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黑咕隆咚一天地
中世纪之时,城里有一条黑巷,巷里有家酒肆,叫作黑楼。后来这条狭窄的通道改名为黑楼巷,可以在18世纪的伦敦地图上看到。在这块地上,如今伫立着黑楼码头,香港银行的总部大厦高耸在天际。这幢大厦覆盖着墨蓝钢条和暗色玻璃。如此看来,这座城市保持了其黑暗的秘密生命。
灰尘、泥土、泥浆、煤灰,一向是人们抱怨的对象。在17世纪,约翰·伊夫林发牢骚说:“出门时,房间锁得再紧密不过,可是回来之时,屋里一应物什俱蒙了一层黑煤灰。”同一世纪里,一位维也纳牧师描述道:“一年四季,一种软绵绵又馊臭的泥土充塞城中,以至于这地方更该被称作Lorda(污秽),而不是Londra(伦敦)。”“伦敦的污秽”也被形容为“似浓墨般浓郁、乌黑”。18世纪时,奥德门外的道路“犹如一深潭凝滞的泥浆”,河岸街的龌龊污水洼则有三四英尺深,“倘若人们忘了拉起马车窗,泥浆就会灌满车厢,溅得房屋下半截全是污渍”。街上倘若不是遍布泥泞,便是飞满了灰尘。即便在19世纪中期,根据《季度评论》,伦敦无一个男子的“皮肤、衣衫、鼻孔不会势必或多或少地布满花岗岩粉末、煤灰,以及更让人恶心的物质”。据说,圣保罗大教堂大有权利被染黑,因为其建造资金来自海煤税,可是城里的动物也跟着遭受煤烟和污秽的侵袭,那就实在说不过去了。红尾水鸲和燕鸟羽毛覆盖了一层煤灰。据说,伦敦的灰尘导致无处不在的蜘蛛的呼吸道阻塞、感官迟钝。所有生灵都遭受损害,正如在艾丽丝·默多克的小说《黑王子》里,一位生活在20世纪后期的人物说:“我能感到伦敦的污垢和粪便在脚底、屁股、后背滑动。”
并且不止是物质的污秽。乔治·沙夫在19世纪30年代后期画了一幅鱼街山素描,正如他的所有作品一般出色、细致。然而这幅素描的前景却是大片阴影,遮没了人物和房屋正面。实际上,这是伦敦大火纪念碑的轮廓,在视线之外,沙夫精彩地在那片阴影里描摹出某种属于伦敦本质的东西。这座城市向来影影绰绰。
正如《伦敦步行者》的作者詹姆斯·博恩在1931年所说,伦敦栖息在“不可能再有阴影的宏大阴影的表面,上上下下投射黑影”。还有保尔·魏尔伦对伦敦的看法,他写道:“这座骇人的城市里,这阴暗的龌龊……如深切的哀悼,如此各种阴影!”伦敦大多建筑所用的石板,布满了地质学家所谓的“压力阴影”,但是在波特兰石灰石污黑表面的衬托之下,这些阴影便显得不起眼。有一位外国旅人评论道,伦敦的街道如此灰暗,市民似乎乐于跟光线“捉迷藏”,就像森林里的小孩。1782年夏天,查尔斯·莫里茨评论说:“让我吃惊的是,那些房屋好像都是黑糁糁、阴沉沉的。”那份阴沉让他难以忍受:“当时,我无法冷静地将伦敦的外观与此前见过的任何城市相比较。”
中世纪之时,城里大约有二十多个带“脏”字的地名,诸如脏巷、脏冈、脏胡同。还有墨角场、臭巷、死人区。伦敦城的伦巴底街,处于资本帝国主义的中心,便是一条阴暗得恶名远扬的街。19世纪初,砖砌的墙壁被煤烟熏得如路上的泥浆一般乌黑。而今,在21世纪,这条街依旧逼仄,依旧阴暗,石墙总是回荡着匆匆而过的跫音。这里仍然似一百年前纳撒尼尔·霍桑所形容的“伦敦黑暗的心灵”。霍桑的同胞亨利·詹姆斯也留意到这股“要命的黑暗”,但他却陶醉于此,好似“天生的伦敦人”。1870年,伊波利特·泰恩觉得这片黑暗简直“可怕”,从远处看,房屋“好似吸墨纸上的墨渍”,就近细看,“那些高耸平滑的外墙原来是乌黑的砖头”。伦敦的灰暗似乎深入泰恩的灵魂,在他暮年的呼唤里,“骨炭工厂”,也即伦敦一处住宅楼,“门廊煤灰污浊……每道缝隙沁透了……一排排拉下百叶窗的窗户……柱子的凹槽俱是油腻的污秽,好似黏稠的泥浆从上面直淌下来”。
还有些人也熟悉这份黑暗。仁厚的编年史家查尔斯·布思在《伦敦人的生活和劳动》里描绘19世纪的白教堂时,提起穷人的餐桌都是“颇乌黑”,稍有余留的空间,便集满了苍蝇,外面街上,齐臀处,“是一块龌龊的大印,显示男人和小伙习惯在此地久立”。
查尔斯·布思描绘的疾病和死气沉沉的状况,多少增添了这座都城的阴暗气象,这些阴影象征了财富和权势对一无所有者与弱者的倾轧。工业革命的影响,尽管在伦敦不似北方制造业城市那般显著,却也加深了这层阴影。由于工厂和小作坊不断建造,煤需求量越来越大,对于这座自18世纪初以来便是欧洲制造中心的城市来说,只能是愈发加强其典型的灰暗面貌。
在另一种意义上说,其灰暗象征着隐秘,并且无数关于这座城市的书籍也印证这层隐匿的意味,譬如《未知的伦敦:罗曼史和悲剧》《不为人知的伦敦》《阴影里的伦敦》。那层隐秘属于这座城市的精髓。在《间谍》一书里,约瑟夫·康拉德把这座城市描绘为“半迷失在黑夜里”,这是呼应查尔斯·狄更斯七十年前在《博兹札记》里的评述:“伦敦的街道,若要看其最鼎盛的时期,须在阴沉冷清昏暗的冬夜去看。”这个语调虽有些讽刺,其间的意味却诚挚。在他最后一部完成的著作里,狄更斯又回到这个话题,描述道:“一座黑色尖叫的城市……黑糁糁的城市……无望的城市,铅灰的苍穹根本找不到出口。”黑暗属于这座城市的精髓,属于其真正身份的一部分。直白地说,伦敦着了黑暗的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