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瑞 [1] 第一
子列子 [2] 居郑圃, [3] 四十年人无识者。 [4] 国君卿大夫眎之,犹众庶也。 [5] 国不足, [6] 将嫁于卫。 [7] 弟子曰:“先生往无反期,弟子敢有所谒, [8] 先生将何以教?先生不闻壶丘子林之言乎?” [9] 子列子笑曰:“壶子何言哉? [10] 虽然,夫子尝语伯昏瞀人。 [11] 吾侧闻之,试以告女。 [12] 其言曰:有生 [13] 不生 [14] ,有化 [15] 不化。 [16] 不生者能生生, [17] 不化者能化化。 [18] 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 [19] 故常生常化。 [20] 常生常化者,无时不生,无时不化。 [21] 阴阳尔,四时尔, [22] 不生者疑独, [23] 不化者往复。 [24] 往复,其际不可终; [25] 疑独,其道不可穷。 [26] 《黄帝书》曰: [27] 谷神不死, [28] 是谓玄牝。 [29] 玄牝之门,是谓天地之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30] 故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 [31] 自生自化,自形自色,自智自力,自消自息。 [32] 谓之生化形色智力消息者,非也。” [33]
[1]【张注】夫巨细舛错,修短殊性,虽天地之大,群品之众,涉于有生之分,关于动用之域者,存亡变化,自然之符。夫唯寂然至虚凝一而不变者,非阴阳之所终始,四时之所迁革。
【释文】夫音符,是发语之端。后不更音。舛,昌兖切。分,符问切。下同。
【卢解】夫群动之物,无不以生为主。徒爱其生,不知生生之理。生化者,有形也;生生者,无象也。有形谓之物,无象谓之神。迹可用也,类乎阴阳。论其真也,阴阳所不测。故《易》曰:“阴阳不测之谓神。”岂非天地之中大灵瑞也?故曰天瑞。
[2]【张注】载“子”于姓上者,首章或是弟子之所记故也。
【释文】冠“子”氏上者,著其为师也。
[3]【张注】郑有圃田。
【释文】圃音补。圃田,郑之薮泽也,今在荥阳中牟县。
[4]【张注】非形不与物接,言不与物交,不知其德之至,则同于不识者矣。
【释文】无或作亡,同音無。
[5]【张注】非自隔于物,直言无是非,行无轨迹,则物莫能知也。
【释文】“眎”作“眂”:眂,古“视”字也。行,下孟切。
[6]【张注】年饥。
[7]【张注】自家而出谓之嫁。
【卢解】不足,年饥也。嫁者,往也。
[8]【释文】谒,请也。
【卢解】谒,请也。
[9]【张注】壶丘子林,列子之师。
【释文】壶丘子林,司马彪注《南华真经》云:名林,郑人也。
[10]【张注】四时行,百物生,岂假于言哉?
[11]【释文】语,一本作“诏”。诏,告也。瞀,莫侯切。后伯昏无人者亦音谋。
[12]【张注】伯昏,列子之友,同学于壶子。不言自受教于壶子者,列子之谦者也。
【释文】女音汝。
[13]【张注】今块然之形也。
【释文】块,口对切。
[14]【张注】生物而不自生者也。
[15]【张注】今存亡变改也。
[16]【张注】化物而不自化者也。
【卢解】不因物生,不为物化,故能生于众生,化于群化者矣。
[17]【张注】不生者,固生物之宗。
[18]【张注】不化者,固化物之主。
[19]【张注】生者非能生而生,化者非能化而化也,直自不得不生、不得不化者也。
【卢解】凡有生则有死,为物化者常迁,安能无生无死、不化不迁哉?
[20]【张注】涉于有动之分者,不得蹔无也。
[21]【张注】生化相因,存亡复往,理无间也。
[22]【张注】阴阳四时,变化之物,而复属于有生之域者,皆随此陶运,四时改而不停,万物化而不息者也。
【释文】而复之复,扶又切。
【卢解】为阴阳所迁顺时转者,皆有形之物也。念念迁化,生死无穷,故常生常化矣。
[23]【张注】不生之主,岂可实而验哉?疑其冥一而无始终也。
【卢解】神无方比,故称独也。《老子》曰“独立而不改”也。疑者不敢决言以明深妙者也。
[24]【释文】复依字,音服。后不音者,皆是入声。
[25]【张注】代谢无间,形气转续,其道不终。
[26]【张注】亦何以知其穷与不穷哉?直自疑其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也。
【释文】殆音待。
【卢解】四时变易,不可终也;神用变化,亦不可穷也。
[27]【释文】黄帝姓公孙,名轩辕,得长生之道,在位一百年。按《汉书·艺文志》有《黄帝书》四篇,《黄帝君臣》一篇,《黄帝铭》六篇,与道经相类。
[28]【张注】古有此书,今已不存。夫谷虚而宅有,亦如《庄子》之称环中。至虚无物,故谓谷神;本自无生,故曰不死。
[29]【张注】《老子》有此一章,王弼注曰:“无形无影,无逆无违,处卑不动,守静不衰,谷以之成而不见其形,此至物也。处卑而不可得名,故谓之玄牝。”
【释文】“无影”作“无景”:牝,毗忍切。景音影。
[30]【张注】王弼曰:“门,玄牝之所由也。本其所由,与太极同体,故谓天地之根也。欲言存邪?不见其形,欲言亡邪?万物以生,故曰绵绵若存。无物不成而不劳也,故曰不勤。”
【释文】绵,武延切。邪,以遮切。下同。
【卢解】谷虚而气居其中,形虚而神处其内。玄者,妙而无体;牝者,应用无方。出生入死,无不因之,故曰门也。有形之本,故曰根也。视之不见,用之无穷,故曰若存者也。
[31]【张注】《庄子》亦有此言。向秀注曰:吾之生也,非吾之所生,则生自生耳。生生者岂有物哉?故不生也。吾之化也,非物之所化,则化自化耳。化化者岂有物哉?无物也,故不化焉。若使生物者亦生,化物者亦化,则与物俱化,亦奚异于物?明夫不生不化者,然后能为生化之本也。
【释文】向秀,向音饷,字子期,晋常侍,注《南华真经》二十八篇。
【卢解】此神为生之主,能生物化物,无物能生化之者。
[32]【张注】皆自尔耳,岂有尸而为之者哉?
[33]【张注】若有心于生化形色,则岂能官天地而府万物,赡群生而不遗乎?
【释文】“智”作“知”,“遗”作“匮”:知音智,下同。赡,时艳切。匮音馈,竭也。
【卢解】神之独运,非物能使,若因情滞有同物生化,皆非道也。
子列子曰:“昔者圣人因阴阳以统天地。 [1] 夫有形者生于无形, [2] 则天地安从生? [3] 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 [4] 太易者,未见气也; [5] 太初者,气之始也; [6] 太始者,形之始也; [7] 太素者,质之始也。 [8] 气形质具而未相离, [9] 故曰浑沦。 [10] 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 [11] 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循之不得,故曰易也。 [12] 易无形埒, [13] 易变而为一, [14] 一变而为七,七变而为九。九变者,究也, [15] 乃复变而为一。 [16] 一者,形变之始也。 [17] 清轻者上为天, [18] 浊重者下为地, [19] 冲和气者为人,故天地含精,万物化生。 [20]
[1]【张注】天地者,举形而言;阴阳者,明其度数统理。
【卢解】夫有形之物,皆有所生以运行之。举其所大者,天地也;运天地者,阴阳也。阴阳,气之所变,无质无形,天地因之以见生杀也。阴阳易辩,神识难明,借此以喻彼,以为其例,然后知神以制形,无以有其生也。
[2]【张注】谓之生者,则不无;无者,则不生。故有无之不相生,理既然矣,则有何由而生?忽尔而自生。忽尔而自生,而不知其所以生;不知所以生,生则本同于无。本同于无,而非无也。此明有形之自形,无形以相形者也。
[3]【张注】天地无所从生,而自然生。
【卢解】天地,形之大者也。阴阳者,非神识也。有形若生于无形者,天地岂有神识心性乎?若其无者,从何而生耶?假设此问者,将明万物者有生也。
[4]【张注】此明物之自微至著,变化之相因袭也。
【释文】“太”作“大”:大音太,下同。
[5]【张注】易者,不穷滞之称。凝寂于太虚之域,将何所见耶?如《易·系》之太极,老氏之浑成也。
【释文】“浑”作“混”:见,贤遍切,下同。称,尺证切,下同。系,胡计切。混,胡本切。
[6]【张注】阴阳未判,即下句所谓浑沦也。
[7]【张注】阴阳既判,则品物流形也。
[8]【张注】质,性也。既为物矣,则方员刚柔,静躁沉浮,各有其性。
[9]【张注】此直论气形质,不复说太易,太易为三者宗本,于后句别自明之也。
【释文】离,力智切,去也。或作平声读。近曰离,远曰别,后以意求之也。别,彼列切。
[10]【释文】浑音魂,沦音论,下同。
[11]【张注】虽浑然一气不相离散,而三才之道实潜兆乎其中。沦,语之助也。
【释文】散,先汗切,卷内同。
[12]【释文】循音旬。
[13]【张注】不知此下一字。《老子》曰“视之不见名曰希”,而此曰易,易亦希简之别称也。太易之义如此而已,故能为万化宗主,冥一而不变者也。
【释文】“埒”作“捋”:《淮南子》作形埒,谓兆朕也,《乾凿度》作形㽟。今从手者转谓误也。
[14]【张注】所谓易者,窈冥惚恍,不可变也,一气恃之而化,故寄名变耳。
【释文】“恍”作“怳”:自一经九,大衍之数。惚音忽。怳,况往切。
[15]【张注】究,穷也。一变而为七九,不以次数者,全举阳数,领其都会。
【释文】数,色主切。
[16]【释文】“乃”作“迺”:迺,古“乃”字。
[17]【张注】既涉于有形之域,理数相推,自一之九。九数既终,乃复反而为一。反而为一,归于形变之始。此盖明变化往复无穷极。
[18]【释文】上,时掌切。
[19]【张注】天地何耶,直虚实清浊之自分判者耳。此一章全是《周易乾凿度》也。
[20]【张注】推此言之,则阴阳气遍交会而气和,气和而为人生,人生则有所倚而立也。
【释文】倚,於绮切。
【卢解】一三五七九,阳之数也。极则反一,运行无穷。《易》曰,“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亲下者,草本之类是也;亲上者,含识之类是也。故动物有神,植物无识。无识者为气所变,有神者为识所迁,故云太易太初以至浑沦,言气之渐也。其中精粹者,谓之为神。神气精微者为贤为圣,神气杂浊者为凡为愚,乃至含生差别,则多品矣。
子列子曰:“天地无全功,圣人无全能,万物无全用。 [1] 故天职生覆,地职形载,圣职教化,物职所宜。 [2] 然则天有所短,地有所长,圣有所否, [3] 物有所通。 [4] 何则?生覆者不能形载,形载者不能教化,教化者不能违所宜, [5] 宜定者不出所位。 [6] 故天地之道,非阴则阳;圣人之教,非仁则义;万物之宜,非柔则刚:此皆随所宜而不能出所位者也。 [7] 故有生者,有生生者;有形者,有形形者;有声者,有声声者;有色者,有色色者;有味者,有味味者。 [8] 生之所生者死矣,而生生者未尝终;形之所形者实矣,而形形者未尝有;声之所声者闻矣,而声声者未尝发;色之所色者彰矣,而色色者未尝显;味之所味者尝矣,而味味者未尝呈: [9] 皆无为之职也。 [10] 能阴能阳,能柔能刚,能短能长,能员能方,能生能死,能暑能凉,能浮能沈,能宫能商,能出能没,能玄能黄,能甘能苦,能膻能香。 [11] 无知也,无能也,而无不知也,而无不能也。” [12]
[1]【张注】全犹备也。
[2]【张注】职,主也。生各有性,性各有所宜者也。
[3]【释文】“圣有所否”作“天地所否”:否,蒲鄙切,塞也。
[4]【张注】夫体适于一方者,造馀涂则阂矣。王弼曰:“形必有所分,声必有所属。若温也,则不能凉;若宫也,则不能商。”
【释文】造,七到切。阂音碍。属音烛。
[5]【张注】顺之则通也。
[6]【张注】皆有素分,不可逆也。
【释文】分,符问切,下“名分”、“形分”同。
[7]【张注】方员静躁,理不得兼。然寻形即事,则名分不可相干;任理之通,方员未必相乖。故二仪之德,圣人之道,焘育群生,泽周万物,尽其清宁贞粹而已。则殊涂融通,动静澄一,盖由圣人不逆万物之性,万物不犯圣人之化。凡滞于一方者,形分之所阂耳。道之所运,常冥通而无待。
【释文】焘音蹈,覆也。粹音邃。
【卢解】气运者能覆载,神运者能教化,然则天地生万物,圣人随状而用之。
[8]【张注】形、声、色、味皆忽尔而生,不能自生者也。夫不能自生,则无为之本。无为之本,则无当于一象,无系于一味,故能为形气之主,动必由之者也。
【释文】系音计。
【卢解】有形之始谓之生,能生此生者谓之形神。能形其形,能声其声,能色其色,能味其味者,皆神之功,以无制有。
[9]【张注】夫尽于一形者,皆随代谢而迁革矣,故生者必终,而生生物者无变化也。
【释文】呈,示见也。
[10]【张注】至无者,故能为万变之宗主也。
【卢解】神所运用,有始必终。形声色味,皆非自辩者也,所以潜运者,乃神之功高焉,无为而无不为也。
[11]【释文】膻,式连切。
[12]【张注】知尽则无知,能极则无能,故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何晏《道论》曰:“有之为有,恃无以生;事而为事,由无以成。夫道之而无语,名之而无名,视之而无形,听之而无声,则道之全焉。故能昭音向而出气物,包形神而章光影,玄以之黑,素以之白,矩以之方,规以之员。员方得形而此无形,白黑得名而此无名也。”
【释文】“向”作“响”,“影”作“景”:论,卢因切。恃音市。名,弥正切,与詺同。响,许两切。景音影。
【卢解】《老子》曰:“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言此神也。先天先地,神鬼神帝,无能知者,无能证者。若能体证兹道,则天地之内无不知,无不能矣。
子列子适卫,食于道,从者见百岁髑髅, [1] 攓蓬而指, [2] 顾谓弟子百丰曰:“唯予与彼知而未尝生未尝死也。 [3] 此过养乎?此过欢乎? [4] 种有几: [5] 若䵷为鹑, [6] 得水为㡭, [7] 得水土之际,则为䵷蠙之衣。 [8] 生于陵屯, [9] 则为陵舄。 [10] 陵舄得郁栖,则为乌足。 [11] 乌足之根为蛴螬, [12] 其叶为胡蝶。 [13] 胡蝶胥也 [14] 化而为虫, [15] 生灶下, [16] 其状若脱, [17] 其名曰 掇。 [18] 掇千日 [19] 化而为鸟,其名曰干馀骨。干馀骨之沫为斯弥。 [20] 斯弥为食醯颐辂。 [21] 食醯颐辂生乎食醯黄軦, [22] 食醯黄軦生乎九猷。 [23] 九猷生乎瞀芮, [24] 瞀芮生乎腐蠸。 [25] 羊肝化为地皋,马血之为转邻也, [26] 人血之为野火也。 [27] 鹞之为鹯, [28] 鹯之为布谷, [29] 布谷久复为鹞也,鷰之为蛤也, [30] 田鼠之为鹑也, [31] 朽瓜之为鱼也, [32] 老韭之为苋也, [33] 老羭之为猨也, [34] 鱼卵之为虫。 [35] 亶爰之兽自孕而生曰类。 [36] 河泽之鸟视而生曰鶂。 [37] 纯雌其名大 ,纯雄其名稺蜂。 [38] 思士不妻而感,思女不夫而孕。 [39] 后稷生乎巨迹, [40] 伊尹生乎空桑。 [41] 厥昭生乎湿。 [42] 醯鸡生乎酒。 [43] 羊奚比乎不筍。 [44] 久竹生青宁, [45] 青宁生程, [46] 程生马,马生人。 [47] 人久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 [48]
[1]【释文】“从”作“徒”:司马彪云:徒,道旁也。一本或作从。髑髅音独娄。
[2]【张注】攓,拔也。
【释文】“蓬”作“逢”:攓音蹇。逢音蓬,蒿也。拔,皮八切。
[3]【张注】俱涉变化之涂,则予生而彼死,推之至极之域,则理既无生,亦又无死也。
【卢解】形则有生有死,神也无死无生。我如神在,彼如神去。髑髅与我生死不同,若悟其神,未尝生死。
[4]【张注】遭形则不能不养,遇生则不能不欢,此过误之徒,非理之实当也。
【释文】过,古“卧”切。当,丁浪切。
【卢解】既受其形,则欢养失理,以至于死耳。
[5]【张注】先问变化种数凡有几条,然后明之于下。
【释文】种,章勇切。几,居岂切。
[6]【张注】事见《墨子》。
【释文】鹑音淳。见,贤遍切。《墨子》曰“夫物或有久,或无久,始当无久化,若鼃为鹑”也。
[7]【释文】㡭音计,司马彪云:万物虽有兆眹,得水润之气,乃相继而生也。
[8]【张注】衣犹覆盖。
【释文】蠙,步田切。司马彪云:物根在水土际,布在水中,就水上视之,不见,钞之,可得,如张绵在水中矣。楚人谓之䵷蠙之衣。
[9]【张注】陵屯,高洁处也。
【释文】屯音豚,阜也。处,昌据切,下同。
[10]【张注】此随所生之处而变者也。
【释文】陵舄,舄音昔,一名泽舄,随燥湿之变也。
[11]【张注】此合而相生也。
【释文】郁栖,粪壤也。乌足,草名也。
[12]【释文】郭注《尔雅》云:“在木中。今虽通名为蝎,所在异。”
[13]【张注】根,本也。叶,散也。言乌足为蛴螬之本,其末散化为胡蝶也。
【释文】蝶音楪,即蛱蝶也。蛱音颊。
[14]【张注】胥,皆也,言物皆化也。
[15]【释文】师说云:胥,少也,谓少去时也。
[16]【释文】得热气生。
[17]【释文】脱,他括切。郭注《尔雅》云:脱谓剥皮也。
[18]【张注】此一形之内变异者也。
【释文】 音衢。掇,丁括切。 掇,虫名。
[19]【张注】千日而死。
[20]【张注】沫犹精华生起。
【释文】“骨”作“胥”:沫音末。胥,《南华真经》作骨。李颐曰:沫,口中汁也。斯弥,虫名。
[21]【释文】醯,许兮切,苦酒上蠛蠓也。亦曰醯鸡,下同。
[22]【释文】軦音况。颐辂、黄軦,皆虫也。
[23]【释文】李云:九,当作“久”。久,老也。猷,虫名。
[24]【释文】瞀,茂、谋二音。芮音蚋,小虫也,喜去乱飞。
[25]【张注】此皆死而更生之一形者也。
【释文】腐音辅。蠸音权,一音欢,谓瓜中黄甲虫也。
[26]【释文】皋音高。顾胤《汉书集解》云:如淤泥。邻,《说文》作粦,又作磷,皆鬼火也。《淮南子》云血为磷也。音吝。
[27]【张注】此皆一形之内自变化也。
[28]【释文】鹞音曜。鹯音毡。
[29]【释文】“布谷”作“布毂”:本又作谷。陆机《毛诗鸟兽疏》云:鹯似鹞,黄毛、鹞头、苍身皆相似,其飞急疾,取鸠、鸽、燕、雀食之。布毂,鴶鵴也,一名尸鸠,一名击谷,一名乘鸠。仲春雀、鹞、鹰、鹯之化为鹙也,音掬。
[30]【释文】“鷰”作“燕”:蛤音合。《家语》云:冬则燕雀入海化为蛤。燕或作雀。《周书》曰:雀入大水化为蛤。
[31]【释文】鹑音淳,与鼃化同。《说文》云:鹑,䳺也。《大戴礼》,三月田鼠化为鶕,《周书》云化鴽。郭注《尔雅》云:鴽亦鶕也。鶕音谙。鴽音如。
[32]【释文】“朽”作“㱙”:㱙音朽。
[33]【释文】“苋”作“莞”:韭,举有切。莞音官,似蒲而圆,今之为席是也。杨承庆《字统》音关,一作“苋”,侯辨切,转写误也。
[34]【张注】羭,牝羊也。
【释文】羭音俞,牝羊也,又黑羊也。猨音猿。
[35]【张注】此皆无所因感自然而变者也。
【释文】卵,来短切。
[36]【张注】亶音蝉。《山海经》云:“亶爰之山有兽,其状如狸而有发,其名曰类,自为牝牡相生也。”
【释文】“发”作“髦”:亶爰,上蝉下袁。狸,力之切。髦音毛,垂发也。牝,毗忍切。牡音某。
[37]【张注】此相视而生者也。《庄子》曰,“白鶂相视,眸子不运,而风化之也”。
【释文】鶂,五历切。《三苍》云:鸧,鶂也。司马彪云:鸟子也。眸音谋。
[38]【张注】大 ,龟鳖之类也。稺,小也。此无雌雄而自化。上言虫兽之理既然,下明人道亦有如此者也。
【释文】稺,古“稚”字也。蜂音丰。司马彪云:稚蜂,细腰者,取桑虫祝之,使似己之子也。
[39]【张注】《大荒经》曰:“有思幽之国,思士不妻,思女不夫。精气潜感,不假交接而生子也。”此亦白鶂之类也。
【释文】孕,以证切。
[40]【张注】传记云,高辛氏之妃名姜原,见大人迹,好而履之,如有人理感己者,遂孕,因生后稷。长而贤,乃为尧佐。即周祖也。
【释文】“生”作“长”:好,呼报切。长,丁丈切。注同也。
[41]【张注】传记曰:伊尹母居伊水之上,既孕,梦有神告之曰:“臼水出而东走,无顾!”明日视臼出水,告其邻,东走,十里而顾,其邑尽为水,身因化为空桑。有莘氏女子采桑,得婴儿于空桑之中,故命之曰伊尹,而献其君。令庖人养之。长而贤,为殷汤相。
【释文】臼音旧。辛,疏臻切。婴或作缨,非。相,息亮切。
[42]【张注】此因蒸润而生。
【释文】厥昭,鲁子云:孤藜一名厥昭,恒翔绕其木,不能离之。师说云:孤藜,蜻蛉虫也。蜻蛉,音青零。湿,失入切。蒸音证。
[43]【张注】此因酸气而生。
【释文】醯鸡,蠛蠓也。
[44]【张注】此异类而相亲比也。
【释文】比音毗。筍音笋。
[45]【张注】因于林薮而生。
【释文】《南华真经》从羊奚至青宁连为一句。司马彪云:羊奚,草名,根似芜青,与久竹比合,皆生非类。青宁,虫名也。
[46]【张注】自从㡭至于程,皆生生之物,虵、鸟、虫、兽之属,言其变化无常,或以形而变,或死而更生,终始相因,无穷已也。
【释文】《尸子》云:程,中国谓之豹,越人谓之貘。按《尔雅》,熊虎丑,其子豹。豹,熊虎之子也。《山海经》云:南山多貘豹。郭注云:貘是豹之白者,豹即虎生非类也。据程是貘之别名也。按貘似熊,毛又黄而黑,有光泽者。貘音陌。
[47]【释文】《搜神记》云:秦孝公时有马生人,刘向以为马祸。
[48]【张注】夫生死变化,胡可测哉?生于此者,或死于彼;死于彼者,或生于此。而形生之生,未尝暂无。是以圣人知生不常存,死不永灭,一气之变,所适万形。万形万化而不化者,存归于不化,故谓之机。机者,群有之始,动之所宗,故出无入有,散有反无,靡不由之也。
【卢解】种之类也。言种有类乎?亦互相生乎?设此问者,欲明神之所适则为生,神之所去则为死,形无常主,神无常形耳。神本无期,形则有凝。一受有形之质,犹机关系束焉,生则为出,死则为入。
《黄帝书》曰:“形动不生形而生影,声动不生声而生响, [1] 无动不生无而生有。” [2] 形,必终者也,天地终乎?与我偕终。 [3] 终进乎?不知也。 [4] 道终乎本无始,进乎本不久。 [5] 有生则复于不生,有形则复于无形。 [6] 不生者, [7] 非本不生者也; [8] 无形者, [9] 非本无形者也。 [10] 生者,理之必终者也。终者不得不终,亦如生者之不得不生。 [11] 而欲恒其生,画其终,惑于数也。 [12] 精神者,天之分; [13] 骨骸者,地之分。属天清而散,属地浊而聚。精神离形,各归其真, [14] 故谓之鬼。鬼,归也,归其真宅。 [15] 黄帝曰:“精神入其门,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 [16]
[1]【张注】夫有形必有影,有声必有响,此自然而并生,俱出而俱没,岂有相资前后之差哉?郭象注《庄子》论之详矣。而世之谈者,以形动而影随,声出而响应。圣人则之以为喻,明物动则失本,静则归根,不复曲通影响之义也。
【释文】响,许两切,后同。应,于证切。复,扶又切。
[2]【张注】有之为有,恃无以生。言生必由无,而无不生有。此运通之功必赖于无,故生动之称,因事而立耳。
【释文】称,尺证切。
【卢解】形有所生,不能生无,影响是也;神而无形,动则生有,万类是也。
[3]【张注】料巨细,计修短,则与我殊矣。会归于终,理固无差也。
【释文】偕音皆。料音聊。
【卢解】大小虽殊,同归于尽耳。
[4]【张注】进当为尽。此书尽字例多作进也。聚则成形,散则为终,此世之所谓终始也。然则聚者以形实为始,以离散为终;散者以虚漠为始,以形实为终。故迭相与为终始,而理实无终无始者也。
【释文】进音尽,下同。漠音莫。迭音侄。
【卢解】进当为尽。假设问者,言天地有终尽乎?为复不知乎?其下自答也。
[5]【张注】“久”当为“有”。无始故不终,无有故不尽。
【释文】久音有。
[6]【张注】生者反终,形者反虚,自然之数也。
【卢解】凡有始有终皆本乎无始,归于不有。今从太初浑沦而言之,是有始也,安得不终乎?安得不尽乎?
[7]【张注】此不生者,先有其生,然后之于死灭。
【释文】先,悉荐切,下同。
[8]【张注】本不生者,初自无生无灭。
[9]【张注】此无形亦先有其形,然后之于离散。
[10]【张注】本无形者,初自无聚无散者也。夫生生物者不生,形形物者无形,故能生形万物,于我体无变。今谓既生既形,而复反于无生无形者,此故存亡之往复尔,非始终之不变者也。
【释文】而复之复,扶又切。
【卢解】所言神之不生者,非本不曾生也。万物所以生,群品所以形,皆神之所运也。以其能生生,而即体无生灭耳。是非都无形生,同夫太虚之气。
[11]【张注】生者不生而自生,故虽生而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生,则生不可绝;不知所以死,则死不可御也。
[12]【张注】画,亡也。
【释文】画,胡麦切,计策也。一本作“尽”,于义不长。
【卢解】有生之物,必有终极,亦如和气萌达,草木不得不生,而欲令长生者,迷于至数者也。
[13]【释文】“分”作“久”:久音有,下同。本作篆文,与久字相类。按《汉书》杨王孙曰:精神者天之有,骨骸者地之有。王孙常读此经,今国子监本作“分”。
[14]【张注】天分归天,地分归地,各反其本。
[15]【张注】真宅,太虚之域。
【卢解】神明离于形,谓之死也。归真宅,反乎太清也。以太清为真宅者,明此形骸而为虚假耳。
[16]【张注】何生之无形,何形之无气,何气之无灵?然则心智形骸,阴阳之一体,偏积之一气。及其离形归根,则反其真宅,而我无物焉。
【卢解】凡人以形为我,缘我则有情。情多者爱溺深,而情少者嗜欲薄。唯至人无我,了识其神;凡人不知,封执弥厚。令神归乎真,形归乎地,向时之我,竟何在耶?
人自生至终,大化有四: [1] 婴孩也,少壮也, [2] 老耄也, [3] 死亡也。其在婴孩,气专志一,和之至也,物不伤焉,德莫加焉。 [4] 其在少壮,则血气飘溢, [5] 欲虑充起;物所攻焉,德故衰焉。 [6] 其在老耄,则欲虑柔焉;体将休焉,物莫先焉。 [7] 虽未及婴孩之全,方于少壮,间矣。 [8] 其在死亡也,则之于息焉,反其极矣。 [9]
[1]【张注】其间迁易,无时蹔停,四者盖举大较而言者也。
【释文】较音角。
【卢解】夫婴儿者,是非未生乎心也,故德厚而志专矣。及欲虑充起,攻之者必多,衰老气柔,更近于道,命之终极,乃休息焉。
[2]【释文】少,诗照切,下同。
[3]【释文】耄,莫报切。
[4]【张注】《老子》曰:“含德之厚,比于赤子。”
[5]【释文】飘音漂。
[6]【张注】处力竞之地,物所不与也。
【释文】“故”作“殷”:殷,正也。一本作“故”。
[7]【张注】休,息也。己无竞心,则物不与争。
【释文】争音诤。
[8]【释文】间,古苋切,隔也。
[9]【卢解】近于性则体道,惑于情则丧真,故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倦而不作,犹为次焉。方之驰竞,大可知也。
孔子游于太山, [1] 见荣启期行乎郕之野, [2] 鹿裘带索, [3] 鼓琴而歌。孔子问曰:“先生所以乐,何也?” [4] 对曰:“吾乐甚多:天生万物,唯人为贵。而吾得为人,是一乐也。 [5] 男女之别, [6] 男尊女卑,故以男为贵;吾既得为男矣,是二乐也。 [7] 人生有不见日月、不免襁褓者, [8] 吾既已行年九十矣,是三乐也。贫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终也,处常得终,当何忧哉?”孔子曰:“善乎!能自宽者也。” [9]
[1]【释文】“太”作“大”:大音泰。
[2]【释文】郕音成,鲁之邑名。
[3]【释文】索,先各切。
[4]【释文】“以乐”作“为乐”:乐音洛,下同。
[5]【张注】推此而言,明人之神气,与众生不殊;所适者异,故形貌不一。是以荣启期深测倚伏之缘,洞识幽显之验,故忻遇人形,兼得男贵,岂孟浪而言?
[6]【释文】别,彼列切。
[7]【张注】人之将生,男女亦无定分,故复喜得男身。
【释文】分,扶问切。复,扶又切。
[8]【释文】“襁褓”作“襁保”:襁,居两切;本或作襁。褓,《博物志》云:织缕为之,广八寸,长尺二,以约小儿于背上。
[9]【张注】不能都忘忧乐,善其能推理自宽慰者耳。
【卢解】夫大冶铸金,依范成质,故神为其范,群形以成。男女修短,阴阳已定矣。何者?神运其功,形为功报耳。形既不能自了,神者未形己知。启期暮年方始为乐,是知道之晚。情滞于形,夫子但善其自宽,未许其深达至道。
林类年且百岁, [1] 底春被裘, [2] 拾遗穗于故畦, [3] 并歌并进。 [4] 孔子适卫,望之于野。顾谓弟子曰:“彼叟可与言者, [5] 试往讯之!” [6] 子贡请行。逆之垄端, [7] 面之而叹曰:“先生曾不悔乎, [8] 而行歌拾穗?”林类行不留,歌不辍。 [9] 子贡叩之不已, [10] 乃仰而应曰: [11] “吾何悔邪?”子贡曰:“先生少不勤行, [12] 长不竞时, [13] 老无妻子,死期将至:亦有何乐而拾穗行歌乎?” [14] 林类笑曰:“吾之所以为乐,人皆有之,而反以为忧。 [15] 少不勤行,长不竞时,故能寿若此。 [16] 老无妻子,死期将至,故能乐若此。 [17] 子贡曰:“寿者人之情,死者人之恶。 [18] 子以死为乐,何也?”林类曰:“死之与生,一往一反。故死于是者,安知不生于彼?故吾知其不相若矣。吾又安知营营而求生非惑乎?亦又安知吾今之死不愈昔之生乎?” [19] 子贡闻之,不喻其意,还以告夫子。 [20] 夫子曰:“吾知其可与言,果然;然彼得之而不尽者也。” [21]
[1]【张注】书传无闻,盖古之隐者也。
【释文】类音泪,或本作“颍”者误认。
[2]【张注】底,当。
【释文】底,都礼切。被音备。
[3]【张注】收刈后田中弃谷捃之也。
【释文】穗音遂。畦音携。捃,居运切。
[4]【释文】并,蒲浪切,下同,谓傍畦而行。
[5]【释文】叟,西口切。
[6]【释文】“试往讯之”作“有试往讯之”:讯音信,一本无“有”字。
[7]【释文】垄,力踵切。
[8]【释文】曾音层。
[9]【释文】辍,丁劣切,止也。
[10]【释文】叩,丘候切。
[11]【释文】应,于证切。
[12]【释文】少,诗照切。行,下孟切,下同。
[13]【释文】长,丁丈切,下同。
[14]【释文】乐音洛。
[15]【张注】我所以为乐者,人人皆同,但未能触事而夷,故无蹔欢。
【卢解】仁者不忧,智者不惧,不受形也。生分己随之,是以君子不戚戚于贫贱,不遑遑于富贵。人不达此,反以为忧,汝亦何怪于我也?
[16]【张注】不勤行,则无名誉;不竞时,则无利欲。二者不存于胸中,则百年之寿不祈而自获也。
【释文】寿音受。
【卢解】勤于非行之行,竞于命外之时,求之不跋,伤生夭寿矣。吾所以乐天知命,而得此寿。
[17]【张注】所谓乐天知命,故无忧也。
【卢解】妻子适足以劳生苦心,岂能延人寿命?居常待终,心无忧戚,是以能乐若此也。
[18]【释文】恶,乌路切。
[19]【张注】寻此旨,则存亡往复无穷已也。
【释文】愈音与。
【卢解】知形有代谢,神无死生,一往一来,犹朝与暮耳,何故营营贪此而惧彼哉?
[20]【释文】告,古沃切,下章同。
[21]【张注】卒然闻林类之言,盛以为己造极矣,而夫子方谓未尽。夫尽者,无所不尽,亦无所尽,然后尽理都全耳。今方对无于有,去彼取此,则不得不觉内外之异。然所不尽者,亦少许处耳。若夫万变玄一,彼我两忘,即理自夷,而实无所遣。夫冥内游外,同于人群者,岂有尽与不尽者乎?
【释文】卒,仓没切。造,七到切。去,丘吕切。处,昌据切。
【卢解】死此生彼,必然之理也。林类所言“安知”者是疑似之言耳,故云未尽。
子贡倦于学,告仲尼曰:“愿有所息。” [1] 仲尼曰:“生无所息。” [2] 子贡曰:“然则赐息无所乎?”仲尼曰:“有焉耳。望其圹, [3] 睪如也, [4] 宰如也, [5] 坟如也, [6] 鬲如也, [7] 则知所息矣。” [8] 子贡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伏焉。” [9] 仲尼曰:“赐!汝知之矣。人胥知生之乐,未知生之苦;知老之惫, [10] 未知老之佚; [11] 知死之恶,未知死之息也。 [12] 晏子曰: [13] ‘善哉,古之有死也! [14] 仁者息焉,不仁者伏焉。’ [15] 死也者,德之徼也。 [16] 古者谓死人为归人。夫言死人为归人,则生人为行人矣。行而不知归,失家者也。一人失家,一世非之;天下失家,莫知非焉。 [17] 有人去乡土、离六亲、废家业,游于四方而不归者,何人哉? [18] 世必谓之为狂荡之人矣。又有人锺贤世、 [19] 矜巧能、修名誉, [20] 夸张于世而不知已者, [21] 亦何人哉?世必以为智谋之士。此二者,胥失者也。 [22] 而世与一不与一,唯圣人知所与,知所去。” [23]
[1]【张注】学者,所以求复其初,乃至于厌倦,则自然之理亏矣。
【释文】厌,於艳切。
[2]【张注】劳知虑,役支体,此生者之事。《庄子》曰:生为徭役。
[3]【释文】圹音旷,墓穴也。荀卿有此篇。
[4]【释文】睪音皋。
[5]【释文】言如冢宰也。
[6]【释文】如坟墓也。
[7]【释文】鬲音历,形如鼎。又音隔。
[8]【张注】见其坟壤鬲翼,则知息之有所。《庄子》曰:死为休息也。
[9]【张注】乐天知命,泰然以待终,君子之所以息;去离忧苦,昧然而死,小人之所以伏也。
【释文】伏焉,荀卿作休焉。乐音洛,下同。去,丘吕切。离,力智切。昧音妹。
[10]【释文】惫,蒲界切,疲也。
[11]【释文】佚音逸。
[12]【张注】《庄子》曰: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耳。
【卢解】夫生者,动用之质也,唯死乃能休息耳。亦犹太阳流光,群物皆动。君子徇名,小人徇利,未尝休止也。
[13]【释文】晏子,齐大夫晏婴。
[14]【张注】生死古今所同,而独善古之死者,明古人不乐生而恶死也。
【释文】乐音洛。恶,乌路切。
[15]【张注】修身慎行,恒怀竞惧,此仁者之所忧;贪欲纵肆,常无厌足,此不仁者之所苦。唯死而后休息寝伏之。
【释文】行,下孟切。厌,一盐切。
[16]【张注】德者,得也。徼者,归也。言各得其所归。
【释文】徼音叫。
[17]【张注】此众寡相倾者也。晏子儒墨为家,重形生者,不辨有此言,假托所称耳。
【卢解】《老子》曰:“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神之有形,一期之报。迷本执有,劳神苦心,疲亦极矣。唯死也乃归乎真,犹脱桎梏而舍负担也。贪生恶死者苟恋乎有,曾不知归于本焉,而天下不以为非迷者多矣。
[18]【释文】“哉”作“才”:才音哉,下同。
[19]【张注】锺贤世宜言重形生。
【释文】“锺”作“种”:种贤世音重形生。
[20]【释文】誉,余据切。
[21]【释文】“夸”作“跨”:跨,口花切。已音以。
[22]【张注】此二者虽行事小异,而并不免于溺丧也。
[23]【张注】以生死为寤寐者与之,溺丧忘归者去之。
【释文】去,丘吕切,注同。寤音悟。
【卢解】夫弃本逐末,劳神苦心,顺情之与求名,逐欲之与徇利,二者俱失也。何厚何薄哉?而群所谓,则举世为是也。凡执所滞,则举世为非矣。唯有道者知去与焉。故《庄子》云:臧与谷二人俱牧羊,俱亡羊。一则博塞问,一则读书。善恶虽殊,亡羊一也。苟失道,则游方之与修学,夫何远哉?
或谓子列子曰:“子奚贵虚?”列子曰:“虚者无贵也。” [1] 子列子曰:“非其名也, [2] 莫如静,莫如虚。静也虚也,得其居矣;取也与也,失其所矣。 [3] 事之破䃣而后有舞仁义者,弗能复也。” [4]
[1]【张注】凡贵名之所以生,必谓去彼而取此,是我而非物。今有无两忘,万异冥一,故谓之虚。虚既虚矣,贵贱之名,将何所生?
【释文】去,丘吕切。
[2]【张注】事有实著,非假名而后得也。
[3]【张注】夫虚静之理,非心虑之表,形骸之外,求而得之,即我之性。内安诸己,则自然真全矣。故物所以全者,皆由虚静,故得其所安。所以败者,皆由动求,故失其所处。
【卢解】或问贵虚。答曰:无贵。吾所以好虚者,非为名也。夫虚室生白,吉祥止耳。唯静唯虚,得其居矣。若贪求取与,神失其安,然后名利是非,纷竞交凑,将何以堪之?故虚非我贵耳。
[4]【张注】当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乃至亏丧凋残,方欲鼓舞仁义,以求反性命之极者,未之得也。䃣音毁。
【释文】䃣音毁。丧,息浪切。
【卢解】吾所言虚,是修于未乱耳。若使真性破毁,心神汩昏,更弄仁义之辞教,易情之波荡,故不能克复矣。
粥熊曰: [1] “运转亡已, [2] 天地密移,畴觉之哉? [3] 故物损于彼者盈于此,成于此者亏于彼。 [4] 损盈成亏,随世随死。 [5] 往来相接,间不可省,畴觉之哉? [6] 凡一气不顿进, [7] 一形不顿亏,亦不觉其成,亦不觉其亏。 [8] 亦如人自世 [9] 至老,貌色智态,亡日不异,皮肤爪发,随世随落,非婴孩时有停而不易也。 [10] 间不可觉,俟至后知。” [11]
[1]【释文】粥音育。粥熊,周文王师,封于楚,著《子书》二十二篇。
[2]【释文】亡已音无以。
[3]【张注】此则庄子舟壑之义。孔子曰:“日夜无隙,丘以是徂。”夫万物与化为体,体随化而迁。化不蹔停,物岂守故?故向之形生非今形生,俯仰之间,已涉万变,气散形朽,非一旦顿至,而昧者操必化之器,托不停之运,自谓变化可逃,不亦悲乎?
【释文】操,七刀切。
[4]【张注】所谓川竭谷虚,丘夷渊实也。
[5]【张注】此世亦宜言生。
【释文】世音生,下同。
[6]【张注】成者方自谓成,而已亏矣;生者方自谓生,潜已死矣。
【释文】省上声。
[7]【释文】进音尽。
[8]【张注】皆在冥中而潜化,固非耳目所瞻察。
【释文】瞻作瞩:瞩音烛,一本作“瞻”。
[9]【张注】音生。
【释文】世音生。
[10]【张注】形色发肤,有之粗者,新故相换,犹不可识,况妙于此者乎?
[11]【卢解】夫心识潜运,阴阳鼓作,故形体改换,天地密移,损益盈虚,谁能觉悟?所以贵夫道者,知本而不忧亡也。
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身亡所寄,废寝食者。 [1] 又有忧彼之所忧者,因往晓之, [2] 曰:“天,积气耳,亡处亡气。若屈伸呼吸,终日在天中行止,奈何忧崩坠乎?” [3] 其人曰:“天果积气,日月星宿,不当坠耶?” [4] 晓之者曰:“日月星宿,亦积气中之有光耀者, [5] 只使坠,亦不能有所中伤。” [6] 其人曰:“奈地坏何?”晓者曰:“地积块耳, [7] 充塞四虚, [8] 亡处亡块。若躇步跐蹈, [9] 终日在地上行止,奈何忧其坏?”其人舍然大喜, [10] 晓之者亦舍然大喜。 [11] 长庐子闻而笑之曰: [12] “虹蜺也, [13] 云雾也,风雨也,四时也,此积气之成乎天者也。山岳也,河海也,金石也,火木也,此积形之成乎地者也。知积气也,知积块也,奚谓不坏? [14] 夫天地,空中之一细物,有中之最巨者。 [15] 难终难穷,此固然矣;难测难识,此固然矣。忧其坏者,诚为大远; [16] 言其不坏者,亦为未是。天地不得不坏,则会归于坏。遇其坏时,奚为不忧哉? [17] 子列子闻而笑曰:“言天地坏者亦谬,言天地不坏者亦谬。坏与不坏,吾所不能知也。虽然,彼一也,此一也。 [18] 故生不知死,死不知生;来不知去,去不知来。坏与不坏,吾何容心哉?” [19]
[1]【释文】“坠”作“隧”:杞音起。《系本》云:殷汤封夏后于杞,周又封之,今在陈留雍丘县,武德年曾置杞州地是也。隧音坠。
[2]【张注】彼之所忧者惑矣,而复以不惑忧彼之所惑,不忧彼之所忧,喻积惑弥深,何能相喻也。
[3]【张注】夫天之苍苍,非铿然之质,则所谓天者,岂但远而无所极邪?自地而上则皆天矣。故俯仰喘息,未始离天也。
[4]【释文】宿音秀,下同。
[5]【张注】气亦何所不胜,虽天地之大,犹自安于太虚之域,况乃气气相举者也?
【释文】胜音升。
[6]【释文】中,丁仲切。
[7]【释文】块,口对切。
[8]【释文】塞,苏则切。
[9]【释文】躇音除。跐音此。蹈,徒到切。四字皆践踏之貌。
[10]【张注】舍宜作释,此书释字作舍。
【释文】舍音释,下同。
[11]【张注】此二人一以必破为忧,一以必全为喜。此未知所以为忧喜也,而互相慰喻,使自解释,固未免于大惑也。
【卢解】天为积气,何处无气也?地为积块,何处无块也?块无所隐,气无所崩,日月是气中有光者,汝何忧于崩坠乎?
[12]【释文】“长庐子”作“长卢子”。《史记》云,楚有长卢子。《汉书》云,长卢子著书九篇,属道家流。
[13]【释文】虹蜺音红倪。
[14]【张注】夫混然未判,则天地一气,万物一形。分而为天地,散而为万物。此盖离合之殊异,形气之虚实。
[15]【释文】最,子外切。
[16]【释文】大音泰。
[17]【张注】此知有始之必终,有形之必坏,而不识休戚与阴阳升降,器质与天地显没也。
【卢解】积气积块,以成天地。有积有成,安得无坏耶?但体大难终,不可则见。若遇其坏时,不得不忧。
[18]【张注】彼一谓不坏者也,此一谓坏者也。若其不坏,则与人偕全;若其坏也,则与人偕亡。何为欣戚于其间哉?
【释文】偕音皆。
[19]【张注】生之不知死,犹死之不知生。故当其成也,莫知其毁;及其毁也,亦何知其成?此去来之见验,成败之明徵,而我皆即之,情无彼此,何处容其心乎?
【释文】见,贤遍切。处,昌据切。
【卢解】夫天地者,物之大者也;形体者,物之细者也。大者亦一物也,细者亦一物也。有物必坏,何用辩之哉?且人生不知死,死不知生,来去不自知,成坏不能了。近取诸己,且未能知,亦何须用心于天地,而忧辩于物外耶?
舜问乎烝曰: [1] “道可得而有乎?” [2] 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 [3] 舜曰:“吾身非吾有,孰有之哉?” [4] 曰:“是天地之委形也。 [5] 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 [6] 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 [7] 孙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 [8] 故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食不知所以。 [9] 天地强阳,气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10]
[1]【释文】“烝”作“丞”:丞谓辅弼疑丞之官。一本作“烝”。
[2]【张注】舜欲明群有皆同于无,故举道以为发问之端。
[3]【张注】郭象曰:夫身者非汝所能有也,块然而自有耳。有非所有,而况无哉?
【释文】夫音符。
【卢解】夫汝我者,自他形称耳,非谓神明也。俗以己身为我,前人为汝,欲有其道,安可得乎?故曰汝身非汝有,安得有夫道?
[4]【张注】据有此身,故重发问。
【释文】重,柱用切,下同。
[5]【张注】是一气之偏积者也。
[6]【张注】积和故成生耳。
[7]【张注】积顺故有存亡耳。郭象曰:若身是汝有,则美恶、死生当制之由汝。今气聚而生,汝不能禁也;气散而死,汝不能止也。明其委结而自成,非汝之有也。
[8]【张注】气自委结而蝉蜕耳。若是汝有,则男女多少亦当由汝也。
[9]【张注】皆在自尔中来,非知而为之也。
[10]【张注】天地即复委结中之最大者也。今行处食息,皆强阳气之所运动,岂识其所以然?强阳犹刚实也。非刚实理之至,反之虚和之极,则无形无生,不死不终,则性命何所委顺?子孙何所委蜕?行处何所止泊?饮食何所因假也?
【释文】复,扶又切。
【卢解】既不知神明之为道也,故假天地以言之。天主神用,地主形物。涉有者,委形也;体和者,生性也;应用者,委顺也;情育者,委蜕也。汝今行止食息,但知强阳之所运,而不知神明之真宰也,亦可得有夫道者邪?或曰:虞舜圣人也,安得不知道乎?答曰:夫假宾主辩惑,岂可玄默而已耶?然《庄子》曰:“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是知有济物之才,居君极之位者,未必能知道。处山林之下,有独善之名者,未必能理人。是故黄帝即位三十年,然后梦华胥之国;放勋见乎四子,然后窅然汾水之阳。舜之未寤,亦何足怪之?
齐之国氏大富,宋之向氏大贫。 [1] 自宋之齐,请其术。国氏告之曰:“吾善为盗。始吾为盗也。一年而给,二年而足,三年大穰。 [2] 自此以往,施及州闾。” [3] 向氏大喜。喻其为盗之言,而不喻其为盗之道,遂踰垣凿室,手目所及,亡不探也。 [4] 未及时,以赃获罪, [5] 没其先居之财。 [6] 向氏以国氏之谬己也,往而怨之。国氏曰:“若为盗若何?”向氏言其状。国氏曰:“嘻! [7] 若失为盗之道至此乎?今将告若矣。吾闻天有时,地有利。 [8] 吾盗天地之时利, [9] 云雨之滂润, [10] 山泽之产育,以生吾禾,殖吾稼,筑吾垣, [11] 建吾舍。陆盗禽兽,水盗鱼鳖, [12] 亡非盗也。夫禾稼、土木、禽兽、鱼鳖,皆天之所生,岂吾之所有? [13] 然吾盗天而亡殃。 [14] 夫金玉珍宝,谷帛财货,人之所聚,岂天之所与? [15] 若盗之而获罪,孰怨哉?” [16] 向氏大惑,以为国氏之重罔己也, [17] 过东郭先生问焉。 [18] 东郭先生曰:“若一身庸非盗乎?盗阴阳之和以成若生,载若形,况外物而非盗哉? [19] 诚然,天地万物不相离也, [20] 仞而有之,皆惑也。 [21] 国氏之盗,公道也,故亡殃;若之盗,私心也,故得罪。 [22] 有公私者,亦盗也; [23] 亡公私者,亦盗也。 [24] 公公私私,天地之德。 [25] 知天地之德者,孰为盗耶?孰为不盗耶?” [26]
[1]【释文】向音嚮。
[2]【释文】“穰”作“壤”:壤,如掌切,又作穰。
[3]【释文】施,以智切,延也。
[4]【释文】亡音无,下同。
[5]【释文】赃音臧。
[6]【释文】先,悉荐切。
[7]【释文】嘻音熙,哀痛之声。
[8]【张注】谓春秋冬夏,凡土出所有也。
[9]【释文】句绝。
[10]【释文】滂,普郎切。
[11]【释文】“殖”作“植”。筑音竹。垣音袁。植,时职切。
[12]【释文】鳖,并列切。
[13]【张注】天尚不能自生,岂能生物?人尚不能自有,岂能有物?此乃明其自生自有也。
[14]【张注】天亡其施,我公其心,何往而有怨哉?
【释文】施,尸智切。
[15]【张注】天尚不能与,岂人所能聚?此亦明其自能自聚。
[16]【张注】人有其财,我犯其私,所以致咎。
【卢解】夫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既无情于生育,岂有心于取与哉?小大相吞,智愚相役,因时以兴利,力制以徇私,动用取与,皆为盗也。人财则不尔,主守以自供,取之获罪,此复怨谁也。
[17]【释文】罔,文两切。
[18]【释文】过音戈,一作“遇”字。
[19]【张注】若其有盗耶?则我身即天地之一物,不得私而有之。若其无盗耶,则外内不得异也。
[20]【释文】离,力智切。
[21]【张注】夫天地,万物之都称;万物,天地之别名。虽复各私其身,理不相离。仞而有之,心之惑也。因此而言,夫天地委形,非我有也。饬爱色貌,矜伐智能,已为惑矣。至于甚者,横仞外物以为己有,乃标名氏以自异,倚亲族以自固,整章服以耀物,藉名位以动众,封殖财货,树立权党,终身欣玩,莫由自悟。故《老子》曰:“吾所以有大患,为吾有身。”《庄子》曰:“百骸六藏,吾谁与为亲?”领斯旨也。则方寸与太虚齐空,形骸与万物俱有也。
【释文】“太”作“大”。仞音忍。称,尺证切。复,扶又切。“吾之为”“为”,于伪切。藏,才浪切。大音泰。
[22]【张注】公者对私之名,无私,则公名灭矣。今以犯天者为公,犯人者为私,于理未至。
【卢解】天地无私,取之无对,故无殃也,人心有私,取之有情,故为盗也。以有私之心,取有私之物,私则有对,得罪何疑?故法者,禁人之私。无对,无禁也。
[23]【张注】直所犯之异耳,未为非盗。
[24]【张注】一身不得不有,财物不得不聚,复欲遣之,非能即而无心者也。
【卢解】圣人设法教化,不害人不侵众者,皆非盗也。不违法者,则为公道;违于法者,则为私道焉。虽不违于公而封于己者,亦为盗也,况违法封己乎?
[25]【张注】生即天地之一理,身即天地之一物。今所爱吝,便是爱吝天地之间生身耳,事无公私,理无爱吝者也。
【释文】吝,良刃切。
[26]【张注】天地之德何耶?自然而已,自然而已。何所厝其公私之名?公私之名既废,盗与不盗,理无差也。
【释文】厝音措。
【卢解】知公知私而无私焉,与物同例而不怪者,是天地之德也。若知天地之德,取而无私心者,是不欺乎天,取之不殊于众人,得之无私,不为盗。若然者,谁为盗耶?谁为不盗耶?唯了神悟道者知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