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坛上的古雅典
在梭伦翻开木板的前一刻,他未必知道“六一农”的惨境,甚至没有想到自己的法令会缔造古希腊最辉煌的古代民主。梭伦的动机其实只有一个,如果任“六一农”持续沦为奴隶,古雅典要不了多久就不存在了。
有人告诉我们,古雅典很辉煌,是西方文明的发源地,是一个梦幻之城。古雅典的辉煌,正值世界大部分地区茹毛饮血的原始社会,古雅典当然比几百万年前的猿猴辉煌很多。
这句话的另外一个意思就是雅典当时生产力仍然很低下,单个人或者家庭除了维持生存,剩余产品并不多。发生一件很小的事情,比如摔断了腿,人们就可能活不下去。
一个人混不下去的时候,就得借债。
于是,雅典城邦出现了亚里士多德笔下的特殊公民——“六一农”:借债者收成的5/6要给债主作为利息,自己只留下1/6。如果收成的5/6还是不够缴纳利息,债主有权在一年后把欠债的农民及其妻子变卖为奴。
5/6高吗?
如果5/6的收入都不能抵偿利息,那就更别指望另外的1/6能还本金了。说白了,“六一农”的债务根本没有偿还的可能,本来就没积蓄,还要交出5/6的收获,还能指望他们还钱?
唯一的还款方式就是变卖自己。
货币只眷顾有生产能力的人,也只向一个方向集中,那就是最有效率的地方。 这也是金融最残酷的地方:你有,给你更多;你没有,把你剩余的也拿走 。这就是金融的本质,昨天这样,今天这样,明天也会这样,关于这一点我确定以及肯定。
于是,雅典的很多人——很多公民,变为奴隶。
比“六一农”沦为奴隶更可怕的是,这种债务体制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贫者愈贫而富者愈富,雅典公民丧失了获取财富的公平起点。
雅典学院壁画 画面以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所建的雅典学院为主题,汇集古希腊不同学派的著名学者,是古雅典“黄金时代”的最佳写照
这个起点是社会的希望。
尽管标准不同,但任何一个社会小康之家的沦落都是社会动荡的开始,贫困固然是不稳定的开始,小康阶层的沦落则会使社会彻底失去自纠能力。这是一个没有支撑的社会,如果就连社会精英(当时的雅典公民)都失去了希望,社会也就真的失去了未来。
问题是,雅典城不能让自由民变为奴隶,他们是雅典公民。没有这些人,雅典就没有军队、没有税收、没有……指望贵族关键时刻出钱出枪,那是相当不靠谱的。
幸好,雅典有梭伦。
公元前594年的一个清晨,梭伦来到市中心广场上,他将架在木框中的木板翻转过来,木板上的新法律条文呈现在人们面前,这就是著名的梭伦“解负令”:由于欠债而卖身为奴的公民,一律释放;所有债契全部废除,被抵掉的土地归还原主;因欠债而被卖到外邦做奴隶的公民,由城邦拨款赎回。
在梭伦翻开木板的前一刻,他未必知道“六一农”的惨境,甚至没有想到自己的法令会缔造古希腊最辉煌的古代民主。梭伦的动机其实只有一个,如果任“六一农”持续沦为奴隶,雅典要不了多久就不存在了。
这就是史书上大书特书的“梭伦改革”。
实际上,梭伦所做的,远比解放“六一农”有意义。
颁布“解负令”后两年,雅典社会趋于平稳,梭伦开始推行币制改革。这一改革的核心是:铸足值货币,货币增重(重量各说不一,各种货币增重10%~12%)。足值货币刺激了雅典人本就丰富的经商神经,也使地理位置优越的雅典再次成为希腊地区的商业中心。
接下来,梭伦才推出改革中最有意义的部分:赋予居民公民权、对城邦制度立法。
忽略种种说教式的细节和条文,梭伦的政策可以概括为六个字:“抑强、扶贫、强中”。解放“六一农”只是“扶贫”而已。
从梭伦开始,雅典公民按家庭财产数量被分为四个等级:五百斗者、骑士、双牛和日佣。按财产数量担任不同官职,氏族贵族不再世袭城邦职位。这种“金权政治”彻底摧毁了氏族贵族对城邦的控制权,由此培养起来的四个等级公民构成了一个相对稳定的社会基础。
四个等级的公民维持了一个相对稳定的社会,三、四等公民则成为雅典的中坚力量,而且四个等级公民的财产数量差别其实并不大:一等公民的土地仅是四等公民的3~5倍,一般不超过三等公民的2倍。当然,上等公民在城邦事务中的话语权要高于下等公民。
虽然富人债权受损,却获得了政治权利。说改革是妥协也好,说梭伦代表新兴奴隶主阶层也罢,梭伦在没有使用暴力的情况下调和了雅典各阶层。
任何一场推进社会进步的改革都会有牺牲,或者说旧势力不会完全倒塌。如果既得利益者自身不同意改革,那么弱势群体就会带来革命。若“六一农”认为自己不能讨到一个说法,最终也会以自己的方式向雅典执政官讨一个说法。
“六一农”的说法,将会是暴力。因为,除了暴力,“六一农”已经不能给债主任何东西。
梭伦头像 梭伦是古雅典著名政治改革家和诗人,“梭伦改革”为雅典民主政治的建立奠定了基础,为雅典城邦的振兴与繁荣开辟了道路
当社会弱势群体再也无可牺牲时,就会彻底崩溃。这种崩溃无论对“六一农”还是对奴隶主,都是相当残酷的:再无妥协退让,玉石俱焚。
从梭伦改革,我想到了一句中国古训:古之治国者,“不患寡而患不均”。
很多人将这一古训列为攻击对象,认为就是它搞得我们民族无法富强,甚至认为就是这个治国理念搞得我们几千年没有脱离小农经济。
我们自古以小农立国,本应该是一个最平均的国度。很可惜,事实恰恰相反,阻挡我们社会前进的根本不是“均”,而是太多的“不均”,每一次乱世之源都是太多的土地兼并。
雅典公民纺锤形的社会结构之所以稳定,不是因为人们有了选举权,而是因为这样的社会结构相对公平,大部分人都不可能打破规则,所以才会有选举制度。如果是一个倒“丁”字形的社会,在“一”的底部几乎任何人都想打破规则,在这样的社会里,无论有多少法律,无论执法多么严格,无论实行什么制度,都无法保持稳定。
诚哉斯言:
我所给予人民的适可而止,他们的荣誉不减损,也不加多。
——梭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