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爱情让钻戒闪光

一次很偶然的机会，我来到某所大学的教工小区拜访了一位朋友独居已久的老母亲。

拜访的目的我早就忘了，可是当时敲开门见到的场景让我现在都心有余悸。在我旧有的观念里，一位独居且同时还是高级知识分子的老人，应该住在一个干净、整洁、墙壁白净且布置得井井有条的家里。可是当我一迈进门，就被满屋子堆放得满满当当的东西吓了一跳，各种新旧不一的家具、电器、杂物和日用品占据了绝大多数的空间。按理说，房子也不算小，却不由得让人感觉到拥挤、憋屈。

告辞后我给这位朋友打了个电话，自然而然地聊到了他老母亲那儿在我看来有些自找麻烦的居住环境。朋友倒是很看得开，比较轻松地向我解释他的母亲多年来都有囤积癖，很多废旧杂物甚至坏掉的老物件儿统统舍不得扔，偏偏自己同时还是个剩下大半袋白米时就紧张地赶紧再买两袋回来的那种人。聊着聊着，朋友叹了口气，“毕竟他们那代人穷过、饿过，在物质方面拥有太大的不安全感。可以理解。”

这个时代，大多数人都有不安全感，有的体现在物质上，有的体现在情感上。

能够具体化、标准化的物质满足，是一种非常好把握的、填充安全感的手段，所以你放眼望去，身边的不少人都在攒钱、买房、买车、暴饮暴食，并以“白富美”和“高富帅”作为口头标准寻找伴侣。

而那些相对抽象一些，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意味的、填充情感安全感的手段，更难以把握。所以，在我们身边，那些卖命换钱的拼命三郎多；摒弃了物质需要而热衷阅读的人、钟爱艺术的人和投身慈善事业的人，则少得可怜。

靠囤积物质来寻找安全感，是一种简易却低等的弥补生命空虚的手段，因为只有依靠实实在在的拥有，来说服自己还有一个还不错的生活。这样的倾向让越来越多的人有了新的误解：“我手上没有掌握的东西，对我而言那就不作数。”延伸到亲密关系的领域是：“我没抓住什么能实实在在证明我的爱情的东西时，我就没有爱情。”对于一些人来说，如果实在没有手段在某个方面寻求到价值，那最有效的谋求存在感的方法就是否定价值本身。可是，各种各样的实践的最终目的并不是存在感，它们的目的仍然是价值本身。

在安全感缺失的年代，“爱情让信物有意义”的简单道理被相当一部分人误解为“信物让爱情有意义”。

虽然钻戒一向很重要，但我们并不能说信物就代表了爱情。在我看来，是爱情让钻戒闪光。纵然爱情的表现可以被一定程度上物化，可是爱情本身无法被物化。

在我婚礼的筹备阶段，我与妻子一起去见将为我俩主持婚礼的神父。神父在指导我们策划了整个仪式的流程之后，还特意嘱咐了我们几个要点。其中一个就是在交换戒指的环节，并不可以用钻戒，甚至太过强调华贵的金戒与铂金戒也不行。神父对此的解释有两点：一是戒指的结构并不朴素，它不能很好地象征婚姻信条对人的约束，只有结构简单外形朴素的指环才能阐释这一含义；二是现在的戒指太强调物质的价值，它并不适合出现在婚礼这种强调情感联结与契约精神的场合。

我非常认同神父的说法，因为我周边越来越多的人，在交流各自的男友在求婚时奉出了几克拉的钻戒，而这枚钻戒所蕴含的信任与爱，却很少被剥除物质的外壳，摆到桌面上来。最终，我买了一对钢戒，240元人民币还包邮，结构经典且纹路简洁。我的妻子在第一次戴上它的时候把新娘妆都哭花了，不过我想应该不是戒指太廉价所导致的。

信物诚然重要，但它重要不过爱情本身。加拿大社会学家约翰·阿兰·李（John Alan Lee）采用了一种非常特殊的研究爱情的方法，来确定爱情中到底有些什么要素可能成为这段感情最重要的方面。

他从几百部小说中总结出了4000种可能出现在爱情中的元素，并将这些元素划归并编制成一套体系严谨的问卷。约翰紧接着针对加拿大及英国的情侣们进行了大量的问卷调查，从人们对问卷的回答中，根据爱情中起支撑作用的主体元素，他总结出了六个让爱情变得有意义的“爱情引擎”要点。与大众预期相左的是，物质因素与经济条件并没有被直接包含在内。

第一点是美貌与气质，即个人在感官上的积极因素。爱情片里终成眷属的男女主角，一般选用了俊男靓女，奥斯卡的影帝与影后们也一个比一个漂亮。因为长得好看，身材也好，外观上有吸引力，这些特质本身就容易促成及维系爱情，不过也更有可能导致一些横生枝节的困扰。有人相信一见钟情，一见钟情的核心要素就是“见”的具体内容，如果见到的实在不合胃口，恐怕钟情的可能性也就不会太大。十年前，女性在报纸上投放的征婚启事中，总要强调自己“肤白、貌美、气质佳”一类的内容，同样也是依靠对姣好外貌的表达来给自身加分。

第二点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迷恋。也许就是一个人众多个性特质的独特组合轻而易举地打动了另一个人，总有些情侣也不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那么喜欢对方。每当被问道：“你喜欢他/ 她身上的哪一点？”时，很多当事人的第一反应是“我也不知道”。如果继续追问，则会说出一些具体的优点和特质，但是从语气中不难猜出，访问者与受访者都知道这些因素并不是相爱的真正原因。迷恋产生的机制在学界暂时还未得到太深入的研究，但是它一般与强烈的性吸引或者情感强度并存。在某些情况下，甲对乙的迷恋并不意味着乙对甲也能够抱以同样的态度。所以，双方虽然感情是实打实的，但这样的情感关系中有比较频发的单向依赖，情侣中的一方也会比较爱吃醋，冲动事件也比较高发。

第三点是个体的随性。它的反面是那些严厉的中学班主任所代表的教条主义。这是西方享乐主义所着力渲染并推崇的爱情——率性而不需要负太多责任。从概念的界定上讲，这样的强调欢愉享受却不看重责任的情感也能算是一种爱情。只是在极端情况下，这种爱情的稳定系数着实很低，带给生命的提升意义也不是很大，因为它毕竟不是一段严肃的感情。

第四点是亲密的合作。它所引发的爱情一般都由稳定的伙伴关系发展而来。这种关系的成长，来自于情侣间深厚的友谊基础。他们也许在还不是正式情侣的时候，就已经以同学、同事、朋友的关系分享了很多共同的经历。于是友谊随着时间的发展缓慢而平稳地过渡为爱情。在整个过程中也许并没有充满激情的快速发展阶段，但是好处在于由长期协作引发的爱情一般不会产生双方情绪上的巨大摇摆，而且即使是普通的活动，他们也都能欣然享受，这样的关系对日常生活中的“大事件”很少有所诉求。

第五点是无私的关爱。这种爱依靠一方对另一方需求的尽力满足，以及对自我资源的持续消耗来得以提升。但这并不意味着由一方持续付出而另一方持续索取所构成的爱情总是优秀的情侣关系。在极端情况下，这种关系会发展成一方永远自我牺牲，而另一方却沉醉于索取的虐恋。

第六点是理性的选择。对于很多人来说，爱情的到来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偷袭；可对于另一些人来说，爱情的到来是按部就班、深谋远虑的成果。谈恋爱对有的情侣来说，是深入评估对方的方方面面后做出的理性选择。这并不意味着对他们而言，谈恋爱没有真感情。他们的爱情对于他们而言同样是美好而宝贵的，只是有的人选择了用这样一种方式评价外界与建立关系。在世界范围，人们对有潜力成为自己伴侣的人做出的评估里最重要的两个方面分别是受教育水平与宗教信仰。由理性的选择驱动的恋人，同样也更可能因为理性的评估而分手，但是这样的伴侣一旦有了子女，离婚率会非常低，因为子女的出现给对彼此评估带来了一个不容忽视的筹码。

总之，爱情的因由来自方方面面，可物质并不能直接地兑换爱情；恰恰相反，是爱情让物质的存在与分享拥有了更深层次的含义。也许人们应该更多地去尝试不再过分依靠具体的实物，来弥补安全感的缺失，而是通过一段让人享受其中的爱情，来维系生活的从容不迫。

人们都知道，可以把家形容成港湾，港湾对船而言，是稳定、安全又富于资源的。但还有些船只单靠打捞海上的漂浮物过活，而不懂找一个稳定的避风港，因为没体会过安全感，所以不知道安全感有多么值得追求。

爱情对安全感的填充，最主要依靠的资源还是亲密，一对儿在情感上不亲密的情侣，难逃同床异梦与貌合神离的命运。与此同时，亲密的程度高低在众多心理测评中，都是评价情侣关系的重要指标。这里的亲密并不指的是两个人总腻在一起，或者动辄煲三个多小时电话粥的那种表面的亲密，它有众多的表现形式，每次独特的恋情中，都有必要寻找真正适合自己的那种亲密。

从一种基于当代婚恋实际环境的角度来看，情侣间的安全感主要由以下四种亲密行为塑造而来。

首先是爱与钟情的自然流露，这即是我们平时所理解的“基础亲密”；其次是自己明白自己正在身处美好的恋情之中，指的是爱情的参与者自己对恋情本身的卷入与享受；再次是能够放心大胆与恋人畅谈以及袒露秘密，并能获得对方的理解和认同，恋人间的彼此信任同样也是亲密的一种表现形式；最后是拥有向对方开诚布公地表露自己想法和经历的预期和意愿。

通过以上四点着手进行的调查结果发现，虽然女性比男性拥有更多的亲密表现，但是男女双方对恋情中的亲密都是同样的重视。所以只要身处于一段恋情之中，真情实感搭配上合理的亲密表现，即使没有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体资源和具体物质，爱情依然能得到深入的培养。并不是钻戒让爱意满满，而是爱情本身赋予了那块石头真正的价值。

目前，我们已经先后探讨了六个在如今这个“剩时代”无法被忽视的情爱困境，大量翔实的数据与科研已经能够为这些困境提供一个客观的描述。可人们作为一个单独的个体，即使修正了一些以往对情爱的误解，却依然要在严苛的大环境中夹缝求生。

在中国谈恋爱，无论谁都很容易陷入被动。“自由恋爱”中的自由二字，只是形容恋爱是怎样开始的，并非形容恋爱是怎样深入的。纵然无法完全摆脱环境的束缚，我们依然有必要做出寻找通往美好亲密关系的捷径的努力。我们理想中的恋爱是一道开放性的论述题，没有什么标准答案与是非对错，自己是怎样想的，就留下怎样的内容。可在当下环境中完全被动的谈恋爱，就像一道填空题，环境就是题干，留下一个小空让你自己填——你觉得对的答案未必符合题干要求，题目的标准答案你自己也未必喜欢。

论述题是个理想状态，填空题却让我们难以甘心，所以我们需要努力让自己的恋情变成一道选择题——虽然并不无拘无束，好歹已经多了几个备选项。在把这种努力付诸实践的过程中，光有知识储备是不足的，还需要一双慧眼，积极辨别哪个选项真正契合了环境与自我的混合需求，这是我们在本章即将面对的最后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