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

读《吕氏春秋》(代序)

胡适

一、《吕氏春秋》的贵生主义

《吕氏春秋》是秦国丞相吕不韦的宾客所作。吕不韦本是阳翟的一个商人,用秦国的一个庶子作奇货,做着了一笔政治上的投机生意,遂做了十几年的丞相(前249—前237),封文信侯,食客三千人,家僮万人。《史记》说:“是时,诸侯多辩士。如荀卿之徒,著书布天下。吕不韦乃使其客人人著所闻,集论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二十馀万言。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号曰《吕氏春秋》。”(《史记》八十五)

吕不韦死于秦始皇十二年(前235)。此书十二纪之末有“序意”一篇的残馀。首称“维秦八年”,当纪元前239年。由此可见成书的年代。

《吕氏春秋》虽是宾客合纂的书,然其中颇有特别注重的中心思想。组织虽不严密,条理虽不很分明,然而我们细读此书,不能不承认他代表一个有意综合的思想系统。《序意》篇说:

维秦八年,岁在硏滩。秋,甲子朔。朔之日,良人请问十二纪,文信侯(吕不韦)曰:“尝得学黄帝之所以诲颛顼矣:‘爰有大圜在上,大矩在下。汝能法之,为民父母。’盖闻古之清世,是法天地(大圜即天,大矩即地)。凡十二纪者,所以纪治乱存亡也,所以知寿夭吉凶也。上揆之天,下验之地,中审之人,若此则是非可不可无所遁矣。天曰顺,顺维生。地曰固,固维宁。人曰信,信维听。三者咸当,无为而行。行也者,行其理也。行〔其〕数,循其理,平其私。夫私视使目盲,私听使耳聋,私虑使心狂。三者皆私(设精)则智无由公。智不公则福日衰,灾日隆……”

这是作书的大意。主旨在于“法天地”,要上揆度于天,下考验于地,中审察于人,然后是与非,可与不可,都不能逃遁了。分开来说,天曰顺,顺维生;地曰固,固维宁;人曰信,信维听。

第一是顺天,顺天之道在于贵生。第二是固地,固地之道在于安宁。第三是信人,信人之道在于听言。“三者咸当,无为而行”。无为而行,只是依着自然的条理,把私意小智平下去,这便是“行其数,循其理,平其私”。一部《吕氏春秋》只说这三大类的事:贵生之道,安宁之道,听言之道。他用这三大纲来总汇古代的思想。

法天地的观念是黄老一系的自然主义的主要思想。(这时代有许多假托古人的书,自然主义一派的人因为儒墨都称道尧舜,尧舜成了滥调了,故他们造出尧舜以前的黄帝的书来。故这一系的思想又称为“黄老之学”。)而这个时代的自然主义一派思想,经过杨朱的为我主义,更趋向个人主义的一条路上去,故孟子在前四世纪末年说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又说当时的三大系思想是杨墨儒三家。杨朱的书,如列子书中所收,虽在可信可疑之间,但当时的“为我主义”的盛行是决无可疑的。我们即使不信列子的杨朱篇,至少可以从《吕氏春秋》里寻得无数材料,来表现那个时代的个人主义的精义,因为这是《吕氏春秋》的中心思想。《吕氏春秋》的第一纪的第一篇便是《本生》,第二篇便是《重己》,第二纪的第一篇便是《贵生》,第二篇便是《情欲》,这都是开宗明义的文字,提倡的是一种很健全的个人主义,叫做“贵生”主义,大体上即是杨朱的“贵己”主义。(《不二篇》说:“阳生贵己。”李善注《文选》引作“杨朱贵己”。是古本作“杨朱”,或“阳朱”。)其大旨是:

圣人深虑天下,莫贵于生……尧以天下让于子州支父,子州支父对曰:“以我为天子,犹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将治之,未暇在天下也。”天下,重物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于他物乎?惟不以天下害其生也者,可以托天下。(《贵生》)

至巧也,人不爱之指,而爱己之指,有之利故也。人不爱昆山之玉,江汉之珠,而爱己之一苍璧小玑,有之利故也。今吾生之为我有,而利我亦大矣。论其贵贱,爵为天子,不足以比焉;论其轻重,富有天下,不可以易之;论其安危,一曙失之,终身不复得。此三者,有道者之所慎也。(《重己》)

这就是“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的本意。本意只是说天下莫贵于吾生,故不以天下害吾生。这是很纯粹的个人主义。《吕氏春秋》说此义最详细,如云:

身者,所为也;天下者,所以为也。审[所为]所以为,而轻重得矣。今有人于此,断首以易冠,杀身以易衣,世必惑之。是何也?冠,所以饰首也,衣,所以饰身也。杀所饰要所以饰,则不知所为矣。世之走利有似于此。危身伤生,刈颈断头以徇利,则亦不知所为也。……不以所以养害所养。……能尊生,虽贵富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今受其先人之爵禄,则必重失之。生之所自来者久矣,而轻失之,岂不惑哉?(《审为》)

凡圣人之动作也,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今有人于此,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所用重,所要轻也。夫生,岂特随侯珠之重也哉?(《贵生》)

以上都是“贵生”的根本思想。因为吾生比一切都重要,故不可不贵生,不可不贵己。

贵生之道是怎样呢?《重己》篇说:“凡生之长也,顺之也。使生不顺者,欲也。故圣人必先适欲。”(高诱注:适,节也。)《情欲》篇说:“天生人而使有贪有欲。欲有情,情有节。圣人修节以止欲,故不过行其情也。故耳之欲五声,目之欲五色,口之欲五味,情也。此三者,贵贱、愚智、贤不肖欲之若一,虽神农、黄帝,其与桀、纣同。圣人之所以异者,得其情也。由贵生动,则得其情矣。不由贵生动,则失其情矣。此二者,死生存亡之本也。”

怎么叫做“由贵生动”呢?“夫耳目鼻口,生之役也。耳虽欲声,目虽欲色,鼻虽欲芬香,口虽欲滋味,害于生则止。在四官者不欲,利于生者则弗为(止)。由此观之,耳目鼻口不得擅行,必有所制。譬之若官职,不得擅为,必有所制。此贵生之术也。”(《贵生》)

这样尊重人生,这样把人生看作行为动作的标准,看作道德的原则,这真是这一派个人主义思想的最大特色。

贵生之术不是教人贪生怕死,也不是教人苟且偷生。《吕氏春秋》在这一点上说的最分明。正因为贵生,所以不愿迫生。贵生是因为生之可贵,如果生而不觉其可贵,只得其所甚恶,故不如死,孟轲所谓“所恶有甚于死者”正是此理。贵生之术本在使所欲皆得其宜,如果生而不得所欲,死而得其所安,那自然是生不如死了。《吕氏春秋》说:“天下轻于身,而士以身为人。以身为人者,如此其重也!”(《不侵》)

因为天下轻于一身,故以身为人死,或以身为一个理想死,才是真正看得起那一死。这才叫做一死重于泰山。岂但重于泰山,直是重于天下。故《吕氏春秋》又说:“石可破也,而不可夺坚;丹可磨也,而不可夺赤。坚与赤,性之有也。性也者,所受于天也,非择取而为之也。豪士之自好者,其不可漫以污也,亦犹此也……人之情莫不有重,莫不有轻。有所重则欲全之,有所轻则以养所重,伯夷、叔齐此二士者,皆出身弃生以立其意,轻重先定也。”(《诚廉》)

全生要在适性,全性即是全生。重在全性,故不惜杀身“以立其意”。老子曾说:“故贵以身为天下,若(乃)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吕氏春秋》解释此意道:“惟不以天下害其生也者,可以托天下。”又说:“天下轻于身,而士以身为人。以身为人者,如此其重也!”

明白了这种精神,我们才能了解这种贵生重己的个人主义。

儒家的“孝的宗教”虽不是个人主义的思想,但其中也带有一点贵生重己的色彩。孝的宗教教人尊重父母的遗体,要人全受全归,要人不敢毁伤身体发肤,要人不敢以父母之遗体行殆,这里也有一种全生贵己的意思。“大孝尊亲,其次弗辱”,这更有贵生的精神。推此精神,也可以养成“不降其志,不辱其身”的人格。所不同者,贵生的个人主义重在我自己,而儒家的孝道重在我身所自生的父母,两种思想的流弊大不同,而在这尊重自身的一点上确有联盟的可能。故《吕氏春秋》也很注重孝的宗教,《孝行览》一篇专论孝道,甚至于说:“夫执一术而百善至,百邪去,天下从者,其惟孝也。”这是十分推崇的话了。但他所引儒家论孝的话,都是全生重身的话,如曾子说的:“身者,父母之遗体也。行父母之遗体,敢不敬乎?居处不庄,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莅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笃,非孝也。战阵无勇,非孝也。五行不遂,灾及乎亲,敢不敬乎?”

又如曾子“舟而不游,道而不径”的话;又如乐正子春下堂伤足的故事里的“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不亏其身,不损其形,可谓孝矣”的一段话,都可以算作贵生重己之说的别解。《孝行览》又说:“身也者,非其私有也。严亲之遗躬也……父母既没,敬行其身,无遗父母恶名,可谓能终矣。”

这正是一种变相的贵生重己主义。

二、《吕氏春秋》的政治思想

《吕氏春秋》的政治思想,根据于“法天地”的自然主义,充分发展贵生的思想,侧重人的情欲,建立一种爱利主义的政治哲学。此书开篇第一句话便是:“始生之者,天也;养成之者,人也。能养天之所生而勿撄之谓天子。天子之动也,以全天为故者也。此官之所自立也。立官者,以全生也。今世之惑主,多官而反以害生,则失所为立之矣。譬之若修兵者,以备寇也,今修兵而反以自攻,则亦失所为修之矣。”(《本生》)

政府的起源在于“全生”,在于利群。《恃君》篇说:“凡人之性,爪牙不足以自守卫,肌肤不足以捍寒暑,筋骨不足以从利辟害,勇敢不足以却猛禁悍,然且犹裁万物,制禽兽,服狡虫,寒暑燥湿弗能害,不唯先有其备而以群聚耶?群之可聚也,相与利之也。利之出于群也,君道立也。故君道立则利出于群,而人备可完矣。昔太古尝无君矣,其民聚生群处,知母不知父,无亲戚兄弟夫妻男女之别,无上下长幼之道,无进退揖让之礼,无衣服履带宫室蓄积之便,无器械舟车城郭险阻之备:此无君之患……自上世以来,天下亡国多矣,而君道不废者,天下利之也。故废其非君,而立其行君道者。”

这里可以看出《吕氏春秋》的个人主义在政治上并不主张无政府。政府之设是为一群之利的,所以说:“置君非以阿君也,置天子非以阿天子也,置官长非以阿官长也。”(《恃君》)所以说:“故废其非君,而立其行君道者。”所以说:“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贵公》)

政府的功用在于全生,故政府的手段在于利用人的情欲。《用民》篇说:“民之用也有故。得其故,民无所不用。用民有纪有纲。壹引其纪,万目皆起。壹引其纲,万目皆张。为民纪纲者何也?欲也,恶也。何欲?何恶?欲荣利,恶辱害。辱害所以为罚充也。(充,实也。)荣利所以为赏实也。赏罚皆有充实,则民无不用矣。”《为欲》篇说:“使民无欲,上虽贤,犹不能用。夫无欲者,其视为天子也,与为舆隶同;其视有天下也,与无立锥之地同;其视为彭祖也,与为殇子同。天子,至贵也;天下,至富也;彭祖,至寿也。诚无欲,则是三者不足以劝。舆隶,至贱也;无立锥之地,至贫也;殇子,至夭也。诚无欲,则是三者不足以禁……故人之欲多者,其可得用亦多;人之欲少者,其得用亦少;无欲者,不可得用也。”

这样尊重人的欲恶,这样认为政府的作用要“令人得欲无穷”,便是一种乐利主义的政治学说。墨家也讲一种乐利主义,但墨家律己太严,人人“以自苦为极”,而对人却要“兼而爱之,兼而利之”,这里面究竟有点根本的矛盾。极少数人也许能有这种牺牲自己而乐利天下的精神,但在这种违反人情的人生观之上决不能建立真正健全的乐利主义。创始的人可以一面刻苦自己而一面竭力谋乐利天下,但后来的信徒必有用原来律己之道来责人的;原来只求自己刻苦,后来必至于责人刻苦;原来只求自己无欲,后来必至于要人人无欲。如果自苦是不应该的,那么,先生为什么要自苦呢?如果自苦是应该的,那么,人人都应该自苦了。故自苦的宗教决不能有乐利的政治,违反人情的道德观念决不能产生体贴人情的政治思想。《庄子·天下篇》说的最好:“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能独任,奈天下何?……将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胈胫无毛相进而已矣。乱之上也,治之下也。”

故健全的乐利主义的政治思想,必须建筑在健全的贵己贵生的个人主义的基础之上。(近世的乐利主义〔Utilitarianism〕的提倡者,如边沁,如穆勒,皆从个人的乐利出发。)《吕氏春秋》的政治思想重在使人民得遂其欲,这便是一种乐利主义。

这一派的思想以爱利为政治的纲领,故虽然时时钦敬墨者任侠好义的行为,却终不能赞同墨家的许多极端主张。他们批评墨家,也就是用乐利主义为立论的根据。如他们批评“非乐”的话:“始生人者,天也,人无事焉。天使人有欲,人弗得不求。天使人有恶,人弗得不辟。欲与恶所受于天也,人不得兴焉,不可变,不可易。世之学者有非乐者矣,安由出哉?”(《大乐》)

这样承认音乐是根据于“不可变,不可易”的天性,便完全是自然主义者的乐利思想。

他们批评“非攻”“偃兵”之论,也是从人民的利害上立论。第一,他们认为战争为人类天性上不可避免的:“古圣王有义兵而无有偃兵。兵之所自来者久矣,与始有民俱。凡兵也者,威也。威也者,力也。民之有威力,性也。性也者,所受于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武者不能革,而工者不能移。”(《荡兵》)这仍是自然主义者的话,与上文所引承认欲恶为天性是一样的理论。第二,战争虽是不能革,不能移,其中却有巧拙之分,义与不义之别。分别的标准在于人民的利害。他们说:“夫有以噎死者,欲禁天下之食,悖;有以乘舟死者,欲禁天下之船,悖;有以用兵丧其国者,欲偃天下之兵,悖。夫兵不可偃也,譬之若水火然,善用之则为福,不能用之则为祸;若用药者然,得良药则活人,得恶药则杀人。义兵之为天下良药也亦大矣。”(《荡兵》)“攻无道而伐不义,则福莫大焉,黔首利莫厚焉。禁之者,是息有道而伐有义也,是穷汤武之事而遂桀纣之过也。”(《振乱》)

在这些话里,我们可以看出秦始皇的武力统一政策的理论。我们不要忘了吕不韦是秦始皇的丞相,秦始皇是他的儿子,将来帮助始皇做到天下统一的李斯,也是吕不韦门下的舍人,也许即是当日著作《吕氏春秋》的一个人。当时秦国的兵力已无敌于中国,而武力的背后又有这种自觉的替武力辩护的理论,明白的排斥那些非攻偃兵的思想,明白的承认吊民伐罪是正当的。这是帝国统一的思想背景。

《吕氏春秋》主张君主政治,其理由如下:“军必有将,所以一之也;国必有君,所以一之也;天下必有天子,所以一之也;天子必执一,所以抟之也。一则治,两则乱。今御骊马者,使四人人操一策,则不可以出于门闾者,不一也。”(《执一》)

这是当时政治思想的最普通的主张,无甚深意。墨家的尚同主义不但要一个一尊的天子,还要上同于天。儒家的孟、荀都主张君主。孟子虽有民为贵之论,但也不曾主张民权,至多不过说人民可以反抗独夫而已。古代东方思想只有“民为邦本”“民为贵”之说,其实并没有什么民主、民权的制度。极端左派的思想确有“无君”“无所事圣王”之说,但无政府是一件事,民主制度另是一件事。东方古代似乎没有民主的社会背景,即如古传说的尧、舜禅让,也仍是一种君主制。因为没有那种历史背景,故民权的学说无从产生。西洋的政治史上是先有民权制度的背景,然后有民权主义的政治学说。

但世袭的君主制,究竟和贤能政治的理想不能相容。君主的威权是绝对的,而君主的贤、不肖是不能预定的。以无知或不贤的人,当绝对的大威权,这是绝大的危险。而名分既定,臣民又无可如何,难道只好听他虐民亡国吗?这是古代政治思想的一个中心问题。这问题便是怎样可以防止避免世袭君主制的危险。前四世纪到三世纪之间,政治哲学对于这个问题,曾有几种重要的解答:第一,是提倡禅国让贤。禅让之说,在这时代最风行,造作的让国神话也最多,似乎都有暗示一种新制度的作用。第二,是主张人民对于暴君有反抗革命的权利。孟子所谓“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闻诛独夫纣矣,未闻弑君也”,都是很明白的承认人民革命的权利。第三,是提倡法治的虚君制度。慎到(《古代哲学史》第十二篇,第一章,一〇)、韩非(同书第十二篇,第二章,四〇)等人都主张用法治来代替人治。韩非说的最透彻:“释法术而以心治,尧不能正一国。去规矩而妄意度,奚仲不能成一轮。……使中主守法术,拙匠守规矩尺寸,则万不失矣。君人者能去贤巧之所不能,守中拙之所万不失,则人力尽而功名立。”(《韩非子·用人》)这是说,若能守着标准法则,君主的贤、不贤都不关重要了。这是一种立宪政体的哲学,其来源出于慎到的极端自然主义。慎到要人“弃知,去己,而缘不得已”。《庄子·天下》篇说此理最妙:“推而后行,曳而后往,若飘风之还,若羽之旋,若磨石之燧,全而无非,动静无过,未尝有罪。是何故?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故曰,至若无知之物而已,无用贤圣。”这是当日的法治主义的学理的根据。慎到要人学无知之物,弃知,去己,不用主观的私见,不用一己的小聪明,而完全依着物观的标准,不得已而后动,如飘风之旋,如石头之下坠,动静皆不离于自然之理。这种无知无为的思想,应用到政治上便成了法治的哲学。

《吕氏春秋》的政治哲学大概很受了这种思想的影响,故虽不主张纯粹的法治主义,却主张一种无知无为的君道论。《君守》篇说:“得道者必静,静者无知。知乃无知,可以言君道也(乃字疑当在可字上)……天无形,而万物以成;至精无象,而万物已化;大圣无事,而千官尽能。此乃谓不教之教,无言之诏。故有以知君之狂也,以其言之当也;有以知君之惑也,以其言之得也。君也者,以无当为当,以无得为得者也。当与得不在于君而在于臣。故善为君者无识,其次无事。有识则有不备矣,有事则有不恢矣。”《任数》篇说:“君道无知无为,而贤于有知有为,则得之矣。”

为什么要无知无为呢?因为:“耳目心智其所以知识甚阙,其所以闻见甚浅。以浅阙博居天下,安殊俗,治万民,其说固不行。十里之间而耳不能闻,帷墙之外而目不能见,三亩之宫而心不能知。其以东至开梧,南抚多,西服寿麻,北怀儋耳,若之何哉?”(《任数》)因为:“人主好以己为,则守职者舍职而阿主之为矣。阿主之为,有过则主无以责之,则人主日侵而人臣日得。”(《君守》)因为:“人主自智而愚人,自巧而拙人,若此,则……请者愈多,且无不请也。主虽巧智,未无不知也。以未无不知,应无不请,其道固穷。为人主而数穷于其下,将何以君人乎?”(《知度》)

因为这些理由,人主应该无知无事。“去听,无以闻则聪。去视,无以见则明。去智,无以知则公。去三者不任则治,三者任则乱……耳目知巧固不足恃,惟循其数,行其理为可。”(《任数》,循字旧作术,依《序意》篇改)

这就是上文所引《序意》篇所说“行其数,循其理,平其私。夫私视使目盲,私听使耳聋,私虑使心狂”的意思。用个人的耳目智巧,总不能无私,所以人君之道须学那无知之物,然后可以无建己之患,无用知之累。故说:“至智弃智,至仁忘仁,至德不德。无言无思,静以待时。时至而应,心暇者胜。……无唱有和,无先有随。古之王者,其所为少,其所因多。因者,君术也。为者,臣道也。为则忧矣,因则静矣。因冬为寒,因夏为暑,君奚事哉?”(《任数》)

“今召客者,酒酣歌舞,鼓瑟吹竽。明日不拜乐己者,而拜主人,主人使之也。先王之立功名,有似于此。”“譬之若为宫室,必任巧匠。……巧匠之宫室已成,不知巧匠而皆曰:‘善,此某君某王之宫室也。’此不可不察也。”(《分职》)

我们看了这种议论,可以知道《吕氏春秋》虽然采用自然主义者的无知无为论,却仍回到一种虚君的丞相制,也可以说是虚君的责任内阁制。君主无知无事,故不负责任,所谓“块不失道”即是虚君立宪国家所谓“君主不会做错事”。不躬亲政事,故不会做错事。政事的责任全在丞相身上。《君守》篇所谓“当与得不在于君而在于臣”是也。慎到是纯粹法治家,故说“无用贤圣,夫块不失道。”但《吕氏春秋》的作者是代一个丞相立言,故有时虽说“正名”,有时虽说“任数”,却终不能不归到信任贤相,所谓“为宫室必任巧匠,匠不巧则宫室不善”。君主是世袭的,位固定而人不必皆贤。丞相大臣是选任的,位不固定而可以选贤与能。这是虚君的丞相制。《勿躬》篇又说:管仲推宁戚为大田,隰朋为大行,东郭牙为大谏臣,王子城父为大司马,弦章为大理。

桓公曰:“善,令五子皆任其事,以受令于管子。”十年,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皆夷吾与五子之能也。

这是虚君的责任内阁制。大臣受令于丞相,丞相对君主负责任,这种制度似乎远胜于君主独裁制了。但在事实上,谁也不能叫君主实行无知无为,这是一大困难。丞相受任于君主,谁也不能叫他必任李斯而不任赵高,这是二大困难。一切理想的虚君论终没有法子冲破这两大难关,所以没有显著的成绩可说。猫颈上挂串铃儿,固然于老鼠有大利益,但叫谁去挂这串铃呢?后世的虚君内阁制所以能有成效,都是因为实权早已不在君主手里了。

我在上文曾指出《吕氏春秋》不信任民众的知识能力,故不主张民主政治,而主张虚君之下的贤能政治。但《吕氏春秋》的政治主张根本在于重民之生,达民之欲,要令人得欲无穷。这里确含有民主政治的精神。所以此书中极力提倡直言极谏的重要,认为这是宣达民人欲望的唯一方法,遂给谏官制度建立一个学理的基础。《达郁》篇说:凡人三百六十节,九窍,五脏六腑,肌肤欲其比(高注:比犹致也。毕沅注:谓致密)也,血脉欲其通也,筋骨欲其固也,心志欲其和也,精气欲其行也。若此,则病无所居,而恶无由生矣。病之留,恶之生也,精气郁也。故水郁则为污,树郁则为蠹,草郁则为蒉。(毕沅引梁覆绳说《续汉书·郡国志》三注引《尔雅》“木立死曰灾”,又引此“草郁即为灾”,疑蒉本是菑字,即灾也,因形近而讹)国亦有郁,生德不通,民欲不达,此国之郁也。因郁处久则百恶并起而万灾丛至矣。上下之相忍也,由此出矣。故圣王之贵豪士与忠臣也,为其敢直言而决郁塞也。”

此下引召公谏周厉王的话:“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败人必多。夫民犹是也。是故治川者决之使导,治民者宣之使言。是故天子听政,使公卿列士正谏,好学博闻献诗,箴,师诵,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下无遗善,上无过举。”(此文又见《国语》,文字稍不同)

这都是直言极谏的用处:达民欲,决郁塞,闻过失,都可以补救君主政治的缺点。中国古来本有这个直言极谏的风气,史传所记的直谏故事不可胜举,最动人的莫如《吕氏春秋》所记葆申笞责楚文王的故事。这一类的故事便是谏诤制度的历史背景。御史之官出于古之“史”,而巫祝史卜同是宗教的官,有宗教的尊严。春秋时代,齐之太史直书崔杼弑君,兄弟相继被杀而不肯改变书法;晋之太史董狐直书赵盾弑君,而赵氏不敢得罪他。史官后来分化,一边仍为记事之史,而执掌天文星占之事,仍有一点宗教的权威;一边便成为秦以下的御史,纯粹是谏官了。葆申故事里说先王卜他为保,故他能代表先王,这里面也含有宗教的权威。古代社会中有了这种历史背景,加上自觉的理论,故谏官制度能逐渐演进,成为裁制君权的最重要制度。

胡适(1891—1962),中国现代学者。原名洪,字适之,安徽绩溪人。1910年赴美国,就读于康奈尔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从学于实用主义哲学家杜威。1917年初在《新青年》上发表《文学改良刍议》,反对文言文,提倡白话文,主张文学革命。同年7月回国,任北京大学教授。参加编辑《新青年》,发表新诗集《尝试集》,为当时新文化运动的著名人物。1938年任驻美大使,代表国民政府签订了《中美互助条约》。1942年任行政院最高政治顾问。1946年任北京大学校长。1948年去美国,后在台湾去世。著有《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白话文学史》(上卷)、《胡适文存》等。以上“代序”节选自《胡适文存》三集卷三,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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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氏春秋》

吕不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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