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
不过,他的猎奇心理却并没有因这些事而有丝毫的减退。他身居市中心,不仅以在脑海里经常想象远处的人和国家为乐趣,而且对每天在电车上碰到的普通女子或散步路上偶然相遇的一般男人,也都要逐一琢磨一番,看这些人的大衣里面或外套袖子里是否藏着什么超乎寻常的新奇物件。同时脑子里还产生一个冲动,总想把人家的大衣或袖子翻开,哪怕一眼也好,瞧瞧那里面究竟有什么稀罕玩意儿,然后假装无意了事。
敬太郎的这种癖好似乎由来已久。当他还在高中时,英语老师曾把斯蒂文生的《新阿拉伯故事》作为教材让他们阅读,从那时起他的脑子里就渐渐滋长了这种念头。本来他是最讨厌英语的,但自从开始阅读《新阿拉伯故事》以后,每次都积极预习,只要被叫起来朗读,还必定同时给翻译过来,由此也能看出他是多么喜欢这本书了。有一次,他在兴奋之余竟忘记了小说与现实的差别,表情十分认真地向老师发出了疑问:“十九世纪的伦敦真发生过这种事吗?”那位老师不久前刚从英国回到日本,听到这句问话便从黑色麦尔登呢晨礼服的屁股兜里掏出一条麻布手帕擦了擦嘴唇,同时答道:“岂止是十九世纪呀,现在恐怕也还有呢!伦敦实在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城市。”敬太郎眼里当即放出惊异的光芒。当时那位老师又离开座椅讲了这样一段话:“当然喽,作家毕竟是作家,也许因为他们对事物的观察总是与众不同,即使对同一件事的解释也自然而然地跟普通人不一样,因此才创作了这样的作品。其实,斯蒂文生这个人只要看到一辆正在马路边等待乘客的马车,就能从这辆马车身上敷衍出一段爱情故事呢!”
说到在马路边等待乘客的马车和爱情故事,敬太郎就有点糊涂了,但他还是下决心问了一下具体情况,最后总算弄明白了。从此以后,纵使在这平凡至极的东京的随便什么地方闲逛,只要见到马路边有一辆正在等候乘客的极其普通的人力车,敬太郎脑海里也每次都要泛起一连串的联想:一会儿想到也许这辆人力车昨天夜里就曾拉了一个带着尖刀要去杀人的乘客,一溜烟地从路上跑了过去;一会儿又想象车帘里或许藏着一个漂亮女子,为了躲开从后面追上来的人,使她能赶上往相反方向开去的火车,正在飞快地拉她到某个火车站去。敬太郎就这样一会儿紧张、一会儿平静地陶醉在自我想象里。
随着这种想象一次又一次地出现,敬太郎思想深处便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个念头,既然社会现实是如此纷繁复杂,纵使不能与自己的主观臆测完全吻合,至少也该在某个场合碰上一件给自己以强烈刺激的非同寻常的新鲜事吧。然而,自从走出学校大门以来,他的生活内容就只是坐电车和带上介绍信去拜访素不相识的人这样两件事,根本没有什么其他特别值得一提的文学素材。对于每天都要见到的公寓里女佣的面孔,他已经看腻了。公寓里每天吃的菜,他也吃够了。除去穿衣吃饭问题之外,为了打破这种单调的生活内容,顶多还能谈谈“南满铁道株式会社”要成立啦,或是在朝鲜设置总督府问题要解决啦之类的消息,这样也就能使生活得到几分调剂了。但当他终于弄清这两件事都不是短时期内能解决的问题以后,便情不自禁地愈来愈感到眼下的平淡生活似乎与自己的无能还是密切相关的,因此更加茫茫然了。由于这个缘故,为糊口而到处奔波的劲头自不消说,甚至连那种以悠闲自得的心情坐在电车上漫不经心地探索别人身上秘密的兴致也消失殆尽,所以昨天晚上才放开肚量喝了一通平时根本不感兴趣的啤酒,然后才钻进被窝里睡觉的。
在这种情况下,能够见到具有丰富的非凡经验却又不得不称其为平凡人的森本,对于敬太郎来说,不啻是一杯优质兴奋剂。而敬太郎不惜绕路随森本去买卷纸,后来又把他领进自己的住室,其原因也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