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问候开始
那是20多年前的事了。
上海南洋模范中学在高中部开设了美育课,我幸运地成为这门特色课程的第一位教师。美育课的课堂安排在一座被学生们亲切地称为“绿色小楼”的建筑里,楼顶和墙面爬满了绿油油的藤蔓,无论是春夏还是初秋,都是生机勃勃、满目青翠的。
第一堂课课前,我早早地上楼,站在3楼美育教室的门口,向每一位进教室的学生问候:“你好!”
有些学生以同样的微笑、同样的凝视、同样的问候回复我:“老师好!”
有几个刚刚蹿上楼来,一拍脑门:“哎哟,鞋套!”然后又退回二楼穿鞋套去了。这原也不错,因为美育教室装修得比较考究,要求进教室的人都得穿上鞋套。
我笑着目送他们下楼去,继续站在门口问候每一位学生。
有的学生虽然也报以微笑和凝视,却不开口。
有的对我的问候感到突然,“咦”了一声才走。
有的则连头都不抬,看准我与门框之间的空隙,倏地溜进去了,迫不及待地躲开我。
最好笑的是一名男生,当他低着头,侧着身子想从我身边溜进去时,我用身体挡住了他,他依然低着头与我顶着。我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也笑了,但仍低着头,沉默不语。我重复了一下问候:“你好!”他总算抬起头来了,不知所措地望着我。
这次轮到我手足无措了,我像对一个幼儿那样地对他说:“来,你说一声‘老师好’!”
他慢吞吞地说出了口,然后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后来我告诉学生们,刚刚那几分钟正是咱们美育课的第一个小测验。测验的目的是想看看大家是否会问候他人,又如何回应他人的问候。很遗憾,这场测验的结果,及格者寥寥。
比起艰涩的数理化测验,“问候”这道题看起来再简单不过。学生应主动向师长问候,问候时身姿挺拔,上半身稍向前倾,眼神凝视对方,表情亲切,轻声道一句“您好”,即规范的问候。更何况,学校每天有7节课,每节课开始时都有一次全班起立问候的简单仪式。一名高中学生,按理说已有10年以上的“问候实践”了,可遇到老师单独向他问好时,竟无法应对。
我想起自己初到美国旅行,乘车从洛杉矶到黄石公园。一辆大巴车上30多人,不同肤色,各种语言。那段旅途很长,乘客们陆续用夹杂着不同口音的英语互相问好,车上热闹得好似一个“小联合国”。现在回想起来,那一路上我竟很少有时间去看窗外的风景。
一声简单的“你好”,其实很有魔力。
可为什么我们的学生到了高中还不会说“你好”呢?也许,是因为他们中的很多人在成长经历中并没有受到这方面的教导。也许,更深层的原因是,教师和家长也从未把这些举止视作一种文化、一种文明。
实际上,孩子在1岁左右时开始说话,当他呼唤“爸爸”“妈妈”时,就是最初的问候。如果他有幸有一对优秀的父母,那么他将延续这种习惯,像学会用汤匙、筷子一样,学会向他人表示亲切的问候。
学会问候之后,还要学习诸种礼仪。这些举止究竟具有什么意义?美国著名的社会心理学家马斯洛有一个重要的理论,它主要的观点是:人有各种各样的需求,这些需求从低到高有五个层次,依次是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爱和归属需求、尊重需求、自我实现需求。层次越低的那些需求,对于人来说越是必需。在人类的童年时代,生存环境对于他们来说是极为险恶的,要谋求生存必须依靠智慧,而其中极为重要的一点就是人必须对自己所处环境的安全有所意识、有所把握。因此,他人的眼神、表情、身体的姿态以及手里所持的物件,都是需要观察判断的。
人类历史上,曾有两个了不起的人。在某一时刻,他们同时放下了以前不曾脱手的武器,并向对方展开自己空空的手掌,用这样的肢体语言告诉对方:“我不会攻击你,你是安全的。”他们慢慢地走向对方,直到相隔一只手臂的距离时,他们的手握在了一起,彼此致以友好的问候。这便是今天这个世界上最规范的、最古老的握手礼。
历史发展到今天,越来越多的礼仪旨在向他人表达善意、传递令人舒适愉悦的安全感。比如与陌生人见面时脱帽,是为了向对方表明帽内无武器;请尊者坐上座,是因为在这个位置能第一时间发现来自外界的威胁;递刀器给对方时将尖利的一面对着自己,更是明确无误地告诉对方“你是安全的”。
这些礼仪可大可小,不仅是生活的点滴片段,更是人类社会文明的产物,是随其产生而产生,随其发展而发展的。因此,它也是测定人类文明程度的重要标志之一。
而我们的美育课,也以这场“问候小测验”为起点,开始了第一堂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