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沉默是金
然而,在星期天和公众假期,伦巴底街冷冷清清,整座老城复归沉默。
沉默的历史是伦敦的一大秘密。有人说,这座城市最辉煌的事迹俱被隐匿起来。这个说法精辟地道出了伦敦沉默的天性。这种沉默突如其来,不期然侵袭行人或旅人,一时淹没感官,仿佛从明亮的阳光下走进暗室。然而,倘若伦敦的喧嚣象征着能量和活力,那么沉默必定是城市生活内一种模糊的存在。它或许可以给人宁静祥和,但或许也暗示无物存在。它或许是一种反面力量。这座城市的历史刻画着一个个沉默的时刻:1390年,《吝啬伦敦》的无名诗人离开切普赛德周边郊野之时,陷入沉默;1483年,理查三世称王的民众大会陷入沉默;1666年大火之后是满目疮痍的沉默。
16世纪,午夜的最后钟声敲过之后,伦敦陷入沉默:
上紧门锁,
看好灯火,
睡个好觉。
当然,伦敦的黑夜并非全然静默。哪一个伦敦夜是静默的,或者是否会有这样的夜?静默夜晚的反差才是意味深长之处。从近乎戏剧的意义来说,因为这标示着对于市民天生激情的一道禁令。在这个意义上说,伦敦的沉默确实不自然。17世纪中叶,亚伯拉罕·考利写了一首诗,暗示说,设若所有邪恶和愚蠢之人都离去,这座城市会变得“近乎凄凉”。这份肃静暗示着喧闹和繁忙都跟罪孽或愚蠢难分难解。在这层意义上说,伦敦永远不能成为沉默之城。
在这个具有无尽对比的地方,无声息也标示另一种对比。18世纪有一位旅人说,河岸街通往泰晤士河的各条小巷里,有一种“如此使人愉悦的平静”,简直震人耳目。类似这样的话反复出现。美国文物鉴赏家华盛顿·欧文在弗利特街旁坦普尔绿地游荡,这样形容道:“怪异地坐落于脏乱的车水马龙的正中心。”他走进圣殿骑士团的教堂,写道:“对于俗人,猛然间转离钻在钱眼里的生活,坐在阴影下的墓地里,所有一切都沉入暮色、尘埃、遗忘里,我以为再无比这更崇高的体验。”在这里,沉默成为永恒的暗示,隐指伦敦曾经从浩大的沉默里浮现,终有一天仍要复归其中。
在19世纪的咆哮声里,这片唯一沉默的地方从而赋有近乎神圣的地位。那个世纪的另一位美国作家纳撒尼尔·霍桑走进伦敦城,在霍尔本迷了路。他走过“拱门入口,里面是‘斯坦伯会馆’……这里有个朝内开的庭院,是一处幽僻、安静的所在……整个英格兰找不到比这里更安静的地方。自伦敦建城以来的数百年里,其咆哮的浪涛不曾淹没这片安静的小岛”。在这里,沉默的力量源自其抵挡伦敦喧嚣的能力。在抵挡过程之中,沉默本身也涵育了某种无垠:“整个英格兰找不到比这里更安静的地方。”
狄更斯也十分熟悉这座庭院,在《艾德温·德鲁德之谜》里大肆渲染:“有这样一个角落,行人在这里转离纷纷扰扰的街头,顿觉如释重负,恍似耳中塞了棉花,或者脚下穿了天鹅绒靴底。正是这样一个角落,数只被烟熏黑的麻雀在被烟熏黑的树梢叽喳,仿佛彼此叫唤着,‘我们假装是在乡下吧。’”因此,这片沉默之中简直有一份戏剧味,好似沾染了伦敦的人为性。这不是自然的沉默,而是一种“嬉耍”,属于伦敦居民必须承受的一系列强烈对比之一。在那种意义上说,这份沉默完全是模棱两可的,或许触动静穆的冥想,或许激起忧思。
霍桑在沉默的中心继续朝圣(这是一个文物研究者肆志证明“现代”伦敦不曾全然驾驭沉默的旅程),他走进格雷律师学院市街,写道:“在这座怪物之城的腮颊看到如此之多的古老的静默,实为咄咄怪事。”这印证了他的直觉,也就是说,喧闹源自冷漠或无知。沉默与过去相通,而沉默救赎现在。“伦敦再没有哪一样东西,似沉默这般赋有魔咒的效验,走过某道拱门,便觉得此身脱离了纷繁、奔忙、漩涡、聒噪,仿佛整整一个时代的工作日浓缩为眼前一个小时,浓缩为一个永恒的休息日。”那么,沉默等同于休憩的圣日。沉默是不工作、不钻在钱眼里的声息。
然而,这番景象也是模棱两可的,因为伦敦的星期天素来以萧瑟著称,一派的愁黪、黯然。那么,沉默是否也同享这股寂寞凄凉?在伦敦,没有喧嚣和忙碌,可能会尤其显得虚顿。19世纪法国旅人加布里埃尔·穆雷这样描绘某星期天:“好似身在死亡之城;过去六天的全部生命和活动尽然消逝。”人人都体察到这个突变。这实在“可怕”,彰显了地球上其他任何地方绝对找不到的对比。这一突变的独特性再次得到强调,从而使沉默本身也成为19世纪伦敦滔滔不绝的烘托。
然而,也有另一些形式的沉默,似乎预示着繁忙的活动。《伦敦小世界》的作者察觉、听见所有这些形式。清晨时分,远处还没有传来“马蹄声和车轮滚动声”之前的片刻寂静,标志着这座城市正从沉睡中醒来,还未开始奔忙。还有,午夜,“一种坟墓般的沉默似乎统治着空旷的街头,而仅仅数小时之前,在这些同样的地方,耳内塞满了形形色色的闹声”。这份“寂静突如其来,万籁俱寂……赋有一种肃穆的意味”,在“突如其来,万籁俱寂”的休止里,包含着死亡的概念。正因为其自身包含了生与死的元素,19世纪这座城市赋有如此的本性,召唤、激发这般“肃穆的”沉思。换句话说,这不是乡野的寂静,在那里安定的休憩显得自然、不牵强。伦敦的沉默是一种积极主动的元素,包含了一种明显的缺席(缺乏人群、缺乏买卖),从而也包含了在场。这是一种内涵丰富的沉默。
正是因为如此,这种沉默竟能惊醒沉睡之人。一名伦敦记者采访切普赛德一个居民,询问他如何知道已过凌晨两点。“他会告诉你,一如他这样告诉我们,城市的沉默时常在这个时间把他惊醒。”沉默颇似闹钟。亨利·梅休说,在伦敦一些僻巷里,“一种近乎痛苦的沉默,令人几欲悲痛绝地,铺天盖地而来”,仿佛声响的缺席触动心灵或身体的痛楚。沉默也可以令我们联想到诗人詹姆斯·汤姆逊描绘的“一座城市的劫数”。沉默的石头这个意象层出不穷。黑夜的城市,曾被称为“死者之城”,也有人说,仿佛是“一片史前石林”。在查尔斯·奈特编辑、出版于1841年的一套“伦敦”丛书里,有一位作者想象这座城市“沉默的街头,门户空虚……试想这样一番动人的景象,我们该会多么地激动、多么地震颤!”怪哉,这份即将来临的沉默竟会让他心荡神驰,仿佛代表了全然抹除人类的活力。
在19世纪,这座城市的沉默亦能召唤起一种简直可谓为超越的精神。马修·阿诺德在肯辛顿公园写下一些诗句,在那里,安宁和沉默压过“人类不敬不逊的喧嚣”和“城市的嘈杂”:
万物清湛的灵魂!让我
去感受,在城市的瓮中
有你一方安宁,
非出自人手,不能为人伤缺。
那么,“万物的灵魂”要在这份沉默里去体会。查尔斯·兰姆认为这份沉默象征着失落和过往的所有一切,但也有人相信这份沉默从秘密和隐匿之物散发或彰显出来。那么,这沉默代表了当代一位批评家所谓的“伦敦的不可知性”。诚然,在19、20世纪,这沉默赋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吸引力,朱利安·沃弗雷在《撰写伦敦》里称之为“隐蔽的庭院,被遗忘的广场、无人留意的柱廊”,好似伦敦的奥秘都在沉默之中。这也是惠斯勒在《夜曲》里描绘的奥秘,是世世代代的伦敦人在沉默的大街和冷僻的深巷里的日常遭遇。
坦普尔的喷泉庭就是这样一个圣地,及至21世纪初依然存在。这里似乎依旧如故地给人慰藉。坐落在东区正中心的陶尔哈姆莱茨墓园的沉默,也是深邃而常驻。繁忙的霍尔本区的殉道者圣奥尔本斯教堂旁的广场上,也是一片沉默;卡勒多尼亚路上拱顶石新月街蓦地变得沉默;肯蒂什镇的凯瑞街、肯宁顿巷旁的考特尼广场、肖尔迪奇的阿诺德广场也是一片沉默。自然,或外围郊区的沉默,等候着伦敦的喧嚣前去侵袭。
也许势必要有这些沉默的地方,才能维持伦敦城的和睦。也许伦敦需要对立面,以求恰当地定义自身。这便好似伦敦憩息在死者的安宁之上,沉默象征着瞬间与终归消亡。因此,在这座城市的生命里,遗忘与清醒,沉默与喧闹,总会始终相伴。正如那首创作于19世纪后期的伟大的都市诗歌《恐怖夜之城》:
因此,一步一步,零丁的脚步,踩起回音,
我们走过漫长、昏暗、沉默的街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