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雅嘉到阿崎婆——赵慎之
1978年,中国历史上最深重的一场政治和文化劫难结束不久,被冷落了十多年的译制片舞台,悄然启开了大幕,一大批上译厂的影片相继在电影院公开放映。其中,日本电影《望乡》以其涉及的内容,在中国观众心中引起一阵悸动。当这阵悸动逐渐平复后,电影《望乡》主人公阿崎婆的形象仍深深留在中国观众的记忆里。伴随阿崎婆银幕形象的出现,配音演员赵慎之的名字在淡出银幕十多年后,又重新出现在人们面前。从那时开始到现在,又过去了三十多年,许多当年的观众,一提起阿崎婆,都会不约而同再次回味起赵慎之那曾感动过无数观众的声音。
一
赵慎之是上海电影译制厂老一辈配音演员,从1950年代初开始,她就给众多年轻的女性银幕形象配过音。几十年里,赵慎之塑造的许多青年女性的声音形象,深深迷住了我们那一代人。她也是最早引起我关注的配音演员。大约在1952年或1953年,我看过一部叫《华沙一条街》的波兰电影,影片主人公是一个叫雅嘉的十岁上下的小女孩,由赵慎之配音。我当时的年龄与雅嘉的年龄相仿,因此,雅嘉的形象在情感上对我具有很大的亲和力。小雅嘉是华沙一位医生的女儿,家境优裕。起初大家都不知道他们家是犹太人,后来她家的犹太人身份暴露,开始遭到纳粹的迫害。雅嘉的一系列遭遇不仅引起了我的同情,还把我自己也融入了剧情,仿佛我真的就在这个打着两根金黄色辫子的小女孩身边,跟她一起经历着羞辱和恐惧,并且想象着,在我——一个机智勇敢的小英雄——的帮助下,这个小女孩终于逃出了纳粹的魔爪。现在想来,那是一种多么美好的幻想啊!那个引起我美好幻想的小雅嘉,她的声音甜美纯净,就像一只盘旋天际的百灵鸟的啼鸣,时时召唤我回到童年的时光。
岁月就像变幻无常的天气,有时晴空万里,有时则漫天阴霾。那只在天际盘旋的百灵鸟,不免经常会被岁月的阴霾遮蔽得无影无踪。要从五十多年来看过的电影里逐一回忆起赵慎之早期配过的角色,已经完全不可能了。如今,我只能从残缺的记忆里理出不多的几个赵慎之在早期译制片里配过的角色。赵慎之早期的配音作品中,贝蒂的声音形象是我比较喜爱的。贝蒂是老版本《孤星血泪》(1956年版)中的一个配角。影片主人公匹普凶狠的姐姐去世后,贝蒂来到匹普的姐夫乔·加吉瑞的身边。贝蒂是个善良的女子,她的到来,使匹普缺失的母爱得到某种补偿,她长期关怀照顾跟她并无血缘关系的匹普。匹普成年后,曾一度负债累累并且重病在身,是贝蒂帮助匹普摆脱了债务和死神。出于对这部影片中少数几个配音演员的喜爱,我曾多次看过《孤星血泪》。其实我并不喜欢这部电影,这部影片好像从头至尾都笼罩着厚厚的乌云,沉闷的气氛令人压抑。奇怪的是,贝蒂就像一道阳光,她每次出现,银幕上顿时一片明媚,再加上赵慎之温存的声音,整个气氛就愈加和煦。
20世纪五六十年代,赵慎之参加了大量翻译片的配音。她当年塑造的许多声音形象,像《影子部队》里的伊莎贝尔、《大墙后面》里的罗西、《神童》里的凯斯顿、《偷东西的喜鹊》里的阿纽塔、《带阁楼的房子》里的米修司、《当我们年轻的时候》里的薇丝卡、《穷街》里的卡嘉等,让我终生难忘。也许有人会说,那些电影里的形象无论怎样美,终归是一种幻觉。但在我眼里,艺术家为我们创造的幻觉,是通向上帝之路。我的青少年时代不是在一片升平气象中度过的。当年,在灯光熄灭后的电影院里,正是通过前方那幅银幕上展现的世界,我才得以暂时忘却并不美好的现实。
1950年代,苏联电影大量引入,诸如《同志的荣誉》《生活的一课》《没有说完的故事》《不同的命运》等。这些电影的情节通常都会围绕一个爱情故事展开,对观众很有吸引力。其中,《不同的命运》是我比较喜欢的一部。影片讲述了几个对生活、工作和爱情有不同追求的年轻人命运各不相同的故事。影片的主人公是两个年轻姑娘,一个叫索尼娅(科纽霍娃扮演,苏秀配音),一个叫塔丽雅(贝列茨卡娅扮演)。索尼娅单纯、善良,对爱情非常专一。塔丽雅则自私势利,贪慕虚荣,在爱情问题上还有些见异思迁。这个塔丽雅就是赵慎之配音的。
《不同的命运》的一头一尾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影片开头,一群从十年制学校毕业的少女,她们刚脱下学生制服,换上了白色布拉吉。在各奔前程前,这群少女手挽手站成一排,在列宁格勒(圣彼得堡)的白夜,通宵漫步在涅瓦河畔。她们一边轻声哼唱着学生时代的歌曲,一边憧憬着未来,那依依惜别的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回想起来,我当年喜欢这部电影并不奇怪。列宁格勒曾是我十分向往的城市,普希金、果戈理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曾在那里留下过足迹,我艳羡这群少女有幸踏着他们的足迹漫步在涅瓦河畔!
《不同的命运》结尾是这样的:塔丽雅在母亲陪同下来到火车站。在火车站的月台上,塔丽雅原先的丈夫费佳(由早期配音演员潘康配音)正要乘坐火车前往远方。费佳曾是塔丽雅的丈夫,他们结婚时费佳还是个穷大学生。塔丽雅由于贪慕虚荣和金钱,跟一个年龄比自己大很多的作曲家罗申(邱岳峰配音)勾搭上。在这种情况下,费佳终于跟塔丽雅分手了。罗申是有妇之夫,由于塔丽雅的介入,导致罗申的家庭破裂。正当塔丽雅准备跟罗申结婚时,未料到罗申因涉嫌抄袭,难以继续立足列宁格勒音乐界,于是塔丽雅又遗弃了罗申。此时,塔丽雅想跟已经成为工程师的费佳重修旧好(她和母亲就是为这个目的而来的),但她的灵魂已经被费佳看清,而且此时费佳已经跟一个来自偏远城市的姑娘维娜相爱。塔丽雅看到费佳上车前和维娜吻别,不由心生嫉妒。她酸溜溜地问身旁的母亲(张同凝配音):“妈妈,我不知道他究竟看上了她哪一点?”母亲回答:“看上她是一个人!”注意,这句只有七个字的台词,逻辑重音落在了最后的“人”字上,意味十分深长。听了母亲的话,塔丽雅猛然回过头来,面对镜头问道:“那我呢?”这句话的重音则落在了“我”字上。于是电影留下这个反躬自问的问号,在塔丽雅的特写镜头中结束。
配塔丽雅这样的角色对赵慎之也许只是一个例外。据说这是该片的配音导演特意安排的,目的是要赵慎之适应不同的角色。
早在三十多年前,赵慎之自己就曾对我说过,她的戏路不宽,比较喜欢配性格沉静的角色。后来,苏秀在《我的配音生涯》里谈到赵慎之时,还说赵慎之喜欢配悲剧性的人物,像《一个人的遭遇》里的依琳娜、《偷东西的喜鹊》的女主人公阿纽塔,她们都是悲剧色彩很浓的人物形象。依琳娜和阿纽塔的扮演者是吉利英科,当年国内观众熟知的《静静的顿河》(长影厂译制)里葛利高里的妻子娜塔莉亚就是吉利英科扮演的。吉利英科最打动人心的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那特有的忧郁和含蓄。
电影《一个人的遭遇》的主题不在于揭示苏联人民在卫国战争中的英雄业绩,而是侧重揭示战争的残酷性和非理性。战争,无论是正义战争还是非正义战争,其直接后果都会给人民造成巨大灾难。依琳娜是一个普通的俄罗斯妇女,这个性格忧郁的妇女,生活目标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无非就是跟丈夫和儿女生活在一起。但战争的残酷性和非理性就在于,即便是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普通妇女也逃脱不了厄运。战争不仅毁灭了依琳娜的家庭,也毁灭了她的生命。依琳娜在影片里的台词不多,但有些台词却让人经久难忘(例如,那句朴素得超越了一切海誓山盟的“在一起就永远在一起”)。《偷东西的喜鹊》里的阿纽塔也是一个悲剧人物,她本是一名农奴女演员。她跟《一个人的遭遇》里依琳娜所不同的是,阿纽塔除了性格忧郁这一面,还有刚烈的一面。正是这刚烈的一面,促使她最后以死向农奴制进行抗争。平心而论,《一个人的遭遇》和《偷东西的喜鹊》虽然都是根据著名小说改编的,但两部电影的艺术水准都很一般,尤其是后者,也实在对不起原作者赫尔岑的大名。说来也奇怪,超越于这两部电影之上,同时也超越于这两部电影其他配音演员之上的,恰恰是赵慎之的声音,是赵慎之声音中那种固有的忧郁和忧伤,或者说那种渗透进角色身上的悲剧感。
赵慎之在谈起吉利英科时说:“我很喜欢演‘歪脖’的演员(电影《静静的顿河》里葛利高里的妻子娜塔莉亚因割喉自杀未遂,脖子留下残疾,显得有些歪。赵慎之、苏秀都习惯把这个角色称作‘歪脖’)。特别打动我的是她那种内在的忧伤。可惜《静静的顿河》不是我们厂配音的。要是当年《静静的顿河》给我们厂配音,我最想配的就是‘歪脖’这个角色。”我的想法跟她一样,但这已是永远的遗憾了。所幸赵慎之毕竟给我们留下了依琳娜和阿纽塔的声音形象。
二
根据阿列克谢·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苦难的历程》三部曲改编拍摄的电影《两姊妹》《一九一八年》《阴暗的早晨》可算是苏联电影中的鸿篇巨制。由于电影故事被置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和俄国十月革命前后的政治背景下,电影情节也分外起伏跌宕,加之几个主要人物悲欢离合的故事,这三部电影曾广受欢迎。三部曲后两部(《一九一八年》和《阴暗的早晨》)的女主人公达霞都是由赵慎之配音的。电影《苦难的历程》三部曲中,我对《一九一八年》尤其偏爱,1960年夏天,我曾不止一遍看这部电影。这部电影的开头比较压抑,在那个由于“伟大的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当时“工厂的烟囱不再冒烟”(影片《一九一八年》开始时的旁白),彼得格勒的经济状况异常艰难。达霞和新婚丈夫杰列金的住所里一片漆黑。食物匮乏,没有电,没有燃料,杰列金似乎对此并不介意,他仍醉心于布尔什维克的革命事业,根本无暇照顾怀孕的妻子。结果,他们的孩子流产了。影片开始时,达霞独自一人坐在黑暗房间的一角,正沉浸在失去孩子的痛苦中。从外面回到家中的杰列金——一个赤诚的布尔什维克,尽管他用手套在街上跟一个伤兵换了一个柠檬带给妻子,但这无法温暖妻子的心。就在这种情况下,他居然对刚刚痛失孩子的妻子说了这么一段话:“塔尼雅……你知道我在街上遇见谁了?鲁勃廖夫,我跟你说过,我们工厂的一个工人,一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他是多么坚强啊!即使老虎在撕他的肉,火在烧他的身,他还是会高唱国际歌的。”达霞无法继续跟这个喜欢听人家“高唱国际歌”的布尔什维克生活下去,独自去了俄罗斯南方。虽然后来在南方她又遇到了杰列金,并重归于好,但整部影片里,达霞基本都处于痛苦和惊恐之中,她的神情始终忧郁,而更加忧郁的是赵慎之的声音。
1960年前后,放映过一部叫《暴风雨的前夕》的电影。这部由苏联拉脱维亚里加电影制片厂摄制的影片,风格跟苏联主流电影显然不同。从风格上讲,这部电影更接近当时的捷克斯洛伐克、波兰和匈牙利电影。赵慎之在这部影片里配女主角马拉,李梓跟她搭档配另一个女性角色。该片展现了1940年拉脱维亚国内外的政治现状。1940年,欧洲许多地区已燃起战火,拉脱维亚虽暂时未卷入战火,但国内政治局势动荡不安,资产阶级政权跟共产党之间政治斗争异常激烈。其实,这部电影的情节我早已遗忘,但一场政治风暴来临前的不安气氛和一种压抑感,却给我留下了持久的印象。更让我难以忘怀的是赵慎之和李梓那凝重的语调,它跟影片的基调相辅相成,使这部影片获得了极强的感染力。
跟《暴风雨的前夕》一样,民主德国电影《痛苦的一页》(原名《丽茜》)也同样是一部默默无闻的电影,其实这部电影不仅比当时所有的苏联电影拍得好,也比当时大部分其他东欧国家的电影拍得好。女主人公丽茜原是商店收银员,因怀孕而被解雇,可她的丈夫(邱岳峰配音)原本就失业在家。在几乎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丽茜的丈夫加入了纳粹冲锋队,甚至当上了冲锋队的小头头。于是乎,他们立即就摆脱了穷困。丽茜的丈夫加入冲锋队后,得以让丽茜知道了许多冲锋队的内幕,她原先的两个共产党员朋友相继被冲锋队杀害。丽茜的弟弟也是冲锋队队员,但当他表现出对冲锋队的行径不满时,也遭到冲锋队的暗杀。尤其让丽茜痛苦的是,居然自己的丈夫跟这几桩罪案都有牵连。这部电影把丽茜的故事置于希特勒上台之初纳粹冲锋队势力甚嚣尘上的那段时期。它记述的不仅是影片主人公丽茜生活中痛苦的一页,也记述了德国历史上痛苦的一页。虽然影片末尾暗示丽茜终于觉悟,并将投身反抗纳粹的行动,但丝毫也没有改变影片自始至终的压抑气氛。在这种气氛中,丽茜始终表现出难以排解的忧郁。这个角色不仅正合赵慎之的戏路,而且给她提供了充分的表演空间,丽茜的声音形象是赵慎之在1950年代后期不容忽视的作品。
当年,上译厂译制了一大批以反法西斯为题材的电影。例如:捷克斯洛伐克影片《更高原则》《罗密欧,朱丽叶与黑暗》,法国影片《妈妈你不要哭》。在这类题材的电影中,要特别提到保加利亚电影《第一课》《穷街》《当我们年轻的时候》。其实,在当年的译制片中,保加利亚电影的总体水平远超过显赫一时的苏联电影。在这三部反映纳粹占领时期保加利亚年轻人生活状况的电影中,赵慎之分别给拉京卡、卡嘉和薇丝卡三位女主人公配音。她的声音跟这三个人物水乳交融,完全融进了这三部电影哀婉的情境之中。三位女主人公命运虽不相同,但她们却共同谱写了一首哀婉的“夜曲”,这首“夜曲”则通过赵慎之那温柔含蓄的声音深深沁入观众的心脾。
这三部电影中,《当我们年轻的时候》的气氛最哀婉。赵慎之在电影中配主人公薇丝卡。薇丝卡是个性格沉稳、少言寡语的年轻姑娘,她的眼神含蓄但并非忧伤。影片以薇丝卡被法西斯杀害为结局,这个结局无疑令人伤感。但我说这部影片气氛哀婉,不是单指薇丝卡悲惨的命运,而是薇丝卡在整部影片中给观众的感觉,更确切地说,是指赵慎之的声音渗透进薇丝卡言语中的那种情绪。薇丝卡的性格跟影片中另一个女主人公茨维塔的性格反差很大。茨维塔天真开朗,在李梓清脆晶莹的声音映衬中,茨维塔的形象更显得灿烂。而她天真开朗的性格恰好烘托出薇丝卡的深沉含蓄,从而使薇丝卡的形象更加鲜明。从电影拍摄的角度看,《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是一部非常美的电影,我非常喜爱这部电影的场面调度,许多采用摇拍手法拍摄的段落非常出色。银幕上薇丝卡的形象在来自不同角度的光影中不断变化,并时常伴有薇丝卡的内心独白。赵慎之的声音与薇丝卡的银幕形象形成一种对位,那声音是如此悱恻,它拨动着人们心中那根恻隐之弦,并继而又激发出人们对影片中那些死于法西斯屠刀,“没有活够,也没有爱够”(薇丝卡的台词)的年轻人难以自制的同情。
这几部电影放映时,中国人尚未摆脱20世纪那场人所共知的“三年自然灾害”造成的饥馑。我们这一代人十分熟悉影片中那些年轻人由于纳粹占领与贫穷双重原因造成的对食物的渴望。由于物质食粮过于匮乏,我和我年轻时代的朋友自然对精神食粮的追求就尤为迫切。这正是那批保加利亚影片让我们产生强烈共鸣的原因之一。我记得影片《穷街》里有这么一段:卡嘉跟影片的两位男主角来到一家食品店前,垂涎欲滴地看着玻璃橱窗里那些诱人的食物。一个男青年(胡庆汉配音)对卡嘉说:“这样吧,等哪天我把我这倒霉的灵魂出卖了,我好好请你吃一顿,你看,你爱吃什么?”卡嘉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久违的、可望而不可即的食物,说:“我要吃他一车!”这句台词给我的印象是如此深刻,我至今仍清晰记得这句台词的发音特点。台词里“他”和“车”两个音,似乎是通过舌尖吐出来的。没有经历过我们那个时代的人,对这两个硬是被舌尖吐出来的字眼的分量是体会不到的。我对《穷街》里那些年轻人遭受的物质饥馑感同身受,但真正震撼我心灵的当然不只是这一点。真正震撼我的是那些青年男女的命运。
三
上面提到的都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译制片里出现过的人物形象。这些人物形象有的是悲剧人物,即便不是悲剧人物,也多半性格忧郁。不过切莫因此而把她们的性格特征跟现实生活中的赵慎之等同起来。现实生活中的赵慎之开朗豁达,她那娓娓动听的谈话中丝毫听不出有什么忧伤。此外,赵慎之的戏路也并非总局限于那些忧伤的或悲剧性的角色。实际上,她配的角色也是形形色色,既有路易十三王宫里王后娘娘的贴身侍女(《三剑客》里的康丝当司),又有苏联卫国战争中列宁格勒被围困时期的少女(《列宁格勒交响曲》里的尼娜),还有第三帝国崛起前后的丹麦姑娘(《神童》里的凯斯顿)。既有相当时尚的德国女郎(《科伦上尉》里的汉丽露莱),也有年轻的女教授(《2乘2等于5》里的芭娜),甚至还有苏联远洋货轮上调皮的餐厅服务员(《运虎记》里的玛利安娜)和美国的富家小姐(《鬼魂西行》里的佩姬)。这些不同国家不同时代的人物形象身份各异,但都是焕发着青春气息、性格开朗的年轻姑娘。在这几个角色当中,我要特别提一提《科伦上尉》里的汉丽露莱和《神童》里的凯斯顿小姐。汉丽露莱是一位时尚的德国女郎,摩登而不花哨,通常穿一件套头羊毛衫和齐膝的中短裙。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她那头短发,整个发冠像一朵倒垂的郁金香。观众在另一部民主德国电影《柏林情话》(长影厂译制)里也看过那种短发。当年的年轻人把那种短发称为“柏林情话式的短发”。汉丽露莱性格开朗,行为大方,她似乎对自己的美丽毫无察觉,因此言谈举止从不矫揉造作。影片里有这么一段戏:一次,男主角汉斯给她送了一束鲜花。因为前一天汉斯刚在一座报亭前帮她付过报钱,汉丽露莱对这个第一天就帮她付报钱第二天又给她送花的人说:“噢,送我一毛钱的人。”汉斯(邱岳峰配音)马上对她说:“今天是送花的人。”于是汉丽露莱问:“你给每个姑娘都送花吗?”邱岳峰答道:“啊不,那我非得开个花店不可了。”想到这些台词,觉得那一切——汉丽露莱的形象,赵慎之的声音,还有那个年代,那一切是多么灿烂啊!
1962年底至翌年初,联邦德国影片《神童》在国内放映。这部脍炙人口的电影以其新颖而别出心裁的剪辑方式令国内观众耳目一新。某种意义上,《神童》也是上译厂配音艺术臻于成熟的标志,在上译厂配音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神童》的主要配音演员是赵慎之(配凯斯顿小姐)、毕克(配汉斯·博克尔)、邱岳峰(配布鲁诺·梯休斯)和于鼎(配旁白)。美中不足的是,一个叫维娜的角色配得不太理想。给维娜配音的是当年因扮演《红色娘子军》女主角而红极一时的电影演员祝希娟。不过维娜是个配角,她的台词也只有寥寥几句,可以忽略不计。值得着重回忆的是赵慎之和毕克在电影《神童》里的配音。
凯斯顿小姐是一位在慕尼黑读大学的丹麦姑娘。她美丽、开朗、温存而又忠贞,并且稍带几分俏皮。而正是这“稍带”的几分俏皮,使她的形象迷倒了当年一大批年轻观众。赵慎之则以她特有的音色极大地增添了这位丹麦姑娘的魅力。在我记忆中,凯斯顿小姐的声音形象是上译厂最有魅力的女性声音形象之一。凯斯顿小姐跟男主人公汉斯·博克尔是在一次大学生化装晚会上结识的。那个晚会上,汉斯独自一人坐在一边看书,这个丹麦姑娘突然跑过来,一下子坐到汉斯的腿上,对他说:“快救救我,有个大胡子在追我。”多好的理由啊,就这样,凯斯顿坐到了这位自己已经看中,却还未相识的有些书呆子气的汉斯的腿上。“第一,我正在吃斋;第二,不能随便往生人腿上坐。”汉斯一本正经地对这个似乎有点冒失的姑娘说。“反正这儿没人坐。”“你说话时怎么嘴里像含着个东西?”“我不是本地人,我是丹麦人。”不知究竟是德国人古板,还是汉斯古板,对一个姑娘示好的表示,汉斯竟无动于衷,难怪凯斯顿要说:“今天吃斋真没意思……”不过,话说回来,凯斯顿看中的就是汉斯身上那种“书呆子气”。
汉斯住在一所公寓里,和其他房客共用一间盥洗间。每天早晨,他总是等一位女房客用完后自己再用。一天,正在等用盥洗间的汉斯,看到盥洗间的门一开,出来的不是原先的女房客,而是在化装晚会上曾猛然坐到自己腿上,“说话嘴里像含着个东西”的那个丹麦姑娘。汉斯一愣:“怎么是你?”“对,是我。”“告诉你,我最讨厌女人跟在后面追我。”这位书呆子竟然对这位人见人爱的姑娘这样说。这下可把凯斯顿说窘了。“我可没追你,这儿某某某(记不起来了)小姐结婚了,我租了这房间。再说我也不会追你……明天起,你先洗(澡),洗完了我再洗。”看来凯斯顿听了汉斯的话有点生气了,她那句“明天起,你先洗,洗完了我再洗”,有点气冲冲的味儿,但即便是气冲冲的话,出自赵慎之之口,也还是非同一般地悦耳。
凯斯顿小姐跟汉斯认识时,汉斯正在攻读哲学博士学位。当时纳粹运动在德国甚嚣尘上。正直的汉斯为了避开那种环境,跟凯斯顿一同来到丹麦她的家中。起初,这家人对汉斯心存疑虑,用于鼎旁白的话说:“凯斯顿先生保证他倒出来的酒是三十六度,但是又有谁能保证这位从德国来的博克尔先生不是三百六十度的纳粹呢?”就在家人对汉斯心存疑虑时,一天,汉斯看到凯斯顿小姐跟家人用丹麦语争论什么。他问凯斯顿小姐:“你们在说什么?”“他们在祝贺我。”凯斯顿小姐撒谎了,反正汉斯不懂丹麦语,不知这几个丹麦人在说什么。“祝贺什么?”“祝贺我要和你结婚了。”一个多么美丽诱人的谎言啊。其实全家人都反对她擅自做主嫁给这个从纳粹德国来的汉斯,尽管汉斯不是纳粹分子。“和我结婚?可我什么都不是。”“是我丈夫!”看来凯斯顿先生和汉斯都拗不过这个任性而有主见的女子。到了举行婚礼的早晨,凯斯顿小姐早早就来敲汉斯房间的门。“起来,结婚了!”赵慎之配的这句话是多么醉人啊!看到银幕上这个如此美丽浪漫的爱情故事,那个时代的年轻观众怎能不心旌摇荡!
这对年轻的夫妻毕竟逃不脱纳粹德国的淫威。战争时期,不但汉斯必须回德国服军役,按照第三帝国的法令,嫁给汉斯的凯斯顿小姐也随丈夫成了德国公民,必须回德国去。在度过了残酷的战争时期后,这对夫妇以及他们的孩子还得面对战后的艰难困苦。黑市上虽然可以搞到食物,但一对正派的夫妻根本拿不出可以换取食物的钱财。他们只可能通过穷人惯用的方式——比如采蘑菇——去寻找更多的食物。一天,这位昔日的凯斯顿小姐只采到可怜的一个蘑菇,这本该是件失望的事,但生性乐天的凯斯顿小姐(如今的博克尔太太)回到家中,对自己的孩子说:“一个蘑菇,看,多大个儿。你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蘑菇,今天我要做一锅鲜极了的蘑菇汤。”面对如此的艰难,当他的孩子看到房东依旧丰盛的午餐食物时,这位母亲马上对自己的孩子说:“好孩子不看人家吃的东西!”尽管战后食物是如此匮乏,有这样贤淑的妻子和如此乐观的母亲,有什么困难克服不过去呢!
凯斯顿还有许多零星的台词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里。例如:“瞧,打早晨起来又长个了,又得买新衣服了。”这样的话,与其说是抱怨孩子长得太快,还不如说是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心里乐滋滋的。还有那段用读文章的口气读出来的话:“我们没有必要对布鲁诺·梯休斯那种并非无私的援助过分表示由衷的感谢。那是用来弥补他当纳粹的罪行……”
与李梓等人不同,赵慎之大段激昂的配音段落不多,她配的多是最生活化的对白。如果把那种大段激昂的配音段落比作歌剧中的“咏叹调”,赵慎之那种生活化的对白就犹如歌剧中的“宣叙调”。上面那些从影片情境中剥离出来的话语看来十分平常,但出自配音艺术家之口便被赋予了非凡的审美趣味。就像不起眼的一草一木,一旦被摄影家捕捉进镜头或是经画家一画就成了艺术珍品一样。那位迷人的凯斯顿小姐的芳容如今在我的印象中已经依稀,但赵慎之的声音却仍然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里。我相信,一定还有不少我们这样年龄的人会不时回味起化身为凯斯顿小姐的赵慎之的。
四
赵慎之的巅峰之作无疑是《望乡》中的阿崎婆。无论是阿崎婆的银幕形象还是阿崎婆的声音形象,都给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观众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尽管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现在,跟别人提到赵慎之时,只要你一说是给阿崎婆配音的,他们立即就会说“噢,知道,知道”,并且对她的声音赞不绝口。赵慎之塑造的声音形象,个个都那么善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数阿崎婆。阿崎婆是《望乡》的女主人公。少女时代的阿崎被卖到南洋为妓,在南洋度过了大半生。战后阿崎虽回到故土,但却遭到包括家人在内的所有人的冷遇,独自一人在凄苦中度日。但无论命运如何残酷,无论命运对她如何不公,阿崎总是独自咽下人生的苦水,依然善良待人。在跟圭子离别前那几场戏里,赵慎之把这个老年妇女的善良心地演绎到了极致。临别前的那段配音,是赵慎之最让人难忘的配音段落:“圭子,我可不是为了钱,才留你住这儿的……这钱,我不能要……不过我想跟你要件东西……你回到东京要是还有别的毛巾的话(一种难以启齿的吸气声),你现在用的这条毛巾……(嗓门里一阵难以言喻的气息声)能不能给我……谢谢,谢谢(又是一阵吸气声)……我一用到这条毛巾,我就会想起你来。”随后是一阵哭声,这哭声由轻微直至恸哭,这荡气回肠的恸哭声远超出一般意义上的悲伤,它撼动人心之处在于一种罕见的苍凉感。只有对阿崎婆的命运倾注极大的同情,才能发出那苍凉的哭声。那阵恸哭,是在漫长的人生里,被压抑的无数哽咽的一次猛然的宣泄,这猛然的宣泄为阿崎婆赢得了无数观众的同情。阿崎婆的声音形象是赵慎之长期配音实践的结晶,无疑也是赵慎之后期配音的经典之作。
给阿崎婆配音的成功之处,在于赵慎之令人信服地再现了一个身世悲惨、饱经人间沧桑的老年妇女的苍凉感。这种成功来自对角色身世的准确把握,以及对角色声音特点的正确设定。其实,赵慎之在给阿崎婆配音时是作了“牺牲”的。扮演阿崎婆的演员田中娟代,年龄比赵慎之大得多。据说田中娟代演完阿崎婆不久就去世了。在给阿崎婆配音那个时期,赵慎之的声音根本没有那样苍老。比《望乡》略早几年,赵慎之在《巴黎圣母院》里配公主百合花,虽然只有几句台词,但赵慎之的声音完全如同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而在《望乡》之后,赵慎之在《拿破仑在奥斯特里茨》里配过拿破仑的妻子约瑟芬。约瑟芬是一个风情万种的女子,此时赵慎之的声音则依然年轻妩媚。因此,我说赵慎之给阿崎婆配音是作了牺牲的,她牺牲了自己妩媚的音色,却塑造了一个栩栩如生的阿崎婆。赵慎之曾创作了许多善良而且略带忧郁色彩的声音形象,某种程度上,阿崎婆是以往那些善良女性形象的延续和集大成。
阿崎婆的声音形象,顺应了观众的接受心理,那么,似乎赵慎之“适配”的角色类型就此可以画上句号了。且慢,事情并非如此!1980年和1982年,电影院先后上映了《悲惨世界》和《基督山伯爵》(又译为《基督山恩仇记》)。无论看过小说还是看过电影的人都知道,《悲惨世界》里德纳第太太和《基督山伯爵》里卡德鲁斯的老婆莱奥拉是法国文学中有名的悍妇。看这两部电影时我不禁“哎呀”了一声,这两个悍妇分明应该是潘我源的角色啊!怎么是赵慎之配音呢?这可是极大地出乎我“脸谱化”思维的定式了。这两个悍妇的丈夫都是十足的恶棍,平时,她们对丈夫的恶劣行径也都言听计从,只是在恶劣程度上稍逊于自己丈夫。雨果在小说《悲惨世界》中描写德纳第太太时就指出,这个女人的人格具有两面性。对自己的孩子,这个女人有柔情和母爱,这是她人性的一面。而对他人的孩子,她刻薄凶残,这是她兽性(狼性)的一面。这个女人首次出场是在自己家客店大门边,她正哄着怀中的孩子。此时,她是一个慈祥的母亲,这位母亲让芳汀迷惑了,芳汀就是冲她当时那副慈爱相,才把女儿珂赛特托付给她照管的。正是这个有时看来还颇为慈爱的女人,对小珂赛特百般凌辱,跟丈夫干起罪恶勾当来又毫不含糊。电影里德纳第的老婆开始时的声音还颇为悦耳,听起来仍旧是赵慎之的声音。很快她的声调就变了,尤其是对珂赛特,她的声音真令人发怵,那是德纳第老婆的声音。在“戈尔博老屋”(德纳第一家在巴黎居住的房子),当她看到过去在自己家受尽欺凌的珂赛特,如今竟然成了富人家的小姐,不禁妒火中烧。当这个“滑铁卢中士”的老婆看见丈夫召集的一帮歹徒就那么乖乖地束手就擒时,赵慎之的声音彻底变了。我从未听到过她的声音会变得那么粗俗,那样穷凶极恶。直到此时,我才觉得她配这个角色是得当的。在配这个角色时,赵慎之倾力的是揭示这个角色的双重性。给《基督山伯爵》中卡德鲁斯老婆莱奥拉配音时情况也差不多。这个平时对丈夫言听计从的女人,真正到了性命攸关的节骨眼上,也会揭丈夫的老底。那天晚上,基督山伯爵住进卡德鲁斯开的小客店,卡德鲁斯见财起意,起了杀心,恰恰中了基督山伯爵的计。不妨听听,面对基督山伯爵的枪口,莱奥拉是怎样向基督山伯爵求饶的:“胆小鬼,太可恶了!……废物,呸!是他逼我干的,他吓唬我,打我,我可不想干哪……药酒?你这告密的……他是的,这次你算完了,连维尔富先生也救不了你的命……我要是都说了,你能饶我的命吗?……我信任你,你对死去的朋友都那么忠心,你本来可以把钻石全吞了……是他跟费尔南·德·莫赛夫搞的鬼,把一封信塞在爱德蒙口袋里,又去向维尔富告发,这样就够了,他为了钱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据我所知,这是赵慎之最“泼”的配音段落。听上面这两个悍妇的台词,已经无法把她们的声音跟赵慎之以往的声音联系在一起了。
附带说一点,我不主张配音艺术类型化、脸谱化的倾向,但有时也确实存在一种我称之为“声音与外貌相关率”或“声音与人品相关率”的规律。多数情况下,这两条规律是符合观众接受心理的,所以说脸谱化思维并非完全没有道理。《阴谋与爱情》中大提琴师的妻子,是个身材硕大的女子,配上潘我源那种大大咧咧的声音,就十分符合观众的接受心理。如此说来,赵慎之配德纳第和卡德鲁斯的老婆既是对脸谱化倾向的挑战,也是对观众接受心理的挑战。其实,早在译制《不同的命运》时,赵慎之就尝试过这种挑战。
赵慎之跟苏秀、李梓一样,她们从配年轻女子(甚至小女孩)开始,然后配中年女子。之后,她们配的角色年龄越来越大,直至后来配的几乎全是老年妇女的角色。作为一个老配音迷,我的听觉见证了这整个过程。如果单凭感情用事的话,这过程似乎有点叫人伤感。再平心想想,感情用事也大可不必。其实配音演员的艺术生命比从事其他表演艺术的演员长得多。且不说进入上译厂之前,赵慎之光在上译厂的时间就整整三十年,职业生涯已经够漫长了,况且,退休之后她还陆续参加过一些电影的配音。直到1980年代后期,在一些影视作品里我居然还陆续听到过赵慎之的声音。她这个时期的配音作品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1989年她在英国电影《看得见风景的房间》里配的女主人公露西的母亲。这部电影是根据英国作家福斯特的同名小说改编拍摄的。福斯特是我最喜爱的英国作家之一。他曾经是以维吉尼娅·伍尔夫和林顿·斯特雷奇为核心的伦敦布隆斯贝利文人团体的一员,这个团体成员的作品大都带有某种反维多利亚时代的思想倾向,细心的观众观看这部电影时,不难察觉这种倾向。
五
电影《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十分准确地还原了原作的精髓。影片里的人物个性鲜明,夏绿蒂小姐、露西小姐、拉威西小姐、爱默生先生、比伯牧师、伊格牧师,这些人物个个活灵活现,也十分可亲。尤其可亲的是女主人公露西小姐的母亲。而更可亲的是赵慎之的声音。你听,当她知道露西答应嫁给塞什尔时,那不加掩饰的开心:“我,我,我太高兴了。噢,亲爱的塞什尔,太好了。噢,欢迎你,现在是一家人了。”这些台词,就像赵慎之平时说话的声音一样,虽不及她年轻时的声音那样甜美,却更加亲切。在自己女儿的订婚礼上,这位母亲看到有一个老太太干坐在那儿,立即对露西说:“别缩这儿,露西,去跟普尔太太谈谈。问问她的腿。”听到没有,“别缩这儿”这话多么朴素!还要问问她的腿,这是何等的体贴啊!
影片里有一段戏,回想起来实在叫人忍俊不禁。爱默生先生搬到乡下来住的第一天,他的儿子乔治跟露西的弟弟,还有那位比伯牧师,相约在露西家庄园的一个池塘里洗澡。光洗澡也就罢了,几个大老爷们儿竟然还像小孩一样追逐打闹,这当口偏偏被到林间散步的露西和她母亲撞上了。几个大男人,白条条的胴体一丝不挂,突然出现在这位维多利亚时代的妇女面前,而且她身边还带着尚未成婚的女儿。这位不知所措的母亲的反应只能是惊叫:“我的天啦!他,他,他们是些什么人啦!哦,天啦,还有谁……喔……是你啊!干吗不在家里舒舒服服地洗,又有冷热水。现在没你犟嘴的份儿。弗雷迪!……走吧,露西。啊瞧,不不不不不,别瞧,可怜的比伯先生。”注意到没有,即便那句“现在没你犟嘴的份儿”有“训斥”的味道,但前面那句话却是“干吗不在家里舒舒服服地洗,又有冷热水”,这就叫母亲的天性。赵慎之把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妇女,在那种情况下可能的状态表现得如此精准,真是令人叫绝!
一天,露西母亲接到老小姐夏绿蒂的来信,她是这样开始读那封信的:“啊,可怜的夏绿蒂!”用露西小姐的话说,这是母亲对表姐夏绿蒂来信的标准反应。母亲这句话刚说完,她的两个孩子立即模仿她的语调也跟着说“可怜的夏绿蒂”,而且把重音放在“夏”字上,有意把“夏”字拖长。她知道孩子们在笑话自己,却并不介意:“不,这不是件小事。她家的锅炉要拆,蓄水池要清洗,麻烦可多了,我想还是让她来住一阵。在她家管子工完工以前好好休息一下……问题是你们不喜欢夏绿蒂……你们太不体谅她了。她单身一人,可怜的夏绿蒂,她家断了水,要大修。”其实露西的母亲跟孩子们一样清楚夏绿蒂身上那些老小姐的毛病,但她宽容,而且对家境显然比自家差的穷亲戚,她丝毫不带势利眼,这在普遍比较势利的英国上流社会是难能可贵的。赵慎之那一段段台词是如此亲切,我几乎忘了那是电影里的台词。
露西的弟弟弗雷迪是个富于朝气的青年。那天他兴致勃勃地自弹自唱一支流行小调,这本是件开心的事,但露西的未婚夫塞什尔觉得那流行小调太粗俗,于是边皱眉头边离开房间。弗雷迪有点扫兴,问:“这歌曲不好听吗?”善解人意的母亲含笑挨着儿子在琴凳上坐下,安慰儿子:“不,这曲子很好听。”事后,当她单独和露西在一起时,她对女儿说:“塞什尔有什么心事吗?呃,要不然的话我就不懂了,我一说话他就皱眉头。我都看见了,露西,你用不着否认。的确,我不懂什么艺术,什么文学,知识也不广,家具都是你父亲留下的,我们只好认了。露西,请你记住这一点。”这段台词里,语气最重的是“要不然的话我就不懂了”这句话。露西母亲不懂的是未来女婿那种不近情理的举动,因为她恪守的是一个真正英格兰上流社会妇女的为人准则,与人为善,决不无端触犯别人。正是一个这样的妇女,她才会坦然地说“我不懂什么艺术,什么文学。知识也不广”。这跟那些虚伪、附庸风雅的中产阶级妇女显然不同。听了母亲的话,露西替未婚夫解释:“塞什尔失礼不是有意的。他解释过,他受不了丑恶的东西。他对人还是客气的。”母亲可不同意这样的解释,正言问:“那弗雷迪唱歌是东西还是人呢?”露西说:“一个真正懂音乐的人是不会像我们这样欣赏滑稽小调的。”这位母亲更不同意这种说法,不以为然地诘问女儿:“那就得冷笑?扫大家的兴,是吗?”
露西的母亲是一个有真情实感的人物。她的台词就像现实生活中的话语,不像现在许多影视作品里那些编造出来的台词,赵慎之的声音又进一步拉近了我们跟银幕形象的距离。露西的母亲仿佛就是现实中的人,她那种仁慈、实在和宽容跟赵慎之有诸多相像之处,甚至她的言语方式、言语节奏都跟现实中的赵慎之相似。给这个母亲配音为赵慎之的配音生涯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三十多年前,我见到赵慎之时,她的头发刚有些灰白。如今,满头的银丝取代了当时那刚开始灰白的头发,这满头的银丝愈发使她光彩照人。我经常默默端详她印在我脑海中的慈祥面庞,不禁觉得,世间没有一种美能比一个老人慈祥的面庞更动人。当我在默想中端详这位老人的容颜时,眼前竟会浮现出由卡嘉、塔丽雅、薇丝卡、贝蒂、罗西、伊莎贝尔和丽茜等众多年轻女子组成的群像。她们的模样已经被电影胶卷永远定格在那样的青春年华上。而每当我眼前浮现出她们那焕发出青春气息的模样时,耳际也会回响起她们的声音。当年,正是她们的声音曾让我寄托过一种初恋般的情感。今天,在她们簇拥下的赵慎之,仿佛成了她们共同的祖母。

“要不然的话我就不懂了,我一说话他就皱眉头。”(《看得见风景的房间》)
2014年圣诞节后第二天,亦即12月26日,赵慎之溘然离世。此前几个月,也就是在李梓去世不久时,赵慎之跟我说:“陈叙一、邱岳峰都早已在那边了,现在李梓也走了。那边配音演员班子基本齐了。录音师、剪辑师、会计,包括搞后勤的也都齐了。他们可以在那边继续搞配音了……”说这番话时,她神情轻松,我听来却有些伤感。赵慎之现在也已离开人世,她是否也在那边?但愿真有彼岸世界,但愿赵慎之在那边能跟她的老同事们再次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