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ncent
第一次看见Vincent(文森特),是在学生公寓附近的阿尔伯特桥酒吧(Albert Bridge Bar)。为了迎接冬季入学的新生,学生会特意举办了一个晚会,提供免费的啤酒与薯条。我其实已经算不上新生了,因为已经在数家学校间辗转几度寒暑,却始终无法鼓起勇气面对社会,有种躲在象牙塔中将读书当终生职业的意思。但是那儿的啤酒,味道真的好。而且一定是要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等阿尔伯特桥上的灯在灰紫色的暮色中突然亮起来的那个瞬间。
喝到第二杯,酒吧的木格玻璃门被推开了,人群中响起一阵欢呼:Vincent!我一时好奇,举着啤酒杯回头看这人缘极佳的大人物。Vincent拎着一个偌大的黑色文件夹,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长发毫无章法地堆在脑后。这个Vincent居然不是落魄画家,而是个中国女孩子,起码也是华裔。她朝人群笑一笑,笑容十分柔顺安静,大踏步向吧台进发的身影却很利落。经过我身侧的时候,我注意到固定她一把黑发的发饰,竟是一支用钝了的绘图铅笔,应该是她刚从工作台上随意抓过来的。
我突然也笑了,那些刻薄人说得对,只有学艺术的学生才能这样穷且不羁,才能美得这样无拘无束。
我继续喝我自己的啤酒,时不时耸一耸肩膀。这是一个我改不掉的下意识动作,如果去问心理医生,他大概会说:“在你内心的一个看不见的黑暗角落,有另一个你想要摆脱的某种看不见的束缚。”我当然没钱去听医生胡侃,专心致志地将免费薯条蘸上番茄酱,做成一根根“火柴”。虽然早已不奢望它们能点亮我的生活,但我却愿意保留这最后一点点童真。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欢呼,伴随口哨与掌声。我回头的时候正好看见她仰头饮尽大玻璃酒杯中最后一滴啤酒。本来我想借机上前与她说话,请她喝一杯,可是这样招摇的女孩子不缺朋友,而我不擅长锦上添花。
喝光啤酒后去泰晤士河边吹冷风,两杯啤酒下肚,神志当然很清醒,但酒精还是起着一点点作用,只觉得那风拂在脸上,如同江南三月的杨柳风。但我不识江南杨柳风已经多年。我在伦敦读的是品牌传播,接一点儿零散的活做,比如街角的咖啡馆开张、冰激凌铺推新品——都不是惊天动地的项目,只为糊口。有的时候收入尚可,有的时候穷到天天喝冷水,吃超市的打折面包。我对自己说:再给你几年,再给你几年无牵无绊的好时光,然后,就上岸,找一个正经公司上班,朝九晚五,养出肚腩来。
找一把长椅坐下,泰晤士河的水位上升了,我想今天应该是满月。但天空中都是云,那种灰黑的颜色,可也不沉重,隐隐泛出银色的光。漫无目的地张望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倦,想抽根烟,手下意识地去摸左手边的口袋,自然是空的,因为戒烟已经三年,只好起身回宿舍去。
回程经过酒吧,隔着玻璃窗还能感觉到里面气氛正酣,有隐隐的人声与音乐透出来。而酒吧外面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人。
“你好,你说不说中文?”她用英文问我。
“是,我说中文。”我用英文答她。
“可不可以借个火?”这次她用中文,字正腔圆的中文。我的手又伸进右手边的口袋去,掏出一盒火柴。点燃后用左手小心地护住,递到她面前。手心一团小小的火光照亮她的眉眼,她仰头呼出一口烟,道谢,然后问:“你要不要烟?”
“不,谢谢,我不抽烟。”闻到极为熟悉的烟草味道,却并不为所动,那火柴在我手指尖一直缓慢而耐心地燃烧着,终于渐渐熄灭。
“这么好的火柴。”她挑一挑眉,说。
“是。所以一直留着,我三年前就戒了烟,烟太贵。”
“你好,我是Vincent。”她伸出手来。小小的、白色的手掌,握在手心有些冰凉。
我们都不是会聊天的人,所以沉默地听酒吧里传来的阵阵喧哗。只隔着一道墙,却感觉来自另一个非常非常遥远的世界。
不知道雪是何时开始下的,Vincent缩一缩脖子,我解下围巾给她围上,几乎是一种兄长的关怀。她是最明敏的艺术家,没有拒绝,只说这种纹样很特别,不属于苏格兰也不属于爱尔兰。
“好眼力。它来自马恩岛,它在苏格兰、爱尔兰、英格兰中间的海域。”
“你有没有做过让自己后悔的事?”她问。
“多得数不过来吧。”
“我做过最后悔的事,是与生活讨价还价。”她认真地说。
我不知道怎么答,只有继续沉默。
“我要走了。”她把烟头摁灭,起身。
“再见。”我挥一挥手。她回头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
所以,后来我们再没有见。这个取着男人英文名的姑娘,一个星期之后在宿舍以美工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也是在阿尔伯特桥酒吧听别的学生说起才知道。没有追问缘由,因为我想,大概讨价还价真是件很累人的事。
但我依旧会渺茫地希望,她会记得人世间的一点点暖,比如那根火柴的光,或者是围巾的关怀。
N 50° 40'
W 1° 16'
怀特岛
Isle of Wi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