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弃判断
——关于是、在、比
不二法门要超越寻常的知识结构。是与非,是一种逻辑判断;在与非在,是一种空间存在关系;以物比物,是一种陈述方式:这些都是“二”而非“一”,是分别见的表现。南禅试图将人从逻辑判断、比喻象征、时空存在中解脱出来,给生命存在自在、自由彰显的可能性。
南宋绍兴(1131~1162)年间,一文士登焦山风月亭,题写一诗道:
风来松顶清难立,
月到波心淡欲沉。
会得松风元物外,
始知江心是吾心。
后月庵果禅师见此诗,将后两句改为:
会得松风非物外,
始知江心即我心。
这里面有两处修改,一是将“会得松风元物外”,改为“会得松风非物外”,一是将“始知江心是吾心”改为“始知江心即我心”。这两处修改很微妙,突出了禅门无分别的见解。
先说后一处修改。为什么以“即”去替换“是”?在禅看来,“是吾心”的“是”是一种判断,它表述的是江月和我之间具有一种逻辑关系,意味着江月和我心判然为二,江月在我的念中而存在;而江月“即”我心,一个“即”表现的是无分别的境界,我无心于万物,物与我冥然不分,世界在不二境界中真实显现。没有我,没有物,何来“是”的逻辑连接!
禅门有“如何是道”“如何是佛”“如何是祖师西来意”之类的提问,禅师在回答这类提问时,多涉及具体的存在物。如以“蒲花柳絮”、“春日鸡鸣”、“落花随水去”、“修竹引风来”之类的具体物象作答。那么这是不是判断呢?
禅宗认为:“有名非大道,是非俱不禅。欲知此中意,黄叶止啼钱。”
对“如何是佛法大意”之类的问题,高明的禅师马上就会发现这个提问本身的问题。在禅宗看来,佛法大意不是什么,它不可以语言文字来表述,大道无形,真理无对,佛法大意是不能以是非来确定的,以是非来探究,就是界定,就是逻辑的。禅不肯定,也不否定,它是一种平怀。
禅宗语录中充满了否定,但并不在否定本身,而在使人摆脱是非有无两边。一般来说,禅师不是顺着僧徒的思路。回答其问题,而是重在破他的提问,否定他的问题,寻求无解释的解释。禅师们的回答多与提问者的话题无关。“如何是佛法大意”,禅师的回答是“春日鸡鸣”。禅师的目的是让人关心当下的体验,而不是无谓地追究,追究就是判断。禅师要告诉求道者:佛法大意是不能用“是”与“不”这样的简单判断来究诘的。当然,禅师让求道者放弃不可究诘的提问,并不意味强调要注目眼前春日鸡鸣之类的具体感性,不存在具体感性比逻辑追问更重要这样的倾向性,禅宗强调的只在纯粹体验。
禅宗中充满了“不”“非”的语汇,但并不意味禅宗从逆向思维出发,建立一种立足于否定的“负方法”。所谓负方法仍然是逻辑的。冯友兰先生在《新知言》中指出,禅宗可以说是“以负底方法讲形上学”。他的所谓“负方法”主要指负面的判断,与禅宗所说的超越是非判断的思想也是不合的。同时,禅宗也超越佛教因明学中的“遮诠”方式
,因为遮诠本质上还是一种判断形式。
在月庵果禅师的另一处修改中,将“松风元物外”改为“松风非物外”,为何将“元”替换为“非”?“松风元物外”的意思是,江月松风,森罗万象,都在我的心外,都不能勾起我的欲望,都不能窒碍我的精神。但在禅宗看来,还不能算透彻之悟,因为没有摆脱法执。禅宗不赞成这样的判断:万象在我心之外。
在禅宗,物不在心外,心不在物上,无念于心,没有心对之物,更无物对之心,让世界自在显现。“松风非物外”则解除了物我之间的判隔,也解除了观者和被观者之间的关系。
但“松风非物外”,是否意味着“松风在心中”?有的研究者以不在物外却在心中、松风乃我心之松风释之。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即从另外一个角度造成了对禅的误诠。我们看禅门中一次有意味的讨论:
(文益)业巳成行,琛送之,问曰:“上座寻常说三界唯心”,乃指庭下石曰:“此石在心内、在心外?”益曰:“在心内。”琛笑曰:“行脚人著甚来由,安块石在心头耶?”益无以对之,乃俱求决择。寻皆出世,益住临川崇寿。僧子方者问曰:“公久亲长庆,乃嗣地藏,何意哉?”益曰:“以不解长庆说‘万象之中独露身’故。”子方举拂子示之。益曰:“拨万象,不拨万象?”子方曰:“不拨万象。”益曰:“独露身尔。”子方曰:“拨万象。”益云:“万象之中尔。”子方于是悟旨。叹曰:“我几枉度此生。”
这里的文益是法眼宗的著名禅师,师地藏桂琛。这则对话引录了桂琛的重要观点。在桂琛看来,石不在心里,石自寂,心自空,心境都无,何来石,何来心?所以桂琛反问文益“从哪里安块石头在心里”。这使我想到南岳慧思大师的一首偈语:“天不能盖地不载,无去无来无障碍。无长无短无青黄,不在中间及内外。”禅一悟之后,是绝于对待的,无前无后,无内无外,不将不迎,无古无今,悟后不是将外物融入自己的心,而是消解其观物的心、映心的物,物不在心外,也不在心内。此一境界就是万象之中独露身。
所谓独露身,就是既不在心内,又不在心外,心境自空,万象自露;因我露,万象亦自露,万象不在我“看”中,万象亦是独露身。此中的“独”并非是对关系性的否定,只是不在我的“看”中形成关系,那样的关系是人心理中的关系,而不是万象的真实关系。传石头和尚因阅《肇论》,至“会万物为己处”,豁然大悟,而作《参同契》。这个万物为己,就是始知江心即我心。
再说比。灵隐寺圆智禅师有一次上堂说法,举了唐代天台隐士寒山“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两句诗,说道:
寒山子话堕了也。诸禅德,皎洁无尘,岂中秋之月可比?虚明绝待,非照世之珠可伦。独露乾坤,光吞万象,普天匝地,耀古腾今。且道是个甚么?良久曰:此夜一轮满,清光何处无!(《五灯会元》卷十六)
这段话对寒山子的诗提出了疑问,一个“似”字就是隔了。“似”,一如“江月是我心”的“是”,都是一种判断,一落判断就不是禅了。因为当寒山在诗中说,我的洁净无尘的心灵,就像(“似”)秋月映照寒潭的时候,他是对自己心理状况的一种界定;当他借用秋月寒潭来比喻自己心灵的时候,寒潭在他的身外,是他观照中的对象,寒潭和它发生的关系是暂时的、偶然的,也是局部的。面对秋月,他没有“独露身”;而在他的览观中,秋月也没有“独露身”。二者都不是自在独立显现的对象,都不是一种真存在。而禅宗的彻悟境界是一种“圆觉”,是整体的览观。虽然是瞬间感受,却不见时间之短;虽然是须臾之物,却没有空间上的缺憾。所以禅师以“此夜一轮满,清光何处无”来形容这一圆满俱足的境界。
圆智禅师提出另外一个值得重视的问题,就是上引他说的:“诸禅德,皎洁无尘,岂中秋之月可比?虚明绝待,非照世之珠可伦。”在他看来,寒山与彻悟之禅稍隔一尘,就是他落入了世俗的“比”“伦”之中了。禅宗强调“千般比不得,万般况不及”
,一切比喻都是不真实的,比喻、象征之法都是对世界的解说,都是逻辑的、理性的,都是念的分别和推知,必然注意情识计度。这与禅强调世界“自决”的观点是相违背的。比是一种说,说即是分别见,即非不二法。
比喻之法并非一直为佛学所否定。早期印度哲学有四量之说,其中就有譬喻量,此即为比喻。小乘佛学本来就有注重譬喻的传统,如《百喻经》。而大乘佛学也并不完全反对譬喻。《大涅槃经》就列出了顺喻、逆喻、非喻、现喻、先喻、后喻、先后喻、遍喻等比喻方法。《大智度论》即以如幻、如焰、如水中月、如虚空、如响、如犍闼婆城、如梦、如影、如镜中像、如化等十喻显示诸现象存在皆无实体,一切皆空。
《金刚经》所说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就是著名的连喻。但在中国佛教流派中,尤其是最具中国特色的华严、天台和禅宗中,大都排斥比喻象征的存在。隋智者大师在《四念处》中,强调念也空,处也空,说处就是有念了,以处来比喻心,更是虚幻不实的。依禅宗的“逻辑”(姑且说是逻辑),“说似一物即不中”。“说似一物”即是比,禅宗一悟之后,不可说,不可比,通过比喻象征手法来描述的悟则不是真悟。禅宗实际上放弃了通过具体形象来比喻禅悟的努力。禅门教学中多有“如何是道”“如何是佛”“如何是祖师西来意”之类的提问,禅师在回答这类提问时,多涉及具体的存在物,这很容易使人产生如下解释:一、禅宗通过具体形象说抽象(或者是空无的)的道、佛、真如、法性;二、禅宗让人们关心眼前的真实。这都是对禅的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