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仪表美的起源、发展及相关汉字
越往前追溯,人类的生活就越是从属于直接的物质生产。在工具体系不发达的时代,人不得不直接以身体去获得生存资料。正因为如此,健壮者备受青睐,进而上升为审美的早期典范。据资料显示,先秦人以硕大为美,甲骨文中出现的“美”、“丽”、“姣”、“艳”、“硕”均有“大而美”之义,既指男人,也指女人。《诗经》中描绘的大多数男女都有形体高大的特点。朱自清《古诗歌笺释三种》中说:“大人犹美人,女亦称硕。”《诗经·陈风·泽陂》反复称颂:“有美一人,硕大且卷。……有美一人,硕大且俨。”该诗的赞美对象为一个高大强健之人。从《诗经》中大量的劳作之诗还可以看出,女性基本上都在辛苦劳作,如《关雎》、《卷耳》、《采蘩》等。“硕大”的身体确保女性拥有强大的体力与生育力。《庄子·列御寇》中的“美髯长大,壮丽勇敢”描述的是美男子应具备的条件。我们推测,基于生存竞争、种族繁衍的现实需求,高大、丰满、强壮、能生养的男女成为先秦的宠儿。这种“硕美”观与同时期其他民族的审美观不谋而合,在西方早期绘画和雕塑艺术中,裸体硕女比比皆是,个个高大健硕、丰满圆润。以大为美,这是先秦与后世的一个显著区别。
到了汉代,由于歌舞文化的兴盛、身体关怀意识的萌芽、地域相貌论和性别美的萌芽等诸多因素的影响,人们开始推崇女性柔美、男性大美。“美”、“丽”、“姣”、“艳”这些过去男女通指的符号,在汉代后期逐步发展到专指女性。人们描写男性美用“伟”、“肥”、“雅”等字,刻画女性美则用“靓”、“娟”、“姝”、“妙”、“
”等字,性别之美在用字中有了差异体现。
三国时期的女子恪守汉代倡导的柔美,男人则崇尚阳刚美,“仪”、“风”、“姿”、“长”、“须”等字即是明证。两晋南北朝进入历史上的“唯美时期”,秀美的男人备受追捧,人们开始用“秀”、“俊”等字形容男性,而女人美则又多了一份动感美。下面将具体阐释这三个阶段的审美。
1.先秦的大美
从《诗经》、《左传》、《战国策》、《晏子春秋》等11部文献中,我们收集到与“美”有关的字有8个:“美”、“丽”、“好”、“姣”、“娈”、“艳”、“佳”、“娥”。这些字有一个共同含义:大而美。我们据此推测:该时期很可能男女皆以身体硕大为美。从人类学的角度考察,在刚从原始父系氏族社会进化而来的阶级社会里,一切旧道德都在社会巨变中接受着考验,男女地位也是这样。正如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所指出的那样,最初的阶级压迫是和男性对女性的奴役同时发生的。男性负责生产劳动,女性负责养育后代。社会开始由处于高位的男性来决定审美的标准。李志宏先生说:“就与生存相关的需要来说,男性拥有最多最大的有利性资源,女性通常不拥有或只拥有很少的一点资源。这种情形使男性得到有利性的有力托举,可以依靠利害性的强化作用迅速在女性的认知结构中塑造出与自己相貌相对应的形式认知模式。”
由于受男性“硕美观”的影响,男人对女人的审美标准相应锁定于以下指标:体型的健硕强壮、头部的硕大饱满、眼睛的明亮、皮肤的细腻等。而女性的性别特征美,如胸、腰、臀、足等部位的审美则未在当时的主流审美圈引起重视。《诗经·卫风·硕人》这样描绘了一个千古佳人:“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该诗曾被清人姚际恒叹为“千古颂美人者无了其右,是为绝唱”。(《诗经通论》)诗歌开篇就赞颂美人身材的“硕”与“颀”,接下来细致入微地刻画美女的手、皮肤、脖子、五官(牙齿、眉毛、眼睛)等部位,但不涉及女子胸部、腰部等的性别特征。克里斯·希林曾说:“由此观之,对于某些女性而言,身体成为一项规划的方式与其说是表达了她们的个体性,似乎更像是反映了男性的设计和幻想。”“女人的美丽在很大程度上与大脑无关。即使与思想、精神、美德之类的大词建立联系,本质上也与她们自己无关,而是表征了他人灵魂的控制。”
当时南方和北方对美人的看法不一。在北方,壮硕、能生养、性情温顺的女子备受青睐,娇小丰满、会打扮、能歌善舞的女子则是南国的宠儿。《楚辞·大招》中说:“丰肉微骨,调以娱只。……嫮目宜笑,娥眉曼只。容则秀雅,稚朱颜只。……姱修滂浩,丽以佳只。曾颊倚耳,曲眉规只。滂心绰态,姣丽施只。小腰秀颈,若鲜卑只。……粉白黛黑,施芳泽只。……青色直眉,美目媔只。靥辅奇牙,宜笑嘕只。丰肉微骨,体便娟只。……曼泽怡面,血气盛只。”南方美女精致小巧的柔美与北方美女“硕颀”的大美形成鲜明对照。首先是“丰肉微骨、小腰秀颈”的曲线美;其次是黛眉粉脸的妆容美,“粉白黛黑,施芳泽只。……青色直眉,美目媔只”,脸色涂得粉白,眉毛描得乌黑,该装扮后来盛行于汉代。可见,北方美女高大且高贵,有种健康大气的天然美;南方美女精致小巧、能歌善舞,散发出精雕细琢的艺术美。
宋玉在名作《登徒子好色赋》里着力凸显的即是女子身段和肤色的匀称美。他说:“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这种“匀称美”与同时代西方流行的比例美不谋而合,从某种层面上意味着南方的审美已进入更精细的阶段,这为汉代柔美观的形成奠定了基础。古希腊也是极其重视匀称之美的。亚里士多德曾说:“此外,无论是活的动物,还是任何由部分组成的整体,若要显得美,就必须符合以下两个条件,即不仅本体各部分的排列要适当,而且要有一定的、不是得之于偶然的体积,因为美取决于体积和顺序。因此,动物的个体太小了不美(在极短暂的观看瞬间里,该物的形象会变得模糊不清),太大了也不美(观看者不能将它一览而尽,故而看不到它的整体和全貌——假如观看一个长一千米的动物就会出现这种情况)。所以,就像躯体和动物应有一定长度一样——以能不费事地一览全貌为宜,情节也应有适当的长度——以能被不费事地记住为宜。”
先秦男性美有“武”美和“文”美两种范式。武士结实强悍,虎虎生威,呈现出清新的天然美;文人内秀外儒,温文尔雅,具有教化之后的礼仪美。《庄子·列御寇》中说:“美髯长大,壮丽勇敢,八者俱过人也。”庄子所言其实是“武”美的条件,《诗经》里的“舞师”和“射手”颇具代表性。《诗经·邶风·简兮》中说:“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左手执籥,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锡爵。”这首诗先写舞师武舞时的雄壮勇猛,突出他高大魁梧的身躯和威武健美的舞姿,然后描绘他文舞时的雍容优雅、风度翩翩。《诗经·齐风·猗嗟》中的美男子则是一位相貌、技艺俱佳的射手。原诗说:“猗嗟昌兮,颀而长兮。抑若扬兮,美目扬兮。巧趋跄兮,射则臧兮!猗嗟名兮,美目清兮,仪既成兮。终日射侯,不出正兮,展我甥兮!猗嗟娈兮,清扬婉兮。舞则选兮,射则贯兮。四矢反兮,以御乱兮!”这首诗描绘了射手健美颀长的身材、漂亮灵活的眼睛、帅气矫健的步伐与出类拔萃的射艺,展示“武”美。
文人的美则是经过礼仪教化之后的人工美,它并不拘泥于具体的眉眼、身段,而是一种态度、气质、打扮,是反映在举手投足之间的整体美。《礼记·玉藻》说:“君子之容舒迟,见所尊者齐遬。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口容止,声容静,头容直,气容肃,立容德,色容庄,坐如尸,燕居告温温。凡祭,容貌颜色,如见所祭者。丧容累累,色容颠颠,视容瞿瞿梅梅,言容茧茧,戎容暨暨,言容
,色容厉肃,视容清明。立容辨,卑毋谄,头颈必中。山立,时行,盛气颠实,扬休玉色。”“足容重”指脚步稳重,不要轻举妄动(在尊长面前快速通过时不受此限);“手容恭”不是指慢腾腾地干活,而是指无事可做时,手要端庄地握住,不要乱动;“目容端”是指目不斜视,观察事物时要专注;“口容止”是要求在说话、饮食以外的时间,嘴不要乱动;“声容静”是指振作精神,不要发出打饱嗝或吐唾液的声音;“头容直”是要求昂首挺胸,不要东倚西靠;“气容肃”是指呼吸均匀,不发出粗声怪音;“立容德”是指不倚不靠,保持中立,表现出道德风范;“色容庄”是指气色庄重,面无倦意。孔子和屈原是当时知识分子的代表。孔子提倡大家做“君子”而不要成为“小人”。在服饰方面,孔子私下里不穿红色和紫色的衣服;夏天如果见外人,尽管很热,穿着“葛服”时也一定要在外面加上一件外衣;如果别家有人去世,他去吊丧的时候决不穿羔裘,也不戴玄冠;每到节日,一定穿正式朝服;凡遇是斋戒祭祀,一定要穿着布浴衣去洗澡。南方的文人则是另,屈原在《离骚》中云:“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余虽好修姱以
羁兮,謇朝谇而夕替。既替余以蕙
兮,又申之以揽茝。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这几句诗的大意是:我既被上天赋予这么多内在的美质啊,又注意修养自己的品性。我披着喷吐幽香的江离和白芷啊,又连缀起秋兰作为自己的佩巾。光阴似箭,我唯恐抓不住这飞逝的时光,让岁月来塑造我美好的心灵。清晨,我浴着晨曦去拔取坡上的木兰;傍晚,我背着夕阳在洲畔采摘宿莽来润德润身。诗人在诗中描述自己身披香草鲜花、气宇不凡的样子,颇有些唯美情结与浪漫心绪,表现出文人的美好气质。
2.汉代的柔美
在倡导休养生息的汉初,人们开始富有人文情怀地关注人的肉身。男人以气质儒雅、外形雄健为美,女子以娇小阴柔为美。“美”、“丽”、“姣”、“艳”这些过去男女通指的字,在汉代以后逐步发展到专指女性。这一时期,形容男性美多用“伟”、“肥”、“奇”等字,而形容女性美则用“靓”、“娟”、“姝”、“妙”、“
”等字。迥异的“美”字系列展示出不同性别丰富多彩的面貌。其中,对女性美的观念由先秦的“大美”演变为汉代的“柔美”,造成这种分化的主要原因有:
第一,崇尚歌舞的文化基础。汉文化即楚文化,楚汉不分家(李泽厚语),楚文化崇尚歌舞、绚丽空灵的艺术气质深刻影响了该时期对身体的审美观。刘成纪说:“楚文化用想象构建世界,将原本空旷无垠的空间世界用形形色色的神性身体塞满。”
于是,经历过权力之争的血雨腥风的汉代帝王依然不失酷爱歌舞的癖好,几乎个个都是该活动的爱好者。汉高祖刘邦在众人面前击筑高唱《大风歌》之举在史上留下佳话。汉武帝的妃嫔们几乎人人都是因能歌善舞而得宠的,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仪平策、廖群在《中国审美文化史·先秦卷》中说:“可以这样说,恐怕没有哪个时代会像汉代那样,勿论尊卑上下,不管四夷八方,几乎都在歌舞伎乐面前表现得如痴如醉,趋之若鹜。”
由此可以推测,身材高大的上古美人在汉代不再走红,而体态轻盈、能歌善舞的女子逐渐受宠于新时代。
第二,关怀肉身的伦理基础。与前代相比,身体在汉文化中得到空前的重视。《史记·孝文帝本纪》里记载:公元前167年,一个叫缇萦的女孩上书文帝,愿意沦为官婢来抵其父之肉刑。文帝大为感动,随后颁布了《除肉刑诏》。帝王的一念之善折射出统治者对人的肉身的某种关怀。儒家和道家更重视身体的完整性,汉初黄老之学倡导的自爱和爱人,就是对人的身体的完整性加诸审美关怀的最切实的体现。后来盛行的“形神骨相说”更是进一步促使汉代人的审美观将“身”与“神”、“性”、“灵”自然合一、相互诠释。人们认为美好的精神道德总会在人的外观形式上寻求表现。东汉末年徐幹在其著作《中论·艺纪》中说:“君子者,表里称而本末度者也。故言貌称乎心志,艺能度乎德行,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纯粹内实,光辉外著。”刘成纪也说:“与先秦相比,汉代思想家不擅长于抽象思考。其哲学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将先秦思想家视为不可诉诸名相的东西下降为具体可感的实指对象。比如,汉人通过对‘五行’的比附,推演出了由五脏、五体、五色、五味、五音、五嗅、五事组成的认知系统。”
由于对肉身的关注,人们热衷于探讨面相与品格、命运的关系。汉代韩婴说:“温良在其中,则眉睫著之矣。”相骨术,即通过观看骨相来判断人的富贵、死生等问题。王符在《潜夫论·相列》中说:“人身体形貌,皆有象类,骨法角肉,各有分部,以著性命之期,显贵贱之表。”相术采用的是定性的综合规律观察方式,根据人的各种体征表现来确定人物的性格、命运。《孔子家语》载:“孔子观乎明堂,睹四门墉,有尧舜之容,桀纣之像,而各有善恶之状,兴废之诫焉。”孔子从古帝王画像中看出人的性格、善恶之状,即是相术在人物画中应用的实例。汉代王充在《论衡》中曰:“人有寿夭之相,亦有贫富贵贱之法,俱见于体。故寿命修短皆禀于天,骨法善恶皆见于体。”相术的量化分析在人面部对应为“眼相三分,天庭三分,地角三分,耳鼻嘴等共一分”,并据此将人的自然形态特征进行类型化的形象归纳。据史料记载,骨相端庄是汉代宫廷选美的正统标准,《后汉书·卷十上·皇后纪第十上》记载:“(刘秀)遣中大夫与掖庭丞及相工,于洛阳乡中阅视良家童女,年十三以上,二十以下,姿色端丽,合法相者,载还后宫,择视可否,乃用登御。”这段话的意思是:(刘秀)派遣中大夫和掖庭丞、相工在河南洛阳乡村挑选良家少女,看到年龄在十三岁以上、二十岁以下,容貌端正美丽,合乎法相标准的姑娘,就将她们带回后宫,以备皇帝宠幸之用。
第三,影响相貌的地域基础。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同水土养育的人相貌千差万别。《淮南子·地形训》关于相貌的地域分析令人耳目一新:“东方,川谷之所注,日月之所出,其人兑形小头,隆鼻大口,鸢肩企行,窍通于目,筋气属焉,苍色主肝,长大早知而不寿;其地宜麦,多虎豹。南方,阳气之所积,暑湿居之,其人修形兑上,大口决眦,窍通于耳,血脉属焉,赤色主心,早壮而夭;其地宜稻,多兕象。西方高土,川谷出焉,日月入焉,其人面末偻,修颈卬行,窍通于鼻,皮革属焉,白色主肺,勇敢不仁;其地宜黍,多旄犀。北方幽晦不明,天之所闭也,寒水之所积也,蛰虫之所伏也,其人翕形短颈,大肩下尻,窍通于阴,骨干属焉,黑色主肾,其人蠢愚,禽兽而寿;其地宜菽,多犬马。中央四达,风气之所通,雨露之所会也,其人大面短颐,美须恶肥,窍通于口,肤肉属焉,黄色主胃,慧圣而好治;其地宜禾,多牛羊及六畜。”这段话的意思是:东方是河流、溪水汇聚的地方,也是日月升起的方位;居住在那里的人体形尖细,高鼻子,大嘴巴,鹰肩耸起,走路踮着脚,身体的各个孔窍与眼睛相通,身上的筋络气血也连通眼睛;东方属青色,主管肝脏;那里的人身材高大、智力发育早熟但寿命不长;那里的土质适宜种麦,但虎豹很多。南方是阳气聚集和暑热潮气停留的地方,居住在那里的人形体修长,上部尖瘦,嘴大,眼眶深陷,身体的各个孔窍与耳相通,身上的血脉也连通耳道;南方属赤色,主管心脏;那里的人成熟得早但也短命;那里的土质适宜种稻,但犀牛、大象很多。西方是高原地带,是河流发源和太阳、月亮落下的地方,居住在那里的人脊背弯曲,脖子细长,走路昂着头,身体的各个孔窍与鼻相通,身上的皮肤也连通鼻腔;西方属白色,主管肺;那里的人勇敢但不仁慈;那里的土质适宜种黍子,但旄牛、犀牛很多。北方幽暗不明,是天地闭合、寒冰积聚、动物蛰藏的地方;那里的人体形短缩,脖子短,肩膀宽而臀部下垂,身体的各个孔窍与阴部相通,骨骼的发育也与阴部功能相关;北方属黑色,主管肾脏;那里的人愚笨但长寿;那里的土质适宜种豆类,但狗和马很多。中部地区四通八达,是风云流通、雨露汇聚的好地方;居住在那里的人脸大,腮帮短,须髯美丽,但过于肥胖,身体的各个孔窍与口腔相通,皮肤、肌肉的发育与口腔相通;中部属黄色,主管胃,人智慧圣明而喜好管理;该地适宜种水稻,牛、羊、六畜很多。虽然这些说法的科学性有待考证,但给审美观的研究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展示了汉代人开阔、睿智、细腻的审美眼光。
第四,男女有别的生理基础。汉代人的性别意识更为强烈,对两性差异之美有了更细致的区分,这催生了性别美学的萌芽。如前文所提及的,“丽”、“姣”、“艳”等字在先秦男女通指,在汉代以后则专指女性。男性美与女性美的标准精细地分化开来。“伟”、“奇”、“轩”等特指美男子,“靓”、“娟”、“姝”、“妙”、“
”等专指美女,迥异的“美”字系列汉字展示出性别的差异之美。
3.魏晋的秀美
三国时期的女人秉承汉代的阴柔美,男人则崇尚阳刚美。魏晋南北朝时期,审美之风翩然一转,进入历史上独特的“唯美时期”——男人以弱不禁风为美。我们甚至可以这样对比:先秦是以男人美的标准来审视女人,以女人的男人气为美;两晋则是以女人美的尺度来评价男人,男人的女人味越重便越吃香。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蒋寅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指出,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男性过于注重外貌,衣着华丽光鲜,甚至有女性化的倾向,是历史上的一段特殊时期。他们衣着考究,出门化妆,以身材颀长、形象超脱、姿态超然为美,男人重视形象美的风气深刻影响到后世,如唐朝时选官的标准之一就是要仪表堂堂。当然,贵族阶层、文人雅士在追求内在美的同时,仍然注重自己的仪表修饰和外在气质,蒋寅认为,这与中国古代的儒家文化崇尚男子性格的刚毅之气并不矛盾。
(1)女性美。
从魏晋时期开始,女性之美开始获得独立的价值,日益被主流社会所欣赏和珍视。有人甚至认为,女性的社会价值主要是贡献了美。与美相比,其道德属性处于次要地位。荀粲曾说:“妇女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在这种美、德分立说的鼓舞下,女性开始走向对于美的自觉的追求。曹植的《洛神赋》塑造了一个梦幻中的绝色美女,其对于“洛神”之美是这样描绘的:“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据说“洛神”是以现实中的甄妃为原型,加上诗人的想象虚构而成的。她负载了当时贵族青年对美的全部追求与梦想。具体说来,这首诗从以下多个角度刻画了女性的美:①静态美与动态美。体态灵动轻盈,如:“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②远观美与近察美。如:“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③曲线美与匀称美。如:“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④天然美与姿态美。如:“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⑤视觉美与嗅觉美。如:“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多角度、多层次的美感让人心旷神怡。
到了两晋,能歌善舞的动感美成为美女的特质之一。陆机的《日出东南隅行》是代表作:“扶桑升朝晖,照此高台端。高台多妖丽,浚房出清颜。淑貌耀皎日,惠心清且闲。美目扬玉泽,峨(蛾)眉象翠翰。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窈窕多容仪,婉媚巧笑言……冶容不足咏,春游良可叹。”这一时期描绘女性美的代表字有“妖”、“妍”、“冶”、“芳”、“绰”、“鲜”、“润”、“素”等。
(2)男性美。
陈寿的《三国志》呈现的是一场英雄加美男的盛宴。据统计,《三国志》里的正面人物,百分之八十以上是美男子,身材高大、面容清俊、神采飘逸、举止风流是其共性。文字方面以“仪”、“风”、“姿”、“雄”、“魁”、“长”、“须”等字为代表。
前面提及,魏晋时代的男人以柔弱、清雅为美。蒋来用、高莉在《美学的故事》一书中说:“当时的玄学士又大多是名士。他们以出身门第、容貌仪止和虚无玄远的‘清谈’相标榜,成为一时风气,即所谓玄风。”
于是他们剃须、敷粉、熏香,穿女人的衣服,喜步态轻盈,这些女性化的审美凸显出魏晋时期的男性对阴柔美的崇尚。晋朝人觉得男子如果慵软无力,就能平添三分优美,“弱不胜衣”并非为女子所独擅,它也是男子的美德。西方哲学家尼采说:“健康或病态:这个问题人们可要当心!其标准仍旧是肉体的欣欣向荣,是跃升之力、勇气和精神的快活——不过,当然要看他能从病态事物中摄取多少东西和能够克服多少东西——能够康复多少东西。弱者因之灭亡的东西,乃是伟大健康的兴奋剂。”
《世说新语》有一篇《容止》,专门写美男子:“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晋书·潘岳传》中也说:“岳,美姿仪。”明代文学家张岱缀辑的《夜航船》一书中亦记载了两个丑才子的小故事:他们一个叫张载,是名重一时的文学家,然而,他“甚丑,每行,小儿以瓦石掷之”;另一个叫左思,“左太冲(左思,字太冲)绝丑,亦复效岳游遨,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结果“委顿而返”。由此可见人们对美男子的追捧。晋代男子的阴柔美与当时男风盛行有关。《逸周书》中有“美男破老,美女破舌,淫图破国,淫巧破时,淫乐破正,淫言破义,武之毁也”的说法。“秀”、“玉”、“卓”、“白”、“俊”、“爽”、“香”、“广”、“高”等字成为该时期男性崇尚阴柔之美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