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至少希望,
今晚可以遗忘
1
熏子杯子里的白葡萄酒喝完时,身穿黑色衣服的侍酒师走了过来。
“请问接下来要喝什么?”他轮流看着熏子和坐在她对面的榎田博贵后问道。
“接下来是鲍鱼吧?”榎田问侍酒师。
“是的。”
“既然这样,”榎田看着熏子提议说,“那就来两杯适合鲍鱼的白葡萄酒,好吗?”
“嗯,好啊。”
榎田笑着点了点头,对侍酒师说:“那就这样。”
“好的,那可以挑选这几个种类的酒。”侍酒师指着酒单说道。
“嗯,好啊,就这么办,麻烦你了。”
侍酒师恭敬地鞠了一躬后离去,榎田目送他离开后说:“不知道该点什么时,最好还是请专业的人来。不懂装懂地自行挑选,万一口感很差,不知道该对谁发脾气。”
熏子微微偏着头,望着对面那张白净端正的脸。
“医生,你也会对别人发脾气吗?”
榎田苦笑着说:“当然会啊。”
“是哦,真意外啊!”
“准确地说,是想要对别人发脾气。我认为最好应该避免这种事,重要的是,因为无法对别人发脾气,所以等于一开始就丧失了这个选项,这样很不利于精神健康。任何人都需要有退路,无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一样。”
榎田低沉却洪亮的声音在熏子听来觉得很舒服,内心深处也觉得很舒服。
熏子很清楚榎田想要说什么,正因为知道,所以就不必多说什么,只是嘴角露出适度的笑容,微微收起下巴而已。榎田也对她的反应感到心满意足。
侍酒师推荐的白葡萄酒和鲍鱼相得益彰,榎田似乎不需要发脾气。他又点了半瓶红葡萄酒搭配主菜,但这次是他亲自点的酒,因为据说刚好有他很熟的品牌。
“有自信的时候就要积极主动,这是活得积极正面的重要原则。”榎田调皮地笑了笑,嘴唇的缝隙中露出的牙齿很白。
吃完主餐的肉类后,甜点送了上来。熏子一边听榎田说话,一边吃着盘子里的水果和巧克力。他谈论的有关甜点的历史让她很感兴趣,也很有趣。因为他精通说话之道。
“太好吃了,我吃太多了。明天要去健身房多游几圈。”熏子隔着衣服按着胃说道。
“摄取之后,充分燃烧,这很理想。你的气色也和一年前完全不一样了。”榎田拿着咖啡杯说道。
榎田医生,这都是因为你。熏子想要这么说,但并没有说出口。因为她觉得一旦说了,就会让愉快的谈话变得很廉价。
走出餐厅后,他们一起走进经常去的酒吧,并肩坐在吧台角落的座位上。熏子点了新加坡司令,榎田点了琴汤尼。
“今天晚上,孩子在哪里?还是像之前一样,送回娘家了吗?”榎田拿起威士忌酒杯,在她耳边轻声问道。
他的呼吸让熏子感到耳朵发痒,轻轻点了点头:“我说今晚要和几个学生时代的朋友见面。”
“是这样啊,我可以顺便请教一下,是只有女生的朋友吗?”
“是啊,原本是这么打算……”熏子斜斜地瞥了他一眼说,“也可以将设定更改为有男生的朋友,因为我并没有对我妈说得很清楚。”
“这样比较好,可以大大减少我内心的愧疚。当然,我并不是你学生时代的朋友,而且除了我以外,也没有其他人。”榎田喝了一大口琴汤尼,“所以,小孩子今天晚上会睡在你娘家吗?”
“是啊,现在应该已经睡着了。”
榎田点头表示理解。
这并不是毫无意义的对话,相反,他问这个问题有明确的意图。熏子也在了解这一点的基础上回答了他的问题。他们两个人都不是小孩子了。
“差不多该走了吧?”榎田看着手表问。
熏子也看了下时间,晚上十一点多。“好啊。”她回答。
结完账,走出酒吧,榎田再度看着手表说:“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还想再喝几杯。”
“哪里有不错的酒吧吗?还是你有私房酒?”
听到熏子这么问,榎田窘迫地抓了抓头。
“很抱歉,今天晚上我并没有做好这样的准备,只是刚好有一瓶难得的好酒,已经冰好了,所以想邀你一起喝。”
那瓶酒应该在他家里。从今天晚上的谈话,可以感受到榎田想要让彼此的关系更进一步。熏子还没有去过他家,也还没有和他发生过肉体关系。
熏子迟疑了一下,但立刻做了决定。
“对不起。”她对榎田说,“因为明天一大早要去接孩子,只能请你独自享用那瓶美酒了。”
榎田完全没有露出失望的表情,笑着轻轻摇着手说:“我不会一个人喝。既然这样,我就留到下一次机会,也会找一些搭配那瓶酒的开胃菜。”
“真让人期待,我也会找一下。”
来到大马路上,榎田举起手,为熏子拦了出租车。熏子独自坐进了后车座。这是为了避免左邻右舍议论“有男人用出租车送播磨太太回家”。
晚安。熏子动了动嘴巴,无声地向车外的榎田道别。他点了点头,轻轻挥了挥手。
出租车开出去后,熏子吐了一口气。她发现自己果然有点儿紧张。
不一会儿,智能手机收到了电子邮件,是榎田传来的:“难得有好酒,我会准备新的葡萄酒杯。今晚也很开心,晚安。”他应该以为熏子今天晚上会去他家,所以事先应该做了不少准备。
其实去他家也无妨——
但是,有某种因素阻止了她。只不过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因素。
她的右手摸向左手无名指。无名指上戴着婚戒。结婚之后,她在外出时从来不曾取下婚戒。她决定在正式离婚之前,暂时不拿下婚戒。
2
根据数据,第七号实验对象今年三十岁。她身穿黄色洋装,裙摆下露出的脚踝很纤细,脚上却穿着和洋装很不搭配的白色球鞋,只不过那并不是她的鞋子,而是研究小组准备的鞋子。虽然她穿来这里的包鞋的后跟很低,在安全性上并没有问题,但在做实验时,规定都要换上球鞋。
七号女人在研究员的带领下,开始向起点移动。她手上并没有拿视障者平时使用的白杖,这是为了预防她在移动时了解不必要的信息。对视障者来说,白杖就像是他们的眼睛,她内心必定备感不安。
播磨和昌巡视着实验室,二十米见方的空间内堆放着纸箱和泡沫塑料做的圆柱,配置没有规则,有些地方的间隔特别狭窄。
七号女人来到起点。研究员交给她两样东西,其中一件外观很像墨镜,但功能完全不一样,镜片部分设置了小型摄影机,研究员都称之为风镜。另一件是头罩,乍看之下,和普通的安全帽无异,但其实头罩内侧装了电极。女人接过那两样东西时,脸上并没有露出困惑的表情。因为她已经多次参加实验,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事。她熟练地戴上头罩和风镜。
“准备好了吗?”研究员问七号女人。
“准备好了。”她小声回答。
“那就开始吧。预备,开始。”研究员说完,离开了那个女人。
七号女人戴了风镜的脸左右移动,战战兢兢地迈开了步伐。
和昌打开了手上的资料。资料显示七号女人在东京都内的医疗机构工作,每天早上八点搭电车通勤。虽然她的视力几乎等于零,但应该很习惯在街上行走。
她接近了第一个难关,纸箱挡住了她的去路。女人在纸箱前面停了下来。
光是做到这一点,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虽然她眼睛看不到,但即使没有用白杖触摸,也可以察觉到前方有障碍物。关键就在于风镜上装的摄影机和附有电极的头罩。计算机用特殊的电力信号处理摄影机捕捉到的影像,透过电极,刺激女人的大脑。虽然她无法直接看到影像,但似乎可以在一片白色雾茫茫之中,感受到出现了某些东西。对视障人士来说,这是非常重要的信息。
女人再度迈开步伐。她小心谨慎地走过纸箱右侧。一名研究员做出了胜利的姿势,和昌认为高兴得太早,瞪了他一眼,但当事人并没有察觉到董事长的视线。
虽然花了相当长的时间,但女人接二连三地闪过纸箱和作为电线杆的筒状物,走在弯弯曲曲的通道上。然而,她在即将到达终点时停下了脚步。她的前方有三个足球斜向排列着,彼此的间隔并不狭窄。
她在那里停了片刻后,终于摇了摇头。
“没办法分辨。”
有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研究员走向她,为她拿下风镜和头罩后,把白杖交给了她。
“怎么样?”与和昌一起观看整个实验过程的男人回头问道,他的脸上同时带着自信和不安。他是这项研究的负责人,“虽然最后一个点无法完成,但比上一次的结果大有进步。”
“还不错。她的训练时间有多长?”
“每天训练一个小时,总共持续了三个月。这是她第四次进行设有障碍物的步行训练。”研究负责人竖起四根手指,言下之意是效果十分理想。
“几乎全盲的女人能够不依赖白杖走那么复杂的路的确很出色,我认为她是优等生,但问题在于对那些平时不出门的视障者,到底能够发挥多少功效。”
“你说得对,但这样的结果足以应付下周在厚劳省举行的公听会了。”
“喂喂,我们做这个实验,只是为了让那些官员满意吗?不是吧?希望你可以把目标设定得更高,恕我直言,目前的状况离实用化还差得很远。”
“是,我当然知道。”
“今天的结果算是合格,但你转告组长,把目前的问题归纳总结一下,写一份报告给我。”
在研究负责人回答“知道了”之前,和昌就转身走了出去。他把手上的资料放在一旁的铁管椅上,走向出口。
走出实验大楼,他回到了董事长室所在的办公大楼。当他独自搭电梯时,一名男性员工中途走进电梯。对方看到和昌有点儿惊讶,立刻鞠了一躬。
“你是星野吧?”
“是。我是BMI团队第三组的星野佑也。”
“我之前听了你的简报,研究项目很独特。”
“谢谢董事长。”
“我好奇的是你对人体的执着。脑机接口(Brain-machine Interface)通常都是借由大脑发出的信号,让因为大脑或颈椎损伤,导致身体不遂的病患能够活动机械手臂等辅助机械,但你的研究项目不一样,而是借由机械将大脑发出的信号传递到脊髓,让病患活动自己的手脚。你怎么会想到这种方式?”
星野直直地站在那里,挺起胸膛说:“理由很简单,因为我认为任何人都不想透过机器人,而是想要用自己的手吃饭,用自己的脚走路。”
“是这样啊。”和昌点了点头,“你说得有道理。有什么原因让你产生这样的想法吗?”
“我的祖父因为脑出血导致半身不遂,我看到他过得很辛苦。虽然祖父努力复健,但到死之前,都无法再像以前一样自由活动。”
“原来是这样,你的想法很出色,但似乎没那么简单。”
年轻的研究员听了和昌的话,露出严肃的神情点了点头。
“很困难,肌肉的神经信号结构比机器人复杂数百倍。”
“我想也是,但不要气馁,我很欣赏有不同想法的人。”
“谢谢董事长的鼓励。”星野再度鞠了一躬。
星野先走出电梯。和昌来到顶楼。董事长室位于顶楼。
他在办公室内坐下时,手机收到了电子邮件。他立刻有了不祥的预感,一看手机屏幕,果然是熏子传来的,主旨是“面试的事”。他的心情更忧郁了。
“上次已经说了,下星期六要预先练习面试,我会请我妈照顾两个孩子。预练从下午一点开始,地点我之前已经通知你了,绝对不要迟到。”
和昌叹了一口气,把手机丢在桌上,嘴里变得苦苦的。
他转动椅子,面对窗户,前方是东京湾的一片景象,货船正缓缓行驶。
播磨科技株式会社在他祖父创立时,是一家事务机制造商,当时的公司名字叫“播磨机器”。父亲多津朗继承这家公司之后,进军了计算机界。当时正值计算机普及到家庭的时期,这个策略奏了效,让这家中坚企业在业界也成为不可忽略的存在。
但公司的经营并非一帆风顺。随着智能手机时代的来临,播磨科技也面临着经营困境。和许多日本企业一样,由于没有抢先进入市场,所以无法和外国公司抗衡。多津朗借由裁撤亏损的部门和裁员,总算让公司度过了危机。
和昌在五年前接下公司董事长一职,感受到公司正面临巨大的转换时期。他冷静地分析后认为,以目前的情况,很难在生存竞争中获胜,如果想要生存,企业就必须有自己的特色。
他对自己担任技术部长时致力研究的脑机接口技术(简称BMI)充满期待,希望能够成为公司经营的强心针。因为他深信,利用信号连接大脑和机械,大幅改善人类生活的尝试,一定会成为未来的主力商品。
虽然BMI技术可以运用在任何人身上,但支持残障者的系统能够最清楚地呈现效果。因此,公司目前特别致力于这个领域的研究,刚才进行实验的人工眼研究也是其中的项目之一。虽然有很多企业和大学都在研究相同的项目,但播磨科技的研究领先一步,也因此成功获得了厚劳省的补助金。可以说,一切都很顺利。
播磨和昌在工作上正春风得意。
然而,在家庭方面呢?
和昌拿起手机,确认了这个星期的安排。看到星期六下午一点写了“面试游戏”几个字,忍不住撇了撇嘴。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种写法太幼稚。熏子一定也不想预练面试,更何况还要与和昌伪装成感情和睦的夫妻,光是想象一下,心情就会格外沉重。
和昌与熏子在八年前结婚。在结婚的两年前,因为雇用她来担任同步翻译而相识。结婚后,和昌搬离了之前居住多年的大厦公寓,在广尾建造了一栋独栋的房子。这栋模仿欧式建筑的大宅庭院内种了很多树。
结婚第二年,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他们为大女儿取名为瑞穗,瑞穗健康长大,喜欢游泳、钢琴和公主。今年夏天,她应该也会经常去游泳。
第二个孩子和长女相差两岁。这次是个儿子。他们希望他以后成为具有生存能力的人,所以取名为“生人”。生人的皮肤细嫩,而且有一双大眼睛。虽然给他穿了男生的衣服,但在两岁之前,经常被人误认为是女孩。
然而,和昌几乎不知道女儿和儿子的近况。因为他们很少见面。和昌在一年前搬离了家里,开始和儿女、妻子分居,目前独自住在青山的大厦公寓内。
分居的理由丝毫不足为奇。在熏子怀第二个孩子时,和昌在外面有了女人。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外遇,却是第一次被发现。他向来不会和同一个女人维持太久的关系,但那一次不知道为什么迟迟没有分手。并不是因为那个女人很特别,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原因的话,就是工作太忙,没有时间分手。
虽然他一直避免和脑筋不灵光的女人交往,可惜那个女人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聪明。她告诉好几个朋友,自己正在和播磨科技的董事长交往。如今已经不是说好不要传出去,就真的不会传出去的时代了。任何消息都会通过网络扩散,最后终于传入了熏子的关系网。
和昌起初当然矢口否认,但熏子得知的消息包括了很具体的内容。比方说,他和情妇一起去温泉的日期。那一天,和昌骗熏子说是去旅行打高尔夫球,熏子已经证实和昌说谎了。
和昌比任何人更清楚,妻子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即使自己继续否认,熏子也不会相信。即使她表面上故作平静,但正如她所说的,她内心怀疑的火也不可能熄灭。
最重要的是,和昌缺乏耐心。他觉得为这种事浪费时间,为这种事烦心很没有意义。而且在熏子穷追猛打的逼问之下,他也的确有点儿豁出去了。
和昌承认自己的确在外面有女人。他不想说一些难堪的借口,所以并没有说是逢场作戏,或是一时鬼迷心窍这种话。
熏子并没有情绪失控,她毫无表情地沉默片刻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和昌的眼睛说:“我之前就对你很不满。最大的不满,就是你完全不帮忙照顾孩子,但我已经不抱希望了。因为我知道你没有时间,也觉得让孩子看到你卖力工作的身影也不坏,但是,我无法让我的孩子对着背叛家人的父亲背影说,等你回来。”
“那该怎么办?”和昌问道。她回答说:“不知道。”
“我目前只是不希望小孩子发现异状。生人还小,但瑞穗慢慢开始懂事了,如果父母假装和睦,她一定会察觉。她会察觉,然后会很受伤。”
和昌点了点头。妻子的话非常有说服力。
“要不要分居一段时间?”他提议道。
“也许暂时先这样比较好。”熏子回答。
3
熏子说的教室在目黑车站旁。和昌第一次来这里,因为在学校的官网上看过照片,所以很快就找到了那栋大楼。他仰头看着乳白色的大楼,连续拍了两次胸口,努力振作萎靡的心情。他大步走向电梯厅。教室在四楼。
他在电梯内确认了时间,离一点还有几分钟。他松了一口气。他发现自己之所以这么紧张,并不是因为等一下要预练面试,而是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好久不见的妻子。
电梯在四楼停了下来。他走出电梯,旁边是一个像是休息室的房间。一位接待小姐坐在柜台内,面带笑容地说:“你好。”和昌向她微微点头,巡视着室内,发现有好几张沙发,有几个男人和女人坐在上面,熏子独自坐在那里。身穿深蓝色洋装的她已经发现和昌到了,难以解读表情的脸转向他。
和昌走了过去,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小声地问:“马上就轮到我们了吗?”
“好像会依次叫名字。”熏子用没有起伏的声音回答,“把手机设定成静音。”
和昌从内侧口袋拿出手机,设定完成后放回口袋。“瑞穗和生人在练马吗?”
熏子的娘家在练马。
“我妈说要带他们去游泳,好像和美晴他们约好了。”
美晴是熏子的妹妹,比她小两岁,有一个和瑞穗同年的女儿。
“对了,”熏子转头看向和昌,“正式面试时,记得刮胡子。”
“啊,嗯。”他摸了摸下巴。他故意留了点儿胡子。
“另外,你有预习了吗?”
“算有吧。”
熏子事先用电子邮件传了面试可能会问到的事,像报考动机之类的。虽然他准备了答案,却没什么自信。
和昌看向墙上的告示牌,上面贴了知名私立小学的考试日程表,还有特别讲座介绍。
和昌对报考私立小学没有太大的兴趣。因为他觉得即使进了名校,小孩子也未必能够成为优秀的人。但熏子有不同的意见,她说并不是想进名校,而是希望孩子读一所好学校。当他追问怎样的学校算是好学校,判断基准又是如何时,熏子不理会他,只说:“这种事,对没有帮忙照顾孩子的人说了也没用。”
但这是在和昌被发现外遇之前的对话,如今,他完全无意干涉熏子的教育方针。
分居半年左右,他们曾经讨论过未来的打算。和昌虽然已经和那个女人分手了,但觉得恐怕很难再回到以前的生活。因为他不认为熏子会真心原谅他,自己也没有耐心能够在未来一直带着歉意和她一起生活。
一问之下,发现熏子也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我这个人很会记仇,一定会隔三岔五想到你的背叛行为。即使不至于怒形于色,内心也会有怨言。这样的生活会让我变成一个很令人讨厌的人。”
他们很快就得出了结论,只有离婚才能解决问题。
他们讨论后决定两个孩子都由熏子照顾,在赡养费和育儿费的问题上,和昌原本就打算支付足够的金额,所以也没有为这个问题争执。
只是如何处理广尾那栋房子的问题,让他们稍微犹豫了一下。
“我和孩子住那里太大了,维护起来也很辛苦。”
“那干脆卖了吧,我也不可能一个人住在那里。”
“卖得掉吗?”
“应该没问题吧,房子还不算太旧。”
那栋房子屋龄八年,和昌在那里只住了七年。
除了房子以外,还有另一个问题,那就是什么时候办理离婚手续。熏子说,因为瑞穗即将参加小学入学考试,在考试告一段落之前,她暂时不想离婚。
和昌表示同意。所以在瑞穗的小学入学考试结束之前,他们必须伪装成好夫妻、好父母。
“播磨先生和太太。”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和昌回过神。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娇小女人走了过来。熏子站了起来,和昌也跟着起身。
“请两位去那个房间。”女人指着楼层角落的一道门说,“敲门之后,里面会有人回答‘请进’,然后请爸爸先进去。”
“知道了。”和昌回答后,整了整领带。
他走向那道门,正准备敲门时,听到有人叫他们。
“播磨太太。”回头一看,柜台的接待小姐站了起来,脸色很紧张,手上拿着电话。
“你娘家打来电话,说有急事。”
熏子看了和昌一眼,立刻冲向柜台,接起了电话,才说了几句话,立刻脸色大变。
“在哪里?哪家医院?……你等一下。”
熏子抓起放在柜台上的一张简介,又抓起旁边的笔,在空白处写了起来。和昌在旁边探头张望,发现是医院的名字。
“我知道了。我会查地址。……嗯,我会马上赶过去。”熏子把电话交还给柜台小姐后,看着和昌说,“瑞穗在游泳池溺水了。”
“溺水?为什么?”
“不知道。你查一下这家医院在哪里。”她把简介塞给和昌后,打开面试室的房间,走了进去。
和昌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拿出手机开始查地址,但还没查到,熏子就从面试室走了出来。“查到了吗?”
“快查到了。”
“继续查。”熏子走向电梯厅,和昌操作着手机,追了上去。
走出大楼时,终于查到了医院的地址。他们拦了出租车,告诉了司机目的地。
“刚才的电话是谁打来的?”
“我爸爸。”熏子冷冷地回答后,从皮包里拿出了手机。
“为什么?不是你妈带他们去游泳吗?”
“对啊,但是因为联络不到。”
“联络?什么意思?”
“等一下。”熏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把手机放在耳朵旁。电话似乎很快就接通了,她对着电话说了起来。“啊,美晴,目前状况怎么样?……嗯……嗯……是。”她的脸皱成一团,“医生怎么说?……是哦……嗯,我知道了……目前正赶过去……嗯,他也在……那就等一下再聊。”挂上电话后,她满脸愁容地把手机放回皮包。
“情况怎么样?”和昌问。
熏子用力叹了一口气后说:“被送进加护病房了。”
“加护病房?情况这么严重吗?”
“目前还不了解详细情况,但瑞穗还没有恢复意识,而且心跳一度停止。”
“心跳停止?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是说了吗,目前还不了解详细情况!”熏子大叫之后哽咽起来,泪水从她眼中滑落。
“对不起。”和昌小声道歉。他对于将不了解状况的焦虑发泄在熏子身上产生了自我厌恶,自己果然是不称职的父亲,也是不合格的丈夫。
抵达医院后,他们争先恐后地冲了进去。他们正准备跑向服务台,听到有人叫“姐姐”,停下了脚步。
红着双眼的美晴一脸悲伤地走了过来。
“在哪里?”熏子问。
“这里。”美晴指着后方说道。
他们搭电梯来到二楼。听美晴说,目前正在加护病房持续救治,只是医生还没有向他们说明情况。
美晴带他们来到家属休息室。休息室内有桌椅,里面还有铺着榻榻米的空间,角落放着叠好的被子。
熏子的母亲千鹤子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刚满四岁的生人和瑞穗的表妹若叶坐在旁边。
千鹤子看到和昌他们立刻站了起来。她的手上紧紧握着手帕。
“熏子,对不起。和昌,真的很对不起你们。我在旁边,竟然还会发生这种事,真希望我可以代替她,死了也没关系。”千鹤子说完,皱着脸哭了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是怎么回事?”熏子把手放在母亲肩上,示意她坐下后,自己也坐了下来。
千鹤子就像小孩子在闹脾气般摇着头。
“我也搞不太清楚,只听到有一个男人突然喊着,有女孩溺水了,然后才发现瑞穗不见了……”
“妈妈,不是这样。”美晴在一旁说,“是我们先发现瑞穗不见了,问了若叶,若叶说她突然不见了,然后我们慌忙开始寻找,结果有人发现了她。”
“哦哦,”千鹤子在脸前合着双手,“对,是这样……完了,我脑袋一片混乱。”
她似乎因为慌乱,记忆产生了混乱。
之后,由美晴继续说明情况。根据她的解释,正确地说,瑞穗并不是沉入水中,而是手指卡进池底排水孔的网上,她自己抽不出来,无法离开游泳池的池底。最后其他人硬是把手指拔出来,才把她救起,但当时心跳已经停止。救护车立刻把她送来这家医院的加护病房,目前只知道她恢复了心跳,但医生似乎说,恢复心跳并不代表已经苏醒。
美晴在等救护车时,试图联络熏子,但熏子的电话打不通。因为当时正准备预练面试,所以把手机关机了。千鹤子知道熏子今天下午的安排,却不知道那是哪里的什么教室。于是,美晴打电话给她父亲,把情况告诉了他。父亲说他知道瑞穗读的那个教室,好像是之前聊天时听瑞穗说的。他对美晴说,他会负责联络,请她们好好照顾瑞穗。
“虽然爸爸叫我好好照顾,但我们根本帮不上忙。”美晴说完,垂下了双眼。
和昌听了美晴的话,心情很复杂。通常联络不到熏子,不是应该打电话给姐夫吗?美晴之所以没有这么做,并不是因为认为他的手机也会关机,而是美晴内心认定,和昌已经不是她的姐夫了。
然而,他无法责怪美晴。熏子应该告诉了妹妹他们分居的原因,从偶尔见面时美晴表现出来的冷漠态度,和昌就不难猜到这件事。
和昌看了眼手表,快要两点了。如果美晴所说的情况无误,意外是在熏子关机的这段时间发生的,所以当时应该不到下午一点。在加护病房治疗大约一个小时,瑞穗娇小的身体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
生人不知道姐姐发生了什么事,开始觉得无聊,于是请千鹤子先带他回家。若叶虽然知道了表姐发生了悲剧,但熏子对美晴说,要她一起在这里等太可怜了。
“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美晴,你也先回家吧。”
“但是……”美晴说到这里,陷入了沉默,眼中露出犹豫的眼神。
“一旦有状况,我会通知你。”熏子说。
美晴点了点头,注视着熏子说:“我会祈祷。”
“嗯。”熏子回答。
千鹤子和美晴他们离开后,气氛变得更加凝重。医院内虽然开了空调,但和昌觉得呼吸困难,解下了领带,而且把外衣也脱了。
两个人几乎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等待。在等待期间,和昌的手机响了好几次,都是工作上的电话。虽然是星期六,却不断收到电子邮件,那是从公司的电子邮件信箱转发过来的。最后,他干脆关了机,今天没时间处理工作上的事。
只要打开家属休息室的门,就可以看到旁边加护病房的入口。和昌好几次探头张望,都没有看到任何变化,也完全不知道里面在干什么。
他感到口渴,于是去买饮料,在自动贩卖机前买了宝特瓶的日本茶时看向窗外,才发现已经晚上了。
晚上八点多时,护理师走进来问:“是播磨妹妹的家属吗?”
“是。”和昌与熏子同时站了起来。
“医生要向你们说明情况,现在方便吗?”
“好。”和昌回答后,看着年约三十岁的护理师的圆脸,试图从她的表情中解读凶吉,但护理师始终面无表情。
护理师带他们来到加护病房隔壁的房间,那里有一张办公桌,桌上放着电脑,看起来像是医生的男人正在写资料。当和昌他们走进去时,他停了下来,请他们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医生自我介绍说,他姓进藤,是脑神经外科的医生。进藤年龄大约四十五岁,宽阔的额头充满知性的感觉。
“我打算向你们说明目前的情况。”进藤轮流看着和昌与熏子说道,“但如果你们想先看一下令千金,我可以立刻带你们去。只是以目前的状况来看,我认为你们预先了解一下情况,更容易接受现实,所以请你们先来这里。”
医生用平淡的口吻说道,但从他字斟句酌的态度,可以感受到事态并不寻常。
和昌与熏子互看了一眼后,将视线移回医师。
“情况很不乐观吗?”他的声音有点儿发抖。
进藤点了点头说:“目前还没有恢复意识,也许两位已经听说了,令千金送到本院后不久,心跳就恢复了,但在心跳恢复之前,全身几乎无法供应血液,其他器官受到的损伤可能还不至于太大,大脑的情况比较特殊。更进一步的情况必须接下来慢慢了解,但我必须很遗憾地告诉两位,令千金的大脑损伤很严重。”
和昌听了医生的话,觉得视野摇晃。他完全没有真实感,脑袋深处却觉得自己一定可以想办法。大脑损伤?那根本是小事一桩。播磨科技有BMI技术,即使留下一些后遗症,自己一定可以解决——身旁的熏子一定感到绝望,他打算等一下好好激励她一番。
然而,熏子随即哭着问:“她可能永远都无法清醒吗?”进藤的回答彻底粉碎了和昌的信心。
进藤停顿了一下后说:“请两位最好有这样的心理准备。”
呜呜呜——熏子哭出了声,双手捂着脸。和昌无法克制自己的身体不停地颤抖。
“无法进行治疗吗?已经无药可救了吗?”他勉强挤出这两句话。
戴着眼镜的进藤眨了眨眼睛。
“当然,我们目前仍然在全力抢救,但目前还无法确认令千金的大脑发挥了功能,脑波也很平坦。”
“脑波……是脑死的意思吗?”
“按照规定,现阶段还无法使用这个字眼,而且脑波主要是显示大脑的电气活动,但可以明确地说,令千金目前的大脑无法发挥功能。”
“但可能大脑以外的器官能够发挥功能?”
“这种情况就是迁延性昏迷,也就是所谓的植物状态,但是——”进藤舔了舔嘴唇,“必须告诉两位,这种可能性也极低。因为植物状态的病人脑波也会呈现波形,只是和正常人不一样。核磁共振检查的结果,也很难说令千金的大脑发挥了功能。”
和昌按着胸口。他感到呼吸困难。不,他觉得胸膛深处好像被勒紧般疼痛,坐在那里也很痛苦。他觉得该发问,却想不到任何问题,大脑正拒绝思考。
身旁的熏子仍然用双手捂着脸,身体好像痉挛般抖动着。
和昌深呼吸后问:“你希望我们预先了解的就是这些情况吗?”
“对。”进藤回答。
和昌把手放在熏子背上说:“我们去看她吧。”
她捂着脸的双手缝隙中发出了痛哭声。
他们在进藤的带领下走进了加护病房,两位医生面色凝重地站在病床两侧,一个看着仪器,另一个在调节什么机器。进藤和其中一位医生小声说了什么,那个医生一脸严肃地回答,但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和昌与熏子一起走到床边,心情再度陷入了暗淡。
躺在病床上的正是自己的女儿,白皙的皮肤、圆脸、粉红色的嘴唇——
然而,她沉睡的样子无法称为安详。因为她的身上插了各种管子,尤其是人工呼吸器的管子插进喉咙的样子让人看了于心不忍,如果可以,和昌真希望可以代替女儿受苦。
进藤走了过来,好像看穿了和昌的内心般地说:“目前令千金还无法进行自主呼吸,希望两位了解,我们已经尽力抢救,但目前的结果仍不乐观。”
熏子走向病床,但走到一半停了下来,回头看着进藤问:“我可以摸她的脸吗?”
“没问题,你可以摸。”进藤回答说。
熏子站在病床旁,战战兢兢地伸手摸向瑞穗白皙的脸颊。
“好温暖,又柔软,又温暖。”
和昌也站在熏子身旁,低头看着女儿。虽然身上插了很多管子,但仔细观察后,发现她熟睡的脸很安详。
“她长大了。”他说了这句和现场气氛格格不入的话,他已经很久没有仔细打量瑞穗熟睡的样子了。
“对啊,”熏子说,“今年还买了新的泳衣。”
和昌咬紧牙关。此时此刻,内心才涌起激烈的情绪,但是他告诉自己,现在不能哭。即使必须哭,也不是现在,而是以后。
他的眼角扫到什么仪器的屏幕,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仪器,不知道是不是没有打开电源,因为屏幕是黑的。
屏幕上出现了和昌与熏子的身影。穿着深色西装的丈夫和一身深蓝色洋装的妻子,简直就像是穿着丧服。
4
进藤说有事想和他们谈,所以和昌与熏子又回到了刚才的房间,再度和医生面对面坐了下来。
“我相信两位已经了解,目前令千金的状态很不乐观。虽然我们会继续治疗,但已经无法康复,只能采取延命措施而已。”
身旁的熏子用手捂着嘴,发出了呜咽。
“所以,我女儿很快会死吗?”和昌问道。
“对,”进藤点了点头,“只是目前无法回答到底是什么时候。因为我也不知道。通常在那种状态下,几天之后,心跳就会停止,只是小孩子的情况不太一样,也曾经有活了好几个月的例子。但是,我可以断言,令千金并不会康复。我再说一次,目前只能采取延命措施而已。”
医生的每一句话,似乎都积在胃的底部,和昌很想说:“够了,我已经知道了。”
“请问两位了解了吗?”
对方仍然追问道,和昌冷冷地回答:“对。”
“好。”进藤挺直了身体,重新坐好,“接下来,我不是以医生的身份,而是以本院器官捐赠协调员的身份说以下这些话。”
“啊?”
和昌皱起了眉头。进藤的话太出人意料,身旁的熏子也愣在那里。她应该也有相同的想法。这个医生到底想说什么?
“我知道两位会感到困惑,但当病人陷入像令千金目前的状态时,我就必须说以下这些话。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令千金和两位的权利。”
“权利……”
这个字眼听在和昌的耳中感到极度奇妙。因为他认为这个字眼不该出现在目前的场景。
“虽然我想这个问题可能多此一举,但还是要确认一下,令千金有没有器官捐赠同意卡?或是两位是否曾经和令千金聊过器官移植和器官捐赠的事?”
和昌看着用认真的语气说这番话的进藤,摇了摇头。
“她当然不可能有那种东西,我们也没聊过这个话题,因为她才六岁啊。”
“我想也是。”进藤点了点头,“那我请教两位,如果令千金确认是脑死后,你们愿意捐赠器官吗?”
和昌的身体微微向后仰,他无法立刻回答医生的问题。瑞穗的器官要捐赠给别人?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熏子突然抬起头。
“你是要求我们提供瑞穗的器官,移植给别人吗?”
“不是,你误会了。”进藤慌忙摇着手,“我只是确认两位的意愿,这是怀疑病患脑死时的手续。如果两位拒绝也没问题,请两位不要误会,我只是院内的协调员,和移植手术没有任何关系。即使两位同意捐赠器官,也会由院外的协调员接手今后的事情。我的任务只是确认两位的意愿而已,绝对不是在拜托两位捐赠器官。”
熏子不知所措地看向和昌。意想不到的发展似乎也让她的思考停摆。
“如果我们拒绝,会怎么样?”和昌问。
“不会怎么样。”进藤用平静的语气回答,“只是目前的状态会持续,因为死期迟早会出现,所以只是等待那一天。”
“如果我们同意呢?”
“这样的话,”进藤用力吸了一口气,“就要进行脑死判定。”
“脑死……哦,原来是这样。”和昌终于了解了状况,他想起刚才进藤说“按照规定,现阶段还无法使用这个字眼”。
“什么意思?”熏子问,“脑死判定是什么?”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要正式判定令千金是否脑死。如果没有脑死就摘取器官,就变成杀人了。”
“等一下,我听不太懂。你的意思是,瑞穗可能并不是脑死吗?你刚才说,她可能在目前的状态下活好几个月,就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不是这样,对不对?”和昌向进藤确认。
“对,不是这样。”进藤缓缓收起下巴,转头看向熏子说,“我的意思是,即使是脑死的状态,也可能存活几个月的时间。”
“啊,但是,这么一来,”熏子的眼神飘忽起来,“接下来可能活好几个月,却要杀了她,摘取她的器官吗?”
“我认为这和杀人不太一样……”
“但事实不就是这样吗?也许还有机会存活,却要终结她的生命,那不就是杀人吗?”
熏子的疑问很有道理。
进藤露出无言以对的表情后,再度开了口:“一旦确认脑死,就是判断那个人已经死了,所以并不是杀人。即使心脏还在跳动,也被视为尸体。正式判定脑死的时间,就是死亡时间。”
熏子难以接受地偏着头:“要怎么知道有没有脑死?而且为什么现在不马上判定?”
“因为啊,”和昌说,“如果不同意捐赠器官,就不会做脑死判定,这是规定。”
“为什么?”
“因为……法律就是这么规定的。”
“这项规定的确很令人费解,”进藤说,“在全世界,也属于很特殊的法律。在其他国家,认为脑死就是死了。因此,在确认脑死后,即使心脏还在跳动,也会停止所有的治疗。只有愿意提供器官捐赠的病患,才会采取延命措施。但是在我们国家,脑死等于死亡的说法还无法获得民众的理解,所以如果不同意捐赠器官,只有在心跳停止时,才认定为死亡。极端地说,可以选择两种死法。我刚才提到的权利,就是指两位有权利选择是心脏死还是脑死的方式送令千金离开。”
熏子听了医生的说明,似乎终于了解了状况,可以明显感受到她的肩膀垂了下来。她转头看向和昌问:“你认为呢?”
“认为什么?”
“就是脑死啊。脑死就代表已经死了吗?你的公司不是在研究如何把大脑和机械连接在一起吗?既然这样,应该很了解这些事,不是吗?”
“我们的研究是以大脑还活着为大前提,从来没有考虑过脑死的情况。”
和昌在回答的瞬间,有一个念头突然浮现在脑海,只是那个念头还没有明确成形,就已经消失了。
“当家属愿意提供器官捐赠时,通常都是强烈希望病人至少一部分身体继续活在这个世上。当然也有不少人希望能够对他人有帮助。”
进藤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但是,我们并不会因为家属不同意就加以指责。我再度重申,这是两位的权利,因此,不需要急着做出结论。”进藤再度看向和昌与熏子,“两位可以认真考虑,而且应该也必须和其他人讨论后才能做决定。”
“我们可以考虑多久?”和昌问道。
“这个嘛,”进藤偏着头,“很难说。正如我刚才所说,通常认为脑死到心跳停止只有几天的时间,一旦心跳停止,许多器官就无法再用于移植。”
也就是说,如果要选择脑死,就要尽快做出决定。
和昌看向熏子。
“要不要回家之后,好好考虑一个晚上?”
熏子眨了眨眼睛:“把瑞穗留在这里吗?”
“我能够理解你想要在这里陪她的心情,我也一样,但我总觉得在这里无法做出冷静的判断。”和昌将视线移向进藤问,“我们可以明天再答复吗?”
“可以,”进藤回答,“根据我的经验,至少还可以维持两天,只不过我无法保证,所以两位必须做好某种程度的心理准备。一旦发生状况,我们会立刻通知家属,请保持电话畅通。”
和昌点了点头,然后再问熏子:“这样可以吗?”
她一脸沮丧地按着眼角,轻轻点了点头:“回家之前,我想再去看看瑞穗。”
“对啊——可以去看她吧?”
“当然可以。”进藤回答。
回到位于广尾的家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踏进大门,走向玄关时,和昌的心情很复杂。他已经一年没有踏进这个家门,做梦都没有想到,竟然会以这种方式回家。
打开玄关的门后,感应器感应到人影,门厅的灯亮了。正在脱鞋子的熏子停了下来,和昌看向她,发现她的视线看向斜下方。
那里有一双小巧的拖鞋。粉红色的拖鞋上有一个红色的蝴蝶结。
“熏子。”和昌叫着她的名字。
她的脸立刻扭曲起来,甩掉脚上的鞋子,冲上旁边的楼梯。
和昌也脱了鞋子,缓缓走到楼梯上,然后停下了脚步。
因为他听到了熏子哭喊的声音,几近悲鸣的呐喊仿佛是从黑暗的绝望深渊中吐出来的。面对如此压倒性的悲伤浪潮,和昌无法继续靠近。
5
客厅的矮柜上有一瓶布纳哈本威士忌,那是他一年前喝剩下的。他走去厨房,拿了广口玻璃杯,从冰箱里取出几块冰块放进去。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把威士忌倒进杯子时,冰块发出了噼里啪啦碎裂的声音。他用指尖搅动冰块后喝了一口,独特的香味从喉咙冲向鼻子。
他已经听不到熏子的哭声。熏子的悲伤不可能这么快消失,也许是她哭累了。他可以想象熏子趴在床上泪流满面的样子。
和昌把杯子放在桌上,再度打量室内。家具的位置和一年前完全一样,但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原本放在矮柜上的彩绘盘收了起来,如今放了玩具电车。客厅角落的滑板车上印了知名卡通人物的脸,还有一辆幼儿可以跨坐在上面的车子。除了这些东西以外,还有娃娃、积木、球——到处都是玩具,显示这个家里有活泼的六岁女孩和四岁男孩。
和昌觉得,这是熏子为两个孩子打造的房间。她每天应该有很长时间都在这个房间,她一定绞尽脑汁,千方百计不让两个孩子因为父亲的离开而产生失落感。
和昌听到“咔嗒”的声音,转头一看,发现熏子站在门口。她已经换上了T恤和长裙,头发凌乱,哭肿的双眼让人看了有些心疼。才短短几个小时,她似乎变瘦了。
“我也来喝一点儿。”熏子看着桌上的酒瓶,无力地说道。
“嗯,好啊。”
熏子走进客厅。虽然听到动静,但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不一会儿,她端着放了细长形的杯子、装了矿泉水的宝特瓶和冰桶的托盘走回客厅。
她在与和昌隔了桌角的位置坐了下来,默默地开始调兑水酒。她的动作很生硬,因为她原本就很少喝酒。
喝了一口兑水酒后,熏子吐了一口气。
“好奇怪的感觉,女儿目前是那种状态,我们夫妻竟然在这里喝酒,而且是即将离婚,正在分居的夫妻。”
这番自虐的话让和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默默喝着威士忌。
短暂的沉默后,熏子打破了沉默。
“难以置信,”她小声嘀咕道,“难以相信瑞穗竟然会从这个世界消失……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
我也是。和昌原本打算这么说,但把话吞了下去。回想这一年和瑞穗见面的次数,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说这句话。
熏子握紧酒杯,再度发出了呜咽,泪水顺着脸颊,一滴又一滴地滴落在地上。她拿起旁边的面纸盒,擦了擦眼泪之后,也擦干了地上的水滴。
“我问你,”她说,“要怎么办?”
“你是说器官捐赠吗?”
“对啊,你不是为了讨论这件事才回家的吗?”
“是啊。”和昌注视着杯子。
熏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如果把器官移植到别人的身体上,就代表瑞穗的一部分还留在这个世上吗?”
“这取决于从哪个角度思考,更何况即使心脏或肾脏留下来,也无法保留她的灵魂,反而应该思考能不能认为对需要移植器官的人有帮助,让她的死更有意义。”
熏子把手放在额头上。
“说实话,我觉得能不能救陌生人一命,根本无所谓。虽然这种想法可能很自私。”
“我也一样,目前根本无法思考别人的事,而且听说我们也不会知道移植的对象。”
“是这样吗?”熏子意外地瞪大了眼睛。
“我记得是这样,所以,即使我们同意器官捐赠,也不知道那些器官去了哪里,最多只会告诉我们移植手术是否成功。”
“嗯。”熏子从鼻子发出这个声音后,陷入了沉思。
又是一阵沉默。
当和昌喝完第二杯威士忌时,熏子小声地开了口:“但是,至少可以认为,可能在这个世界上。”
“……什么意思?”
“也许可以认为,移植了她的心脏的人,或是她的肾脏的人,今天也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活得好好的。你觉得呢?”
“不知道,也许是这样吧。应该说,”和昌微微偏着头,“假设要捐赠瑞穗的器官,如果不这么想,就无法做出这样的决定吧。”
“是啊。”熏子小声嘀咕后,把冰桶里的冰块加在酒杯中,摇了摇头,“我没办法,现在还无法相信瑞穗死了这件事,却要决定这件事,未免太残酷了。”
和昌也有同感,而且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为什么自己和熏子要接受这样的考验?
他突然想起进藤的话——“而且应该也必须和其他人讨论后才能做决定”。
“要不要和大家讨论一下?”和昌问。
“大家是?”
“我们的父母,还有你妹妹。”
“哦。”熏子一脸疲惫地点了点头,“是啊。”
“这么晚了,无法请他们来家里讨论,要不要分别打电话,听听他们的意见?”
“好啊……”熏子露出空洞的眼神看着和昌,“但要怎么开口?”
“这……”和昌舔了舔嘴唇,“就只能实话实说啊,你父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先告诉他们,目前已经无法起死回生,然后再和他们讨论器官捐赠的事。”
“不知道能不能说清楚脑死的问题。”
“如果你说不清楚,可以由我来解释。”
“嗯,我先试试看。你要用家里的电话吗?”
“不,我用手机,你用家里的电话就好。”
“嗯,”熏子回答后站了起来,“我去卧室打电话。”
“好。”
熏子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门口,但在走出客厅之前,转过头问:“你会恨我妈和美晴吗?会怪罪她们没有好好照顾瑞穗吗?”
熏子在问游泳池的事。
和昌摇了摇头:“我很了解她们,她们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所以我认为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老实说,我内心很想对她们发怒。”
和昌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表示同意,但随即再度表现出否定的态度:“即使当时是你我在场,我猜想应该也是相同的结果。”
熏子缓缓眨了眨眼睛,说了声:“谢谢。”走出了客厅。
和昌把刚才脱在一旁的上衣拿了过来,从内侧口袋里拿出手机。他打开电源,检查了电子邮件,发现又有几个新的邮件,但看起来都不是紧急的事。
他从通信簿中找出多津朗的号码,在拨电话之前,想了一下该如何开口。和昌的亲生父亲与熏子的父母不同,并不知道孙女发生了什么事。在医院的家属休息室时,他好几次想要打电话通知多津朗,但最后还是决定等有结果后再打,所以迟迟未通知多津朗。
和昌的母亲在十年前因为罹患食道癌离开了人世。她临死之前,都在为独生子迟迟不结婚感到遗憾,但和昌现在觉得这样反而比较好。因为母亲生前有点儿神经质,如果她还活着,一定无法接受溺爱的孙女突然死亡的事实,不是伤心过度,整天躺在床上,就是情绪失控地指责千鹤子和美晴。
和昌在脑海中整理了要说的话之后,拨打了电话。虽然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七十五岁高龄的多津朗是个夜猫子,所以八成还没有上床睡觉。和昌结婚离家后不久,多津朗就卖了原本居住的透天厝,目前独自住在超高大厦公寓内。因为请了家事服务公司的人上门服务,所以生活并没有任何不自由。
铃声响了几次之后,电话接通了。
“喂?”电话中传来父亲低沉的声音。
“是我,和昌。现在方便吗?”
“嗯,怎么了?”
和昌吞了口水之后开了口:“瑞穗今天发生了意外,她溺水,被救护车送去了医院。”他一口气说完这句话。
电话中传来倒吸一口气的声音。“嗯,然后呢?”声音中已经没有刚才的从容。
“目前意识还没有清醒,医生认为不可能起死回生了。”
电话中传来“呃”的呻吟。多津朗没有说话,不知道是否在调整呼吸。
“喂?”和昌叫了一声。
多津朗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之后问:“目前的情况怎么样?”他的声音变得有点儿尖锐。
和昌告诉他,目前正在加护病房救治,但只是采取延命措施而已,没有康复的可能,应该是脑死状态。
“怎么会?!”多津朗费力地挤出声音,“瑞穗怎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他的声音中充满悲伤和愤怒。
“因为她碰到排水孔的网,手指被卡住了。至于真正原因,接下来会调查,只是目前并不是调查这些事的时候,必须先考虑下一步的事,所以我才打电话给你。”
“下一步的事?什么事?”
“器官捐赠的事。”
“啊?”
多津朗搞不清楚状况,和昌开始告诉他是否有意愿提供器官捐赠和脑死判定的事,说到一半时,多津朗打断了他。
“你先等一下,在瑞穗的生死关头,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果然是这样。听到父亲的话,和昌这么想道。这才是正常人的感觉。在还无法接受心爱的人死亡的事实之际,根本不可能讨论器官捐赠的事。
“不是这样,生死关头已经过了。瑞穗已经死了,所以要讨论下一步的事。”
“死了……但这不是要等判定之后才知道吗?”
“虽然是这样,但医生认为,瑞穗八成应该已经脑死了。”
和昌开始说明日本的法律,在说明的同时,想到熏子应该也解释得很辛苦。因为就连自认已经了解内容的和昌,也有点儿说不太清楚。
在他发挥耐心说明后,多津朗终于了解了状况。
“是哦,虽然还有心跳,但瑞穗已经死了,已经不在人世了,对吗?”多津朗说话的语气好像在告诉自己。
“对。”和昌回答。
“唉唉唉,”多津朗发出叹息声,“怎么会这样?她还这么小,人生才刚开始啊,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如果可以,真希望可以代替她,我可以用自己的命和她交换。”
多津朗的这句话是发自肺腑的。从瑞穗出生后不久,多津朗把长孙女抱在怀里时,就经常说,为了这个孩子,他随时可以去死。
“所以,你有什么看法?”父亲终于停下来时,和昌问道。
“……你是说器官捐赠的事吗?”
“嗯,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多津朗在电话的那一头发出呻吟。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既然目前等于死了,至少让她的器官对别人有帮助,也算是对她的悼念,但同时又希望能够守护她到最后一刻。”
“是啊。虽然明知道同意器官捐赠是理性的判断,但心情上还是有些难以割舍。”
“如果是捐赠自己的器官,回答起来就比较简单。我会回答说,放心拿去用吧。话说回来,谁都不会想要我这种老头子的器官。”
“自己的器官……吗?”
和昌突然想到,如果能够确认瑞穗自己的想法,不知道该有多好。虽然这是不可能的事。
“和昌,”多津朗在电话中叫了一声,“这件事交给你们自己决定,无论你们做出怎样的决定,我都不会有意见。因为我觉得只有父母有权决定这件事。你觉得这样好吗?”
和昌深呼吸后回答说:“好。”他在打电话之前,就隐约猜到父亲可能会这么说。
“我想见见瑞穗,明天怎么样?应该还可以见到吧?”
“对,明天应该没问题。”
“那我去探视她。不,可能已经不能用探视这两个字了……总之,我会去医院,医院在哪里?”
和昌告诉他医院的名字和地点。
“你们明天的行程决定之后,用电子邮件传给我。还有,你要好好扶持熏子。”多津朗说完,挂上了电话。他并不知道儿子和媳妇即将离婚,他以为和昌租的房子只是第二个落脚处。
和昌放下手机,拿起了酒杯,喝了一口,发现变淡了。他拿过酒瓶,在杯子里加了酒。
他回想着和多津朗的对话,一直想着多津朗刚才说“如果是捐赠自己的器官”这句话。
他再度拿起手机,用几个关键词开始搜寻有关脑死和器官捐赠的信息。
他立刻搜寻到各种相关的文章,从中挑选了几篇有内容的文章看了起来,终于了解自己这么烦恼的原因。
器官移植法的修正,正是自己的烦恼根源。以前只要病患本身表明愿意提供器官捐赠,就可以认为脑死等于死亡。但修正之后,变成当事人的意愿如果不明确,只要家属同意即可,而且也适用于像瑞穗这样对器官移植一无所知,当然也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的幼童。在修正之后,也消除了器官捐赠的年龄限制。
虽然对脑死有不同的意见,但只要当事人同意捐赠器官,家属也比较能够接受,可以认为是尊重病人的遗志。然而,如果当事人并未做出决定,竟然变成需要由家属决定。
和昌越想越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把手机丢在一旁,站了起来。
他走出客厅,沿着走廊来到楼梯前,停下脚步,竖起了耳朵。二楼没有哭声,也没有说话的声音。
他迟疑地走上楼梯,走向走廊深处的卧室,敲了敲门,但没有听到回答。
熏子该不会自杀了吧?不祥的预感急速膨胀,和昌打开了门。房间内一片漆黑,他按了墙上的开关。
但是,熏子不在室内。加大型双人床上放了三个枕头,可见他们母子三人平时都睡在一起。和昌想着和目前状况毫无关系的事。
熏子不在这里,会在哪里呢?和昌想了一下,沿着走廊往回走,那里有两扇门,他打开其中一扇,房间内亮了灯。
那是差不多十三平方米大的西式房间,熏子背对着门口坐着,手上紧紧抱着一个很大的泰迪熊。那是瑞穗三岁生日时,熏子的父母送的礼物。
“最近啊,”熏子用没有起伏的声音说,“她经常一个人在这个房间玩耍,还说妈妈不可以进来。”
“……这样啊。”
和昌巡视室内,房间内没有任何家具,但墙边并排放了两个纸箱,可以看到里面放着娃娃和玩具乐器,还有积木。纸箱旁还放了几本绘本。
“原本打算等瑞穗上小学后,这里作为她的书房。”
和昌点了点头,走到窗边。站在窗前可以看到庭院。当初建造这栋房子时,曾经想象自己站在庭院内,孩子在窗前向自己挥手。
“你已经打电话给你父母了,对吗?”
“嗯。”熏子说,“他们都哭了,因为我一直没打电话,所以他们猜想应该没希望了。我妈连续对我说了好几次对不起,还说想以死谢罪。”
想到岳母的心情,和昌也感到难过不已。
“是哦……他们对器官捐赠的事有什么看法?”
熏子抬起原本埋在毛绒娃娃中的脸。
“他们说,交给我们决定,因为他们无法做决定。”
和昌靠在墙上,身体滑了下去,直接盘腿坐在地上。“他们也这么说吗?”
“你爸爸也这么说?”
“对,我爸说,他认为只有父母能够决定这件事。”
“果然是这样啊。”熏子把手上的泰迪熊靠在纸箱上,“真希望她可以出现在我梦里。”
“梦?”
“是啊,希望她出现在我梦里,然后告诉我她想怎么做。是希望就这样静静地离开,还是希望至少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可以留在这个世界。这样的话,我就会按她的意思去做,我们应该就没有遗憾了。”说完,她缓缓摇了摇头,“但这是不可能的事,今晚不可能睡得着。”
“我和我爸谈了之后,也有相同的想法,很希望有方法可以了解瑞穗自己的想法。于是我在思考,如果她长大以后,能够思考这个问题时,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熏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泰迪熊:“瑞穗长大之后……吗?”
“你认为呢?”
和昌预料熏子会回答“即使你问我,我也不知道”,但熏子微微偏着头,没有说话。
“之前在公园的时候,”不一会儿,她开了口,“她发现了幸运草,四片叶子的幸运草,是她自己发现的。她对我说,妈妈,只有这个有四片叶子。于是我对她说,哇,太厉害了,发现幸运草的人可以得到幸福,那就带回家吧。结果你知道她说什么?”熏子问话的同时,把头转向和昌。
“不知道。”和昌摇了摇头。
“她说,她很幸福,所以不需要了,要把幸运草留给别人,然后就留在那里,她说希望她不认识的那个人,能够得到幸福。”
有什么东西从内心深处涌现,立刻进入了泪腺,和昌的视野模糊了。
“她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孩子。”他的声音哽咽。
“是啊,是非常善良的孩子。”
“你教得很好。”和昌用指尖擦着泪水,“谢谢你。”
6
熏子拿给和昌看了瑞穗的照片。一直到黎明时分,和昌回到了青山的公寓。因为他想要换衣服,而且用家里的电脑处理工作等各项事情比较方便。
虽然他整晚没有合眼,却完全没有睡意,只是感到脑袋昏昏沉沉的,敲打键盘的手指动作也很迟钝。
完成了所有工作后一看时间,已经快上午九点了。他和熏子约定上午十点在医院见面,也用电子邮件通知了多津朗。听熏子说,她的父母也想去看瑞穗。
他伸手拿起手机,拨打电话给神崎真纪子。他记得自己好像从来不曾在星期天上午打电话给她,不知道电话是否能够顺利接通。
但是,电话铃声很快就断了,电话中传来快活的声音。
“早安,我是神崎。”
“早安,不好意思,假日打扰你。”
“没关系,请问有什么指示吗?”她用秘书特有的语气问道。
“嗯,不瞒你说——”
他发现自己产生了不同于向多津朗说明情况时的紧张,可能是身为经营者的矜持,不愿意下属发现自己内心的脆弱。
“我女儿发生了意外,目前情况很危急。”
“啊?瑞穗吗?”神崎真纪子的声音紧张起来。
之前在某次宴会时,她曾经见过瑞穗。
“她在游泳池中溺水,虽然目前在医院治疗,但失去了意识。听医生说,似乎很难救活。”他努力用淡然的语气说话。
“怎么会这样?”神崎真纪子说完这句话,就说不下去了。即使是能干的秘书,遇到这种情况时,也一时想不到该说什么。
“所以明天之后的行程需要调整一下,能够取消或是更改的行程,由你判断后做处理。”
她停顿了一下后回答说:“我知道了。明天只有公司内部会议,所以应该没问题。如果遇到需要您裁示或是决定的问题,会尽可能延后。当遇到紧急状况时,可以联络您吗?”虽然她口齿利落,但声音微微发抖。和昌眼前浮现出神崎真纪子心慌意乱,操作着爱用的平板电脑的身影。
“没问题,我尽可能不关机。如果遇到需要关机的状况,我会事先通知你。”
“知道了,但问题在于后天之后的行程该怎么办?基本上会尽可能取消,但星期三有新产品发表会。”
没错。这次的产品是多年努力的成果,他对此充满自信。不久之前,在接受商业杂志的采访时,他还充满雄心壮志地说,播磨科技将会因为这项产品更上一层楼。
说到底,自己是工作狂。和昌暗自想道。埋头工作更适合自己的个性,也许想要建立幸福温馨的家庭生活本身就是错误的决定。
“董事长?”神崎真纪子在电话中叫着他。
“啊……对不起,我出神了。我会尽可能出席产品发表会,所以请你往这个方向安排。”
“知道了,我会分别安排您出席和缺席的两个方案。万一您缺席时,可以请副董事长代理吗?”
“没问题。啊,对了——”和昌拿着手机的手忍不住用力,“希望你暂时不要告诉其他人详细的情况。如果有人问起……就说家人发生了不幸——就这么回答。”
“遵命。”
“拜托了,不好意思,星期天还打扰你。”
“请您别介意。而且,那个……”她似乎在调整呼吸,“真的已经束手无策了吗?连发生奇迹的一线希望也没有吗?”
和昌咬紧牙关,如果稍不留神,可能就会向她诉苦。
“因为已经没有脑波了。”
神崎真纪子没有回答。她可能无法回答。
“你对BMI多少有点儿了解,所以应该知道这代表的意义。”
“……是。”
“那就这样,其他事就拜托你了。”
“好的。董事长,请您保重,也请夫人多保重。”
“谢谢。”
挂上电话后,从窗帘缝隙照进来的强烈阳光让他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奇迹吗?
在和熏子谈话时,这个字眼曾经出现过多少次?只要奇迹能够发生,自己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即使自己怎么样都没关系。然而,这句话每说一次,就更加空虚。因为不会发生,所以才称为奇迹。
他冲了澡,换了衣服。虽然不觉得饿,但在出门之前,他还是吞了一袋冰箱里的果冻状营养辅助食品。因为他知道这一天将会很漫长。
来到医院后,发现熏子已经到了。她的父母、生人,还有美晴和若叶也都来了。千鹤子和美晴双眼都哭肿了,岳父茂彦双手放在腿上,对着和昌深深鞠躬。
“真的很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道歉,我老婆做错事,就是我的错。不管是要杀要剐,都随便你。”他呻吟着,费力地挤出这番话。
“请你不要这样,我知道妈妈她们并没有错。”
“但是……”茂彦皱着眉头,痛苦地摇了好几次头。
和昌站在千鹤子和美晴的面前说:“我想,接下来可能会调查意外的原因,但请你们千万不要责怪自己。”
千鹤子用力闭着的双眼挤出了泪水,美晴用双手捂着脸。
不一会儿,多津朗也到了。他穿着茶色西装,还系了领带。多津朗向熏子打招呼后,和茂彦他们一起为失去孙女唉声叹气。
护理师来叫和昌他们,进藤似乎暂时忙完了。
他和熏子两个人来到昨天的房间,进藤已经等在那里。
“先向两位说明目前的情况。”和昌他们坐下后,医生开了口,然后指着电脑屏幕说,“请先看这个屏幕。”
屏幕上显示了瑞穗的头部,整体偏蓝色,但有些地方有少许黄色和红色。
“目前显示的是大脑活动的情况。蓝色部分代表没有活动,黄色的部分和带有一小块红色的部分有少许活动,但没有活动的部分占了这么大的比例,通常认为大脑失去功能的可能性相当高。”
和昌默默点了点头,熏子也没有再度悲叹。因为他们从昨天开始一直告诉自己,不可能发生奇迹。
“你们讨论过了吗?”进藤问道。
“是。”和昌回答,“但在回答之前,我想先确认几件事。”
“什么事?”
“首先是关于脑死判断的相关检查,如果并没有脑死,会造成痛苦吗?”
进藤用力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好像在说,经常有人问这个问题。
“因为大脑已经没有活动,所以没有意识,也不会感到痛苦,但是,大脑以外的部分可能会产生反应。一旦发生这种情况,就会立刻终止检查,因为这代表并没有脑死,会继续进行治疗。”
“我看到网络上说,脑死判定检查会对病患造成很大的负担。”
“你是说无呼吸测试。没错,因为会将人工呼吸器移开一定的时间,确认病人没有自主呼吸。因为无法进行自主呼吸,所以无法吸入氧气,的确会对身体造成很大的负担,所以,这项测试会安排在最后进行。”
“会不会因此造成症状进一步恶化呢?”
“也有这种可能。如果发现可能有负面影响时,就会中断测试,判定脑死。这一连串的测试会进行两次,第二次确认脑死时,就是死亡时间。”
进藤的说明很理性,也很容易理解。和昌了解之后,小声嘀咕说:“是这样啊。”
“希望两位了解,脑死判定并不是为病人所做的检查,只是器官移植的步骤之一,所以也有很多人觉得无法接受,因此拒绝。”
和昌也觉得有道理。昨天晚上和熏子讨论时,在网络上查了脑死判定的方法等各种信息。虽然无法搞懂每项测试的细节,但两个人都对拿掉人工呼吸器进行测试的项目感到不安。因为觉得这完全是“置人于死地”的行为。
脑死判定并不是为病人所做的测试——听了进藤的这句话,他了解了测试的意义。
“还有其他问题吗?”
和昌与熏子互望了一眼后,看着医生说:“如果我们同意捐赠器官,会移植到谁身上呢?”
进藤听了这个问题,立刻挺直了身体。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据我所了解的常识,全国有约三十万病人需要洗肾,大部分病人都希望可以换肾;全国也随时有数十名等待心脏移植手术的儿童,我无法得知令千金的器官将会如何处理。如果两位想要了解更详细的情况,我可以联络移植协调员。在听取移植协调员的说明之后,也可以拒绝捐赠。请问两位有需要吗?”
和昌再度看着熏子,确认她轻轻点头后,对进藤说:“那就麻烦你了。”
“我了解了,那请两位稍候片刻。”进藤说完,走出了房间。
室内只剩下和昌与熏子后,熏子从皮包里拿出手帕,按着眼角后小声地说:“那件事不问也没关系吗?”
“哪件事?”
“我们昨天晚上不是曾经聊到吗?手术的时候……手术摘取器官时,不知道瑞穗会不会觉得痛。”
“哦。”和昌轻轻应了一声,“听他刚才所说,大脑已经无法发挥功能,所以也不会觉得痛。”
“但是,网络上不是写,外国有时候会在手术时注射麻醉吗?因为要摘取器官前,用手术刀割开皮肤时,有病患血压会上升,还有人会挣扎,所以这种时候就会使用麻醉。”
“真的有这种事吗?网络上的消息有时候真假难辨。”
“万一是真的呢?如果她会痛,不是太可怜了吗?”
“太可怜……”
既然已经脑死,根本不需要担心疼痛的问题。虽然和昌这么想,但还是没有说出口,因为熏子应该也发现自己说的话很奇怪。
“那等一下问协调员。”和昌这么回答。
门打开了,进藤走了进来。
“我已经联络了移植协调员,他差不多一个小时后会到。”
和昌看了看手表,刚好上午十一点。
“我父母也来了,他们想见瑞穗最后一面。”
“当然没问题。”进藤说完,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下定决心似的看着和昌他们,“我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我想请教两位愿意考虑器官捐赠的理由。当然,如果两位不愿回答,我不会再过问。”
和昌点了点头,问熏子:“可以说吗?”
“嗯。”她眨了眨眼睛。
和昌将视线移回进藤身上。
“我们开始思考,瑞穗自己会希望怎么做,于是,我太太告诉我一件事。”
和昌把四叶幸运草的事告诉了进藤。
“听了这件事后,我觉得如果可以问瑞穗的意见,她应该会说,愿意用自己残余的生命,帮助正陷入痛苦的陌生人——我们认为她会这么说。”
进藤用力吸了一口气,然后吐了一大口气。他看着和昌与熏子后,向他们鞠了一躬说:“我会铭记在心。”
和昌看到进藤的举动,觉得虽然这样的结果很不幸,但很庆幸遇到这位主治医生。
他们去家属休息室叫了多津朗和其他人,大家一起去见瑞穗。
瑞穗和昨天一样,全身插满各种管子,躺在加护病房的病床上。虽然已经了解了她目前的状况,但看到她安详的睡脸,难以想象她的灵魂已经不在了。
千鹤子和美晴开始啜泣,茂彦和多津朗虽然没有落泪,但懊恼地咬着嘴唇。若叶抱着她的母亲,还不太了解眼前状况的生人茫然地看着大人们。
大家开始轮流抚摩瑞穗的身体。虽然目前尚未确定脑死,但眼前的仪式完全像是告别式。茂彦和千鹤子最先抚摩了瑞穗,接着是多津朗,然后是美晴和若叶。大家摸着瑞穗的脸和手,对她说着话。加护病房内一片哀伤。
最后轮到和昌他们。和昌与熏子、生人一起走向病床。
和昌注视着瑞穗双眼紧闭的脸庞,脑海中浮现许多的回忆。他发现虽然这一年很少见面,但内心的相簿内留下了无数的场景。就连很不顾家的自己都有这么多的回忆,和瑞穗朝夕相处的熏子不知道会多难过。光是想象熏子的悲伤,和昌就感到晕眩。
熏子亲吻着瑞穗的脸颊,然后小声地说:“再见,希望你在天堂很幸福……”说到这里,她就因为哽咽而说不下去了。
和昌拿起瑞穗的左手,放在自己的手掌上。瑞穗的手又小,又轻,又柔软,而且很温暖,可以感受到血液正在她的身体内循环。
熏子也把手放了上来。他们两人把女儿的手夹在掌心。
生人踮起脚,看着姐姐的脸。他应该以为姐姐只是睡着了。
“姐姐。”生人小声地叫了一声。
就在这时,和昌觉得瑞穗的手在自己手掌上轻轻抽动了一下,但只是很轻微的感觉,难以确定真的是她的手动了。而且,他的手上并不是只有瑞穗的手而已,熏子的手放在瑞穗的手上方,也许是熏子的手动了,传递到和昌的手上。
和昌看着熏子,熏子也一脸惊讶的表情注视着他。
刚才是怎么回事?——熏子的表情似乎在这么问。我感觉到瑞穗的手动了一下,是你动了吗?瑞穗的手不可能会动,一定是你动了,对不对?
刚才的是错觉。和昌告诉自己。因为生人突然叫了一声,所以自己的感觉有点儿错乱,也可能是自己在无意识中动了一下。
瑞穗已经死了,尸体不可能动弹。
“生人,”和昌叫着儿子,“你握住姐姐的手。”
年幼的儿子走了过来,和昌拿起他的右手,让他握住瑞穗的手。
“对姐姐说‘再见’。”
“……再见。”
和昌将视线从生人移到熏子身上,熏子仍然注视着和昌,眼中充满了问号。
这时,门打开了,进藤走了进来。
“移植协调员到了。”
一个长相温厚的男人跟着进藤走了进来,虽然头发花白,但并没有苍老的感觉。
那个男人走向和昌他们,从怀里拿出名片。
“我姓岩村,这次的意外真让人遗憾,听说两位愿意考虑提供器官捐赠,所以我来拜访两位,有任何不了解的情况,都可以问我。”
和昌伸出右手,想要接过岩村递过来的名片,熏子的手突然从旁边伸了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腕。
怎么了?他想要问妻子,看到妻子的脸,立刻感到一惊。她张大的双眼中满是血丝,但绝对不是因为刚才哭过。
“女儿,”熏子说,“她还活着,她还没死。”
“熏子……”
她的脸转向和昌。
“你也知道,对不对?瑞穗还活着,她真的还活着。”
他们相互凝视。她的眼中发出的光芒,充满了希望和他有共鸣的期待。他们夫妻之间,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如此真挚相对了?
和昌无法忽略妻子如此强烈的期待,只有丈夫能够响应妻子的期待。
和昌看着那个姓岩村的协调员说:“很抱歉,请回吧,我们拒绝提供器官捐赠。”
岩村露出困惑的表情,但并没有持续太久。他点了点头,似乎能够理解,然后转头看向进藤。进藤也轻轻点了点头。
岩村一言不发地走出加护病房。进藤目送他离开后,看着和昌他们说:“我们继续进行治疗。”
“拜托了。”和昌向他鞠躬。
生人不停地叫着:“姐姐,姐姐……”
如果瑞穗回答,就真的是奇迹了,可惜并没有发生。
7
来到幼儿园,大门刚好敞开着,已经有许多家长来接孩子。因为有几个熟识的妈妈,熏子向她们打了招呼。大家都已经知道熏子的女儿发生的事,说话时也很小心谨慎,她们似乎觉得要避免在熏子面前说女儿、女孩,或是姐姐之类的字眼。
虽然熏子并不在意,但并没有特地说出口。因为说了,大家反而尴尬。
女园长站在大门旁,正在目送小朋友回家。熏子向园长鞠了一躬打招呼,看向幼儿园内,走出教室的小朋友正在争先恐后地换鞋子。
生人也走出了教室。他在换鞋子之前看向前方,发现了熏子,露出了笑容。他花了一点儿时间穿上鞋子后跑了过来。
“要去姐姐那里吗?”
“对啊。”
熏子牵着生人的手,再度向园长打招呼后,走出了大门。
回家之后,做完准备工作,坐上停在车棚内的休旅车出发了。她让生人坐在后车座的儿童座椅上。
车子开了一会儿,才发现空调的温度设定得太低了。阳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弱了,空气中也有了秋天的味道,再过一阵子,该为生人换长袖衣服了。
他们在下午两点之前到了医院,把车子停在停车场后,牵着生人的手从大门走进了医院。
他们直直走向电梯间,搭电梯来到三楼。向护理站内的护理师打过招呼后,沿着走廊往前走。瑞穗住在倒数第二个单人病房。
打开病房门,看到瑞穗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虽然每次看到她身上插满管子的样子都很心痛,所幸她的表情很安详,似乎并不感到痛苦。
“午安。”熏子向瑞穗打招呼,然后用指尖按着瑞穗的脸颊,小声地问,“今天想不想醒来呢?”这是她每天都问的话。
生人走到枕边叫着:“姐姐,午安。”
起初生人还经常问:“为什么姐姐还在睡觉?”最近他似乎用他的方式察觉到某些事,已经不再问了。熏子在暗自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感到难过。
熏子从带来的东西中拿出纸袋,里面是新的睡衣,上面印着瑞穗以前喜欢的卡通角色的图案。
“对不起,妈妈帮你换一下衣服。”熏子对瑞穗说完后,开始脱下她身上的睡衣。因为她身上插了很多管子,所以起初觉得手忙脚乱,现在已经习惯了。
熏子顺便检查了纸尿裤,发现瑞穗既排了便,也排了尿。虽然是软便,但颜色并不差。
为瑞穗擦干净下半身后,穿上了新的纸尿裤。瑞穗算是一个文静的孩子,但或许是因为卡通图案,看起来像是一个活泼的女孩累坏了睡着了。
熏子为她重新盖好被子时,护理师武藤小姐走了进来。抽痰的时间到了。
“哎哟,瑞穗,妈妈为你换了一件可爱的睡衣。”武藤小姐最先对瑞穗说话,然后才面带微笑地对熏子说,“穿在她身上很好看。”
“我想偶尔换一下不同的感觉。”
熏子说,她也顺便换了纸尿裤。
“这一阵子情况都很不错,”武藤小姐在抽痰时说,“脉搏很稳定,SpO 2 值也很不错。”
SpO 2 是动脉血氧浓度的数值,可以了解血液内的氧气和血红素的结合是否正常。只要使用脉冲式血氧浓度器,即使不需要抽血,也可以随时监测。
熏子注视着护理师正在抽痰的动作。因为她认为和换纸尿裤一样,自己也早晚要接手抽痰的工作,还要学习注射营养剂、翻身等很多事。
悲剧发生至今已经一个多月,虽然瑞穗曾经多次陷入危险的状态,幸好每次都渡过了难关,如今已经进入稳定状态。几天前,瑞穗转到这间个人病房。
熏子的下一个目标是把瑞穗带回广尾的家中。不是回家小住几天而已,她希望能够在家自行照顾瑞穗。正因为如此,她必须学会像护理师一样照护瑞穗。
武藤小姐完成一连串的工作后,走出了病房。熏子把椅子放在床边,看着瑞穗的脸,坐了下来。
“小生,今天在幼儿园玩了什么?”熏子问趴在地上玩迷你车的生人。
“嗯,玩了攀爬架。”
“玩了攀爬架吗?好玩吗?”
“嗯,我爬到了最上面。”生人高高举起了双手。
“是吗?真是太好了,你好厉害。瑞穗,你听到了吗?生人可以爬到攀爬架的最上面了。”
熏子在病房时,都会在和生人聊天的同时,对瑞穗说话。虽然默默看着沉睡的女儿也绝对不会无聊,但不能忽略年幼的儿子。
熏子并不后悔那一天拒绝器官捐赠。想到在一个多月后的今天,仍然能够像这样和瑞穗在一起,就很想称赞自己当初的决定。
进藤医生并没有询问他们改变心意的原因,他是脑神经外科的医生,并没有参与瑞穗的延命措施,但有几次刚好遇到,熏子主动向他报告近况。
她告诉进藤医生,她与和昌一起夹着瑞穗的手时,感觉到她的手动了,而且刚好和生人叫沉睡的姐姐的时机一致。
熏子认为,瑞穗对弟弟的声音产生了反应。或许在医学上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但既然自己感觉到这样,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原来是这样。”进藤听了之后,用平静的声音回答,看起来并没有很惊讶,“原来上次发生了这样的事。”
“这是我们作为父母的错觉吗?”熏子问。
进藤摇了摇头:“目前还无法了解人类身体所有的一切,即使大脑无法发挥功能,身体也可能因为脊髓反射而活动。请问你有没有听过拉撒路现象?”
熏子从来没有听过,所以就如实回答。
“我上次曾经说过,脑死判定进行最后一项测试时,会移开人工呼吸器。世界上曾经有报告显示,在进行这项测试时,有病患的手臂动了。目前并不了解详细的原因。拉撒路是《圣经·新约》中的人物,因为生病死亡,但后来基督耶稣让他复活了。”
“太令人惊讶了。那些会动的病人真的脑死了吗?”熏子问道。进藤回答说,都是被判定为脑死的病人。
“一旦亲眼看到拉撒路现象,家属很难认为病患已经死了,所以有医生认为,最好不要让家属看到最后一项测试项目。”
进藤说,人体还有很多尚不了解的部分,即使瑞穗的手动了,也并不是什么奇妙的事。
“尤其是幼童,经常会出现一些在成年人身上难以想象的现象。但是……”进藤又补充说,“我不认为令千金是听到弟弟叫她产生了反应,我至今仍然无意改变认为令千金的大脑功能已经停止的见解。”
纯属偶然——这就是医生的言下之意。
熏子没有反驳,因为她认为医生无法理解也没关系。
她在调查之后发现,光是日本,就有好几名长期脑死状态的儿童,他们的父母几乎都认为自己和孩子之间有某种精神上的维系,而且这种维系并非单向,病童也向他们发出了信息,只是这种信息很微弱。
当她告诉进藤这件事时,进藤回答说,他知道。
“对于这些情况,我不会说都是家属的心理作用,因为每个病童的症状各不相同,而且长期脑死的定义也很模糊。既然家属并没有同意器官捐赠,就代表并没有进行脑死判定。可能和这次令千金的病例一样,只是从各种数据判断是脑死,也许其中有特殊的病例。”
但是,令千金应该不属于这种情况——虽然进藤并没有明说,但他冷静的眼神似乎在这么说。
“是否曾经有病例比最初的状态稍有改善?全世界都没有任何先例吗?”这是熏子最后的问题。
“很遗憾,我并没有听说过有类似的例子。”进藤用沉重的语气回答后,注视着熏子的眼睛,“但我认为任何事都不能把话说死,虽然身为脑神经外科医生,已经对令千金的病情束手无策,但仍然会持续做测试。我希望你知道,这并不是为了证明当初我认为令千金的大脑已经无法发挥功能,不可能有所改善的判断无误,而是相反,我带着祈祷的心情,希望有征兆证明我当初判断错误。我也希望令千金身上能够出现奇迹。”
熏子默默点了点头,想起和昌那天说,很庆幸进藤医生是瑞穗的主治医师。熏子也有同感。
傍晚快六点时,美晴带着若叶来到医院。虽然她们并不是每天都来医院,但她们也经常来探视。她们一走进病房,若叶就探头看着瑞穗的脸,抚摩着她的头发说:“午安。”
熏子告诉美晴,瑞穗的身体状况稳定时,美晴也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什么时候可以带她回家?”妹妹问。
熏子偏着头说:“医生说,要继续观察一段时间才能决定,如果必要的照护超出我们这种外行人的能力,就没办法回家。”
“是这样啊……”
“而且听说还要做气切手术。”熏子摸着自己的喉咙。
“气切?”
“目前人工呼吸器的管子不是插在嘴里吗?但这样很容易不小心造成松脱,一旦松脱,只有医生能够重新插好。不光是因为技术困难,更因为没有行医资格的人不可以为病人插管,所以要把气管切开,把管子直接连在那里,这样嘴巴也比较轻松。”
“原来是这样。”美晴看着躺在床上的瑞穗,“嗯,但这样好吗?不是要把喉咙切开吗?总觉得有点儿可怜。”
“是啊。”熏子小声嘀咕。
之前看长期脑死病人的照片,发现都毫无例外地切开了气管。虽然考虑到照护问题,当然需要切开气管,但这似乎是很重大的一步,必须做好有所放弃的心理准备,如果能够避免,真希望可以避免。
熏子看向生人,若叶正在陪他玩。两个小孩子在玩迷你车和娃娃,用只有小孩子才懂的语言交谈、欢笑着。看到这一幕,很难不回想起瑞穗以前健康时的情景。虽然熏子内心深处一阵发热,但努力克制着泪水。
“姐姐,你时间没问题吗?”美晴问。
熏子拿出手机,确认了时间,傍晚六点十分。
“嗯,差不多该走了。美晴,真对不起。”
“完全没问题,难得好好放松一下。小生,跟妈妈说再见。”
生人一脸纳闷地看着熏子问:“妈妈要去哪里?”
“妈妈要和朋友见面,所以小生去美妈妈和若叶姐姐家等妈妈。”
美妈妈就是美晴,最初是瑞穗这么叫。
生人和美晴很亲,和若叶的感情也很好,请美晴代为照顾,熏子不会感到任何不安。她对美晴说,今天要和学生时代的朋友见面。
以前遇到这种情况时,都会把孩子带回娘家,她觉得现在也可以这么做,但父亲茂彦说,目前还不行。
“你妈说对带孩子没自信,想到只要稍不留神,生人就可能发生意外,就不敢去上厕所,也没办法做家事,光是想到要照顾生人,就已经开始紧张了。”
既然父亲这么说,她当然无法再将孩子送回娘家。想到千鹤子至今仍然这么自责,她不由得感到心痛。
“那妈妈先走了,明天会再来看你。”熏子向瑞穗打招呼后,对美晴说,“那就拜托了。”
“路上小心。”
熏子在生人、美晴和若叶的目送下,离开了病房。
离开医院后,她先把车子开回广尾家中,换了衣服,补了妆之后再度出门,拦了出租车,请司机前往银座。
她拿出手机,打开榎田博贵传来的信息。除了今天吃饭的店名和地点以外,还写着“想到相隔这么久,又可以见到你,既期待,又有点儿紧张”。
熏子把手机放回皮包,叹了一口气。
她向美晴说了谎。今晚并不是和学生时代的朋友见面。第六感敏锐的妹妹可能已经隐约察觉到了,她知道姐姐和姐夫处于即将离婚的状态,因为和昌搬离家中不久,熏子告诉了她实情。
“不要分居,干脆直接离婚啊。向他拿一大笔赡养费,并要求他付足够的育儿费。”美晴当时很焦急地说,“你一定可以很快就找到理想的对象。”
不需要妹妹提醒,熏子自己也认为离婚是唯一解决的方法。她向来知道自己的个性很容易记仇,也知道自己个性中有某些部分不够开朗。即使表面上假装原谅了和昌,但绝对不可能忘记他的背叛行为,想到这件事将会像永远都治不好的伤口般不断流出憎恨的脓汁,心情就不由得沮丧。
但是,她迟迟无法踏出离婚那一步。
即使有再多赡养费和育儿费,一个女人照顾两个孩子长大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熏子固然有翻译的专长,但无法保证稳定的收入。
同时,她也担心两个孩子。她目前只是用“爸爸工作很忙,所以没办法经常回家”来解释父亲突然不住家里这件事,偶尔见面时,也会扮演感情和睦的夫妻,但不可能永远装下去。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内心越来越烦躁,有时候半夜突然泪流满面。
差不多在这个时候,她遇到了榎田博贵。熏子去诊所开安眠药时,认识了这位医生。
“开药给你当然没问题,但如果可以消除根本的原因,当然是最理想的方法。你知道造成自己失眠的原因吗?”在第一次诊察时,榎田用温柔的语气问道。
熏子只告诉他,自己因为家庭问题烦恼。榎田并没有进一步追问,只问了一句:“你有办法自行解决这个问题吗?”
“不知道。”她回答说。榎田只是对她点了点头。
因为处方的安眠药和体质不合,熏子再度前往诊所。榎田开了另一种安眠药后问她:“上次之后,家庭问题解决了吗?有没有向好的方向发展?”
熏子只能摇头。在医生面前打肿脸充胖子并没有意义。
当时,榎田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露出平静的笑容说:“先设法让自己好好睡觉。”
榎田身上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而且富有魅力。熏子预感到他这个人临危不乱,无论用多么粗暴的态度对待他,他都会温柔地接受。于是,在第三次见面时,熏子告诉他,目前和丈夫分居,正打算离婚。
果然不出所料,榎田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只是露出严肃的眼神说:“那你辛苦了。”
然后又说:“很抱歉,我无法回答怎么做对你最好,因为这件事必须由你决定,唯一确定的是,持续烦恼这件事有它的意义,而且烦恼的方式也必定会改变。”
熏子听不懂“烦恼的方式”这句话的意思,于是向榎田请教。
“即使每天看似为相同的事烦恼,其实烦恼的本质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假设有一个男人被公司裁员,他开始烦恼,为什么自己会遇到这种事,但接下来就会烦恼要找什么工作。又比方说,有家长为小孩子功课不好,对孩子未来的出路感到烦恼,但这种烦恼很快就会变成孩子会不会学坏,会不会被奇怪的异性骗了这些新的烦恼。”
“你的意思是说,时间会解决所有的问题吗?”熏子问。
“这并不是唯一的正确答案,但应该也有人会用这种方式解释。”榎田用谨慎的语气回答。
每次见面,熏子都会向他倾诉烦恼。正如榎田所说,烦恼的内容逐渐发生了变化。她渐渐开始觉得,夫妻感情因为丈夫的外遇而破裂,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对于小孩子的事,也觉得顺其自然就好。令人惊讶的是,榎田向来不向她提供任何建议,只是默默静听她的倾诉。
熏子忍不住想,原来自己是想要向别人倾诉烦恼。这种想法有一半正确,但总觉得并不完全正确,总觉得如果对象不是榎田,情况可能会不一样。
分居半年后,熏子与和昌见面讨论了以后的事。她已经下定了决心,等瑞穗的入学考试告一段落就正式离婚。和昌也没有异议,只是一脸心灰意懒地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一旦做了决定,心情就轻松了。奇妙的是,即使不需要再吃安眠药,也可以安然入睡。她向榎田报告了这件事,榎田双眼发亮地说“真是太好了”,为她感到高兴。
“这代表你已经克服了心病。恭喜你,要来庆祝一下。”
于是他邀熏子,下次一起吃饭。
“我要声明,我并不是经常像这样邀约女病人。”
熏子猜想这也许是他第一次主动邀约病人,但女病人应该经常约他。榎田五官端正,具有包容力,最重要的是,他很擅长听人倾诉,对内心有烦恼的女人很有吸引力。
他们第一次约在赤坂的意大利餐厅吃午餐。在诊所以外的地方见面时,更强烈地感受到他全身散发的高雅气质,而且说话的方式也比之前轻松,所以增加了彼此的亲近感。
“下次希望有机会一起吃晚餐。”走出餐厅时,榎田说道。
“好啊。”熏子也微笑着回答。
没过多久,他们就完成了这个约定。之后,他们每个月会见一两次面。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上个月,在瑞穗发生意外的不久之前,榎田第一次邀约熏子,要不要去他家。
如果当时去了他家,不知道现在会怎么样——熏子看着出租车窗外的银座想着。
他们约在一家螃蟹料理店见面。餐厅在大厦的四楼,熏子在电梯内用力深呼吸,用右手轻轻拍了拍脸颊,确认自己的表情没有太紧张。
电梯门一打开,就看到了餐厅的入口。一个身穿和服的女人站在门口,面带微笑地向她打招呼:“欢迎光临。”
“用榎田的姓名预约了。”熏子说。
“感谢您的光临,”服务生鞠了一躬说,“您的朋友已经到了。”
跟着服务生走进包厢时,发现一身西装的榎田喝着日本茶等在包厢内。他放下茶杯,对熏子露出爽朗的笑容。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不,我也刚到。”
女服务生转身离开,当熏子坐下后不久,她送了小毛巾进来,问他们要点什么饮料。
“要喝什么?”榎田看着熏子。
“我都可以。”
“那就喝香槟,庆祝我们隔了这么久,终于又见面了。”
“嗯,”熏子露出笑容,收起下巴说,“好啊。”
服务生离开后,榎田再度注视着熏子问:“最近还好吗?”
“嗯,马马虎虎。”
“你女儿的身体好一点儿了吗?”
“是啊……”熏子用小毛巾擦着手,“已经完全好了,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
“不,你不必向我道歉。这样真是太好了,你今天晚上出门没问题吗?”
“没问题,我请妹妹帮忙照顾。”
“原来是这样,那就放心了。”榎田丝毫没有怀疑熏子的话。
熏子完全没有向他提起瑞穗发生意外的事,并不是没有这种心情,而是根本无暇向他说明情况。在意外发生的几天后,曾经收到他传来的电子邮件,熏子只回复说,因为女儿生病,这段时间暂时无法见面。榎田回复说:“既然这样,我就暂时不联络你了,请你好好照顾女儿,自己也要保重身体。不必回复这封邮件。”
三天前,熏子寄了电子邮件给榎田:“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吧?如果你有时间,很想和你聊一聊。”榎田很快回复,决定了今晚见面吃饭。
香槟送了上来。榎田点了餐后,拿起杯子干杯。喝着冒着无数小气泡的液体,熏子想起这是瑞穗发生意外那天之后,自己第一次喝酒。那天晚上,与和昌讨论器官捐赠的时候喝了酒。
“是感冒吗?”榎田问。
“啊?”
“我是问你女儿,因为听说她生病了。”
“哦……是啊,类似感冒,浑身无力,但现在已经完全好了。”熏子在说话时,感到内心产生了沉重的东西。那是悲伤,也是空虚。这种不舒服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想要皱眉,但她拼命忍住了,嘴角露出笑容。
“是吗?夏天的感冒如果拖久了很麻烦。”榎田说完,向前探出身体,看着熏子的脸,“那你呢?”
“我……吗?”
“我是问你的身体状况,刚才你走进来时,我觉得你好像变瘦了,对不对?”
熏子坐直了身体,微微偏着头说:“不知道,这一阵子都没有称体重,所以不太清楚,但听到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因为我很久没去健身房了,还担心会发胖。”
“所以你并没有生病?”
“没有,我没问题。”
“听到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榎田点了点头。
料理送了上来。第一道是使用蟹膏和蟹内脏做的开胃菜,菜单上写着之后还有生鱼片、毛蟹蟹盖蒸蟹肉和涮松叶蟹。
榎田像往常一样,提供了丰富的话题,也引导熏子表达想法。虽然谈话的内容丰富多样,但还是以家庭和育儿为中心。当榎田把熏子视为两个健康孩子的母亲而发问时,熏子就不得不说谎,空虚让心情更加沉重。
于是,熏子主动聊起了和家庭无关的话题。
“榎田医生,你最近有没有看什么电影?如果你喜欢的电影出了DVD,请你推荐给我。”
“电影吗?我想一想,是合家观赏的吗?”
“不,我一个人看的。”
榎田推荐了几部电影,并说明了这几部电影的卖点。虽然他说得很精彩,但熏子觉得走出这家餐厅时,自己应该会忘记一大半。因为她只是想让榎田说话。
料理接二连三送了上来。榎田点了冰酒,熏子慢慢喝着酒,吃着螃蟹料理。虽然每一道料理都美味可口,但她并没有心情品尝,只是机械式地送进嘴里。吃到一半就觉得吃饱了,最后送上来的寿司她几乎都没动。
“等一下为两位送上甜点。”听到女服务生这么说时,熏子内心感到厌烦。
“你吃得比平时少。”榎田说。
“嗯……是啊。不知道为什么,好像突然吃饱了。”
“希望不是不合你的胃口。”
“当然不是。”熏子摇着手,“很好吃,真的很好吃。”
榎田轻轻点了点头,握住了服务生刚送来的茶杯,但并没有拿起来喝。
“我在这里等你时,胡乱想了很多事。”他看着茶杯说了起来,“你这次传给我的电子邮件,到底隐藏了什么信息。如果只是想和我见面,当然没有任何问题,但我总觉得并不是这样而已。不瞒你说,其实我今晚想要跟你商量一件事,虽然之前好几次想要说,只是始终找不到契机。不,也许应该说,你始终没有给我机会。”
熏子握紧了放在腿上的双手:“你要商量什么事?”
“我在想,”榎田说到这里,舔了舔嘴唇,看着熏子说,“能不能让我见一见你的两个孩子?我想见一见瑞穗和生人。”
熏子被榎田严肃的表情震慑了,不得不移开了视线。
“但是,”榎田继续说道,“我刚才也说了,你始终没有给我机会。起初我以为只是我想太多了,但后来发现并不是这样。你彻底回避了孩子的问题,对不对?”
虽然榎田说话的语气很温柔,却像一把锐利的刀子,刺进了熏子的胸口。巨大的冲击让她一时说不出话。
“播磨太太。”榎田叫着她。熏子一动也不动。
榎田改口叫着:“熏子。”她忍不住抬起了头。
“即使不是今天也没关系,如果你有什么心事想要告诉我,请随时和我联络。只要你不嫌弃,我愿意当你的听众。虽然我可能什么忙也帮不上。”
榎田的声音打进熏子的心里,在下一刻迅速膨胀。这些温暖的话语反而让她感到痛苦。
悲伤的浪潮扑了过来,熏子完全无力抵抗。熏子刚才努力发挥克制力的心灵堤坝终于溃堤了。她注视着榎田,泪水流了下来,眼泪扑簌簌地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滴落在地上。
榎田瞪大了眼睛。熏子无从得知他内心有多惊讶,因为她根本无暇推测,甚至无暇擦拭眼泪。
“打扰了。”这时,包厢外传来声音,接着,纸拉门打开,女服务生出现在门口,手上端着放了两份甜点的托盘。
熏子的眼角捕捉到她刹那间倒吸了一口气,愣在那里。她应该发现了女客人的眼泪。
“甜点不用了,”榎田用平静的声音说道,“麻烦你帮我结账,尽可能快一点儿。”
“哦,好……”女服务生立刻关上了拉门,似乎觉得看到了不该看的画面。
“走吧。”榎田说,“要直接回家吗?还是想去别的地方坐一坐?我知道几家可以安静聊天的店。”
熏子的身体终于可以活动了。她调整了呼吸,从皮包里拿出手帕,按着眼角说:“不,我不想去店里。”
“是吗?那我帮你叫车,你要回广尾吧?”
“不,”熏子摇了摇头,“我想去你家……如果……方便的话。”
“去我家?”
“对、对不起,我知道自己的要求很厚脸皮,如果不行的话就算了。”熏子低着头说。
榎田想了一下后说:“好吧,那就这么办。不知道该说是幸好,还是我早有准备,我房间刚好整理过了。”
熏子知道榎田努力在开玩笑,却无法挤出笑容。
榎田住在东日本桥,两室一厅的房间,一个人住有点儿大。客厅和饭厅连在一起的房间超过三十平方米,正如他所说,房间整理得很干净,就连随意放在中央桌子上的杂志看起来也有时尚的感觉。
熏子在榎田的示意下,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要喝什么?我家有很多酒,但我想还是先喝矿泉水比较好。”
“好。”熏子回答后,要了矿泉水。
她在喝水时,榎田不发一语,也没有看她。熏子觉得即使自己最后什么都没说就离开,榎田应该也不会有任何意见。
“你愿意听我说吗?”熏子放下杯子问道。
“当然。”榎田回答,露出真挚的表情看着她。
该怎么说?又该从何说起?——各种想法在脑海中交错,最后,熏子说出了这句话。
“我的女儿……瑞穗她可能会死。”
榎田的眼睑抽搐着。他难得露出慌乱的样子。
“可能的意思是?”
“她在游泳池溺水了,心跳一度停止,之后虽然恢复了心跳,但始终无法清醒。医生说,应该是脑死状态。”
熏子缓缓地诉说着像噩梦般的相关情况,突如其来的悲剧,夫妻俩为器官捐赠的事讨论了一整晚,翌日去医院时原本打算同意器官捐赠,却在最后关头改变主意,以及如今每天都在照顾昏迷不醒的女儿。熏子的说明条理清晰,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
榎田露出哀伤的眼神频频摇头,小声地说:“太难以置信了。你女儿的不幸也令人难以置信,但更无法相信你的坚强。你今晚和我吃饭时,内心藏了这么大的事吗?为什么能够……”
熏子从皮包里拿出手帕按着眼角:“因为我打算作为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和你见面,所以我希望至少今晚可以遗忘痛苦的现实,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一切都像以前一样,享受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我决定要扮演这样的自己,但还是做不到。”
榎田皱着眉头,看着熏子的眼睛。
“你决定不再和我见面的理由是什么?”
“因为……我决定不离婚了。”熏子握紧了手上的手帕,“我想为瑞穗做力所能及的事。无论别人说什么,我都认为她还活着。在我接受她的死亡之前——虽然我不知道会不会有这么一天,但在这一天之前,我想尽力照顾她。为此,将需要庞大的资金,因为我必须照顾瑞穗,所以不能外出工作。即使离婚,我丈夫也会提供经济援助,但还是会感到不安。因为这个,我决定不离婚了。我已经和我丈夫谈过,他也同意了。”
榎田抱着手臂。
“既然不打算离婚,所以就不能和其他男人在外面见面吗?”
“这当然是原因之一,但我更害怕会输给自己的内心。”
“什么意思?”
“因为持续和你见面,我就会想要离婚,但因为有瑞穗,又无法离婚。我担心日子一久,自己的思想会向奇怪的方向扭转。”
“你的意思是……”榎田似乎察觉了熏子的想法,但并没有说出口。
“没错,”她回答说,“我担心自己有一天会希望瑞穗早点儿断气。”
榎田摇了摇头:“你不会变成这样。”
“希望如此……”
“我当然无意要求你,既然你这么决定了,我也会尊重你的想法。只是身为医生,我很担心你的心理状况。如果你有任何烦恼,欢迎你随时来找我。如果你认为在外面见面不太妥当,来诊所应该没问题吧?”
榎田的话温柔地打进了熏子的心里,她忍不住想要把自己托付给他。但正因为这样,继续见面才是一件危险的事。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后,再度巡视着室内说:“你家里很漂亮。”
榎田露出意外的表情回答说:“谢谢。”他可能不知道熏子为什么突然称赞他的居家环境。
“不瞒你说,如果今天晚上你约我来这里,我觉得应该可以答应。因为我想抛开所有的痛苦,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做回一个女人。”熏子对榎田露出微笑,“女儿遭遇这种事,我却在想这些,真是一个坏母亲,又坏又笨的母亲。”
冷静的医生耸了耸肩说:“谢谢你告诉我一切,如果和你共度了幸福的时光后才知道真相,我会陷入自我厌恶,恐怕会有好一阵子无法站起来。”
“对不起……”
“等你心情平静后告诉我,我送你去可以拦到出租车的地方。”
“谢谢。”熏子说完,喝着杯子里的矿泉水。奇妙的是,这杯矿泉水比今晚吃的任何一道料理更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