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对他说:你写的,我写不出来
苏秀
我这样说,既不是客套,也不是自谦。事实如此。
一般说,影片到了我们厂,作为工作素材,全厂都要一起看一遍,然后确定译制导演和配音演员人选。我们厂一直是分两条线同时工作的:一条线对口型,修改剧本;另一条线则根据修改好的剧本进棚录音。中文对白录好后,再由全体翻译、演员,一同参与厂长陈叙一对影片的鉴定。在我忙于导演自己的影片时,对另一条线的影片,往往就只有一个大致的印象了。张稼峰观看“上译厂”影片的时间跨度,几乎跟上译厂的历史一样长,我们上译厂制作的影片他大多看过,了解得比我全面。像他提到的《勇士的奇遇》《第十二夜》《献给检察官的玫瑰花》《罪恶之家》等我几乎全忘了。《神童》这部电影是五十多年前译制的,现在一点资料也找不到,他却把这部影片的故事情节描述得绘声绘色,甚至还记得那么多人物对白。我是看了他的文章,才勾起了对这部影片情景的记忆,想起了赵慎之、毕克配那些台词时的语调和神态。
我说他全面,不单指他影片看得多,还在于他对译制片的关注面广。他是把上海电影译制厂当作一个有机整体看的。他关注的不只是李梓、邱岳峰这样比较有名的配音演员,观众不太熟悉的人,他也没有忽略。像程引(1957年在《警察与小偷》中配警察)、戴学廬(1960年代初配过《偷东西的喜鹊》,1980年代配过《白比姆黑耳朵》)。再如杨成纯,没配过多少主要角色,配的片子也不多(1980年代就开始做译制导演了)。张稼峰不仅关注他,而且对他的配音作品像《迷人之星》中的沙皇尼古拉一世等也赞赏有加。所以我叫他“超级影迷”。
我之所以称他“超级影迷”,也不单因为他记住了那么多电影、那么多配音演员和那么多台词,还因为译制片在他的生命中曾经发挥过极为特殊的作用。
在见到张稼峰前很多年,我就知道他了。大概是1978年,他还没“平反”时,就曾给我们厂赵慎之写过一封信,我们很多人都看过那封信。他在信中表达了对译制片的喜爱,也讲述了他的经历。
1965年,他当时还是一个学法文的学生。在跟法籍教师的交往中,发表了对“大跃进”等一些问题的看法。由于少不更事,事后,他又把自己跟法国老师的谈话内容透露给南京基督教会的一位牧师,由此惹出祸端,被打成“现行反革命”。送到劳改队之后,由于拒不认罪,三番五次被关进“小号”(即单人牢房)。据他描述,小号面积不到两平方米,没有窗户,只在门上有一个送饭用的“老虎洞”,还有一只没有盖的马桶。小号里常年伸手不见五指,也不让放风,张稼峰有一次连续在里面关了一年零九个月。在里面关时间长了,有的人放出来话都不会说了。在这种处境中,他竟然以默诵舒伯特的音乐旋律和译制片的台词多次把自己从绝望的悬崖上拉回来。
他说,有一天晚上,从监狱大院的喇叭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好像是放电影,而且还像是上译厂的电影。于是他站起身,把耳朵贴近“老虎洞”,为了听清台词,已经顾不得马桶里的蛆顺着腿往上爬了。我想那是1970年代初。自1964年开始,我们就不断下工厂劳动,到农村参加“四清运动”,差不多六七年没译制过新电影了。他那天听到了邱岳峰的声音,有如劫后余生,重逢故人。他说:“我感到仿佛一下子从地狱来到了天堂,生活还是有希望的。”我们读了他的信,都非常感动,也受到莫大鼓舞。想不到我们的工作,能起这么大的作用。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跟赵慎之失去了联系。直到2007年赵慎之在网上看到他的文章,才又找到了他。
在交谈中,他说自己的“耳朵比较挑剔”,还说这是被我们的配音“惯出来的”。复旦大学中文系孙洁老师说他“能用文字把声音特征绘声绘色描述出来”,也许正由于他那十分挑剔的耳朵。他不仅因为喜爱外国电影,因而钟爱译制片,同时他也喜爱外国文学和欧洲古典音乐,所以他写的影评中,有很多关于影片背景的介绍。赵慎之生前说他“把自己对原片的理解、原片演员的精彩表演,都一股脑儿加在了我们身上”。我也基本同意她的看法,他把我们的成就夸大了。
我不仅把他看作我们的知音,也把他看成朋友,这是因为我们的审美观点比较接近。他喜爱的《穷街》《带阁楼的房子》《远山的呼唤》《冰海沉船》这些影片,不仅都是我担任译制导演的,也是我所喜爱的。特别是《冰海沉船》,船长(程引配音)、总设计师(邱岳峰配音)和二副(于鼎配音)等人,明知救生艇装不下所有的旅客,两小时后自己很可能也要随船沉入大海,却依然坚守岗位,为尽量多拯救一些生命作最后的努力,表现出了人性的光辉。因此,他认为这部影片的内涵要比好莱坞大片《泰坦尼克号》深刻得多。这也是我的观点。当然,《泰坦尼克号》表现了凄美的爱情、先进的特技,更具有娱乐性,所以票房更好。
他在肯定邱岳峰配的罗切斯特、李梓配的简·爱、毕克配的波洛这些经典的同时,还提出于鼎在《阴谋与爱情》里配的大提琴师弥勒、富润生在《斯巴达克思》里配的元老院首席元老格拉古、曹雷在《非凡的艾玛》中配的艾玛、童自荣在《靡菲斯特》里配的霍夫根也都是上译厂配音史上的精品。我也非常赞同。
我为我们有这样一位影迷感到欣慰。
也感到我们一辈子的精工细作没有白辛苦。
2016年7月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