赶紧喝下这个。”肯丁说。
“沙示汽水!”T.P.说,“肯丁少爷,给我喝吧。”
“闭嘴!”维尔希说,“肯丁少爷正准备抽你呢,非把你抽昏不可!”
“维尔希,按住他。”肯丁说。
我被他们按住。有热乎乎的东西流到我的下巴和衬衫上。
“喝了它。”肯丁说。
我的头被他们抱住,肚子里被那东西弄得火热。于是,我忍不住大叫起来。我的肚子是不是出事了?我吼得更厉害了。我被他们按住了。一直等到我的肚子里平静了,他们才收手。我不再吼叫。在我的周围,有什么东西在旋转,后来我还看见了一些人影。
“打开谷仓的门,维尔希。”他们慢悠悠地走着,还在地上铺了一些空麻袋。后来,他们走快了,非常快。
“好了,抬起他的脚。”他们继续走着,走得平稳而又亮堂。
我耳边传来T.P.的笑声。我跟着他们一起向亮堂的山冈上爬。
到了山顶,维尔希放下了我。
“肯丁,你上来呀!”维尔希大喊着向山下望。肯丁依然没有跟上来。这时,小河沟已经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下。肯丁拿着小石子正往小河沟里扔。
“这个傻瓜!就让他一个人待着好了。”凯蒂说,然后就拉着我向前走。我们一起经过牲口棚,进了院子。走道是用砖砌成的,正中间蹲着一只癞蛤蟆。凯蒂跨过癞蛤蟆,拉着我继续前进,说:“走呀,莫莱。”
癞蛤蟆蹲在那里没动。杰森伸出脚尖,对着它捅了几下。
“它会让你长瘊子的。”维尔希说。
癞蛤蟆从走道上跳走了。
“走呀,莫莱。”凯蒂说。
“家里来客人了。”维尔希说。
“为什么这么说?”凯蒂说。
“灯都打开了,所有的窗户都透着亮光。”维尔希说。
“我觉得,就算没有客人来,也可以把灯都打开,就看你高不高兴了。”凯蒂说。
“肯定是来客人了。”维尔希说,“你们最好从后门偷偷地溜回楼上。”
“我不怕!”凯蒂说,“我要径直走进客厅,就算那里有客人也一样。”
“你要是敢这样,肯定会被你爸爸抽。”维尔希说。
“怕什么!”凯蒂说,“我就是要径直走进客厅,走进去吃晚饭。”
“那里还有你的位子?”维尔希说。
“有大姆娣的位子呀,我就坐她的位子。”凯蒂说,“现在,大姆娣连吃饭都要在床上。”
“我饿了。”杰森说,然后他就跑到了我们前面。他双手揣在兜里跑着,摔倒在走道上。
维尔希走上前去,扶起了他,说:“你别把手放在兜里,要把它拿出来,这样你就能安稳地走路了。你太胖,要是等到快摔倒时再从兜里抽出手来,就晚了。”
父亲在厨房的台阶前面站着,他问:“肯丁呢?”
“还在小道上走着。”维尔希说。
肯丁正向我们走来,他走得很慢。这样看他,我觉得他的白衬衫白蒙蒙的。
“哦。”父亲说。从台阶那边射过来的灯光落在他身上。
“刚才凯蒂和肯丁在玩水。”杰森说。
我们等待着。
“是吗?”父亲说。
肯丁来到我们跟前。
“今天你们就在厨房里吃晚饭。”父亲说,然后弯下身来抱我。从台阶那边射过来的灯光也落在了我身上。这么一来,我就能高高地看着凯蒂、杰森、肯丁和维尔希了。
父亲转身走向台阶,说:“不过,你们要安静。”
“为什么,爸爸?”凯蒂说,“是不是家里来客人了?”
“是的。”父亲回答。
“我说的没错吧,家里真的来客人了。”维尔希说。
“不是你说的,”凯蒂说,“是我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安静!”父亲说。
他们都不说话了。父亲打开门,带我们从后廊来到厨房里。我看见了蒂尔希。父亲把我放到椅子里,给我围上围嘴,然后推着我来到桌子跟前。桌子上的饭菜正冒着热气。
“现在,你们都要听蒂尔希的。”父亲说,“蒂尔希,别让他们大声说话。”
“是的,老爷。”蒂尔希说。
父亲走了。接着,我们背后又传来了他的声音:“都记住了,你们要听蒂尔希的。”
我趴到饭菜上,弄得满脸热气。
“还是让大家都听我的吧,爸爸!”凯蒂说。
“我才不听你的呢,我听蒂尔希的。”杰森说。
“如果爸爸让大家都听我的,那你反对也没有用。”凯蒂说,“就让他们都听我的吧!”
“不,我就是不愿意听你的。”杰森说。
“安静一点儿。”父亲说,“既然如此,你们就都听凯蒂的吧。蒂尔希,等他们吃完饭,你就带他们上楼,从后楼梯走啊。”
“好的,老爷。”蒂尔希说。
“好了,”凯蒂说,“我现在是你们的指挥官了。”
“都闭上嘴巴,”蒂尔希说,“保持安静,今晚必须这样。”
“为什么?”凯蒂小声地问。
“别问了,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蒂尔希说,然后给了我一个碗,碗里的热气冲得我的脸痒痒的。蒂尔希接着说,“过来,维尔希。”
“蒂尔希,‘到时候’是什么时候呀?”凯蒂说。
“就是星期天喽。”肯丁说,“你居然连这个都不知道!”
“嘘……”蒂尔希说,“杰森先生让你们保持安静,你们这就不记得了?好了,都安安静静地吃晚饭。来,把他的勺子拿来,维尔希。”
维尔希拿来了勺子。勺子伸进碗里,然后逐渐升高,来到我的嘴边。我的嘴被热气搔得痒痒的。这时,大家都停了下来,一言不发地互相望着。接着,又有声音传来。我哭了。
“那是什么声音?”凯蒂说,然后把手放在我的手上。
“是妈妈的声音。”肯丁说。
勺子又升高了,我吃一口就哭了起来。
“别作声。”凯蒂说,可这一次她没能阻止我哭。于是,她走到我身边,用双臂搂着我。
蒂尔希走过去关上门。那声音没有了。
“好了,不哭。”凯蒂说。我停止哭喊,又吃起东西来。
肯丁没吃任何东西,杰森一直在吃东西。
“那是妈妈的声音。”肯丁说着就站起身来。
“坐下!”蒂尔希说,“有客人在呢,你们浑身是泥,不能见客。凯蒂,你也坐下,好好吃饭。”
“刚才妈妈在哭。”肯丁说。
“我认为那是歌声。”凯蒂说,“蒂尔希,你说对吗?”
“按照杰森先生的吩咐,你们只要好好吃晚饭就行了。”蒂尔希说,“外面是什么情况,你们早晚会知道的。”
凯蒂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说:“他们现在正在开舞会,难道你们都没有听我说过吗?”
“他的饭吃完了。”维尔希说。
“把他的碗拿过来。”蒂尔希说。
我面前的碗不见了。
“蒂尔希,”凯蒂说,“肯丁没有吃东西。他也得听我的吧?”
“赶紧吃饭呀,肯丁。”蒂尔希说,“大家都赶紧吃,我一会儿要用厨房。”
“我不想吃。”肯丁说。
“你得吃!这是命令,你必须服从。”凯蒂说,“蒂尔希,我这样说对吗?”
我面前又出现了那只冒着热气的碗。勺子被维尔希插进碗里,然后又来到了我的嘴里。热气把我的嘴搔得痒痒的。
“我什么都不想吃。”肯丁说,“大姆娣生病了,他们不应该开舞会的……”
“在楼下开不就行了。”凯蒂说,“这样的话,大姆娣还能在楼梯口偷看呢。过一会儿,我把睡衣换上就下来偷看。”
“妈妈刚才在哭。”肯丁说,“没错儿!蒂尔希,我没说错吧?”
“孩子,你这样没完没了的,真够烦人的。”蒂尔希说,“等你们吃完饭,我还得做饭,给那些大人吃。”
不久之后,杰森也吃完饭了。他一吃完饭就开始哭。
“这个可好,你也开始哭鼻子了。”蒂尔希说。
“大姆娣生病了,不能领着他睡了。从那以后,他每天晚上都会唱这一出,真爱哭!”凯蒂说。
“我去爸爸妈妈那儿告你。”杰森说,然后继续哭。
“这个你已经告过了,还能告我什么?”凯蒂说。
“好了,你们可以上床睡觉了。”蒂尔希说,然后走到我的椅子旁边,把我抱了下来,又拿起一块热布,擦了擦我的手脸。“维尔希,你能带他们上楼吗?悄悄地从后楼梯上去啊。好了,杰森,别再咕噜个不停了。”
“天还早呢,根本睡不着觉。”凯蒂说,“也没有人让我们这么早就去睡觉。”
“今天晚上不一样,你们必须早睡。”蒂尔希说,“你也听见了,你爸爸让你们一吃完晚饭就上楼。”
“可是他也让大家都听我的。”凯蒂说。
“我不想听你的。”杰森说。
“你必须听我的。”凯蒂说,“好了,都注意啊,所有人都得听我的。”
“别让他们做出太大动静,维尔希。”蒂尔希说,“手脚轻一些,你们都听清楚了吗?”
“今晚我们为什么要轻手轻脚呀?”凯蒂说。
“为了不影响你妈妈休息,她身体不太好。”蒂尔希说,“好了,你们都跟维尔希走。”
“我已经跟你们说过了,那是妈妈的哭声。”肯丁说。
维尔希把我抱起来,走到通往后廊的门跟前,然后打开了门。等我们走进后廊,维尔希把门又关上了。四周黑漆漆的。我闻到了维尔希的气味,还摸到了他。
“大家都不要出声儿。我们先不去楼上。虽然杰森先生让大家都上楼,还让大家都听我指挥,可是我不想指挥你们,我想让你们甘愿听我的,这一点杰森先生也说过,是吧,肯丁?”凯蒂说。
我摸到了维尔希的头,听见了大家的呼吸声。
“他确实说过,是吧,维尔希?确实是这样的,一点儿也不错。好了,现在我宣布,大家一起到外面玩一会儿!走!”
维尔希把门打开,我们都走到门外,走下台阶。
“依我看,咱们最好去维尔希的小屋 里玩儿。到了那儿,他们就听不到咱们说话了。”凯蒂说。
维尔希把我放到地上。凯蒂拉着我走上砖砌的小路,我们一直向前走。
“瞧啊,”凯蒂说,“那只癞蛤蟆不见了!它肯定跳进花园里了。如果我们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再碰上一只癞蛤蟆呢。”
罗斯科斯提着两桶牛奶走了过来,但他没有停下来。肯丁没有跟来,而是在厨房的台阶上坐着。
维尔希的小屋 到了,那里面的气味很好闻。
屋里生着火。T.P.蹲在火前,把木柴一块块地放到火上,让火烧得更旺。站在他身后,能看见他衬衫的下摆。
等我睡醒,T.P.把衣服给我穿上,然后带着我去厨房吃饭。蒂尔希在唱歌, 我听见了直哭,她没再继续唱下去。
“现在这个时候,不能让他进大屋。”蒂尔希说。
“我们不能去那边。”T.P.说,然后就带我去小河沟里玩。
“你听好了,我们不能绕过去。”T.P.说,“妈咪说了,我们不能去那边,你没听说过吗?”
厨房里,蒂尔希还在唱歌。我哭了。
“不哭了。”T.P.说,“走,我们去牲口棚看看。”
牲口棚里,罗斯科斯正在用一只手挤牛奶,一边挤还一边哼哼。在牲口棚的大门上,有几只鸟正在盯着他。在牲口槽边,一些母牛正在吃槽里的东西。有一只鸟飞到槽边,和那些母牛一起吃了起来。我在看罗斯科斯挤奶。T.P.拿起草料,去喂“小王后”和“王子”。关在猪圈里的小牛犊正在用鼻子蹭铁丝网,嘴里不时地发出“哞哞”声。
“T.P.。”罗斯科斯说。
“爹,干啥?”T.P.在牲口棚里回答。阿欢的脑袋伸到了栅门上,等着T.P.喂草料给它吃。
“等你那边忙完了,你就过来帮我挤奶。”罗斯科斯说,“俺右手现在不好使了。”
T.P.就过来了,帮着挤奶,然后说:“您怎么不让大夫给看看呢?”
“让大夫看了也没用,”罗斯科斯说,“反正在这个地方是这样的。”
“这地方怎么了?”T.P.说。
“不吉利。”罗斯科斯说,“等挤完奶了,你把牛犊关起来。”
“这地方不吉利。”罗斯科斯说。 在罗斯科斯和维尔希身后,有一蹿一蹿的火光掠过他们的脸。
蒂尔希照顾我上床睡觉。我闻着床上的气味,觉得它跟T.P.身上的气味一样。我喜欢这种气味。
“你连这都想不明白?”蒂尔希说,“你傻呀?”
“这跟傻不傻没关系。”罗斯科斯说,“你看看那个在床上躺着的人,就知道什么叫诅咒了。十五年来,大家都清楚地看见了什么是诅咒。”
“即便如此,”蒂尔希说,“他们也没有亏待过你这一大家子,是不是?维尔希已经长大,是个劳动的好手。弗罗尼 也成年了,如今已经嫁人。等你不再受风湿病之苦时,T.P.也会长成壮劳力,顶替你干活儿根本不是问题。”
“如今已经死了两个人。” 罗斯科斯说,“还会再死一个人的。俺已经看见了诅咒,你还不是一样?”
“头一天晚上,我听见了夜猫子叫。”T.P.说,“丹儿 吓得没敢离开牲口棚一步,连晚饭都没敢吃。天一黑,它就叫了起来。维尔希也听见它叫了。”
“要说死人呀,何止死一个。”蒂尔希说,“有谁能够永远地活着?你指不出来了吧。感谢上帝!”
“如果只是死人,那还不算什么。”罗斯科斯说。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蒂尔希说,“不要说出那个名字,不然会倒霉的,除非你在他哭时跟他同时起身坐着。”
“这地方确实不吉利。”罗斯科斯说,“俺很早就看出一些苗头了。后来,他们给他另取了一个名字,俺就彻底明白了。”
“别说了。”蒂尔希说,然后把被子拉到我身上。我在被子上闻到了T.P.身上的味道。“你们都不要再说了,免得吵得他睡不着。”
“俺是看见诅咒了。”罗斯科斯说。
“诅咒?如果是这样,就让T.P.接下你所有的活儿呗。”蒂尔希说。
“T.P.,带他和小肯丁去后面的小屋里。到了那里,有鲁斯特陪他们玩儿,还有弗罗尼照看他们。你呢,去帮你爹干活儿。”
吃完饭之后,T.P.抱起小肯丁,带着我们去了他的小屋。鲁斯特正在泥地上玩耍。T.P.放下小肯丁。小肯丁跑到泥地上,也跟着一起玩儿。小肯丁看见鲁斯特的几只空线轴,和鲁斯特争夺起来,最终抢到了空线轴。鲁斯特哭了。弗罗尼拿着一个罐头瓶走了过来。鲁斯特开始玩罐头瓶。接着,我拿走了线轴,小肯丁把我打哭了。
“别哭了。”弗罗尼说,“和一个小娃儿抢东西玩儿,都不知道脸红!”
弗罗尼拿走了我手里的线轴,给了小肯丁,说:“好了,不哭,不哭了,听见没有?”
“你也哭,我看你是骨头痒得欠抽了。”弗罗尼说,然后拉起鲁斯特和小肯丁,“到这里来。”
我们来到牲口棚跟前。T.P.忙着挤奶。罗斯科斯坐在一只木箱上,他说:“他又怎么了?”
“把他留给你们照看吧。”弗罗尼说,“他又闹事了,抢了小娃儿们的玩具。让T.P.来照看你,你总该安静一阵子吧。”
“擦净奶头。”罗斯科斯说,“去年冬天,你给一头小母牛挤奶,后来那头小母牛就不下奶了。如果这一头也是这样,那他们就喝不成牛奶了。”
蒂尔希在唱歌。
“别去那边。”T.P.说,“妈咪说了,你不可以去那边,你不记得了?”
许多人在唱歌。
“走,”T.P.说,“我们去找小肯丁和鲁斯特,你去和他俩一起玩儿。来呀!”
在T.P.的小屋前面,小肯丁和鲁斯特正在泥地上玩儿。屋子里有一堆火,火头时高时低。坐在火跟前的罗斯科斯,看着就跟一团黑影似的。
“已经有三个了,上帝呀!”罗斯科斯说,“早在两年以前,俺就跟你们说过这地方不吉利。”
“那你怎么没离开这儿?”蒂尔希一边说一边给我脱衣服,“整天把‘不吉利’挂在嘴边,让维尔希听了都想离开这儿了,说是准备去孟菲斯。如果他真这么做,你就高兴了!”
“但愿维尔希以后不会再沾这种晦气,上帝保佑!”罗斯科斯说。
弗罗尼进来了。
“你们干完活儿了?”蒂尔希说。
“T.P.一会儿就能干完。”弗罗尼说,“凯洛琳小姐让你带小肯丁去睡觉。”
“我干完活儿之后,立刻就去。”蒂尔希说,“我又没长翅膀,总得一步步走过去吧。都这么多年了,她也应该知道我活儿多。”
“俺已经说过,”罗斯科斯说,“要是哪家人不提自己一个孩子的名字, 那么这家人肯定会遭霉运的。”
“不要再说了。”蒂尔希说,“要是吵醒了他,他又要跟你哭闹,这样你就高兴了!”
“养育一个孩儿 ,却不让这孩子知道自己的妈妈是谁,这算什么事儿呀。”罗斯科斯说。
“你真是瞎操心。”蒂尔希说,“他们家的孩子都是我抱大的,多抱一个也不算什么。整天瞎唠叨!他瞌睡了,快别说了。”
“就算你们指名道姓地说,我觉得也没什么。”弗罗尼说,“无论你们说什么,他都听不懂的。”
“你倒是说一个试试,看他能不能听懂!”蒂尔希说,“我敢肯定,就算他睡着了,他也能听见你说话。”
“你们总以为他懂得不多,其实有很多事他都懂。”罗斯科斯说,“他知道大家的寿数,就跟猎犬能追踪猎物差不多。如果他能说话,他一定能说出他自己的寿数,还有你我的寿数。”
“妈咪,把鲁斯特抱出来吧,别让他睡那张床。”弗罗尼说,“要是跟那孩子一起睡,他会中邪的。”
“住嘴。”蒂尔希说,“你真糊涂啊。罗斯科斯那是在胡说八道,你也相信?去床上睡觉吧,班杰。”
蒂尔希推了推我。我爬到了床上。鲁斯特也睡在这张床上,而且睡得很熟。
蒂尔希拿来一块长木板,放在鲁斯特和我中间,说:“你睡你那一边,别压着鲁斯特了,他还小。”
“你现在不能去,”T.P.说,“还得再等等。”
我们站在大房子的拐角处,看着马车一辆辆地离开。
“快!”T.P.说着就抱起小肯丁,我们一起跑到栅栏的拐角上看它们路过。
“他走了,”T.P.说,“看见带玻璃窗的那辆车没有?他就躺在那里,你好好瞧瞧,瞧他最后一眼。”
“走吧。”鲁斯特说,“我得把这只球带到家里,这样它就不会丢了。不行,少爷,不能给你。不然的话,那些人会说这球是你偷来的。不要再哼了,好不好?真的不能给你。就算你把球拿去了,又有什么用呢?你又不会玩儿。”
弗罗尼和T.P.都在门口,正在泥地上玩儿。 T.P.拿着一只装有萤火虫的瓶子。
“你们怎么又出来了?”弗罗尼说。
“家里有客人。”凯蒂说,“爸爸说了,小孩子们今晚都要听我指挥。我想,你和T.P.也得听我的。”
“我不听你的,弗罗尼和T.P.也是。”杰森说。
“我说过要他们听我的,他们就必须听!”凯蒂说,“说不定他们想听我的,我还不愿意呢。”
“T.P.不会听任何人的话。”弗罗尼说,“丧礼开始没有?”
“丧礼是什么?”杰森说。
“妈咪叫你不要跟他们说这个,可你还是说了。”维尔希说。
“丧礼就是大家一起哭鼻子。”弗罗尼说,“在佩莱·克莱大姐 的丧礼上,他们整整哭了两天。”
在蒂尔希的屋子里,有许多人在哭。 蒂尔希也哭了。这时,鲁斯特说:“别出声儿!”我们就都没再说话。可是后来,我哭了起来。在厨房的台阶底下,蓝毛在嚎叫。再后来,蒂尔希不哭了,我就没再哭,蓝毛也不叫了。
“哦。”凯蒂说,“只有黑人才用举行丧礼,白人不用。”
“妈咪吩咐过,叫我们不要跟他们说这件事,弗罗尼。”维尔希说。
“不要说哪件事呀?”凯蒂说。
我听见蒂尔希的哭声,哭了起来。台阶底下的蓝毛,也跟着嚎叫起来。
“鲁斯特!”弗罗尼的喊声从窗子里传出来,“带他们去牲口棚那边。要是总这么乱哄哄的,我根本没法做饭。那只臭狗也来添乱。你把他们都带走!”
“我不去嘛,”鲁斯特说,“如果去了那儿,说不定会看见姥爷。我昨晚就看见他了,他那会儿就在牲口棚里,他还挥着胳臂呢。”
“你说说看,为什么白人不用举行丧礼呢?”弗罗尼说, “白人也会死的。就说你奶奶吧,她不是也像黑人一样死了吗?”
“只有狗会死。”凯蒂说,“那一回,南茜掉进了沟里,罗斯科斯用枪打死了它。后来,飞来了很多老雕,它们撕碎了南茜的皮。”
小河沟外面散落着一块块骨头。小河沟里阴森森的,一些黑黢黢的藤蔓爬上岸来,在月光下像死人一样一动不动。接着,他们都停止运动,四周黑漆漆的。我醒了。
当我重新睁开双眼时,我听见了母亲的声音,还有匆匆的脚步声,而且脚步声越来越远。我闻到了一股味道。 接着,我面前出现了房间的轮廓,我又合上了双眼。我没有睡着,闻着那股味道。
T.P.解开了扣在我被子上的别针,说:“嘘——别出声儿。”
可是,我依然闻到了那股味道。T.P.扶我坐起来,麻利地给我穿上衣服。
“别出声儿,班杰。”他说,“走,跟我去我家的小屋,你不是喜欢去那儿吗?到了那儿,你还能看见弗罗尼。嘘——别出声儿。”
他系好我的鞋带,戴好我的帽子,带我走出房间。楼梯口有一盏灯亮着。母亲的声音从走廊那头传进我的耳朵。
“嘘——班杰。”T.P.说,“我们现在就走。”
有一扇门开了。那股味道迎面扑来。有个人从门里探出脑袋。不是父亲。父亲病了,这会儿正躺在床上呢。
“你能不能把他带到外面去?”蒂尔希说,同时从楼梯上向上走。
“我们正要出去。”T.P.说。
“别出声儿。”她说,“别出声儿。T.P.,把他带到咱们家去,让弗罗尼安顿他上床睡觉。照顾好他。班杰,别出声儿,跟T.P.走吧。”说完,她走向传出我母亲的声音的地方。
“如果能让他待在那儿,就再好不过了。”有人说,这个人不是父亲。随后,这个人关上了门。那股味道依然存在。
我们下了楼。楼道尽头黑黢黢的。T.P.拉着我走到门口,走进外面的黑暗之中。丹儿坐在后院的地上嚎叫着。
“它也闻到那股味道了,”T.P.说,“你也是这么知道的?”
我们走下台阶。我在台阶上看到了我们的影子。
“我把你的外衣落在屋里了。”T.P.说,“你应该穿外衣,可是,要我现在回去拿,我又不愿意去。”
丹儿在嚎叫。
“你别再哼了。”T.P.说。
我们的影子在移动。丹儿的影子没有移动,可是会跟着丹儿一起嚎叫。
“你别再嚷嚷了,否则我怎么带你回家呀。”T.P.说,“你以前就很讨厌了,现在换了一副牛蛙嗓子,就更让人讨厌了。走吧。”
在砖砌的小道上,我们拖着自己的影子前进。猪圈里传来猪的气味。空地上站着一头母牛,正在对着我们咀嚼。我又听见了丹儿的嚎叫声。
“你想吵醒镇上所有的人呀?”T.P.说,“别再喊了!”
快到小河沟边时,我们看见阿欢正在岸上吃草。经过小河沟边时,我看见水面上有月亮的影子。
“不能停啊,少爷。”T.P.说,“这儿离家太近,不可以停在这儿。走吧。好了。你看看你,一条腿全湿了,跨到我这边来。”
丹儿又开始嚎叫了。
草丛里沙沙作响,然后露出那条小河沟。藤蔓黑黢黢的,四周散落着许多白骨。
“好了。”T.P.说,“现在你可以随便吼了。你前面只有黑夜,还有二十英亩大的牧场,你只管吼吧,吼多响都没关系。”
T.P.走到小沟里,躺了下来。我坐着打量那些白骨。这里就是南茜被老雕们啄食的地方。等到身子变得沉重时,那些老雕才拍打着黑翅膀,慢腾腾地从沟里飞出来。
“我们先前来这儿时它还没丢呢,”鲁斯特说, “我还把它从身上掏出来让你看呢,你也看见了,你还记得吗?我把它掏出来时,就站在这儿。”
“你疯了,怎么会认为老雕要撕碎大姆娣的皮呢!”凯蒂说。
“你是坏人。”杰森说着就哭了起来。
“你才是呢,大坏蛋!”凯蒂说。
杰森双手揣兜,哭声不止。
“杰森要是长大了,一定是个财主。”维尔希说,“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把钱攥得紧紧的。”
杰森还在哭。
“你看看你,又把他弄哭了,他一哭起来就会没完没了的。”凯蒂说。“别哭了,杰森。老雕不会撕碎大姆娣的皮,因为它们飞不到她的房间里去,爸爸也不会让它们这么做!要是老雕来给你脱衣服,你会同意吗?好了,不要哭了。”
杰森止住哭,说:“弗罗尼说他们在办丧礼。”
“谁说的,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凯蒂说,“是他们在开舞会。弗罗尼净瞎说。T.P.,他想要你的萤火虫,你给他拿着吧,过一会儿他就会还你了。”
T.P.有一只瓶子,里面装着萤火虫。T.P.就把瓶子给我了。
“依我看,如果咱们绕去客厅,站在窗子底下偷看,肯定能看见些什么。”凯蒂说,“到那时,你们就不会认为我在胡说了。”
“我知道是什么事儿,不必去偷看了。”弗罗尼说。
“弗罗尼,你快闭嘴,”维尔希说,“不然的话,你就等着妈咪来抽你吧。”
“那你说说看呀。”凯蒂说。
“反正我知道!”弗罗尼说。
“走,咱们一起绕到屋子前面。”凯蒂说。
我们开始行动。
“T.P.想要回他的萤火虫。”弗罗尼说。
“T.P.,你怕什么呀,就让他多拿一会儿吧。”凯蒂说,“我们又不会赖着不还你。”
“你们为什么不自己逮?”弗罗尼说。
“如果我带你和T.P.一起去,你能让他继续拿萤火虫?”凯蒂说。
“没有人吩咐T.P.和我也要听你的。”弗罗尼说。
“你们也可以不听我的。如果是这样,你能让他继续拿萤火虫吗?”凯蒂说。
“好吧。”弗罗尼说,“T.P.,就让他继续拿着吧。我们走,去瞧瞧他们是怎么哭鼻子的。”
“他们不是在哭鼻子。”凯蒂说,“我已经说过了,他们是在开舞会。维尔希,你觉不觉得他们是在哭鼻子?”
“我们一直待在这里,根本没法知道他们到底在做什么。”维尔希回答。
“走吧。”凯蒂说,“除了弗罗尼和T.P.之外,其他人都要听我的。你最好抱着他走,维尔希。天快黑了。”
维尔希把我抱了起来。我们绕道走到了厨房的拐角。
我们站在屋子的拐角处,我看见了马车灯光。那灯光是从车道上射过来的。
T.P.拐回地窖,打开了地窖的门。
“你知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T.P.说,“苏打水!我曾经见过杰森先生从里面走出来,他双手抱的都是苏打水。你在这儿等着,我一会儿就来。”
T.P.走到厨房门口,把脑袋探出来张望了一下。蒂尔希说:“瞧你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在偷看什么?班杰呢,他在哪儿?”
“就在外面。”T.P.说。
“去吧,好好看着他,”蒂尔希说,“别让他进大宅。”
“好的。”T.P.说,“他们有没有开始?”
“你快出去,好好看着那孩子,不要让他进来。”蒂尔希说,“我还有很多活儿要干呢!”
在屋子底下,有一条蛇爬了出来。
杰森说他不怕蛇。凯蒂肯定地说杰森怕蛇,自己不怕。维尔希说他们俩都怕。凯蒂就说:“你们都住口!”她说话时的口气和父亲一样。
“现在这个时候,你可不能嚷嚷啊。”T.P.说, “这是沙示汽水,你要不要来一点儿?”
我喝了一些这东西,鼻子和眼睛被冲得痒痒的。
“如果你不想喝,就给我吧,我来喝。”T.P.说,“好了,我够着了。现在没人管我们,我们就趁机再拿一瓶吧!你千万不要出声儿啊。”
走到客厅窗前的那棵树底下时,我们停下了脚步。
维尔希把我放在了湿湿的草地上。我觉得好冷。每一扇窗户都透着亮光。
“大姆娣就在那间屋子里。”凯蒂说,“她现在生病了,天天都病。等她病好之后,我们就能去野餐了。”
“反正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弗罗尼说。
树叶发出沙沙声,草也一样。
“咱们出麻疹的时候,就睡在过去那间屋子里。”凯蒂说,“弗罗尼,你和T.P.出麻疹的时候,住在哪儿呢?”
“我想应该就在我们每天睡觉的地方。”弗罗尼说。
“他们还没开始。”凯蒂说。
“马上就开始了。”T.P.说, “你先站在这里。那里有一只板条箱,我去把它搬来。这么一来,我们就能看见窗子里的情形了。给,你也喝,咱们一起喝光这瓶沙士汽水。”
我喝了以后,感觉肚子里咕咕叫,就像里面有一只猫头鹰在叫似的。
沙示汽水喝完了。T.P.拿起空瓶子,把它推到了屋子底下那个带花纹的铁格子里,然后离开了。他们的声音从客厅里传出,传进了我的耳朵。我举起双手,攀到了墙上。T.P.拖着一只木箱,想把它拖给我,谁知却跌倒了,他干脆躺在地上对着草丛大笑不止。后来,他拼命忍住笑,爬起来继续拖木箱,把木箱拖到了窗户下面。
“还是你站到木箱上看他们有没有开始吧,我怕我会大声嚷嚷。”T.P.说。
“还没开始呢,因为乐队还没到。”凯蒂说。
“根本不需要乐队。”弗罗尼说。
“你怎么知道?”凯蒂说。
“反正我知道。”弗罗尼说。
“少骗人了,你知道什么呀。”凯蒂说着就来到树跟前,“把我推上来,维尔希。”
“你不能爬树,你爸爸吩咐过的。”维尔希说。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凯蒂说,“依我看啊,他很可能早已忘记这件事儿了。更何况,他还吩咐过你们今晚要听我的,是不是这样?”
“我不听你的,弗罗尼和T.P.也是。”杰森说。
“推我上去,维尔希。”凯蒂说。
“好吧。”维尔希说,“不过,如果要挨抽,也是你挨,跟我无关啊。”维尔希说完就走到凯蒂身后,把他推上了第一个树杈。凯蒂衬裤上有一块泥痕。我们先前还能看见那块泥痕,后来就连她的整个人都看不见了,只能听见树抖动的声音。
“杰森先生曾经说过,要是你把这棵树的枝条也弄断了,他非抽你不可。”维尔希说。
“我要去告密。”杰森说。
那棵树停止了抖动,连枝条也是一动不动的。我们都抬起头望着它。
“你看见了什么?”弗罗尼小声地问。
我看见他们了。
接着,我看见凯蒂头插鲜花、身披长白纱,像一阵风似的,还闪烁着光芒。我对着她喊:“凯蒂,凯蒂!”
“别出声儿!”T.P.说,“免得他们听见了,赶紧下来。”他往下拉我。
“凯蒂!”我双手紧紧地抓在墙上,“凯蒂!”
T.P.还在往下拉我,他说:“别出声儿,别出声儿,赶紧来我这边。”他把我拉了下来,拽着我向前走。
“凯蒂!”
“快别出声儿,会让他们听到的,班杰!走,咱们再找一些沙士汽水喝,喝完了你还可以回来接着看,只要你能安安静静的就行。如果能再喝一瓶,那就再好不过了,否则咱俩都会大声嚷嚷的。偷喝沙士汽水的事儿,咱们可以推到丹儿身上。肯丁先生老是夸这条狗,说它非常非常聪明。既然肯丁先生能这么夸它,咱们也能,就夸它是一条爱喝沙士汽水的聪明狗!”
月光渐渐爬上来,来到了地窖的台阶上。我们又取了一些沙士汽水来喝。
“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T.P.说,“我希望有一只熊出现,它就从地窖的门口走进来。我会怎么对它?我要径直走到它面前,对着它的眼睛啐唾沫!快,给我瓶子,堵上我这张嘴,否则我真要嚷嚷了。”
T.P.倒在地上笑起来。地窖的门和月光都躲开了。我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
“别出声儿!”T.P.说,他拼命忍住笑,“天哪,我们的声音都快传到他们的耳朵里了。起来,起来,快起来呀,班杰。”他笑得全身直打哆嗦。我不停地挣扎,想爬起来。
在月光的照射下,地窖的台阶开始上升,一直升到山冈上。T.P.倒在山坡上,浑身洒满了月光。我向外面跑,结果一下子撞到了栅栏上。在我身后,T.P.一边追着我跑一边大喊:“别出声儿,别出声儿!”接着,他大笑着跌倒在花丛里。我继续跑,结果一头撞在木箱上。我使劲儿往木箱上爬。就在这时,木箱跳开了,正好打中我的后脑勺。我喊了一声,又喊了一声,然后趴在原地不动了。它又喊了一声。我哭了起来。T.P过来了,要拉我起来。我的嗓子老是响,声音不断地传进我的耳朵。我好像哭了,但是我又不确定。这时,T.P.倒在了我身上,哈哈大笑着。我的嗓子老是响。这时,肯丁出现了,他伸脚去踢T.P.。凯蒂也来了,她伸出双臂搂住了我。她身上披的白纱闪闪发光,把我也缠住了。我努力地闻,却没有闻出她身上有树香味儿,就哭了起来。
“班杰,”凯蒂说,“班杰!”凯蒂又伸出双臂,想搂住我,可是我躲开了。
“班杰,你怎么了?”凯蒂说,“你不喜欢这顶帽子?”
于是,她把帽子摘了下来,又凑上来搂我。我躲开了。
“班杰,”她说,“班杰!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凯蒂惹你不高兴了?”
“是你那身打扮惹他不高兴了。”杰森说,“你还真以为你已经是大人了?真以为自己最了不起?臭美!”
“闭嘴!”凯蒂说,“小浑蛋,你真是坏透了。班杰——”
“你也就十四岁,还真以为你长大了?”杰森说,“真以为你很了不起?”
“不要哭,班杰,免得吵醒妈妈。”凯蒂说,“不哭啊。”
我并没有停止哭闹。她走了。我跟了上去。她在楼梯上停下脚步,等我上去。我也停下脚步。
“班杰,你到底想要什么?”凯蒂说,“你跟凯蒂说说,凯蒂一定照办,说吧。”
“凯丹丝。”母亲说。
“哎!妈妈。”凯蒂说。
“你又惹他了!带他进来。”母亲说。
我们来到母亲的房间。母亲生病了,正在床上躺着。我看了看她的脑门,那上面盖了一块布。
“又怎么了?”母亲说,“班杰明。”
“班杰。”凯蒂说着又凑向了我。我又躲开了。
“一定是你欺负他了。”母亲说,“叫你不要惹他,你就是记不住!就是不让我清静一会儿!这里有个盒子,你拿给他之后就离开,让他自己玩儿。”
凯蒂拿来盒子,把它放到地板上,然后打开了它。盒子里装满了星星。我不动,它们也不动;我动了动,它们也跟着动,哆嗦个不停,而且闪闪发光。我停止哭泣。
这时,凯蒂走开了。我听出她要走开,又哭了起来。
“班杰明,”母亲说,“来我这里!”
我走开了,一直走到房门口。
“班杰明,你没听见我叫你吗?”母亲说。
“你又怎么了?想去哪儿?”父亲说。
“杰森,带他去楼下,让人好好看着他。”母亲说,“我生病了。你明明知道我的情况,还让他在这儿闹。”
我们离开了母亲的房间。父亲随手关上房门。
“T.P.。”父亲说。
“老爷。”T.P.回答,他就在楼下。
“班杰下去了。”父亲说,“去吧,找T.P.去。”
我走到浴室门口,听见了哗哗的流水声。
“班杰。”T.P.在楼下叫我。
我用心听着哗哗的流水声。
“班杰!”T.P.在楼下叫我。
我听着哗哗的流水声。
哗哗的流水声消失了。浴室的门开了,凯蒂走了出来。
“你怎么在这儿呀,班杰。”她看着我说。
我迎了上去。
凯蒂用双臂搂住我,说:“你是不是找回凯蒂了?你是不是以为凯蒂逃跑了?”凯蒂身上的树香味儿又回来了。
我们来到凯蒂的房间。凯蒂走到镜子跟前,坐下来看着我。
“班杰,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你千万不要哭啊。凯蒂不会走的。你看见这个没有?”凯蒂说,伸手拿起一只瓶子,拔掉瓶塞,然后把它放到了我的鼻子底下,“有香味儿,你闻闻,是吧?”
我急忙躲开,哭了起来。她手拿瓶子站在那儿看着我。
“噢!”凯蒂说,然后放下瓶子,走到我跟前,搂住了我,“原来是因为它呀。你虽然想告诉凯蒂,却说不出来,是不是这样?好了,凯蒂以后不会再用它了,不会再用了。你等等我,我先把衣服穿好再说。”
凯蒂穿好衣服之后又把瓶子拿在了手上。我们来到楼下的厨房。
“蒂尔希,班杰要送你一件礼物。”凯蒂说,然后弯腰把瓶子放在我手上,“现在,你把它送给蒂尔希好了。”凯蒂帮我伸出手。
蒂尔希接过瓶子,说:“噢,我的宝贝儿,你真了不起,居然送一瓶香水给蒂尔希。罗斯科斯,你过来看看呀。”
凯蒂身上很香,是树香味儿。
“我们不喜欢香水。”凯蒂说。
凯蒂身上很香,是树香味儿。
“好了,过来。”蒂尔希说,“你已经长大,应该自己睡了。十三岁的孩子,确实足够大,应该去莫莱舅舅房里自己睡。”
莫莱舅舅病了,他的眼睛和嘴都病了。
维尔希把莫莱舅舅的晚饭放在托盘上,然后送到楼上的房间里。
“莫莱要毙了帕得森。”父亲说,“我跟莫莱说了,如果他真想这么做,就别事先这么对帕得森说。”父亲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杰森。”母亲说。
“爸爸,莫莱舅舅要枪毙谁?”肯丁说,“为什么?”
“因为人家跟他开了一个玩笑,而他无法接受。”父亲说。
“杰森,你怎么会这么说呢?”母亲说,“假如莫莱遭到伏击,你肯定只会冷笑,根本不会管他是死是活。”
“如果他不招人来伏击他,事情不就好办多了!”父亲说。
“父亲,莫莱舅舅到底要枪毙谁呀?”肯丁说。
“不枪毙谁。”父亲说,“我这里没有手枪,一支也没有。”
母亲哭了起来,说:“你是不是嫌弃莫莱,嫌他整天在家吃闲饭?如果是这样,你可以当面跟他说清楚呀。在孩子们面前偷偷地笑话他,算什么男子汉!”
“我没有嫌弃他,”父亲说,“相反的,我非常喜欢他。他的存在,让我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种族优越感。假如有人牵来一对好马,想以莫莱作交换,那我肯定不同意。肯丁,你知道其中的原因吗?”
“不知道,父亲。”肯丁说。
“我来到了阿卡狄亚 。”父亲是用拉丁语说出这个句子的,然后接着说,“干草用拉丁语怎么说呀?我忘记了。”
接着,父亲又说:“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开个玩笑。”说完,他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后放下酒杯,走到母亲身边,把手搭在她肩上。
“这不是玩笑。”母亲说,“你们家出身高贵,我娘家人也丝毫不差,只是莫莱身体不太好而已。”
“那是自然。”父亲说,“在人的一生当中,身体不好这个因素会产生决定性影响。生来痛苦,长带疾病,死于腐朽。维尔希。”
“老爷。”维尔希说,他就站在我的椅子后面。
“去,把这个细颈玻璃瓶倒满酒。”
“再把蒂尔希叫来,让她安顿班杰明上床睡觉。”母亲说。
“你已经长大了。”蒂尔希说,“凯蒂不喜欢和你睡在一起了。好了,别再闹了,赶紧睡觉。”
房间看不见了,我还在哭,房间又出现了。蒂尔希走回床边,坐在那儿看着我。
“你乖乖的,不要吵,好吗?”蒂尔希说,“你是不是不愿意?好吧,那你等着。”
她走了出去。门洞里空无一物。然后,凯蒂来了。
“不哭啊,我来了!”凯蒂说。
我不哭了。蒂尔希掀开被单。
凯蒂穿着睡袍钻到了被单和毯子中间,说:“好啦,我已经来了!”
蒂尔希拿来一条毯子给她盖上,又把毯子掖得严严实实的。
“要不了多久,他就会睡着的。”蒂尔希说,“所以我没有关掉你房间里的灯。”
“好的。”凯蒂说,她把头放在我的枕头上,让她的脑袋挨着我的脑袋,“晚安,蒂尔希。”
“晚安,宝贝儿!”蒂尔希说,然后房间里就变得黑乎乎的。
凯蒂身上散发着树香味儿。
凯蒂被树挡住了,我们抬头望着树。
“维尔希,她看见什么了?”弗罗尼小声地说。
“嘘——”凯蒂说,她还在树里。
这时,我们身后响起了蒂尔希的声音。
“原来你们跑到这儿来了!”她从屋角那边绕了过来,“你们的爸爸让你们上楼睡觉,你们都不听,偏要偷偷地跑出来。凯蒂和肯丁呢?”
“她爬到那棵树上去了!我跟她说过不可以这么做的。”杰森说,“我要去告密。”
“谁爬那棵树了?”蒂尔希说,然后走了过来,抬头向树上望去,“凯蒂!”
树枝又开始抖动了。
“是你呀,小魔女,赶紧下来!”蒂尔希说。
“嘘——”凯蒂说,“爸爸说了要安静,难道你不知道吗?”然后我看见了她的双腿。
蒂尔希向树上伸出双手,把她抱了下来。
“你没长脑子呀,怎么能让他们来这里玩呢?”蒂尔希说。
“我根本管不住她。”维尔希说。
“你们都跑到屋子前面来,准备干什么?”蒂尔希说,“谁叫你们来的?”
“是她,她叫我们来的。”弗罗尼说。
“她叫你们来,你们就来,谁说过你们一定要听她的了?”蒂尔希说,“赶紧回家。”
弗罗尼和T.P.走了,刚走没几步就不见踪影了。
“深更半夜也要往外跑。”蒂尔希说,然后抱起我向厨房走去。
“背着我偷偷地出来玩儿,”蒂尔希说,“也不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早该睡觉了!”
“嘘——蒂尔希,”凯蒂说,“你别这么大声,得保持安静。”
“你先闭嘴,好好安静一会儿。”蒂尔希说,“肯丁呢?”
“肯丁气得要死,因为他今晚得听我的。”凯蒂说,“T.P.的萤火虫瓶子还在他那儿呢。”
“依我看,这只瓶子对T.P.来说并不重要。”蒂尔希说,“维尔希,你去把肯丁找回来。听罗斯科斯说,他曾经看见肯丁向牲口棚那边走。”
维尔希走了,很快就消失了。
“他们没做什么,也就是坐在椅子上相互望来望去。”凯蒂说。
“像这种事,你们这些小家伙是帮不上忙的。”蒂尔希说,这时我们已经走到了厨房后面。
“你又要上哪儿去?”鲁斯特说, “还想回那边,去看他们打球?我们已经去过那边了,没找到球。对了,你等等我,就一会儿。我回去一趟,把那只球拿过来。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厨房里黑乎乎的。 空中有一些树,也黑乎乎的。丹儿站在台阶下面,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到我跟前,朝着我的脚脖子啃了啃。我绕到厨房后面,因为那儿有月光照着。丹儿也跟着来到了月光下。
“班杰。”T.P.说,他这会儿还在屋里。
客厅的窗子下面有一棵树,上面开着花儿,看着并不黑。有的树很茂密,看着黑乎乎的。我的影子滑过洒满月光的草丛。草丛里沙沙作响。
“班杰,”T.P.在屋里叫我,“你躲到哪里去了?我知道了,你偷偷跑出去了。”
鲁斯特回来了。
“等一下!”鲁斯特说,“到我这里来,别去那儿,那儿有肯丁小姐和她的男朋友在,他们正在秋千架上呢。你走这边,赶紧回来,班杰!”
树底下黑乎乎的。 丹儿没有跟上来,它更愿意被月光照。这时,我看见了那个秋千架,于是哭了起来。
“别去那边,快回来呀,班杰!”鲁斯特说, “不然肯丁小姐会发火的。”
秋千架上原先有两个人,后来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凯蒂急匆匆地走到我身边。在黑暗中,她变得白蒙蒙的,根本看不清楚。
“班杰,”凯蒂说,“你怎么能偷跑出来呢?维尔希去哪儿了?”
她伸出双臂搂住我。我没再出声儿,拽住她的衣服想要拉她走。
“班杰,你怎么了?”她说。“T.P.,他怎么了?”她大喊。
坐在秋千架上的那个人站起身来,走到我们跟前。我一边哭一边用力地拽凯蒂的衣服。
“班杰,”凯蒂说,“他是查瑞呀,你把查瑞忘了?”
“那个黑小子呢?怎么没有看好他,”查瑞说,“却让他四处乱跑?”
“别哭,班杰。”凯蒂说,“查瑞,你走呀,他不喜欢你。”
查瑞走开之后,我立刻停止哭泣,伸手拉住了凯蒂的衣服。
“班杰,怎么了?”凯蒂说,“我想在这里跟查瑞说几句话,你是不是不同意?”
“叫那黑小子过来。”查瑞说着又走了过来。
我大哭起来,紧紧地拉住凯蒂的衣服。
“你走呀,查瑞。”凯蒂说。
查瑞走到凯蒂身边,把双手放在她身上。我哭得更凶了,声音更响了。
“不,不,”凯蒂说,“不要这样……”
“他又不会说话。”查瑞说,“凯蒂……”
“你是不是疯了?”凯蒂说,她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她挣扎着说,“他能看见呀。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嘛……”
他俩的呼吸都越来越急促。凯蒂小声地说:“求求你,求你了。”
“你去支开他。”查瑞说。
“我会去的,你先松手。”凯蒂说。
“你会不会支开他?”查瑞说。
“会的。”凯蒂说,“你先放开我。”
查瑞走开了。
“不哭了,他已经走了。”凯蒂说。
我没有再哭。我感到她呼吸沉重,胸脯起伏不定。
“我要送他回家。”凯蒂说着就拉住我的手,然后小声地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等一下,你把黑小子叫来。”查瑞说。
“不。我还会回来的。”凯蒂说,“班杰,咱们走。”
“凯蒂。”查瑞小声地说,他的呼吸很沉重。
我们继续前进。
“你最好能回来。你回不回来呀?”
凯蒂和我小跑起来。
“凯蒂。”查瑞说。
我们跑出黑暗,借着月光向厨房跑去。
“凯蒂!”查瑞说。
我们继续跑,先跑到厨房的台阶上,又跑进后廊。在黑暗中,凯蒂跪下来搂住了我。我听见了她的呼吸声,感到她胸脯起伏不定。她说:“我以后不会那样了,再也不会了。班杰。班杰……”接着,她哭了起来。我也哭了起来。我们俩抱在一起哭。
她说:“不哭了,不哭了,我以后不会那样了。”
我就不再哭了。凯蒂站了起来,带我进了厨房。她先打开灯,然后拿起肥皂走到水池边,用力地搓洗自己的嘴巴。
凯蒂身上散发着树香味儿。
“我嘱咐你不要去那边,而且说了一遍又一遍,是不是?”鲁斯特说。
他们匆忙从秋千架上坐了起来。肯丁 伸手把自己的头发理了理。她旁边是一个系着红领带的男人。
“你这傻子,你疯了?”肯丁说,“是你让他跟踪我的?我要告诉蒂尔希,让她把你抽一顿,狠狠地抽!”
“他根本不听我的话。”鲁斯特说,“班杰,回到我身边来。”
“不,他听你的,只是你并不想管他而已。瞧瞧你俩那鬼鬼祟祟的样子,我就知道你们都想打探我的行踪。是不是外婆让你们来这儿的?就是来监视我的?”肯丁说着就跳下了秋千架,“立刻带走他,永远别再回来,否则的话,我就叫杰森拿鞭子抽你一顿。”
“他确实不听我的话。”鲁斯特说,“如果你不相信,可以验证一下。”
“闭嘴!你到底带不带他走?”肯丁说。
“让他留下也没什么的。”那个系着红领带的男人说,他的红领带被太阳晒得鲜艳夺目,“杰克 ,你看!”他把一根点燃的火柴放进自己嘴里,然后又把它取了出来,火柴依然没有熄灭。
“你想不想试试?”他说。
我走到他跟前。
“你把嘴巴张开。”他说。
我张大嘴巴。
肯丁扬手打飞了火柴,说:“浑蛋!你这样会把他惹哭,让他整整吼上一天,难道你不知道?我要去告诉蒂尔希,说你对班杰不好。”肯丁说完就跑走了。
“别跑呀,小妞!”他说,“唉,赶紧回来,我不会再作弄他了,这样总行了吧。”
肯丁跑向大宅,这会儿已经绕到厨房那边了。
“杰克,都怪你来捣乱,我没说错吧?”他说。
“你说的这些,他根本听不懂,他又聋又哑。”鲁斯特说。
“是吗?”他说,“有多长时间了?”
“算上今天,刚好三十三年。”鲁斯特说,“他天生就是傻子。你是唱戏的吗?”
“怎么了?”他说。
“我好像从未见过你。”鲁斯特说。
“那又如何?”他说。
“也没什么。”鲁斯特说,“今天晚上,我会去看演出。”
他瞧了我几眼。
“听说,戏班子里有个人用锯也能拉出曲子。你好像不是那个人,对吧?”鲁斯特说。
“你买一张门票进去看看就知道了。一张门票两毛五分钱。”他说着又瞧了瞧我,“他们怎么没有关住他?你为什么带他到外面来?”
“你跟我说这些没用,我根本管不住他。我到这里来,只是想找回我弄丢的一个钢镚儿。如果找不到它,我今晚就不能看演出了。现在看来,我今晚是去不了了。”鲁斯特说,然后又开始在地上寻找钢镚儿,“你有没有多余的钢镚儿?”
“没有,我哪儿有!”他说。
“既然如此,我只好想办法找回那个钢镚儿了。”鲁斯特说着把手伸进衣兜,“你也不想买高尔夫球?”
“什么球?”他说。
“高尔夫球。”鲁斯特说,“我也不多要,你只要给我两毛五分钱就行了。”
“我要它干什么?又没啥用处。”他说。
“我想你也不会要它。”鲁斯特说,“蠢货,咱们走,去那边看他们打球。给,拿着它,去跟吉普森草一块儿玩儿。”鲁斯特从地上捡起一个亮亮的东西 ,又把它递给我。
“你在哪儿找到的?”说完,他就向我们走来。他那条被太阳照得鲜艳夺目的红领带离我们越来越近。
“就在这个矮树丛底下。”鲁斯特说,“我刚开始还以为它是我丢的那个钢镚儿呢。”
他走到我面前,拿走了那个东西。
“别叫,”鲁斯特说,“让他看看,他一会儿就还你了。”
“阿克内斯·莫比尔·佩吉 。”他说,然后瞄了瞄大宅那边。
“别叫!”鲁斯特说,“他一会儿就还你了,我敢肯定。”
他果然把那东西还给我了。我立刻不叫了。
“昨晚谁来看过她?”他说。
“我哪儿知道!”鲁斯特说,“来看她的人多了,每天晚上都有。她就从那棵树上爬下来。那是人家的秘密,我没兴趣知道那么多。”
“在这些人当中,有一个人泄露了自己的秘密。”他说着又看了看大宅,然后走到秋千架跟前,躺在了秋千架上,“你们走吧,别过来捣乱。”
“赶紧走呀,”鲁斯特说,“你闯祸了!肯丁小姐说要向蒂尔希告你的状,现在肯定已经告完了。”
我们走到了有花枝缠绕的栅栏旁边。我透过花枝张望着外面。鲁斯特翻着草丛,继续找东西。
“我在这儿时,它还没有丢呢。”他说。
我看着那面小旗,它正迎风飘扬。太阳已经倾斜,阳光洒在宽广的草地上。
“再过一会儿,她们就会来的。”鲁斯特说,“已经来了几个,可后来她们又离开了。你也过来呀,帮我找找。”
我们顺着栅栏一直走。
“不要闹了。”鲁斯特说,“她们不来,我能有什么办法?再等一会儿,就一分钟,然后她们就来了。你看那边,是不是她们?”
我顺着栅栏往前走,一直走到大铁门跟前。这儿是那些背包姑娘们的必经之地。
“喂,班杰,你回来,回我这边来呀。”鲁斯特说。
“就算你向大门外面看,也没什么用。”T.P.说, “凯蒂小姐早就已经走远了,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她嫁人了,不会再陪着你了。你这样拽着门又哭又喊的,根本没什么用,因为她一点儿也听不见。”
“T.P.,他想要什么?”母亲说,“你要是陪他玩一会儿,他也能安静一些,可你就是不这么做!”
“他想到门口去,好站在那儿看看大门外面。”T.P.说。
“哦,这怎么行?”母亲说,“外面下雨了。你好好陪他玩儿,省得他吵。班杰明,你乖啊。”
“这样根本不可能让他安静。”T.P.说,“他以为,只要他站在大门口等凯蒂小姐,凯蒂小姐就会回来。”
“胡说!”母亲说。
我听见了她们的说话声。我走出屋门,她们的说话声就消失了。我一直走到大铁门跟前,然后就看见一群背着书包的姑娘们,她们正好经过大铁门。她们看了看我,然后扭头继续走,并且加快了步伐。我想跟她们说话,可是她们没有停下来听我说。我就沿着栅栏继续走,跟着她们走,想跟她们说话。可是,她们走得更快了,接着跑了起来。我继续跟着她们走,走到栅栏拐弯处,只好停下来拽住栅栏,眼睁睁地看她们越走越远。我想说话。
“班杰,你呀你,”T.P.说,“又溜出来了,你想干什么呀?你这样会被蒂尔希抽一顿的,难道你不知道?”
“你隔着栅栏对这些小女孩又是哼唧又是嘟哝的,有什么用呢?”T.P.说,“倒是把她们都吓坏了!你看,她们都去了马路对面,不走这儿了!”
“他是怎么出去的?”父亲说, “杰森,是不是你进院子时没把门插上?”
“这怎么可能?”杰森说,“我不会这么马虎的。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也不愿意呀。咱们家的名声本来就不好,现在更糟了。上帝呀!刚才这番话,其实我老早就该跟您说了。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您总该送他去杰克森 了吧?如果您不这么做,帕基斯太太 恐怕真的会开枪打死他。”
“你给我闭嘴。”父亲说。
“我老早就该跟您这么说了。”杰森说。
黄昏时,我用手碰了碰大铁门,发现它并没有上锁,我拽住了它。
我没有朝她们喊,我憋住哭,看着小姑娘们向我走来。我没有朝她们喊。
“他在那边!”她们停下脚步。
“他出不来,就算出来了也不会伤人,就从那边走吧。”
“我不敢,我不敢从那边走,我想走马路对面。”
“他又出不来。”
我没有朝她们喊。
“胆小得像一只猫!不要这个样子,就从那边走吧。”
在暮色的笼罩下,她们向前走着。我没有朝她们喊,只是拽紧铁门。她们慢慢地走着。
“我怕……”
“不用怕。我每天都从这边走,他虽然会顺着栅栏跟着走,但是不会伤人。”
她们经过我身边时,我拉开了铁门。她们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我想说话,就伸手抓住了她,要跟她说话,可她却大声尖叫起来。我想说话,一心想说话。
这时,明亮的形影变得模糊不清。 我想远离其中,想让它们从我眼前消失,可是它们依旧在我面前晃悠,根本看不清楚。他们向山上走,又向山下走,我想对着他们喊,却只能吸气不能吐气,根本无法出声。我在山上,我努力不让自己摔下去,却偏偏掉进了明亮的形影之中,跟着它不停地旋转。
“喂,大傻子,”鲁斯特说, “有几个人过来了,你赶紧闭嘴,别在那儿又是嘟哝又是哼唧的了,听见没有?”
那几个人走到小旗旁边。其中一个人拔出小旗,然后他们开始打球。后来,那个人又把小旗重新插到原来的位置上。
“先生。”鲁斯特说。
那个人回过头问:“什么事?”
“您买不买高尔夫球?”鲁斯特说。
“先拿来看看再说。”那个人说,然后走到栅栏跟前。
鲁斯特把拿着高尔夫球的手伸到了栅栏那边,把球递给了那个人。
“从哪儿来的?”那个人说。
“捡的。”鲁斯特说。
“它是从哪儿来的,我还能不知道?”那个人说,“它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呢?是你从别人的高尔夫球袋里偷来的。”
“真是我捡的,就在这附近的院子里捡到的。”鲁斯特说,“只要你给我两毛五分钱,我就把它让给你。”
“你说这球是你的,有什么证据?”那个人说。
“是我捡的。”鲁斯特说。
“那你再去捡一个吧。”那个人说,然后把球装进口袋就走。
“我今晚要去看演出,我一定要去呀。”鲁斯特说。
“是吗?”那个人一边说一边走上台地,“让开,开弟。”那个人继续打球。
“你呀,真是的!没看见他们时,你一个劲儿地吵闹;看见他们之后,你还不停地吵闹。你就闭上嘴巴吧,行不行?你老是这么吵闹,会惹人讨厌的,你知不知道?给你,别弄丢了你的吉普森草。”鲁斯特说,然后把草捡起来还给了我,“这一枝被你弄得都快蔫了,我再去摘一枝新的给你。”
我们站在栅栏跟前,看着那些打球的人。
“那个白人真不好对付!”鲁斯特说,“你刚才也看见了,他抢走了我的球。”
他们向前走,我们也顺着栅栏跟着走,一直跟他们来到花园,然后我们就没法再走了。我拽住栅栏,透过花枝看他们。他们消失了。
“好了,你现在没必要哼唧了。快闭嘴呀,不要唉声叹气的,真正应该唉声叹气的人是我。拿好呀,不要把你的草弄丢了。你现在要是把它弄丢了,一会儿你又要跟我大声哭闹了。”鲁斯特说,然后给了我一枝花,“你又想跑到哪里去?”
我们的影子落在草地上。还没等我们碰到树,我们的影子已经碰到树了。我的影子先到,鲁斯特的影子后到。接着,我们的影子又都离开了树。
瓶子里有一枝花,我又插了一枝进去。
“你已经长大了,”鲁斯特说,“还在往瓶子里插草,这种游戏早就不适合你这么大的人玩了。凯洛琳小姐死后,他们会怎么对你,你知道吗?他们说会送你去杰克森。杰森先生说,你原本就应该待在那里。那里有一大群傻子。你到了那儿之后,就能跟他们在一起了。就算你整天紧紧地拽着铁栅栏,或是一个劲儿地胡乱哼唧,也没有人管你。你觉得这种生活怎么样,你喜不喜欢?”
接着,鲁斯特突然挥了一下手,打落了我的花儿,说:“在杰克森,他们就是像这样对付那些叫嚷的人的。”
我想捡起我的花儿。可是,鲁斯特抢先捡走了它。我找不到花儿,就哭了起来。
“你哭啊,好好哭啊。不过,要想让你哭,总得给你找个理由。好吧,我这就去找一个理由。凯蒂,”鲁斯特说,他的声音变小了,“凯蒂!你快哭啊。凯蒂。”
“鲁斯特。”蒂尔希大喊,她的声音是从厨房里传来的。
花儿又出现了。
“赶紧闭嘴!”鲁斯特说,“瞧,花儿在这里呢,还像刚才一样在瓶子里插着呢。好了,不要再哭了。”
“喂,鲁斯特。”蒂尔希说。
“哎!我们马上就来。你快起来,可真会捣乱!”鲁斯特说,然后扯住我的胳膊。我爬了起来,跟着他从树丛里走出来。我们的影子消失了。
“不要哭了。”鲁斯特说,“你看,大伙儿都在盯着你呢,快别闹了。”
“你带他过来。”蒂尔希说,然后走下台阶,“你又招惹他了?”
“没有!”鲁斯特说,“无缘无故,他就这么大哭大喊的。”
“肯定是你招惹他了,你怎么又欺负他!”蒂尔希说,“你们刚才去哪儿了?”
“就在那边,在那些雪松下面。”鲁斯特说。
“你惹怒小肯丁了!”蒂尔希说,“你为什么不带他离得远远的?她不喜欢班杰跟着她,难道你不知道吗?”
“他凭什么占用我那么多时间?他又不是我舅舅!”鲁斯特说。
“臭小子,你还敢顶嘴!”蒂尔希说。
“我没招惹他。”鲁斯特说,“他原本玩得好好的,不知怎么的就哭喊起来了。”
“你有没有碰他的‘坟地’ ?”蒂尔希说。
“没有啊。”鲁斯特说。
“你这小家伙,你又撒谎。”蒂尔希说。
我们上了台阶,走到厨房里。蒂尔希把炉子打开,又把一张椅子拉到炉火跟前给我坐。我不哭了。
“你非得惹她 生气呀?”蒂尔希说,“你带他走不就行了?”
“他在那儿也就是看看火,”凯蒂说,“母亲正在把他的新名字告诉他,然后母亲就生气了,我们谁也不想这样呀。”
“你确实没想惹她生气,这一点我是知道的。”蒂尔希说,“他在屋子这头,而她在另一头。好了,我得出去一会儿,你们千万不要动我的东西,什么都别动啊。”
“你这样作弄他,不觉得脸红吗?”蒂尔希说, 然后把蛋糕放到了桌子上。
“我没有。”鲁斯特说,“他原本在玩他的瓶子,就是那只装满了草的瓶子,后来就突然大声哭闹起来,您刚才不是也听见了!”
“你真的没有动他的花儿?”蒂尔希说。
“没有,就他那破烂儿,我要它干什么!”鲁斯特说,“我在找我的钢镚儿。”
“你是不是把它弄丢了?”蒂尔希说。蛋糕上插着蜡烛,有的原本就是小蜡烛,有的是用大蜡烛切成小段的小蜡烛,蒂尔希一个个地点亮了它们。“我早就告诉过你要收好它,现在好了!你又得让我去跟弗罗尼要了,是不是?”
“反正我得去看演出。至于班杰由谁看管,你们看着办好了。”鲁斯特说,“我白天可以没完没了地跟在他屁股后面,到了晚上总不能还这样吧。”
“他想干什么你都得由着他。”蒂尔希说,“你这黑小子,你有没有听见我的话?”
“我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不是吗?”鲁斯特说,“我什么都顺着他。班杰,你说是不是?”
“那就继续这么做。”蒂尔希说,“他这样大声哭闹,你还带他回来,这下可好,把小肯丁惹火了吧。现在,你们赶紧过来吃蛋糕,争取在杰森回来之前吃完它,免得他因为这个蛋糕对我又跳又叫。这个蛋糕是我自己花钱买的。我不能在厨房里亲自烘蛋糕,不然他会一个个地清点鸡蛋的。你要当心,千万别惹他生气,否则的话,你今晚就看不成演出了。”说完这些,蒂尔希就离开了。
“吹蜡烛这种事儿,你也干不了。”鲁斯特说,“还是看我的吧,我会把它们都吹灭。”他身子前倾,鼓起腮帮子。
蜡烛一个一个全灭了。我哭了。
“别哭。”鲁斯特说,“过来,你看着炉子里的火。切蛋糕的事儿就让我来吧。”
时钟嘀嘀哒哒地响。凯蒂站在我身后,她的呼吸声传进我的耳朵。屋顶上也有声音。
凯蒂说:“雨还在下,我讨厌雨天!讨厌这一切。”接着,她把头埋进我的膝盖里,搂着我哭了起来。
我也哭了,接着就看着炉火,发现我那些既明亮又光滑的形影都消失了,只有时钟、屋顶和凯蒂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
我拿起一块蛋糕,吃了几口。 这时,鲁斯特的手又伸了过来,拿走了另一块。他吃东西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我看着炉火。
我的肩头有一根长铁丝掠过。这根长铁丝一直伸到炉子门口,跟着炉火就不见了,于是我就哭了。
“你又叫,有什么好叫的?”鲁斯特说,“你看,好了吧。”炉火又出现了,我不哭了。
“外婆嘱咐你要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看着炉火,不要吵闹,你怎么就做不到呢?”鲁斯特说,“你也不觉得脸红!喏,你再吃点儿蛋糕。”
“你又欺负他了?”蒂尔希说,“你就不能不欺负他,让他好好安静一会儿?”
“我正在让他别哭呀,省得他把凯洛琳小姐吵醒了。”鲁斯特说。
“不知道为什么,他又不顺心了。”
“我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蒂尔希说,“你等着吧,等维尔希一回到家,我就让他抽你一顿。这都是你自找的,谁让你一天到晚都没个安分样儿!你又带他去小河沟那边了,有没有这回事儿?”
“没这回事儿。”鲁斯特说,“您吩咐过我,要一直待在这个院子里,不准出去玩儿,我就是这么做的呀。”说完,他又伸出手想再拿一块蛋糕。
蒂尔希把他的手打跑了,还说:“你要是再敢拿一块,我就用这把菜刀剁掉你的爪子。他肯定连一块都没吃到。”
“他吃了,”鲁斯特说,“他吃得比我还多,而且多一倍呢。您要是不相信,可以问问他呀。”
“你还敢伸手?你要是真敢这么做,那你就试试。”蒂尔希说。
“没错。”蒂尔希说,“依我看,下一个哭的人就该是我了。莫莱如果明白,应该愿意我为他哭。”
“他现在叫班杰了。”凯蒂说。
“这算什么事儿呀,”蒂尔希说,“他从出生时起就叫莫莱,这个名字也没什么不好,你们说对不对?”
“‘班杰明’这个名字来源于《圣经》,”凯蒂说,“代表‘最受宠的小儿子’,对他来说比‘莫莱’更好。”
“这算什么事儿呀。”蒂尔希说。
“这是母亲说的。”凯蒂说。
“唉,”蒂尔希说,“即便是重取一个名字,对他也没有任何影响。有一些人,一觉得运气不好就急忙重取一个名字。早在我记事之前,我就叫蒂尔希。将来如果大家都把我忘了,我还叫蒂尔希。”
“蒂尔希,如果大家都记不得你了,那他们又怎么得知你的名字呢。”凯蒂说。
“那本大书 上清楚地写着呢,宝贝儿。”蒂尔希说。
“你也识字?”凯蒂说。
“不识字也不要紧,”蒂尔希说,“会有人念给我听的。我只要说出我在哪儿就可以了。”
那根长铁丝从我肩头掠过之后,炉火从我眼前消失。 于是我哭了起来。
蒂尔希和鲁斯特打了起来。
“哎呀,这一回,我可是亲眼看见你都做了什么。”蒂尔希说,然后从屋角拖出鲁斯特用力地摇晃着,“你并没有招惹他,对不对?你就等着吧,等你爹回来再说!如果我还像过去那样年轻,我肯定不会轻饶你,保管让你丢掉半条小命!我还会把你锁起来,让你今晚就在地窖里待着,甭想看什么演出,我说到做到!”
“噢,外婆,外婆!”鲁斯特说。
我伸出手,去摸刚才火消失的地方。
“快去拉住他!把他拉回来。”蒂尔希说。
我猛地把手甩开并放进嘴里。蒂尔希立刻伸手抱住了我。我听见自己在大声尖叫,同时还听见时钟在嘀嘀哒哒地响。蒂尔希伸手朝鲁斯特的脑袋上打了一下。我继续叫着,叫声越来越响。
“把碱拿来。”蒂尔希说,然后从我嘴里拉出我的手。我叫得更响了,想把手放回嘴里。可是,我的手被蒂尔希握得紧紧的,根本放不回去,我拼命地叫喊。
蒂尔希往我手上撒了一些碱,说:“去食品间,从抹布上撕一根布条来。抹布就挂在钉子上。好了,不要再叫了,不然会惹得你妈妈犯病的。好了,现在你只要看着炉火就行了。一分钟之内,蒂尔希保证不会让你的手再疼。你瞧,炉火回来了。”她打开炉门。我看着炉火喊叫,因为我的手还疼。我用力抽回手,想把它塞进嘴里,可它依然被蒂尔希握得紧紧的,然后被蒂尔希缠上了一根布条。
母亲说:“又怎么了?就算生病了,我也安生不了。家里有两个老大的黑人呢,他们要是把他看好了,我还有必要从床上爬起来,再到楼下管他?”
“已经没事了,”蒂尔希说,“他过一会儿就不会再叫了。他只是手被烫了一下,不碍事的。”
“家里有两个老大的黑人,还要让他在屋里大声吵闹!我生病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为什么还存心招惹他?”母亲说,然后走到我身边,“不要再哭了,快把嘴巴闭上!这蛋糕哪儿来的,是你给他的?”
“是我自己买的,”蒂尔希说,“跟杰森的伙食账没有关系。我想给他过生日。”
“你给他吃从店里买的劣等货,是不是想毒死他呀?”母亲说,“你这是存心不让我过一分钟安生日子。”
“您回去好好躺着吧,”蒂尔希说,“不出一分钟,我就能让他止痛,免得他再这样哭闹。好了,您只管上楼去吧。”
“留给你们变着法子折磨?”母亲说,“他被折磨得又吼又叫的,我又怎么能安心地在楼上躺着?班杰明,快点儿给我闭嘴。”
“现在不比以前了,他没有那么多地方可以去,”蒂尔希说,“也不能老让他待在院子里,这样的话,邻居们都会看见他哭的。”
“我明白,我明白,”母亲说,“这都怪我。反正我就快离开人世了,到那时,你们和杰森都会好过一些。”母亲说完就哭了起来。
“您快别哭了,”蒂尔希说,“免得病又犯了。您还是上楼吧。我这就让鲁斯特带他去书房,我好去给他做晚饭。”蒂尔希说,然后陪母亲走了出去。
“闭嘴,快闭嘴!”鲁斯特说,“不然的话,我会把你的另一只手也烫一下。根本没那么痛,你就别再哭了。”
“给,拿着这个。好了,快别哭了。”蒂尔希说,然后把那只拖鞋 递给了我。我立刻停止哭喊。
“带他去书房,”蒂尔希说,“你要是再把他弄哭,我就亲自动手,非抽烂你的皮不可。”
我们来到书房。鲁斯特打开灯。有几扇窗户变暗了。一摊黑影投在墙上,看着像一扇门。我走到黑影跟前,伸手摸了摸它,发现它并不是门。
我背后有炉火升起。我手拿拖鞋走到炉火跟前,坐在地板上。炉火逐渐升高,把母亲座椅上的垫子都照亮了。
“别大喊大叫的,”鲁斯特说,“消停一会儿,好不好?我已经把火给你生好了,可你却看也不看。”
“你叫班杰,” 凯蒂说,“你听见没有?班杰!班杰!”
“不要这么叫他。”母亲说,“带他来我这儿。”
凯蒂双手放在我的腋下,把我抱了起来,说:“起来,毛——班杰。”
“你用不着抱他过来,”母亲说,“直接把他领过来就行了。这么简单的事儿,你也想不明白?”
“我能抱动他。” 凯蒂说,“让我把他抱到楼上去吧,蒂尔希。”
“小不点儿,还是算了吧。”蒂尔希说,“你自己都还小得连一只跳蚤也拖不起来呢!你走吧,就照杰森先生 吩咐的那样安静地走。”
楼梯顶上灯光昏暗。父亲穿着衬衫站在那儿。他那副样子,好像是在对我们说:“不要出声儿。”
凯蒂小声地问:“是不是妈妈病了?”
维尔希放下我,拉着我走到母亲的房间里。 炉子里生着火。火光投射到四周的墙上,忽高忽低。镜子里也有一团火在燃烧。我闻到了一股气味,那是生病的气味,它来自母亲额头上盖着的那块布。母亲的头发散开,都落在枕头上。火光照不到她的头发,却照亮了她的手,把她手上那几枚戒指照得闪闪发光。
“过来跟妈妈说晚安。”凯蒂说。
我们走到床前。镜子里的火不见了。父亲从床上站起来抱我。母亲伸手摸了摸我的头,然后闭着眼睛说:“现在几点了?”
“再过十分钟就七点了。”父亲回答。
“天还早呢。”母亲说,“如果现在就让他去睡觉,那么不到天亮,他就会睡醒。如果他再像今天这样,那我可真受不了了。”
“瞧,你又来了!”父亲说着拍了拍母亲的脸颊。
“我知道,对你来说,我只是一个累赘。”母亲说,“不过,我就快离开人世了,到了那个时候,你就轻松了。”
“别再说了。我带他去楼下,让他再玩一会儿。”父亲说,然后把我抱了起来,“来呀,老伙计,咱们一起下楼,在楼下再玩一会儿。咱们要轻手轻脚的,免得打扰肯丁做功课。”
凯蒂走到母亲床前,把头埋在床上。
母亲抬起一只手,放在凯蒂背上。火光照在她那几枚戒指上,不停地跳来跳去。
“你母亲生病了。”父亲说, “今晚你们都跟着蒂尔希,让她安顿你们上床睡觉。肯丁去哪儿了?”
“维尔希出去找他了。”蒂尔希说。
父亲站在那儿看着我们走过去。母亲的声音从卧房里传来。
凯蒂说:“嘘——”
杰森双手揣兜待在楼上。
“今天晚上,你们都要乖乖的,免得吵醒你们的妈妈。”父亲说。
“我们一定会安静的。”凯蒂说,“杰森,你也得安静一点儿。”然后我们就都用脚尖走路。
屋顶上有声音传来。镜子里又有一团火在燃烧。凯蒂又抱起了我。
“好了,来呀,”凯蒂说,“再过一会儿就又有炉火了。好了,不哭了啊。”
“凯丹丝。”母亲说。
“不哭了,班杰。”凯蒂说,“母亲叫你了。班杰,你乖啊,过一会儿咱们就回来。”
凯蒂放下我,我不哭了。
“妈妈,他现在想看火,您就让他先待在这儿,过一会儿再告诉他吧。”
“凯丹丝。”母亲说。
凯蒂弯腰抱起我,跌跌撞撞地走着。
“凯丹丝。”母亲说。
“别哭,”凯蒂说,“一会儿就能看见火了,不哭啊。”
“把他带过来。”母亲说,“他已经大得让你抱不动了,你就别再抱他了,免得弄坏你的脊背。像咱们这种人家,身体一向挺直,我们更是以此为骄傲。你这么不在意,难道想让自己变得跟洗衣妇一样?”
“他也不算太重,我还能抱动。”凯蒂说。
“反正我不会再让人抱他,”母亲说,“他已经五岁了。不,不,不要把他放在我膝盖上,就让他站着好了。”
“如果您不抱他,他会哭的。”凯蒂说,“不哭了啊,过一会儿就回去了。喏,你看,这是你的垫子。”
“别这样,凯丹丝。”母亲说。
“他一看见垫子就不哭了。”凯蒂说,“您把身子欠起来一点儿,我好把垫子给抽出来。喏,你看,班杰。”
我看见垫子就不哭了。
“你这是在惯他。”母亲说,“你父亲这个样子,你也这样。你们知不知道,这么一来,吃苦的最终还是我。大姆娣娇惯小杰森,把他惯得整整两年才改掉那些坏习惯。我身体不好,哪里还有精力再去管教班杰明?”
“您不必担心他,”凯蒂说,“我会照顾他的,我喜欢他。班杰,你说对吗?”
“凯丹丝,”母亲说,“不要这么叫他,这一点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吗?你那个小名那么愚蠢,你父亲也能叫出来,这已经很糟糕了。你要是也叫他小名,我是绝对不会允许的。只有下等人才会用俗气的小名。班杰明,”母亲说,“你看着我呀。”
“班杰明,”母亲接着叫我,然后用双手把我的脸托住,让我的脸对着她的脸,“班杰明!凯丹丝,把那个垫子拿开。”
“他看不见垫子会哭的。”凯蒂说。
“把那个垫子拿开。我怎么吩咐你的,你就怎么做。”母亲说,“他也一样,必须学会听大人的话。”
凯蒂拿走了那个垫子,说:“别哭,班杰。”
“你走到那边去,然后坐下。”母亲说,然后托住我的脸,让我的脸对着她的脸,“班杰明,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可是,我没有停止喊叫。
母亲搂住我,哭了起来,我也哭了起来。接着,凯蒂把垫子拿来,举到母亲头顶,然后把母亲拉到椅子跟前,让她坐下。母亲在红黄两色的椅垫上坐了下来,仰面靠在椅背上继续哭。
“妈妈,您别哭了,”凯蒂说,“还是回楼上去,躺在床上好好养病吧。我去把蒂尔希叫过来。”凯蒂说完就带着我来到炉火跟前。我看着眼前的东西,觉得它们既亮堂又光滑。我听见了火的声音,还有屋顶上传来的声音。
父亲抱起了我。我闻到他身上有雨的味道。
“嗨,班杰,你今天乖不乖?”父亲说。
镜子里,凯蒂和小杰森正在打架。
“凯蒂,怎么回事?”父亲说。
他们还在打架,后来杰森哭了起来。
“凯蒂。”父亲说。
杰森呜呜地哭着,不再打了。可是,凯蒂还在镜子里打,我和父亲都看见了。接着,父亲放下我,走到镜子里跟凯蒂打了起来。他举起了凯蒂,凯蒂还像刚才一样乱打。杰森一直哭,赖在地上不起来,手里还拿着剪刀。父亲拉住凯蒂,不要她走。
“班杰的纸娃娃都被他铰坏了,”凯蒂说,“我也要铰他,把他的肚子铰破。”
“凯丹丝。”父亲说。
“我就要铰,就要铰他!”凯蒂一边说一边挣扎。
父亲把她抱住了,她就伸出脚去踢杰森。杰森从镜子里逃开,滚到了角落里。父亲抱起凯蒂,走到炉火跟前。等他们都离开以后,镜子里只剩下一团火在燃烧,看着就像一团火在烧一扇门一样。
“别打了。难道你不记得你妈妈生病了?她现在就躺在床上呢。”父亲说。
凯蒂停止挣扎,说:“毛——班杰和我做的娃娃,全都被他铰坏了!”凯蒂说,“他这么做是成心在捣乱。”
“我没有,”杰森说,然后一边哭一边坐了起来,“我还以为他那些纸娃娃都是废纸呢。”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分明就是成心铰坏它们的。”凯蒂说。
“别再哭了,”父亲说,“杰森。”
“我明天再给你做,做好多好多,”凯蒂说,“咱们一起做。还有啊,你也可以看看这个垫子呀。”
杰森走了进来。
“我一直叫你不要哭,你怎么就是不听呢?”鲁斯特说。
“又怎么了?”杰森说。
“他成心捣乱,一整天都是这个样子。”鲁斯特说。
“你别惹他不就行了?”杰森说,“你要是哄不住他,就带他去厨房。我们可不像母亲那样喜欢一个人闷在屋子里。”
“外婆说现在还不能让班杰去厨房,得等她做好晚饭才行。”鲁斯特说。
“那你就陪着他玩儿,别让他老在那儿吵吵闹闹的。”杰森说,“我整天都在忙,晚上回到家了,难道还要被疯子吵得不得安宁?”他打开报纸看了起来。
“你可以看火,还可以看镜子或垫子什么的,”凯蒂说, “你要是想看垫子,现在就可以看,不必非得等到吃晚饭时。”屋顶上有什么声音,墙壁另一边是杰森在哭喊。
“你回来啦,杰森。”蒂尔希说,“你有没有惹他?”
“我没惹他,外婆。”鲁斯特说。
“肯丁小姐呢?”蒂尔希说,“晚饭快做好了。”
“不知道,我也没有看见她。”鲁斯特说。
蒂尔希走出厨房,在门厅里大喊:“肯丁 ,肯丁,晚饭做好了。”
屋顶上有声音在响。
肯丁 身上沾着雨的气味,他说:“杰森去哪儿了?”
“他把班杰的纸娃娃全都铰坏了。”凯蒂说。
“母亲已经说了,不要叫他班杰。”肯丁说,然后坐在我们身边的地毯上,“真希望雨能赶紧停下来,不然我们什么事都做不了。”
“你是不是跟人打架了?”凯蒂说。
“就打了几下。”肯丁说。
“我一眼就能看出来,父亲自然也能。”凯蒂说。
“我才不怕呢!”肯丁说,“我只希望雨能停下来。”
肯丁 说:“蒂尔希说晚饭已经做好了?”
“您说得对。”鲁斯特说。
杰森 瞥了肯丁一眼,然后继续看报。
肯丁走了进来。
“她是说快做好了。”鲁斯特说。
肯丁重重地坐在了母亲的椅子上。
“杰森先生。”鲁斯特说。
“什么事?”杰森说。
“我想跟您讨两毛五分钱。”鲁斯特说。
“为什么?”杰森说。
“我今晚想去看演出。”鲁斯特说。
“蒂尔希不是已经替你向弗罗尼讨过了吗?”杰森说。
“是的,可是我又把它弄丢了。”鲁斯特说,“我和班杰找了整整一天也没找着,不信你问问他。”
“那你跟他借吧。”杰森说,“我的钱都是我自己挣来的。”杰森继续看报 。
肯丁看着炉火。火光照亮了她的眼睛,在她那血红的嘴巴上不停地跳动着。
“我一直留心不让他去那边。”鲁斯特说。
“你少跟我耍嘴皮子!”肯丁说。
杰森盯着她说:“我已经跟你说过,如果再让我知道你跟那个戏子在一起鬼混,我不会放过你,难道你没听见?”
肯丁看着炉火,说:“我当然听见了。你动手啊。”
“这个不必你操心。”杰森说。
“我才没必要操心呢。”肯丁说。
杰森继续看报。
屋顶上有声音在响。 父亲俯身看着肯丁 。
“喂,”他说,“谁赢了?”
“没有人赢,”肯丁说,“老师们拉开了我们。”
“你的对手是谁?”父亲说,“你讲给我听听,好不好?”
“没什么好讲的,我俩一般大。”肯丁说。
“那就好。”父亲说,“那你们为什么打架,你能告诉我吗?”
“其实也没什么。”肯丁说,“他说要在她书桌里放一只癞蛤蟆,就算她发现了,也不敢拿鞭子抽他。”
“噢,原来是因为她。”父亲说,“后来呢?”
“是的,爸爸。”肯丁说,“后来我就打了他一下,我当时也不知道我怎么就对他动手了。”
屋顶上有声音在响。我们还听见了炉火的声音,以及门外的抽噎声。
“十一月里哪儿有癞蛤蟆呀。”父亲说。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爸爸。”肯丁说。
我们能听见那些声音。
“杰森。”父亲说。
杰森的声音传了进来。
“杰森!”父亲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赶紧进来吧。”
屋顶上有声音在响。我们还听见了炉火的声音,以及杰森的声音。
“行了,不要那样了,否则我就抽你了。”父亲说,然后把杰森抱起来并放在他旁边的椅子上。
杰森在抽噎。我听见了炉火的声音,还有屋顶上的声音。杰森抽噎得更凶了。
“我再说一遍!”父亲说。我们听见了炉火的声音,还有屋顶上的声音。
“好了。”蒂尔希说,“晚饭已经做好了。”
我在维尔希身上闻到了雨的气味, 还有狗的气味。我们听见了炉火的声音,还听见了屋顶上的声音。
凯蒂脚步匆匆地走着,我们都听见了她的脚步声。 父亲和母亲盯着门口。凯蒂急匆匆地从门口经过,只顾急匆匆地走着,没有向屋里看一眼。
“凯丹丝。”母亲说。
凯蒂停下脚步,说:“哎,妈妈。”
“什么都不要说,凯洛琳。”父亲说。
“你进来。”母亲说。
“凯洛琳,什么都别说了,让她去吧。”父亲说。
凯蒂走到门口,站在那儿看着父亲和母亲,还用眼睛扫了我一眼。我哭了,越哭越厉害,然后站了起来。凯蒂走进房间里背靠墙站着,眼睛盯着我看。我一边哭,一边走向她。她往后向墙上退。我看见她的眼睛,哭得更凶了,然后拽住她的衣服不放。她向我伸出双手,流下眼泪。
“你现在改名为班杰明了。” 维尔希说,“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改吗?因为他们想让你也变成黑小子,一个蓝牙龈的黑小子 。妈妈说,你爷爷在世时,老爱给黑小子改名儿。后来,他做了牧师,人们发现他的牙龈也变成了蓝色,不再是以前那种颜色。在月圆之夜,如果有哪个大肚子的娘们儿跟他照面,那么她生出来的孩子肯定也是蓝牙龈的。一天晚上,不知从哪儿来了十来个蓝牙龈的孩子,他们在他家门口跑来跑去的。当晚他出去了,然后就没有再回来。后来,捕负鼠的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他的骨头架子。你知不知道他是被谁吃掉的?就是那些蓝牙龈的孩子。”
我们走到门厅里。凯蒂用一只手按着嘴巴,继续盯着我。 我看见她的眼睛,哭了起来。我们到了楼上。她又停下脚步,靠在墙上盯着我。我哭了,她继续上楼。我跟着也继续上楼,一边走一边哭。她一边往墙边退缩一边盯着我。后来,她走到她的卧室门口,打开了门,可是她的衣服被我拽住了,她就带我来到浴室门口,靠在门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举起一只胳膊掩住了脸。我一边哭,一边向门里推她。
“他怎么了?”杰森说, “你能不能不招惹他呀?”
“我没有啊,我根本没碰过他。”鲁斯特说,“他整天都是这副欠揍的样子。”
“真应该送他去杰克森。”肯丁说 ,“没有人能在这么一幢房子里过上好日子!”
“小姐,你要是不喜欢这里,可以离开呀。”杰森说。
“你不必操这个心,我会离开这里的。”肯丁说。
“你往后走走,让我烤干我的腿,”维尔希说,然后把我推到了一边,“行了,别吼了。你还是能看见的,就是想看火对吗?你不必像我这样连下雨天都得在外面跑。你已经很享福了,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他分开四肢,就那样在炉火跟前躺了下来。
“到了这会儿,你总该知道他们为什么给你改名了吧?我妈咪说,是你妈妈太骄傲了,你妈妈觉得她的脸都被你丢尽了。”维尔希说,“你最好给我安分地待着别动,先让我烤干我的腿,不然的话,你知道我会怎么做——我会把你屁股上的皮扯下来。”
我们听见了火的声音、屋顶上的响声,还有维尔希的呼吸声。
维尔希急忙收起腿坐了起来。
“行了,维尔希。”父亲说。
“今晚就让我喂他吧。”凯蒂说,“让维尔希喂他时,他爱哭。”
“先把这只托盘送到楼上去,然后赶紧下来,”蒂尔希说,“班杰还等着你给他喂饭呢。”
“你不喜欢凯蒂喂你吃饭?”凯蒂说。
“那只旧拖鞋脏兮兮的,他却非要把它拿到餐桌上来。”肯丁说, “你要喂他吃饭,直接在厨房里喂不就好了?跟他一起吃饭,和跟一头猪一起吃饭有什么分别?”
“你要是不喜欢这样吃饭,可以不上餐桌呀。”杰森 说。
罗斯科斯身上冒着热气, 他正坐在打开的炉子跟前,把两只脚都伸进了炉门口。
碗上冒着热气。凯蒂举起勺子,轻巧地把它送进了我嘴里。我看见了碗里的那块黑斑。
“好了,好了,”蒂尔希说,“他不会再让你费心了。”
黑斑盖住了碗里的东西。 然后碗里什么也没有了,后来连碗也不见了。
“他今晚饿得很呢。”凯蒂说,然后我又看见了那只碗,里面那块黑斑却不见了,可是后来它又出现了。
“他今晚一定饿坏了,你看看,他吃了好多!”凯蒂说。
“哼,他会的,”肯丁说, “他是你们派来监视我的。我恨这个家,我早晚会逃离这里。”
罗斯科斯说:“看样子,又得下一整夜的雨了。”
“你每天除了回家吃三顿饭之外,有多少时间是在家待着的?”杰森说。
“你等着吧,我早晚会逃走的。”肯丁说。
“遇上这种情况,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蒂尔希说。 “我大腿关节疼得都没法动弹了。今天晚上,我就是没完没了地上楼下楼。”
“哦,这个我已经料到了,”杰森说, “我早就已经料到了。你什么事干不出来呀?”
肯丁拿起她的餐巾,往桌子上狠狠地摔了一下。
“杰森,你就别跟她计较了。”蒂尔希说,然后走到肯丁身边,用胳膊搂住了她,“快坐下,宝贝儿。他把那些跟你无关的坏事都赖在你身上,他应该因此而感到脸红才对。”
“她是不是又生闷气了?”罗斯科斯说。
“你别再说了。”蒂尔希说。
肯丁推开蒂尔希,盯着杰森。 她的嘴是血红色的。她端起她面前那只盛水的玻璃杯,然后收回胳膊,继续盯着杰森。
蒂尔希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和她扭在一起。玻璃杯掉到桌子上摔碎了,里面的水流了一桌子。肯丁跑走了。
“母亲又病了。”凯蒂说。
“是啊。”蒂尔希说,“遇上这种坏天气,任何人都会生病的。孩子,就这么几口饭,你怎么还没吃完呀?”
“你这该死的,”肯丁说, “真是该死!”我们听见她跑到了楼上,跟着我们都去了书房。
凯蒂把垫子递给了我。这么一来,我既能看见垫子,又能看见镜子和火。
“肯丁在做功课呢,咱们得轻轻地走才行。”父亲说,“杰森,你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杰森说。
“那你到这边来,来这边玩儿。”父亲说。
杰森走出了墙旮旯。
“你在嚼什么呢?”父亲说。
“没什么。”杰森说。
“他嚼的是纸片。”凯蒂说。
“到我这儿来,杰森。”父亲说。
那是一团东西,被杰森扔进了火堆,它咝咝声地响过之后又自动松开,先变成黑色后又变成了灰色,最后消失。凯蒂、父亲以及杰森,三个人都坐在了母亲的椅子上。杰森用力地闭上眼睛,嘴巴像是在吃什么东西似的一抿一抿的。凯蒂把头靠在父亲肩头。她的头发像一团火似的,眼睛里也有火星在闪烁。我走到他们跟前。父亲抱起我,把我也放到了椅子上。凯蒂把我搂在怀里,我闻到她身上有树香味儿。
我闻到她身上有树香味儿。墙旮旯里黑乎乎的,但是窗户还依稀可见。 我拿着那只拖鞋在墙旮旯里蹲着。我看不见那只拖鞋,但是我的手能看见。天渐渐黑了,我能听见天黑的声音。我的手能看见拖鞋,但是我看不见。我的手能看见拖鞋!我蹲在墙旮旯里听天黑的声音。
“原来你躲这儿了!瞧,这是什么?”鲁斯特说,然后拿出一样东西来,“你知不知道它是从哪儿来的?肯丁小姐给的!我就知道,我一定能去看演出的!你一个人躲了起来,想干什么呀?我原以为你溜出去了,没想到你竟然跑到这间空屋子里,蹲在那儿没完没了地呜噜。你白天又是哼唧又是嘟哝的,到了晚上你还觉得不尽兴呀?赶紧去床上睡觉吧,这样我还有可能赶上演出开始。今天晚上,我就不多陪你了,等那些大喇叭一响我就走。
我们没有各自回房去。
“我们出麻疹时,就睡在这里。”凯蒂说,“今晚我们为什么也要睡在这里呀?”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在哪里睡都一样。”蒂尔希说着关上房门,坐下来帮我脱衣服。
杰森哭了起来。
“别哭。”蒂尔希说。
“我要大姆娣,我要跟她一块儿睡。”杰森说。
“大姆娣生病了。”凯蒂说,“你得等她病好了才能跟她一块儿睡。蒂尔希,我说的对不对?”
“好了,不要再哭了。”蒂尔希说。
杰森停止哭泣。
“咱们的睡衣还有其他东西都弄到这儿来了,好像搬家似的。”凯蒂说。
“你们赶紧把睡衣换上。”蒂尔希说,“你帮杰森解开衣扣。”
凯蒂帮杰森解开了衣扣。杰森又哭了起来。
“你是不是欠抽啊?”蒂尔希说。
杰森停止哭泣。
“肯丁!”楼道里传来母亲的声音。
“干什么?”肯丁的声音从隔壁传来。
我听见母亲锁了门。 接着,母亲先看了看我们的房间,然后走到我的床前,弯腰吻了吻我的额头。
“你先安顿他睡觉,然后去蒂尔希那儿,问她让不让我用热水袋。”母亲说,“你告诉她,如果她不让用,那我不用就是了。你要让她知道,我只是想征求她的意见。”
“好的。”鲁斯特说,“过来,脱裤子。”
肯丁和维尔希走了进来。 肯丁把脸扭到了一边。
“你怎么哭了?”凯蒂说。
“不要哭了。”蒂尔希说,“把衣服脱了,跟他们一块儿睡吧。维尔希,你也回去睡吧。”
我把衣服脱了,然后瞧了瞧自己,哭了起来。
“不要哭了。”鲁斯特说,“你再怎么找也找不到了,它们早就不见了。你要是再这样,以后就别想再过生日了。”
鲁斯特在帮我穿睡袍,等他穿好之后我就住声了。
这时,鲁斯特停下手里的动作,扭头看了看窗户,然后走到窗前向外面张望,接着又走了回来,拉着我的胳膊说:“她 出来了,你千万别吱声啊!”
我们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在肯丁那间屋子的窗户里,有一个黑影 爬了出来。那条黑影爬到树上,树开始摇晃起来。摇晃的地方慢慢下降,直到那条黑影从树上离开。那条黑影穿过草地,然后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
“好了,”鲁斯特说,“唉呀,你听,喇叭响了。你赶紧上床睡觉去,我得闪身了。”
屋子里放着两张床。 肯丁没有跟我们睡同一张床。他扭头对着墙。
蒂尔希把杰森抱起来,让杰森跟肯丁睡在一张床上。
凯蒂已经把衣服脱下来了。
“你看看,你的裤衩成什么样儿了!”蒂尔希说,“幸好没被你妈发现。”
“我已经向妈妈告过密了。”杰森说。
“我早就知道你会告密了。”蒂尔希说。
“你尽管告吧,你不就是想捞点儿好处!就知道搬弄是非!”凯蒂说。
“我捞什么好处了?”杰森说。
“你还没把睡衣换上?”蒂尔希说,然后走到凯蒂跟前,帮凯蒂脱了背心和裤衩,又把凯蒂的裤衩卷在一起,用它擦了擦凯蒂的屁股,“你看看,都湿透了!不过,今晚是洗不成澡了,快穿上睡衣吧。”蒂尔希刚帮凯蒂穿好睡衣裤,凯蒂就爬到了床上。接着,蒂尔希走到门口,摁着门的开关说:“你们都安静点儿,听见没有?”
“听见了!”凯蒂说,“既然母亲不来看我们了,那今晚大家还得听我的。”
“好。”蒂尔希说,“好了,赶紧睡吧。”
“大姆娣生病了,母亲也生病了。”凯蒂说。
“别说话了,赶紧睡吧。”蒂尔希说。
屋子里突然变黑,只有门口还有亮光,后来连门口也变黑了。
凯蒂说:“别出声儿,莫莱。”然后伸手摸了摸我。我立刻住了声。
我们听见了大家的呼吸声,还有黑夜的声音。
黑夜离去时,父亲来了。他先看看肯丁和杰森,然后走到凯蒂跟前,吻了吻她,同时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
“母亲病得厉不厉害?”凯蒂说。
“不厉害。”父亲说,“你照顾好莫莱,好吗?”
“好。”凯蒂说。
父亲走到门口,然后又回头看了看我们。黑暗又回来了,站在门口的父亲变成了一条黑影,后来连门口也变黑了。
凯蒂把我搂在怀里。我听见了大家的呼吸声、黑夜的声音,还有那股气味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了窗户,还听到树枝在沙沙作响。接着,黑暗开始消退,就像以往的那些夜晚一样,像一团又一团既滑溜又亮堂的东西似的慢慢消退。就在这时,凯蒂的声音响起,她说我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