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金批《水浒》人物论
金圣叹的人物评批是其评点的重点。《水浒传》中的人物众多,本书除了主要人物予以专节评论外,其他人物予以分类评述。
(一)金批《水浒》宋江论
《水浒传》取得极高的艺术成就,金圣叹对此书艺术成就的评批,也达到了当时世界小说研究的最高水平。《水浒传》中的主要人物形象都达到典型化的高度,许多次要人物也表现得栩栩如生。与之相适应,金圣叹对书中人物的评批占了很大的比重。因此我特将关于人物形象的金批单独析出,作一专题讨论。
在梁山英雄中,宋江是最主要的人物,作品中描写和表现宋江的篇幅最多,于是圣叹对他的评批也最多。在此我将宋江单独析出,写成宋江论。
金圣叹对水浒中的诸多人物形象有自己独特的或者说独创性的认识和理解,尤其是宋江。其中既有符合作品原旨的,也有探索和挖掘原作人物形象的多义性与模糊性的所得,作者未必然,而批者、读者未必不然的体会,因而可与他说并立或纠正他说而自成一说的;更有不符原意而有自己的宗旨之处,为此他对原作又作了一定程度的修改,尤其是对宋江,他用修改和评批的两重手段,将人物纳进自己的认识轨道。我们学习和探索金圣叹的研究方法,不仅可加深对原作的认识和理解,而且也可从中学到丰富的创作经验,给当代创作以重要借鉴。
金圣叹对宋江此人极有恶感。他甚至认为“古本”《水浒》的作者“独恶宋江”,并强调此为他首先得到的一个重大发现。实际上作者不一定真有此意,至少在主观上不一定有此意,这是圣叹自己的观点。为使读者加深印象和认识,圣叹在书中突出地发表并多次重复这个观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他说:
《水浒传》有大殴正经处,只是把宋江深恶痛疾,使人见之,真有犬彘不食之恨。从来人却是不晓得。
《水浒传》独恶宋江,亦是歼厥渠魁之意,其余便饶恕了。
别人几乎都认为作者对宋江是歌颂的,而圣叹却能发别人所未发,认为作者对宋江“深恶痛疾”。
圣叹独恶宋江,是否因为他痛恨农民起义,而宋江则是起义领袖呢?是的,金批中确似有这种意思。尤其是宋江在书中最早出现的第十七回前总评的第一条:
此回始入宋江传也。宋江,盗魁也。盗魁,则其罪浮于群盗一等。……自吾观之,宋江之罪之浮于群盗也,吟反诗为小,而放晁盖为大。何则?放晁盖而倡聚群丑,祸连朝廷,自此始矣。……宋江而放晁盖,是必不能忠义者也。此入本传之始,而初无一事可书,为首便书私放晁盖。然则宋江通天之罪,作者真不能为之讳也。
这里攻击农民起义有三个层次:痛诋水浒众好汉是“群丑”,宋江作为盗魁则“罪”更大于“群盗” (也即“群丑”) 一等,宋江最大的“罪”是放走晁盖和聚众倡乱、祸连朝廷,故此系“通天之罪”。
圣叹认为原作 (即他所谓的“俗本”) 宣传宋江“忠义”是没有根据的,圣叹的意思是宋江确是一个真造反。将这段评语与读法中的上引两段相联系,人们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金圣叹因宋江是罪浮群丑一等的盗魁而独恶宋江,圣叹极端仇恨农民起义。但实际情况并不这么简单,我在《金批水浒思想论》中已有详论,此不赘述。
除以上总的看法以外,圣叹痛恨宋江还有许多具体的表现。归结起来,有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宋江惯用权术,为人狡猾,惯说假话,是个假人。宋江在浔阳楼写诗填词,表露反志,其《西江月》起首两句为:“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圣叹批道:“表出权术,为宋江全传提纲。”后又批他“以权术为生平”,这是圣叹对宋江为人的总的评价。
圣叹最恨宋江对自己人玩弄权术。宋江杀阎婆惜后在刺配江州途中受到梁山好汉的款待。花荣迎接他时见他戴着长枷,便说:“如何不与兄长开了枷?”圣叹批:“花荣真”,宋江回答:“贤弟,是甚么话!此是国家法度,如何敢擅动!”圣叹批:“宋江假。○于知己兄弟面前偏说此话,于李家店、穆家庄偏又不然,写尽宋江丑态。”后来宋江到李家店时,公人说反正没外人,除了行枷,快活睡一夜,宋江道:“说得是。”圣叹在这段情节中多次批道:“闲中无端出此一笔,与前山泊对看,所以明宋江之权诈也。○写宋江答公人,偏不答别句,偏答出此三个字,便显出前文‘国家法度’之语之诈。○此书写宋江权诈,俱于前后对照处露出,若散读之,皆恒事耳。”小说写“宋江自提了行枷”行走,圣叹说:“‘国家法度’,奈何如此?○自花荣开枷,宋江不肯后,接手便将枷来写出数番通融,深表宋江之诈也。”在梁山,刘唐等要杀掉押送他的两个公人,邀他聚义,他也训斥说:“这个不是你们弟兄抬举宋江,倒要陷我于不忠不孝之地。”圣叹点穿他说:“其言甚正,然作者特书之于清风起行之后,吟反诗之前,殆所以深明宋江之权诈耶?”宋江又要夺刀假装自杀,圣叹说:“看他假,此其所以为宋江也。○直意原本忠孝,是宋江好处,处处以权诈行其忠孝,是宋江不好处。”宋江好像一直记着刘唐等要杀公人之事,所以在晁盖与他交谈时,“宋江便叫两个公人只在交椅后坐,与他寸步不离。”圣叹批评他说:“看他写宋江假。○便不要害公人,亦何至于此?偏是假人,偏在人面前做张致,写得真是如镜。”因此当关胜在阵上骂宋江:“天兵在此,还敢巧言令色!”时,圣叹接批:“四字骂尽宋江一生。”他评论宋江说:
此书写一百七人,都有一百七人行径心地,然曾未有如宋江之权诈不定者也。其结识天下好汉也,初无青天之旷荡,明月之皎洁,春雨之太和,夏霆之径直,惟一银子而已矣。以银子为之张本,而于是自言孝父母,斯不畏天下之人不信其孝父母也?自言敬天地,斯不畏天下之人不信其敬天地也?
自言尊朝廷,斯不畏天下之人不信其尊朝廷也?自言惜朋友,斯不畏天下之人不信其惜朋友也?呜呼!天下之人,而至于惟银子是爱,而不觉出其根底,尽为宋江所窥,因而并其性格,亦遂尽为宋江之所提起放倒,阴变阳易。是固天下之人之丑事,然宋江以区区猾吏,而徒以银子一物买遍天下,而遂欲自称于世为孝义黑三,以阴图他日晁盖之一席。此其丑事,又曷可耐乎?作者深恶世间每有如是之人,于是旁借宋江,特为立传,而处处写其单以银子结人,盖是诛心之笔也。
天下之人,莫不自亲于宋江,然而亲之至者,花荣其尤著也。然则花荣迎之,宋江宜无不来;花荣留之,宋江宜无不留;花荣要开枷,宋江宜无不开耳。乃宋江者,方且上援朝廷,下申父训,一时遂若花荣曾不得劝宋江暂开一枷也者。而于是山泊诸人,遂真信为宋江之枷,必至江州牢城方始开放矣,作者恶之,故特于揭阳岭上,书曰:“先开了枷”;于别李立时,书曰:“再带上枷”;于穆家门房里,书曰:“这里又无外人,一发除了行枷”,又书曰:“宋江道:‘说得是。’当时去了行枷”;于逃走时,书曰:“宋江自提了枷”;于张横口中,书曰:“却又项上不带行枷”;于穆弘叫船时,书曰:“众人都在江边,安排行枷”;于江州上岸时,书曰:“宋江方才带上行枷”;于蔡九知府口中,书曰:你为何枷上没了封皮;于点视厅前,书曰:“除了行枷”。凡九处,特书行枷,悉与前文花荣要开一段遥望击应。
嗟乎!以亲如花荣而尚不得宋江之真心,然则如宋江之人,又可与之一朝居乎哉!
宋江每次作假,都被精细过人、目光如炬的圣叹抓住,圣叹不厌其烦地一一批出他的权诈、假话,久假成性的言行品性。而当宋江每次偶尔露出真性真情的马脚,也都被他一一抓住。如李逵取娘归来,“诉说假李逵剪径一事,众人大笑。”圣叹说:“这个该笑。○先写众人都笑,衬下宋江独笑,妙笔。”“又诉说杀虎一事,为取娘至沂岭被虎吃了,说罢,流下泪来。”金批:“写出至人至性。”小说接写:“宋江大笑”,此言立即给圣叹抓住不放,大批特批曰:
大书“宋江大笑”者,可知众人不笑也。夫娘何人也?虎吃何事也?娘被虎吃,其子流泪,何情也?闻斯言也,不必贤者而后哀之,行道之人莫不哀之矣。江独何心,不惟不能哀之,且复笑之,不惟笑之而已,且大笑之耶?天下之人莫非子也,则莫不各有其娘也。江而独非人子则已,江而犹为人子,则岂有闻人之娘已被虎吃,而为人之子乃复大笑?江谁欺?欺太公乎?作者特于前幅大书宋江不许取娘,于后幅大书宋江闻虎吃娘大笑,所以深明谈忠谈孝之人,其胸中全无心肝,为稗史之杌也。
宋江大笑道:“被你杀了四个猛虎,今日山寨里却添得两个活虎,正宜作庆。”圣叹夹批:“不悲别人无娘,但夸自家添虎。”宋江平日“忠孝”两字常挂口头,这时的表现的确令人失望,既无同情心,又缺乏领袖体恤部下丧亲之痛应有的器度。如批评得严厉些,这种言论毫无心肝,不像是义军领袖,而确是草寇强盗头子的口吻,无怪圣叹要蔑视他了。后来义军攻打河北时,宋江和李逵一时意见不合,营内突然不见李逵踪影,宋江见报,只得叫苦:“是我夜来冲撞了他这几句言语,多管是投别处去了!”圣叹严斥他说:“大书宋江纯以欺诈待人,全无忠义之心,甚乃至于不信李铁牛之生平。”宋江对别的好汉如有这种怀疑也纯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李逵平生一贯以赤诚之心待人,况且与宋江生死与共,宋江这样对他确实极不应该,的确极不应该,无怪圣叹要严厉指责了。
宋江刚正式参加义军,即以“天书”欺骗众位好汉,这亦为圣叹不齿。小说描写宋江在还道村九天玄女处,得到一本“天书”,虽然言之凿凿,圣叹却对这一骗局处处加以拆穿。他在四十二回总评大书:“宋江遇玄女,是奸雄捣鬼。”当九天玄女赠授天书时关照宋江:“功成之后,便可焚之,勿留在世。”圣叹揭穿说:“从来相传异书,悉以此为出身之路,思之每欲失笑。”讥笑此为持天书者最终拿不出天书的自遁之辞。书中写“这里宋江与晁盖在寨中每日筵席,饮酒快乐,与吴学究看习天书。”圣叹批曰:“宋江与吴用看天书,谁则知之,然则宋江自言与吴用看天书耳,可发一笑也。○因是而思昔者巢父挂瓢,许由洗耳,千口相传,已成美谭,然亦谁知之而谁言之?若言有人知见之,则有人见之之处,巢、许不应为此。若言无人见之,然则巢、许自挂之,自洗之,又自言之矣。世间此类至多,胡可胜笑。”一打祝家庄时,宋江于行军途中猛省道:“我的不是了!天书上明明戒说:‘临敌休急暴。’”宋江故作郑重,圣叹戳穿说:“此五字何必天书始能言之?有意无意逗此一句,正表天书之诈也。”最妙的是五十一回写宋江与高廉作战之前,预先复习了天书上的妙法,胸有成竹地上阵厮杀,结果大败而逃。圣叹夹批道:“可知天书非玄女能授。”又在回前总评中狠批说:“玄女而真有天书者,宜无不可破之神师也。玄女之天书而不能破神师者,耐庵亦可不及天书者也。今偏要向此等处提出天书,而天书又曾不足以奈何高廉,然则宋江之所谓玄女可知,而天书可知矣。前曰:‘终日看习天书。’此又曰:‘用心记了咒语。’岂有终日看习而今始记咒语者?明乎前之看习是诈,而今之记咒又诈也。前曰:‘可与天机星同观。’此忽曰:‘军师放心,我自有法。’岂有终日两人看习,而今吴用尽忘者?明乎前之未尝同观,而今之并非独记也。著宋江之恶如此,真出篝火狐鸣下倍蓰矣。”圣叹火眼金睛,经他细心评点、深刻剖析,宋江愚弄梁山众人的精心设计便显得极为可笑。
第二,圣叹又痛恨他专门用银子收买人心。圣叹对封建社会中钱能通神、一切向钱看的丑恶世态深恶痛绝,而宋江投合人们这种心理,专以银子铺路。因此圣叹认为本书“一路写宋江好处,只是使银撒漫,更无他长,是作者笔法严冷处。”圣叹痛责其不能以赤心待人,唯用白银收买人心。至第三十六回回前总评竟给宋江赠银行经作一全面分析:“此书写一百七人,都有一百七人行径心地,然未曾有如宋江之权诈不定者也。其结识天下好汉也,初无青天之旷劳,明月之皎洁,春雨之太和,夏霆之径直,惟一银子而已矣。……呜呼!天下之人,而至于惟银子是爱,而不觉出其根底,尽为宋江所窥,因而并其性格,亦遂尽为宋江之所提起放倒,阴变阳易。是固天下之人之丑事,然宋江以区区猾吏,而徒以银子一物买遍天下,而遂欲自称于世为孝义黑三,以阴图他日晁盖之一席。此其丑事,又曷可耐乎?作者深恶世间每有如是之人,于是旁借宋江,特为立传,而处处写其单以银子结人,盖是诛心之笔也。”此论在细节上可能有偏颇之处,但其指出宋江屡以银子结交天下好汉的基本倾向却是事实,圣叹的批评是有道理的。
第三,宋江用权术夺晁盖的领导权,圣叹对此也极为痛恨。《水浒》原作是否有描写宋江施展阴谋,要夺晁盖第一把交椅的倾向?由于大手笔所刻画的人物形象性格丰富复杂,具有多重性,况且《水浒》内容深广,平心论之,有些情节也可以往这个方向解释。但是圣叹又将原作中宋江的具体表演作了一定程度的修改,大大加强了宋江夺晁盖大权的倾向。他根据自己的独特认识,改写和突出宋江这方面的言行,然后再加以痛斥。例如他说:
写宋江上梁山后,毅然更张旧法,别出自己新裁,暗压众人,明欺晁盖,甚是咄咄逼人。不意笔墨之事,其力可以至此。 (第四十回总批)
第四,在为人品质上,宋江号称“孝义黑三郎”,金圣叹认为“忠臣出于孝子之门” (第43页二段) 。《水浒传》描写宋江嘴上似乎是一个孝子,实际行动则是作假。他指出:
写宋江口口恪遵父训,宁死不肯落草,却前乎此,则收拾花荣、秦明、黄信、吕方、郭盛、燕顺、王矮虎、郑天寿、石勇等八个人,拉而归之山泊;后乎此,则又收拾戴宗、李逵、张横、张顺、李俊、李立、穆弘、穆春、童威、童猛、薛永、欧鹏、蒋敬、马麟、陶宗旺等十六个人,拉而归之山泊。两边皆用大书,便显出中间奸诈,此史家案而不断之式也。 (第四十回总批)
此篇于宋江恪遵父训,不住山泊后,忽然闲中写出一句不满其父语,一句悔不住在山泊语,皆作者用笔极冷,寓意极严处,处处不得漏过。 (第三十六回总批)
综上所述,圣叹独恶宋江是因为他的弄假权诈和人品不好,宋江不符合圣叹所向往的真善美的人物理想。这与他痛恨农民起义无关,并非因为宋江是义军领袖的缘故。对照圣叹推崇农民革命志士晁盖、卢俊义、李逵、鲁达等人及其原因,即可一目了然。
那么圣叹对宋江是否仅仅是“独恶”呢?也不是。圣叹在独恶宋江的同时,也深爱宋江。他爱宋江,有三个方面。
第一,他极其欣赏宋江的权术。宋江在全书中第一次出场,他听说晁盖等劫了生辰纲而且案子已发作,上司发来公文,要采取迅速而机密的行动,将他们一网打尽。在危急中,宋江用步骤分明、计划周密的一系列行动,救出晁盖一伙。其思虑之细密,行动之审慎、机灵,极得圣叹击节叹赏,为此他一连批了几个:“宋江权术如此,读之真乃可爱。”“权术真正可爱。”还兴犹未足,连批:“真乃人中俊杰,写得矫健可爱。”“其人如此,即欲不出色,胡可得乎!”书中他处此类批语也不少。圣叹认为宋江“有过人之才”,是“大才调人”。写反诗那天,当宋江走出江州城外,眺望一派江景非常,观之不足之时,圣叹批道:“以非常之人,负非常之才,抱非常之志,对非常之景,每每露出圭角来,写得雄浑之极。”对他赞美备至。宋江来到浔阳楼前,见朱红华表上写道:“世间无比酒”,“天下有名楼。”圣叹阐释:“将写宋江吟反诗,却先写出此十个字来,替他挑动诗兴,却又暗将‘世间无比,天下有名’八个字,挑动宋江雄才异志,真是绝妙之笔。”圣叹对宋江的“雄才异志”显抱赞赏态度,对他的反诗也无一微词,当宋江题反诗时思想:“何不就书于此?倘若他日身荣,再来经过,重睹一番,以记岁月,想今日之苦。”圣叹极为同情:“寒士真有此兴,写来欲哭。”圣叹的心弦也发出共鸣之声了!
纵观圣叹的有关批语,可以明显地总结出两条线索。一、当宋江为了个人私欲而玩弄权术,当宋江对自己的结义兄弟施展权诈时,圣叹大加斥责、批判,二、当宋江反抗黑暗当局,为起义作出贡献,为百姓出力时,圣叹则大加赞扬、歌颂。
第二,宋江对英雄、人才的敬重、爱惜和倾心相待之处,圣叹也十分感动和赞美。
宋江不以身份地位取人,只要是英雄豪杰,他都平等待人,都紧携对方之手,来表达对他亲密无间的友好感情。故圣叹认为:“宋江一生,以携手为第一要务,思之可叹。”最显著的例子是宋江在柴进庄上初遇武松时,尽管宋江当时处境艰难,犯了杀人命案在外流亡,武松又恶声冒犯他,可是宋江热爱英雄的情感压倒一切。两人初识即“当夜饮至三更。吃罢,宋江就留武松在西轩下做一处安歇。”要知道此时武松尚未打虎,还仅是一个初出茅庐,身无分文,地位卑下的一条壮汉而已,连以结交好汉闻名的柴进也看不起他。故而圣叹批曰:“真好宋江。”赞其慧眼识人和爱惜英雄礼贤下士的美意。正因武松缺乏教养,是市井闲汉,故而他在柴进庄上行为粗鲁,使酒打人,受到主仆厌恶。宋江与武松结识后,宋江主动地每日“一处饮酒相陪,武松的前病都不发了”。武松不再急躁、发怒、打人,圣叹为此赞叹说:“何物小吏,使人变化气质。”高度评价宋江的赤诚、热情和体贴入微,温暖了多年备受冷落、被社会歧视抛弃的武松的寂寞、孤独、苦闷的心。对照小说介绍的武松过去的性格言行和与宋江结识后的性格言行,即可看出,后来的武松稳重、知礼、识理和处事冷静,可见圣叹说,是宋江的教育,改变了这位英雄的气质,实是知心知人之论也!
后来武松在孔家庄落难时再遇宋江,宋江救出武松后,“当晚宋江邀武松同榻,叙说一年有余的事。”圣叹也再次大为感动,不禁赞叹:“我于世间无所爱,正独爱此句耳。我二三同学人,亦同此癖也,武松之入玄中,宜哉。”此语可见在圣叹的潜意识中也可能有如此想法,如果有这么一位礼贤下士、推心置腹的革命领袖,他也会毅然投入其麾下的。
第三,正因为宋江有以上两个突出的优点,圣叹认为宋江是梁山起义事业称职的领袖。圣叹在此书的批语中,于此三致意焉。
宋江在书中刚出场,圣叹即明确指出:“自此以下入宋江传,皆极写其权术,所以为群盗之魁也。○宋江权术如此,读之真乃可爱。”又接连批好几个“权术真正可爱”,又说“真乃人中俊杰,写得矫健可爱。”“其人欲不出色,胡可得乎!”可见圣叹认为他是一个“可爱”的、“出色”的“群盗之魁”、人中俊杰。与圣叹对道君皇帝、高俅之流的批判相较,则圣叹对这位革命领袖崇高评价的基本态度已日月可鉴矣。
宋江正式上梁山后,作为第二把手安排和调度新旧头领的各自职责和任务,最后他又总结说:“待日后出力多寡,那时另行定夺。”圣叹对这种不任人唯亲,纯以功劳行赏和论才华来安排职位的领导作风,深表欣赏,他为此批曰:“尽入宋江手矣。”“大才调人做大事业,只是一着两着,譬如高手弈棋,只在一着两着也。”请注意,他认为宋江是“大才调人”,即“大材”,革命造反是“做大事业”,而论功行赏,凭才赋职是关键的“一着两着”。圣叹自己的政治立场和高才远识亦由此可见。
圣叹又公正地承认宋江在梁山事业的兴亡中起到关键作用。书中写燕顺对宋江说:“仁兄礼贤下士,结纳豪杰,名闻寰海,谁不钦敬!梁山泊近来如此兴旺,四海皆闻,曾有人说道尽出仁兄之赐。”圣叹批道:“全书大眼目。”圣叹虽对宋江有恶感,但他公正地看到宋江的巨大功勋和作用。
圣叹又在书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一段大书倡众落草,以正其罪也。”“罪”字,与前引批语相比,显为反语和保护色。“倡众落草”者,非领袖人物莫为。
圣叹极其正确地看出,领袖人物必须具备谋略,要有爱惜人才、信任人才之心,有时这三者还要结合起来行事。宋江即如此。小说中有一段情节说宋江捉获敌将项充、李衮,两人甘当内应,为梁山效力,宋江立即同意,并放他们回营。这时项、李两个说:“若肯放我们一个回去,就说樊瑞来投拜,不知头领尊意如何?”他们为取信宋江,愿留一人当人质。宋江立即回答:“壮士,不必留一人在此为当。便请二位同回贵寨。宋江来日专侯佳音。”圣叹批道:“写宋江权术过人处,真是非常之才。”宋江对两人优礼有加,并亲送两人下坡回寨,圣叹评价说:“便遇诸葛七纵一等也。”认为宋江处置此事犹如诸葛亮七擒七纵孟获一样,既有信义又有计谋,是领袖人物的非常之才。
因此圣叹又认为晁盖死后,领袖地位非宋江莫属。他在第六十六回回前总评说:
夫忠义堂第一座,固非宋江之所得据,亦非宋江之所得逊也。非所据而据之,名曰无耻,非所逊而逊之,亦名曰无耻。……盖无耻之人,其机械变诈,大要归于必得斯座而后已,……
这里批评宋江不该在晁盖在世时觊觎第一把交椅,而在晁盖亡故后又不该假客气,谦让第一把交椅。他认为此时的宋江无论在客观上 (天时、地利、人和) 和主观上 (智谋、才华、领袖气质) 都应是梁山的第一领袖。圣叹在最后一回总评第一条认为一百零八条好汉在忠义堂的最后聚会的结局,“读之正如群龙,一齐入海,更无丝毫未了之憾。笑杀罗贯中横添狗尾,徒见其丑也”。
这段重要言论不仅说明,圣叹反对梁山招安,赞成革命到 底(而圣叹下面说“忽然幻出卢俊义一梦,意盖引张叔夜收讨之一案,以为卒篇”,全是因为“古之君子,未有不小心恭慎,而后其书得传者也”) ,彻底否定《水浒全集》后数十回描写梁山队伍投降朝廷和征方腊的内容,而且还认为宋江最后当选为梁山领袖也属“更无丝毫未了之憾”,圣叹对宋江这个梁山领袖的真正态度也十分明了了。
至此圣叹经过评批和修改,将宋江改塑成与《水浒传》原著投降变节人物迥然不同的新的人物。张国光先生首先提出原作和圣叹批本属“两种《水浒》、两个宋江”的著名观点,圣叹的评点对于张国光先生创见的提出是有重大贡献的。根据金圣叹对宋江性格的评点,笔者认为,我们还应注意到,圣叹将宋江这个人物形象总结为两条:一、惯弄权术;二、以造反称王为人生追求。圣叹对宋江正面肯定,负面否定都是以这两点为纲领,一以贯之。圣叹对宋江的否定是因为他对宋江觊觎晁盖首领地位的不满,肯定他的是,一贯蓄志谋反,以替天行道——这个“天”不是指君主,而是指正义,指人民。圣叹发展了孟子的民本思想,他曾说过:“大君不要自己出头,要放普天下人出头。好民好,恶民恶,所谓让善于天。天者,民之谓也。”——为己任的大志,打倒和取代昏君,为国家和百姓做一番“大事业”的异志。宋江久蓄打倒取代昏君之志,圣叹对此十分赞赏。
宋江此人野心勃勃,或者说雄心勃勃,但他能将野心埋在心中,深藏不露,可是浔阳江的宏伟景色却激起了他的满腔豪情。宋江写反诗时,圣叹反复强调:“写宋江平生狡狯,却于醉后露出真心”,“写出宋江言发于衷,奇文突兀”,“突兀淋漓之极。”而在宋江暴露欲打倒和取代昏君的关键两句:“他时若遂凌云志,取笑黄巢不丈夫!”下批曰:“其言咄咄,使人欲惊。”圣叹毫不反感,反而表面惊叹而实含钦佩之情。
而对宋江惯弄权术的性格,圣叹的批语揭示了生活本身的复杂性。宋江的权术虽然高明,竟也有失效的时候。圣叹举出宋江的权术对鲁达、李逵、吴用、卢俊义四人无用,他分析其中原因是,吴用的权诈水平和宋江相当,所以互相识破,只好一起合作,不能耍弄对方;卢俊义的“忠义”原则坚不可摧,所以权诈对他也无用。至于鲁、李两位则心地纯正,性格刚直,尤其是李逵,根本不懂什么叫说假话,所以他只要在场,宋江一讲假话,就要被他当场拆穿。最突出的例子是李逵几次揭穿宋江想打倒昏君、自做皇帝的志向。譬如说,晁盖刚死,众好汉商议请宋江坐第一把交椅,担当领导全局的责任。宋江假意不肯,后经吴用劝说后才说:“今日小可权当此位,待日后报仇雪恨已了,拿住史文恭的,不拘何人,须当此位。”黑旋风李逵在侧边叫道:“哥哥休说做梁山泊主,便做个大宋皇帝你也肯!”圣叹批道:“每每宋江一番权诈后,便紧接李大哥一番直遂以形击之,妙不可言。○有眼如电,有舌如刀,逵之所以如虎也;包藏祸心,外施仁义,江之所以如鬼也。”宋江听李逵此言,大怒 道(圣叹夹批:“不得不怒。”实际上圣叹既指出宋江有当皇帝的大志,也不得不骂他一句作为保护色) :“这黑厮又来胡说!再若如此乱言,先割了你这厮舌头!”李逵道:“我又不教哥哥不做,说请哥哥做皇帝,倒要割了我舌头!”圣叹急批:“越弹压越说出来,妙人妙文。”这里圣叹再次强调宋江称帝的意图,又表扬李逵说出这个意图是妙人妙文,那么连这个意图也表扬进去了。
另外,宋江此人在处理身边突发事件时,则往往智短力穷,无权术,只求自保。宋江被闫婆用话语逼住的事例可为他的这一特点做注脚。 (第五十五回夹批,第321页)
圣叹又认为宋江虽然惯弄权术,却有不用权术之时。除了他对英雄有真心相爱的一面外,他对穷人的帮助也是真诚的。正因如此山东、河北皆哄传他是“及时雨”,一直发展到天下闻名。宋江逃到柴进庄上,庄客请教他姓名,即道:“莫不是及时雨宋押司么?”圣叹赞美宋江说:“信及童仆,真写得妙。”有时因遇强手而计穷智短,宋江便落下风。他在吟反诗后,被黄文炳识破,宋江几次想蒙混过关,都被他看穿机关,圣叹便连批“黄文炳能。”“偏写宋江用不着权诈,妙绝。”“宋江权诈偏至于此,令人绝倒。”批出宋江智者千虑,也有一失的两面性。
总之,金圣叹自觉地运用艺术辩证法和两重组合性格的原理,分析和评论宋江丰富复杂的性格特征和幽微深邃的心理活动,又将心理和性格、性格中的多组两重性纵横交叉地有机地复合成一个完整的英雄人物——一位胸怀大志、才智出众的,既有爱民热肠、善良心胸,又有性格缺陷的政治家和起义领袖。作者在塑造宋江过程中的艺术匠心也被一一点出,圣叹突破原作,为我们树立了一个崭新的人物形象,成就非凡!
金圣叹在分析宋江的这个艺术形象的同时,对《水浒传》塑造宋江这个人物形象的艺术手法,非常赞赏,并作了具体的揭示和分析。
宋江作为梁山领袖,是本书的主角,可是却安排他到第十七回才出场。金圣叹在《读法》中说:“《水浒传》不是轻易下笔,只看宋江出名,直到第十七回,便知他胸中已算过百十来遍。若使轻易下笔,必要第一回就写宋江,文字便一直帐,无擒放。”无擒放,比喻文章无收纵开阖,没有曲折颠倒。圣叹指出《水浒传》是经过认真精心构思的大手笔。
《水浒传》在描写李逵时,常常与宋江比较,赞誉李逵真挚朴实,批判宋江作伪和权诈:
写李逵粗直不难,莫难于写粗直人处处使乖说谎也。彼天下使乖说谎之徒,却处处假作粗直,如宋江其人者,能不对此而羞死乎哉!一路写宋江权诈处,必紧接李逵粗言直叫,此又是画家所谓反衬法。读者但见李逵粗直,便知宋江权诈,则庶几得之矣。
处处将戴宗反衬宋江,遂令宋江愈慷慨愈出丑。皆属作者匠心之笔。
此书每写宋江一片奸诈后,便紧接李逵一片真诚以激射之,前已处处论之详矣。最奇妙者,又莫奇妙于写宋江取爷后,便写李逵取娘也。夫爷与娘,所谓一本之亲者也。譬之天矣,无日不戴之,无日不忘之。无日不忘之,无日不戴之,非有义可尽,亦并非有恩可感,非有理可讲,亦并非有情可说也。 (三十七回总批)
写宋江以银子为交游后,忽然接写一铁牛李大哥。妙哉用笔,真令宋江有珠玉在前之愧,胜似骂,胜似打,胜似杀也。看他要银子赌,便向店家借;要鱼请人,便向渔户讨。一若天地间之物,任凭天地间之人公同用之。不惟不信世有悭吝之人,亦并不信世有慷慨之人;不惟与之银子不以为恩,又并不与银子不以为怨。夫如是,而宋江之权术独遇斯人而穷矣。宋江与之银子,彼亦不过谓是店家渔户之流,适值其有之时也;店家不与银子,渔户不与鲜鱼,彼亦不过谓即宋江之流适值其无之时也。夫宋江之以银子与人也,夫固欲人之感之也;宋江之不敢不以银子与人也,夫固畏人之怨之也。今彼亦何感?彼亦何怨?无宋江可骗,则自有店家可借;无店家可借,则自有赌房可抢;无赌房可抢,则自有江州城里城外执涂之人无不可讨。使必恃有结识好汉之宋江,而后李逵方得银子使用,然则宋江未配江州之前,彼将不吃酒不吃肉,小张乙赌房中亦复不去赌钱耶?通篇写李逵浩浩落落处,全是激射宋江,绝世妙笔。
本书在《金批水浒李逵论》中,从李逵形象分析的角度,也要论及宋江与李逵的对比描写,在此先不赘述。
(二)金批《水浒》武松论
武松在《水浒传》中,是继宋江之后的最重要的一位英雄人物。小说写出武松完整而曲折的社会经历,其上梁山之前的情节即占了金批《水浒》全书的七分之一,自第二十二回至第三十一回,足有十回之多,故世称“武十回”。
几百年来,一般读者和多数研究家所认识的武松,都是单一性格的人物形象,即他是英勇打虎的英雄、杀人报仇的义士、爱打不平的好汉,梁山义军的主要头领之一,后来又加上一条,他又是反对宋江投降路线的坚定革命派。有的论者还认为:武松的性格,他的勇武,是通过其他各种正面的性格特征的合力而构成,这样,他的勇武与一般的简单的勇武就不同。甚至还提出:武松的英雄性格是多种英雄性格的集合。细加分析,这种看法其实仍未越出流行观点的窠臼。上述流行观点对武松所作的基本评价,当然是正确的,但还是不够的。只有金圣叹,真正看到武松性格中的复杂性,并给予见解卓特、全面深刻的评批。
武松是梁山英雄中圣叹最钟爱的人物之一,圣叹在《第五才子书读法》中明表:“一百八人中,定考武松上上。”又说尽管鲁达也是上上人物,“然不知何故,看来便有不及武松处。想鲁达已是人中绝顶,若武松直是天神,有大段及不得处。”举武松为“天神”,给予他至高无上的评价。
为什么说武松是“天神”?圣叹在二十五回总评中的一段评论对此作了解释:
……然则《水浒》之一百八人,殆莫胜于宋江。然而此一百八人也者,固独人人未若武松之绝伦超群。然则武松何如人也?曰:“武松,天人也。”武松天人者,固具有鲁达之阔,林冲之毒,杨志之正,柴进之良,阮七之快,李逵之真,吴用之捷,花荣之雅,卢俊义之大,石秀之警者也。断曰第一人,不亦宜乎?
圣叹将武松看作是集梁山群英优秀性格之大成的人物。他在《水浒传》研究史上第一个作此全面评价,可见上述列举的种种流行看法,皆源出自圣叹此论。金圣叹此论之高明,举世共见。
可是人们未注意到金圣叹的高明更在于他认为武松既是天神,又是天人,同时强调了他“人”的一面。武松既是神又是人,即既是盖世英雄又是普通凡人。圣叹通过四个层次的评批,揭示了这个带有普遍性质的认识英雄和天才人物的真理。
金圣叹指出像武松这样的非凡英雄,有一个成长过程。武松原先为人如何?武大曾埋怨他说:“我怨你时,当初你在清河县里,要便吃酒醉了,和人相打,时常吃官司。”他自己于初识宋江时也介绍说:“小弟在清河县,因酒后醉了,与本处机密相争,一时间怨起,只一拳,打得那厮昏沉。小弟只道他死了,因此一迳地逃来,寻奔大官人处来躲灾避难……”到柴进庄上后,积习难改,“但吃醉了酒,性气刚,庄客有些管顾不到处,他便要下拳打他们,因此满庄里庄客没一个道他好。众人只是嫌他,都去柴进面前告诉他许多不是处。”可见武松起初的行迹雷同于古今中外所常见的为人们一致嫌恶的市井闲汉、闹事醉鬼而已。宋江因在暗处而不小心踏龇了火锨柄,火星溅到武松面上,武松不分青红皂白,马上跳起来打人。其平日性格之粗暴和急躁,由此可知。
宋江结识武松后,“每日带挈他一处饮酒相陪,武松的前病都不发了。”圣叹接批:“何物小吏,使人变化气质’。” (同上) 人们极易一眼滑过而不予应有注意的“相陪”两字大有文章。宋江在“相陪”中加紧对武松开导、教育,让武松受到从未有过的人生教诲。圣叹灵眼觑见“相陪”一词中的丰富含义,短短一语批出其中奥妙,同时高度评价宋江的赤诚、热情、平等待人和体贴入微,温暖了多年备受冷落、被社会歧视抛弃的武松的寂寞、孤独、苦闷的心。武松从此不再随便急躁、发怒、打人,变得稳重、知礼、识理和处事冷静。圣叹之意,武松并非天生就是英雄,是宋江的友情、启蒙和教育,改变了武松的气质,这就揭示了英雄成长和性格发展的必然过程。圣叹“变化气质”一语虽短短几字,却有力能扛鼎之功。
圣叹通过武松打虎全过程的评批,揭示武松内心与勇武同存的怯懦性格,以及勇武和怯懦结合的辩证统一。
圣叹对武松打虎的英武精神是反复突出赞赏备至的。武松上山前,酒家对他说:“你这条长汉,倘或醉倒了时,怎扶得你住?”金批:“无端忽从酒家眼中口中,写出武松气象来,俗笔如何临描得出。”在打虎时又连连赞美武松的“神威”,并评论武松徒手打虎说:“半日勤写哨棒,到此忽然开除,令人瞠目禁口,不复敢读下去。哨棒折了,方显出徒手打虎异样神威来,只是读者心胆堕矣。”但是圣叹又用两个层次剥出其深隐其中的胆怯和怯懦。
第一层,金圣叹指出原作不引人注意地强调武松怕虎。武松冒失上山后,“读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心中已有怯意。所以“欲待转身再回酒店里来”,但又怕店家取笑,“存想了一回”,嘴里给自己打气说:“怕甚么鸟!且只顾上去看怎地!”实是心存侥幸,认为不会这么倒霉,真的就与虎狭路相逢了。正因如此,当虎真的出现时,武松缺乏心理准备失声惊呼“啊呀!”,吓得从青石上翻将下来,毡笠儿滚落,酒都作冷汗出了。金批:“叫声‘阿呀’,翻下青石来,一时手脚都慌了,不及知毡笠落在何处矣,写得入神。”正因心慌意乱,所以哨棒打在树上,一断为两,圣叹忙批:“吓杀人句。”这不仅是“看官”而且更是当事人武松的心态。武松好不容易打死此虎,下山时又遇“二虎”,他至此不禁失声哀叹:“阿呀!我今番罢了!”这已是他第四次暴露怕虎的心理了。圣叹连批:“吓杀。”多次批道:“有此一折,反显出武松神威”,“不然,便是三家村中说子路,不近人情极矣。”圣叹仍觉言犹未尽,在回前总评一面赞颂景阳岗上“人是神人,虎是怒虎,风沙树石是真正虎林”,一面进一步分析说:
读打虎一篇,而叹人是神人,虎是怒虎,固已妙不容说矣。乃其尤妙者,则又如读庙门榜文后,欲待转身回来一段;风过虎来时,叫声“阿呀”,翻下青石来一段;大虫第一扑,从半空里撺将下来时,被那一惊,酒都做冷汗出了一段;寻思要拖死虎下去,原来使尽气力,手脚都苏软了,正提不动一段;青石上又坐半歇一段,天色看看黑了,惟恐再跳一只出来,且挣扎下岗子去一段;下岗子走不到半路,枯草丛中钻出两只大虫,叫声“阿呀,今番罢了”一段。皆是写极骇人之事,却尽用极近人之笔,……
高度肯定原作描写武松英勇神奇但又平凡普通,不神化英雄人物的现实主义杰出成就。
圣叹又从更深的层次揭露武松的怯懦性格。武松在酒店里夸下海口,将话讲尽讲绝,这种为硬撑面子而说大话,不留退路的言行,本是貌似伟大实则虚弱的性格表现。他上山后真知有虎,心里害怕,本想回店,又怕:“我回去时,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难以转去。”圣叹批道:“以性命与名誉对算,不亦异乎?”即对其死要“好汉”面子,不肯认错,乃至用性命冒险的行为颇露讥讽。死要面子,硬充好汉,是性格虚弱、怯懦的一种特殊表现形式。
正因有此性格弱点,老奸巨猾的张都监对症下药,大捧其为“好男子”“大丈夫”“男子汉,英雄无敌”,充分迎合他的虚荣心,在一迭声甜言蜜语背后,设巧计陷害武松。武松被阿谀奉承捧昏了头脑,受迷魂药麻醉,不辨真伪好坏,死心塌地甘愿为“知己”者效犬马之劳,结果落入对方陷阱,遭了暗算。圣叹连续评批说:
武松平生一片心事,只是要人叫声“好男子”,乃小人图害之者,早已一片声叫他做“好男子”矣,千古多有此事,君子可不慎哉!
甚矣,小人之巧也。凡君子意之所在,彼色色能知之,而其心殊不然也。独世之君子,既已心知其人,而又不免心感其语,于是忽然中其所图,遂至猝不可救,则独何耶?
一针见血地指出阴谋家惯施的两面派故伎,批评武松喜听好话的性格缺陷,并引申出处世哲理,令一般被人一捧便头脑昏昏然忘乎所以的读者深长思之。
武松此人既忠厚仁德,善良仁慈,也有狠毒过头的一面。武松因打虎而受赏时对知县说:“小人闻知这众猎户,因这个大虫受了相公责罚,何不就把这一千贯给散与众人去用?”“知县见他忠厚仁德”,又给他一个都头之职。圣叹批道:“一篇打虎天摇地震文字,却以‘忠厚仁德’四字结之,此恐非史迁所知也。”圣叹于人们不注意处发现原作精义,此语既高度评价武松雍容大度推己及人的美德,又赞叹《水浒》变幻莫测出神入化的笔力,有画龙点睛之功。后来武松在张青店中不肯让孙二娘杀害无辜的解差,圣叹又表扬他:“武松仁慈。”可是圣叹在《读法》中评价武松有“林冲之毒”。何谓“林冲之毒”?圣叹在《读法》中总评林冲时说过:“只是太狠,……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业来,然琢削元气也不少。”这是批评林冲有时杀害罪不当诛者的过火行动。武松在鸳鸯楼上、张氏府内所杀19人中,有多人是善良的马夫、丫鬟,与武松无冤无仇。武松诛及无辜,的确狠毒。圣叹在具体情节的评批中,为避免冲淡正义复仇的气氛,抓住主线而不涉此义,是高明的,他在回前总评中则批评其“心粗手辣,逢人便斫”之过,坚持了正义和人道的应有立场。
圣叹又注意到武松的性格既端庄严肃,又幽默轻快,两者各有表现,又统一在他的性格整体中。这突出地反映在武松对妇女的态度中。武松对亲嫂潘金莲谦恭有礼,不苟言笑,并用敬而远之的手段抵制她勾引、调笑的轻狂举动。在张都监府中酌中秋夜宴时,看到有女眷在场,他吃了一杯酒就想离席回避。张都监挽留他,又令玉兰唱曲、斟酒,“武松哪里敢抬头?起身远远地接过酒来……”他在彬彬有礼之中夹着拘谨慎远的神态,小心翼翼,局促不安,唯恐失礼失态。可是他在十字坡初会孙二娘时却一再用言语调戏、挑逗说:“我见这馒头馅内有几根毛,一象人小便处的毛一般……”“娘子,你家丈夫却怎地不见?”“凭地时,你独自一个须冷落。”接着又用勾引的语气说,希望酒色“越浑越好”,“只宜热吃”,“我从来吃不得寡酒,……”这与武松平时庄重的风度截然相反,因为武松看出此妇居心不良,故意用风话麻痹对方,逃过暗算,克敌制胜。双方格斗时,他又恶作剧地耍弄孙二娘。在快活林为施恩报仇时,他故意假装酒醉,寻衅闹事。见到柜内女子,不转眼地看那妇人,还调戏这位女店主——蒋门神的小妾说:“过卖,叫你柜上那妇人下来,相伴我吃酒。”用此法激怒蒋门神,逼令他前来打斗,达到复仇的目的。圣叹在此等处强调:“写武松便幻出无数风话,于是读者但觉峰回谷转,又来到一处胜地。”提请读者欣赏武松滑稽诙谐的幽默感,赞扬《水浒传》作者刻画人物个性的婀娜多姿变化多端的艺术手段。
圣叹从以上四个方面展现了武松性格复杂的面貌,揭示的且都是性格中对立的两个方面。当代有的研究家 (如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和刘再复《性格组合论》) 曾多次批评金圣叹评论《水浒》人物的性格都是平面的单一的云云,都与金批的实际情况不符,必须予以纠正。
圣叹的以上独特发现,都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而最妙最精彩的是圣叹在“武十回”的最后,即第三十一回的回前总评中说:
此回完武松,入宋江,只是交待文字,故无异样出奇之处。然我观其写武松酒醉一段,又何其寓意深远也。盖上文武松一传,共有十来卷文字,始于打虎,终于打蒋门神。其打虎也,因“三碗不过岗”五字,遂至大醉,大醉而后打虎,甚矣,醉之为用大也!其打蒋门神也,又因“无三不过望”五字,至于大醉,大醉而后打蒋门神,又甚矣,醉之为用大也!虽然,古之君子,才不可以终恃,力不可以终恃,权势不可终恃,恩宠不可终恃,盖天下之大,曾无一事可以终恃,断断如也。乃今武松一传,偏独始于大醉,终于大醉,将毋教天下以大醉独可终恃乎哉?是故怪力可以徒搏大虫,而有时亦失手于黄狗,神威可以单夺雄镇,而有时亦受缚于寒溪。盖借事以深戒后世之人,言天人如武松,犹尚无十分满足之事,奈何纭纭者,曾不一虑之也!
有些认为圣叹是反动封建文人的论者,指责上述言论是圣叹身处封建末世,消极悲观,故发此幻灭、没落之音云云,实系似是而非的凿空之论。圣叹此论本有具体所指,是针对本回情节有感而发的。此回写武松因酩酊大醉后打店闹事,出店后步履踉跄,还和狗怄气,结果立脚不稳,跌入浅溪,被狗夹屁股盯住,狂吠“嘲笑”;又被孔氏兄弟捉去,捆绑拷打,处境极其狼狈。最后如未巧遇宋江而得救,武松不仅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且难逃死于非命的可悲下场。小说如是描写,表面看起来仅仅想在转折过渡处造成情节跌宕起伏,故作波折,圣叹则已慧眼识出内中的深意,并论证出又一个重要的人生哲理:人生绝不会是圆满无缺的,天下之人事也绝不会完美到顶的,即如盖世英雄和奇才,也有其局限性,不可终恃无恐,必须戒骄戒躁,处事处世小心谨慎,勿过大江大海无虞而因掉以轻心或因固执己见而跌入沟壑。圣叹又在此回中描写武松“恨那只狗只管吠”,就手持戒刀追赶时批道:
皆喻古今君子,有时忽与小人相持,为可深痛惜也。夫狗岂足恨之人,戒刀岂赶狗之具哉。
武松砍狗砍个空,自己反而倒撞下溪去,圣叹说:
其力可以打倒大虫,而不能不失手于黄狗,为用世者读之寒心。
武松“再起不来,只在那溪水里滚”。圣叹又批:
此段不止活画醉人而已。喻君子用世,每每一蹶之后,不能再振,所以深望其慎之也。
此皆以小见大,以武松为教训,告诫“用世”诸君即正派的当权者勿有恃无恐,固步自封,骄躁冒失,并于一篇之中三致意焉。这些发挥和引申,是紧密结合分析武松的性格缺陷和具体表现而得出的警世通言,因此毫不离题且又寄意深远,至今仍有很大的启示意义。
金批《水浒》除在评批中对武松的剖析评价取得以上突出成就外,圣叹腰斩《水浒传》,维护和巩固了英雄武松的光辉形象,更是功不可没。《水浒传》后半部写武松做封建皇朝的爪牙走狗,跟随宋江攻打方腊农民起义军,还卖力擒拿方腊,最后由假行者变成真和尚,形象极大丑化。圣叹砍去《水浒传》后半部,给人们留下对武松美好的印象,岂不功德无量。但他却因此而受到革命文豪鲁迅的误解和批评。鲁迅说:
宋江据有山寨,虽打家劫舍,而劫富济贫,金圣叹却道应该在童贯高俅辈的爪牙之前,一个个俯首受缚,他们想不懂。所以《水浒传》纵然成了断尾巴蜻蜓,乡下人却还要看《武松独手擒方腊》这些戏
。
这段言论的偏颇性是很明显的。首先,“俯首受缚”云云是对金批《水浒》结尾噩梦的误解,我在《金批〈水浒〉思想论》中已评论噩梦的意义,圣叹对梁山起义的真诚拥护精当认识,此不赘述。其次,武松独手擒方腊正是宋江偕武松等人主动投降以后的劣迹,这比“俯首受缚”更加等而下之。更且鲁迅自己早就说过:
一部《水浒》,说得很分明:因为不反对天子,所以大军一到,便受招安,替国家打别的强盗——不“替天行道”的强盗去了。终于是奴才。
那么这个“独手擒方腊”的武松,不正就是鲁迅自己所批评的打不“替天行道”的强盗的奴才么?!而金圣叹砍掉《水浒》后半部,不正是与鲁迅先生“英雄所见略同”。金圣叹于投降和农民义军间自相残杀的丑恶深恶痛绝,他将此书改变成为反对天子,造反到底的农民革命教科书,并维护和捍卫了包括武松在内的梁山英雄的光辉形象。
鲁迅先生对金圣叹的批评显然是错误的。当然,鲁迅上述言论并非《水浒》和金批的研究论文,他写的是战斗性杂文,为了写作需要拈来借题发挥的。但其立论的偏颇性是明显的,对解放后众多全盘否定金圣叹的研究者的影响也是巨大的。鲁迅多次论及圣叹,多持全盘否定态度。我认为鲁迅先生对金圣叹和金批《水浒》的错误批评固然纯属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丝毫无损鲁迅先生的伟大,但站在学术面前人人平等的立场上,指出鲁迅先生的个别错误见解乃至理论失误,也是非常必要的。
(三)金批《水浒》李逵论
李逵是《水浒传》中五位最主要的英雄人物之一。但与宋江、鲁达、林冲、武松不同的是,李逵虽是作者着力描写的主要英雄人物形象,他却并没有得到较长篇幅连续的表现。李逵的形象在书中被分成三个段落:第三十七—三十九回写江州当小牢子的李逵,第四十二回写李逵回乡接娘的冒险史,第五十一回—五十三回写梁山义军进攻高唐州时李逵所演的有趣插曲。此外,还有一些零星片段因主题和情节需要而带写到李逵几笔。除李逵取娘此回他是主角外,李逵都是配角。
金批《水浒》进一步突出了李逵在书中的重要地位。金圣叹不仅对李逵赞赏备至,作了许多新颖独到、深刻全面的评批,而且将李逵的某些言语动作也作了修改,进一步提高了人物形象的完整性和性格特征的鲜明性。
李逵给人的第一印象和最深印象都是粗鲁。圣叹则通过李逵粗鲁的外表,一下子抓住他的内心实质。李逵在小说中第一次出场时,作者写道:“戴宗便起身下楼去,不多时引着一个黑凛凛大汉上楼来。宋江看见,吃了一惊。”圣叹批道:
画李逵只五字 (按即“黑凛凛大汉”) ,已画得出相。
“黑凛凛”三字,不惟画出李逵形状,兼画出李逵顾盼、李逵性格、李逵心地来。下便紧接宋江“吃惊”句,盖深表李逵旁若无人,不阿谀,不可以威劫。不可以名服,不可以利动,不可以智取。宋江吃一惊,真吃一惊也。
金批对李逵的这一全面正确的评价确是不易之论,后人未能超过圣叹的这个认识。
金圣叹在评批李逵时,用了两个高明的方法,以突出李逵的性格特性和高大形象。
其一是比较法,圣叹将李逵与他人比较、分析、评论李逵的与众不同之处。如他在《读第五才子书》中说:
《水浒传》只是写人粗卤处,便有许多写法。如鲁达粗卤是性急,史进粗卤是少年任气,李逵粗卤是蛮,武松粗卤是豪杰不受羁蚢(犱犻, 马缰绳) ,阮小七粗卤是悲愤无说处,焦挺粗卤是气质不好。
此论极其精辟。通过比较,圣叹指出李逵“粗卤是蛮”,一语中的。圣叹进而又分析,李逵的粗鲁出于天真无邪和一片真诚。李逵初见宋江时,问戴宗说:“哥哥,这黑汉子是谁。”金批:“黑汉子,则呼之‘黑汉子’耳,岂以其衣冠济楚也而阿谀之。写李逵如画。”戴宗听他竟直呼宋江为“黑汉子”,感到又是失敬,又是失礼,又是难堪,李逵此人又无法理喻,百般无奈之中,戴宗反过来只好向宋江抱怨:“你看这厮恁般粗卤,全不识些体面。”没想到李逵反而彬彬有礼地恭敬请教:“我问大哥,怎地是粗卤?”圣叹批道:“连‘粗卤’不知是何语,妙绝。读至此,始知鲁达自说粗卤,尚是后天之民,未及李大哥也。” (全集第二册,下同,第48页) 圣叹通过比较,道出李逵未经封建虚礼和世俗偏见的毒害,一片天真光明的纯洁心地。
圣叹又注意将李逵与众人比较而突出李逵在起义军中的出众表现和非凡功绩。李逵在江州加入梁山起义军,参加第一场战斗即一夫当先,奋勇杀敌。小说描写梁山首领晁盖“只见那人丛里那个黑大汉,轮两把板斧,一味地砍将来,”“只见他第一个出力,杀人最多。”圣叹批道:“叙功疏中奇语。” (第86页) 晁盖不禁问宋江:“这个出力杀人的黑大汉是谁?”金批:“‘黑大汉’上,加‘出力杀人’四字,可作李大哥生时官名,死后谥号,妙绝妙绝。”听宋江介绍后,晁盖说:“这个人出力最多, (金批:“四字评尽一生。”) 又不怕刀斧箭矢,”金批:“六字画尽平生。”圣叹抓住李逵粗鲁、蛮勇的性格特征,这个性格与李逵在义军中的表现和功勋的关系,揭示出这位英雄在义军中革命立场最坚定、最坚决的典型表现。
李逵虽然天真烂漫,可是他对封建制度的虚伪性欺骗性却比别人认识更真切更彻底。当柴皇城被知州的妻舅殷天锡仗势逼死,并欲夺其家产时,柴进还言辞谦恭地与他周旋,幻想依赖誓书铁券与他评理。李逵在一旁早已按捺不住,他“拽开房门,大吼一声,直抢到马边,早把殷天锡揪下马来,一拳打翻。”圣叹批道:“何等快便,何等条直,拦驾告状,何为也哉!” (第264页) 此前,李逵为柴皇城抱不平时说过:“这厮好无道理!”圣叹急批:“忽然提出‘道理’二字,令奸臣一吓。”柴进劝他:“没来由,和他粗卤什么?”要与殷天锡到官司理论。李逵怒斥道:“条例!条例!若还依得,天下不乱了!”圣叹急忙插批:“快论确论!”李逵接道:“我只是前打后商量!”圣叹又急批:“五字是李大哥生平,亦是一大篇题目,不得作一句闲话读也。” (第263页) 十分赞同李逵高于众人的见解,对反动政权的彻底不信任和彻底否定的态度,认为和反动统治者只有“前打后商量”,对他们已“无道理”可讲,只有武力反抗一法而已。圣叹又提示读者此论“亦是一篇大题目”,鼓动人民反抗和起义似亦暗寓其中。
李逵打死殷天锡后,柴进劝他逃走,李逵道:“我便走了,须连累你。”圣叹批道:“必如此人,方能与人同生同死,他人只是闲时好听语耳。” (第264页) 批评许多人平时言辞动听,危急时不讲信义甚至卖友求荣的普遍现象,赞赏李逵敢做敢当,危急时见真情的侠义品格。
圣叹评批李逵讲究比较法,其中尤以李逵与宋江的比较最见深刻,李逵与武松的比较最见精彩。
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说:
只写李逵,岂不段段都是妙绝文字,却不知正为段段在宋江事后,故使妙不可言。盖作者只是痛恨宋江权诈,故处处紧接出一段李逵朴诚来,做个形击。其意思自在显宋江之恶,却不料反成李逵之妙也。此譬如刺抢,本要杀人,反使出一身家数。
任是真正大豪杰好汉子,也还有时将银子买得他心肯。独有李逵,便银子也买他不得,须要等他自肯,真又是一样人。
圣叹又在第四十二回回前总评中,写了12条对联,将李逵与宋江对比,文笔奇妙佳胜,如:
宋江取爷,村中遇神;李逵取娘,村中遇鬼。此一联绝倒。
宋江遇玄女,是奸雄捣鬼;李逵遇白免,是纯孝格天。此一联又绝倒。
宋江天书,定是自家带去;李逵板斧,不是自家带来。此一联又绝倒。
宋江到底无真,李逵忽然有假。此一联又绝倒。
宋江取爷吃仙枣,李逵取娘吃鬼肉。此一联又绝倒。
宋江取爷,还时带三卷假书;李逵取娘,还时带两个真虎。此一联又绝倒。
他处处将李逵的真与宋江的假,作反复的强烈比较,有力地分析两个人物的性格,笔姿活泼多变,评论发人深省。
更重要的是,圣叹通过李逵与宋江的对比,四次极其肯定李逵造反到底、打倒皇帝的彻底革命精神。第一次,当李逵听说宋江因吟反诗而被捕入狱,他深不以为然地说:“吟了反诗,打什么鸟紧!万千谋反的,倒做了大官。”圣叹批道:“骇人语,快绝妙绝。” (第71页) 李逵初上梁山即大呼“杀去东京夺了鸟位,晁盖哥哥便做大宋皇帝,宋江哥哥便做小宋皇帝。”圣叹赞美为“妙绝” (第106页) 。第三次,宋江于晁盖死后接任第一把交椅时,李逵在侧边叫道:“哥哥休说做梁山泊主,便做个大宋皇帝你也肯!”圣叹批道:“每每宋江一番权诈后,便紧接李大哥一番直遂以形击之,妙不可言。有眼如电,有舌如刀,逵之所以如虎也;包藏祸心,外施仁义,江之所以如鬼也。”宋江闻李逵此言大怒,李逵分辩道:“我又不教哥哥不做;说请哥哥做皇帝,倒要割了我舌头!”圣叹急批:“越弹压越说出来,妙人妙文。” (第308页) 另有一次,李逵在军营中叫道:“若是哥哥做个皇帝,卢员外做个丞相,我们今日都住在金殿里,也值得这般鸟乱!”圣叹表扬说:“咄咄快绝。又换出一番议论来,真乃令人闻所未闻,皇帝、丞相等前已曾两言之,至于今日,愈出愈奇,铁牛真人中之宝也。” (第470页)
如此公开、大胆、极度、多次肯定李逵打倒皇帝、取而代之的革命精神,在封建社会中绝无仅有。
《水浒传》中李逵杀虎和武松打虎一样,都是激动人心的壮烈文字。李逵在老娘被虎吃掉后,怒不可遏,深入虎穴,奋勇杀虎,除恶务尽。圣叹在批语中一再将他与武松比较说:
写武松打虎,纯是精细;写李逵杀虎,纯是大胆。如虎未归洞,钻入洞内;虎在洞外,赶出洞来,都是武松不肯做之事。
武松有许多方法,李逵只是蛮戳,绝倒。 (以上皆见第136页)
武松文中,一扑、一掀、一剪都躲过,是写大智量人,让一步法。今写李逵不然,虎更耐不得,李逵也更耐不得,劈面相遭,大家使出全力死搏,更无一毫算计,纯乎不是武松,妙绝。 (第137页,下同)
李逵杀死子母四虎后,又到虎窝边,复看一遍,只恐还有大虫,他非要斩草除根,杀尽斩绝不可,圣叹感叹说:“是何等大胆,武松不肯。”圣叹就这样通过两位打虎英雄的奇妙而精确的比较,分析李逵与武松不同的性格特征和行为风格,并巧妙地突现了这位连假名也叫“张大胆”的孤胆英雄的神威。
圣叹评批李逵的第二个高明方法是反衬法,他将李逵性格中的两面性作为反衬,以进一步凸显李逵性格的主导方面。
戴宗第一次将李逵引荐给宋江时,老实单纯的李逵竟似乎十分有心计地对戴宗说:“若真个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闲人,我却拜甚鸟!节级哥哥不要赚我拜了,你却笑我!”金批:“偏写李逵作乖觉语,而其呆愈显,真正妙笔。” (第49页) 李逵杀死四虎后,见到猎户相问来历,他自肚里寻思道:“如今沂水县出榜,赏三千贵钱捉我,我如何敢说实话?只慌说罢。”金批:“偏写李逵慌说,偏愈见其真诚;偏写宋江信义,偏愈见其权诈。” (第137页) 接着他见猎户不信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解释自己并不知山中有虎,因为“我又不是此间人,”圣叹批道:“看他会说谎,妙绝。” (第138页)
后来在蓟州时,他怕罗真人作弄他、骗他上天:“你不是耍,若跌下来,好个大疙瘩!”金批:“偏奸滑,妙人。”结果还是上当,从半空中跌到衙门里,被活捉拷打,他叫道:“我不是妖人,我是跟罗真人的伴当。”圣叹又批:“偏奸滑,妙人。”在狱中他又用此语骗、吓得禁子们害怕,买酒买肉讨好、服侍他,圣叹的批语反复说:“偏奸滑,妙人。”回义军后,宋江要他下枯井去救柴进,他两次下井前都怕上当,并特地告诉宋江:“哥哥不知,我去蓟州着了两道儿,今番休撞第三遍。”结果被吴用和金批都批为“忒奸滑”,“真是奸猾” (第298、29页) 小说越写他奸猾,越衬出他的单纯忠直憨厚,极见功力。而圣叹对原作的艺术匠心,体会深入而细微。圣叹在小说中李逵初次露面的第三十七回回前总批说:
写李逵粗直不难,莫难于写粗直人之处处使乖说谎也。彼天下使乖说谎之徒,却处处假作粗直,如宋江其人者,能不对此羞死乎哉!
又在五十三回总批中补充说:
李逵朴至人,虽极力写之,亦须写不出。乃此书但要写李逵朴至,便倒写其奸滑;写得李逵愈奸滑,使愈朴至,真奇事也。
高度评价《水浒》塑造李逵性格的独到成就,又娴熟运用艺术辩证法原理,总结出性格描写的旁通曲达的创作规律,给当今创作家以重大启发。
此外,金圣叹在李逵评批中还有不少高明之处。他十分注意批出大英雄李逵的雄伟气势。当江州军马大刀阔斧杀将过来时,李逵听了,大吼一声:“杀将去!”圣叹急批:“只三字,壮多少军威,笑铙歌之繁弱也。” (第89页) 在宋江与戴宗在法场问斩的紧要关头,“却见十字路口茶坊上一个虎形黑大汉,脱得赤条条的,两只手握两把板斧,大吼一声,却似半天起个霹雳,从半空中跳将下来。”圣叹说:“自拿翻戴宗后,便不复见大哥,何意此时从天而降,读之令人身毛都竖。要想他更无商量处,直是一副血性做出来,可笑可爱。” (第85页) 圣叹批出李逵视千军万马为无人之境,从天而降令人身毛都竖的威风气势,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圣叹又注意到李逵虽然凶狠勇蛮粗鲁,但面对超过自己的英雄豪杰,也肯认输服勇。他被张顺在水中击败后,只好“在江里探头探脑,假挣扎赴水。”他用这样的动作表示认输,故圣叹说他:“偏写他假处,偏只是天真烂熳,令人绝倒。” (第58页) 这是因为李逵怕张顺再请他喝水,故假做挣扎状。上岸后,他和张顺一起去讨鱼,前嫌顿释,圣叹赞美说:“宋江与银不以为恩,张顺水浸不以为怨,天真烂熳,荡荡乎乎。” (第59页) 几年后他路遇焦挺,占惯上风的他主动恶声相犯,不想反被对方连着几拳打翻在地,李逵寻思:“这汉子倒使得好拳!”一再请教对方姓名,圣叹评道:“不惟不恨其打,亦复不喜其拜,一心只是服其好拳,问其姓名,铁牛妙人,可爱如许。看他便有求恳之意。”李逵钦佩对方好拳,简直是求恳对方通报姓名了。李逵接着马上邀请焦挺上山入伙,同举大业,绝不妒忌对方有超己之能,可见李逵心胸之宽广豁达。
圣叹虽然厚爱李逵,但也不包庇他,看到他蛮横无理处也给以适当批评。如李逵讨鱼时赶打行贩,圣叹批他:“无理之极。”后又在张顺“脊梁上擂鼓也似打,”圣叹更批他:“一总无理之极。”李逵浑身上下一团正气,但有时也要做无理之事,打渔民行贩,暗杀罗真人,伤了韩廷龙的性命等,这些都是李逵的缺点,原作写得符合李逵的性格,故圣叹皆加以肯定。
反之,他看到原作没写好在特定环境之下李逵的性格表现或变异,圣叹就挥动巨笔亲作修改。最为金学研究家津津乐道的典型例子是,李逵与戴宗外出执行任务同宿客店时,他偷吃牛肉酒食,怕戴宗发觉后责怪,所以“轻轻的来房里睡了。”金批:“‘轻轻’好,李逵也有‘轻轻’之日,真是奇事,俗本作‘暗暗’,可笑。” (第274页) 粗手笨脚的李大哥“轻轻”摸进房内睡觉,的确十分传神地写出他的心理活动和随之产生的性格变异。另一个典范性的改动佳例是,李逵夜半暗杀罗真人时,摸到松鹤轩前,“只听隔窗有人念诵什么经号之声。”圣叹说:“不省得这般鸟做声,妙绝。俗本作‘玉枢宝经’,谁知之,谁记之乎?” (第283页) 是呀,李逵根本不懂也记不住“玉枢宝经”之类文绉绉的名词,圣叹改为“什么经号之声”,十分切合李逵的性格和口吻,确是传神妙笔。圣叹不仅对自己的艺术创造非常得意,他对李逵的创造性的妙语也十分欣赏。李逵初遇罗真人,闹不清他在说什么,便请教戴宗说:“那老仙先生说什么?”圣叹评论说:“‘老仙先生’四字,是铁牛胸中杜撰出来之文,字字出人意外,又字字在人眼前,妙绝妙绝,令我绝倒”。 (第282页) 圣叹的鉴赏目光明察秋毫,将人物的性格化的语言之妙处曲曲批出,评论确当而周详。
对李逵的某些行动,如在他在江州奋勇杀人,圣叹不加保留地大加赞赏,也有值得商榷之处。鲁迅先生对《水浒传》和李逵颇有不满之处,他曾说过:
“侠”字渐消,强盗起了,但也是侠之流,他们的旗帜是“替天行道”。他们所反对的奸臣,不是天子,他们所打劫的是平民,不是将相。李逵劫法场时,抡起板斧来排头砍去,而所砍的是看客。一部《水浒》,说得很分明:因为不反对天子,所以大军一到,便受招安,替国家打别的强盗——不“替天行道”的强盗去了。终于是奴才。 (《三闲集·流氓的变迁》)
鲁迅批评李逵劫法场时不分青红皂白,大砍看客,有一定道理。不过,看客们也十分可恶,鲁迅和圣叹对国民喜欢围观的恶习十分痛恨,《金批〈水浒〉思想论》中已指出并作了分析、研究,此不重复。需要指出的是,李逵当时如不杀掉几个看客并吓走其余,他根本无法救出宋江戴宗,弄不好贻误时机,自己还要反遭敌方擒获。鲁迅一贯对圣叹怀有误解和偏见,但正是这位金圣叹,砍掉《水浒传》后半部,将受招安、当奴才的内容砍掉后,维护了李逵这位革命英雄的光辉形象。金批《水浒》与原作不同,是既反对奸臣,又反对天子的农民起义教科书;金批《水浒》中的梁山义军打劫的不是平民,而是土豪劣绅、帝王将相;金批《水浒》中的李逵表现优秀卓特,圣叹的批评主旨分明,成就卓异,我相信读者也是有目共睹的。
(四)金批《水浒》英雄论
金圣叹对《水浒传》英雄人物形象的评批,是他现实主义文学理论最杰出的成就之一。由于宋江、武松、李逵三人的金批内容特多,我已单独析出成文,这里论述其他几位主要英雄人物的金批,略述浅见。
《水浒传》中除宋江、武松、李逵外,着力刻画的英雄人物还有鲁达、林冲,其次是吴用、杨志和石秀。金圣叹对这些人物都有深刻卓特的见解。
我在《金批〈水浒〉思想论》中指出,金圣叹对封建社会压制、摧残人才的普遍现象极其痛惜。金圣叹对鲁达、林冲和杨志的评批突出地强调他们作为杰出人才备受迫害,逼上梁山的曲折历程,在以此为主线的同时也批出了他们各自的特点。
鲁达为什么受迫害、上梁山?他本来处境还是比较优裕的,首先他担任一定职务,既有一定社会地位,又有自在快活的生活,经济上因没有家室拖累,用钱也比较自由。第二,受到上司的器重和爱护。他因性格刚烈,武艺高强,老种经略相公特地派他到小种经略相公处任职,这既是对自己儿子的一种惠顾,同时也可以看作一种合理的“人才储存”,以后边关上需要时再起用他。小种经略相公充分理解父亲用意,也十分尊重和爱惜鲁达。鲁达跌入困境、逆境乃至绝境,全是因为他在正义感和人道精神的驱使下,挺身而出,包打不平,拯救无辜弱女 (如金翠莲) 和落难英雄 (如林冲) 而犯了人命案,开罪了当政权贵所造成的。鲁达对此事先毫不犹豫,事发时义无反顾,事后绝不后悔,体现了一种浩然正气和磊落胸怀。圣叹除在具体情节描写处作了多次精细、深刻、生动的评批外,还在第二回总评中总结说:
写鲁达为人处,一片热血直喷出来,令人读之深愧虚生世上,不曾为人出力。
孔子曰:“诗可以兴。”吾于稗官亦云矣。
鲁达的英勇仁爱的言行,张扬我国民族正义志士的正气,是先秦以来慷慨悲歌精神的继承和弘扬,维护社会正气的重要力量。圣叹指出鲁达英雄行为的教育意义和榜样作用,联想我国当今社会坏人作恶弱者受凌,常常缺乏挺身而出、伸张正义的好汉、强者,对于当代仍有现实意义。
由于《水浒传》非凡艺术魅力和高超的写作手段,小说竟将鲁达军官沦为和尚,和尚变为强盗这一每况愈下的人生三部曲表现得轰轰烈烈。鲁达本人因其自觉的人生选择原则而毫无怨尤,还反而感到无比痛快。理应旁观者清的读者也受主人公本人情绪的强烈感染而感到淋漓痛快。只有金圣叹在人们熟视无睹的出色描写中看出其中的无限辛酸。当小说热闹地写出鲁达出家时仪式的隆重,盛况的热烈,物品准备之丰富,“长老叫备斋食,请赵员外等方丈会斋。斋罢,监寺打了单帐,赵员外取出银两,教人买办物料。一面在寺里做僧鞋、僧衣、僧帽、袈裟、拜具。……”圣叹指出:“特详之语,写得鲁达出家可涕可笑。要知以极高兴语,写极败兴事,神妙之笔。缝匠攒造新进土大红袍,新嫁娘嫁衣裳,极忙。攒造新死人大敛衣衾,新出家袈裟拜具,也极忙。然一忙中有极热,一忙中有极冷,不可不察。” (第一册,第85页) 此批联想丰富,对比强烈,笔力犀利地指出鲁达的人生悲剧。鲁达入寺后在佛门清规束缚下,形同囚犯,失去人身自由,生活水平严重下降——不能吃喝酒肉,害得鲁达苦极。这还是鲁达个人的不幸和痛苦,圣叹还进一步批出国家和民族的悲哀。当小种经略相公听说鲁达犯了人命案时,他哀叹:“鲁达这人原是我父亲老经略处的军官,……怕今后父亲处边上要这个人时……”圣叹批道:“此语本无奇特,不知何故读之泪下。又知普天下人读之皆泪下也。” (同上,第77页) 圣叹结合鲁达身世和国家人才的流失,痛惜鲁达在寺院的晨钟暮鼓中消磨年华,不禁感叹:“闲杀英雄,作者胸中,血泪十斗。” (第86页)
圣叹又指出鲁达的性格特点是粗鲁、爽直、阔大。粗鲁表现为不懂客套,不谙礼节,如在方丈内向长老连拜九拜,不懂三拜之礼,他待人接物的爽直表现了一片纯真心地,圣叹极为激赏:“爽心直口,我慕其人”。 (第84页) 鲁达为人气象阔大,圣叹对此更赞不绝口。圣叹评鲁达打坏人的特色说:“一路鲁达文中皆用‘只一掌’,‘只一拳’,‘只一脚’,写鲁达阔绰,打人亦打得阔绰。” (第二回眉批,第一册第73页) 酒楼上鲁达资助金老父女,他身边只带十两,尽囊相赠后又借史进之银五两,一并助人,他又嫌李忠不爽利,给银太少,“把这二两银子丢还了李忠。”金批为:“胜骂、胜打、胜杀、胜剐,真好鲁达。” (第72页) 鲁智深在桃花山上又遇到这位不阔绰的朋友李忠及其伙伴周通,两位在送别他时竟要他在山上空等,他们当场下山去打劫过路客商,获取不义之财给鲁达做盘缠。鲁达独个坐在酒席上,场面十分难堪,想到“这个不是把官路当人情,只苦别人?”圣叹急批:“骂尽千载。”鲁达想到此地,怒不可遏,毅然决定:“洒家且教这厮吃俺一惊!”于是他打翻小喽,席卷桌上金银器皿,从后山滚下,来个不辞而别。圣叹批道:“要盘缠便偷酒器,要私走便滚下山去。人曰:堂堂丈夫,奈何偷了酒器滚下山去?公曰:堂堂丈夫,做甚么便偷不得酒器,滚不得下山耶?盖见鲁达浩浩落落。” (第101页) 高度赞赏鲁达给这两位不阔绰不爽利的朋友一个极爽利、极阔绰的回敬。经圣叹一批,鲁达不拘一格,卓特洒脱的品性跃然纸上。
正因鲁达视恶势力如草芥,不惜牺牲自己一切,“心地厚实,体格阔大,”气象豪迈,圣叹又于其性格中发现深蕴的诗意。鲁智深在野猪林中救出林冲后,深怕两公差再下毒手,宣布:“‘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洒家放你不下,直送兄弟到沧州。”圣叹惊叹:“天雨血。鬼夜哭,尽此二十三字。”当荒山走尽,沧州已近,智深手挥禅杖,松树横飞,公差咋舌之际,他叫声:“兄弟保重!”即摆手拖杖,飘然而去。圣叹批道:“来得突兀,去得潇洒,如一座怪峰,劈插而去,及其尽也,迤逦而渐弛矣。” (第158页) 每在此等处,圣叹总是用形象生动的警句,形容出智深的品性特点和行为风格,揭示斯人性格和感情中郁勃萌动着的不尽诗意。
圣叹将林冲逼上梁山的艰辛人生道路看作是封建社会大才受屈的典型现象,所以当林冲向陆谦吐露心声:“陆兄不知!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这腌的气!”圣叹批道:“发惯著书之故,其号耐庵不虚也。” (第一册,第137页) 一语道破《水浒传》的主旨。他又一再感叹林冲困顿之境“皆极力写英雄失路。”林冲在酒店自叹“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圣叹批道:“一字一哭,一哭一血,至今如闻其声。”小说写林冲“感伤怀抱,问酒保借笔砚来”,圣叹说:“十二字写千载豪杰失意如画。”林冲填诗后,“撇下笔再取酒来,”借酒浇愁,圣叹又急批:“写豪杰历历落落处,只用七字,遂使读者目眦尽裂。” (第184页) 这就将人才的个人不幸遭遇与封建社会普遍的扼杀人才的落后愚昧本质相联系,将人物形象的评批与原作批判封建社会黑暗和乱自上作、官逼民反的主题的揭示相结合,极其有力。
圣叹敏锐无比的眼光,看出林冲在逼上梁山过程中显现的主要性格特点:忍耐,以及从忍耐中透出的坚韧不拔的力量和精神。
林冲起先的忍让精神还属可怜可悲。他得知有人欺侮妻子,奋勇赶去相救,拔拳欲打时发现歹徒是上司高俅之子,只得忍气吞声,圣叹评论说:“写英雄在人廊庑下,欲说不得说,光景可怜。”不宁唯是,林冲还要反过来劝说威风凛凛前来帮他厮打的鲁达说:“林冲本待要痛打那厮一顿,太尉面上须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冲不合吃着他的请受,权且让他这一次。”圣叹又强调:“是可让,何不可让?住人廊庑,虽林武师无可如何矣,哀哉!” (第一册,第135页) 林冲中计误入白虎堂,被判配后,为了“挣扎回来厮见”妻子,事事尽量忍耐。当他于发配途中顺路求见柴进时,路上相逢而不相识,他寻思道:“敢是柴大官人么?”又不敢问他,只自肚里踌躇。圣叹评论说:“本是一色人物,只因身在囚服,便于贵游之前,不复更敢伸眉吐气,写得英雄失路,极其可怜。” (第160页) 林冲到沧州牢营后,被差拨“骂得一佛出世,那里敢抬头答应”,“林冲等他发作过了,去取五两银子,陪着笑脸告道”,——圣叹急批:“虽是摇出奇文,然亦实是林冲身份。” (第165页) 他不得不处处小心,息事宁人,圣叹一再说他“英雄气短” (第144、157页等) 。
如果一味忍让谦恭,这样的性格软弱无能,并无可取。林冲的性格在忍让中透出力量和精神,因为他心中藏有坚定的某种目标。这就在可怜可悲的同时让人感到可贵和可敬。他最早的目标即前已提及的,为了挣扎着渡过难关,再与妻子团圆。这个目标顽强地支配着他的言行,使他能正确估量形势和处境,为了活下去和重见亲人而忍气吞声,是一种强者的表现。他和妻子的深厚感情和外柔内刚的顽强精神,受到古今读者的同情和尊敬。他和洪教头比武时的忍让则显示了非凡的器度和出色的风度。林冲平时待人接物儒雅敏慎彬彬有礼。遇到洪教头这样狂妄自大盛气凌人的蹩脚教师爷,他也谦恭有礼 (金批“儒雅之极”) 。两人开打时,洪教头咄咄逼人,来个“把火烧天势” (金批:“棒势也骄愤之极。”) 林冲则吐个“拨草寻蛇势”,圣叹赞道:“棒势亦敏慎之至。” (第162、163页) 这是圣叹十分赞赏的“大智量人退一步法”的为人器度和斗争风度。待正式较量时林冲一棒就将洪教头扫倒地上,这时才真正反衬出林冲忍让中所含的力量。
林冲上梁山前后的经历也充分展现了坚韧不拔性格的强大力量。他初上梁山,要想落草,结果被王伦一再坚拒,最后只好接受一个条件,三日之内杀得一人,弄个“投名状”来,为争取安身立命机会,三日内,林冲与小喽住在一起,向他们讨饭吃,受尽冷落。圣叹批道:“早饭便和小喽吃,哭杀英雄。”“一讨犹可,至于再讨,胡可一朝居耶。”圣叹甚至感叹“一字千泪矣。”林冲坚定地忍受了下去。林冲勉强留在梁山后,甘愿屈居末位头领。可是当晁盖等七人劫了生辰岗同上梁山又遭王伦拒绝时,林冲看到时机成熟,就主动联络晁盖、吴用等消灭王伦,夺了梁山的权。林冲还主动承担手刃王伦的任务,此时,他的言语行动智勇双全,虎虎有威。他严厉批评王伦:“这梁山泊是你的,你这嫉贤妒能的贼,不杀了,要你何用!你也无大量大才,也做不得山寨之主!”对此义正辞严之批判,圣叹极表赞同,其批语号召:“天下人听者。”林冲开杀前“侧坐交椅上,把眼瞅王伦身上”,圣叹赞道:“写林冲,写得肳萶之极,郁勃之极。”接着“林冲把桌子只一脚踢在一边,抢起身来,衣襟底下掣出一把明晃晃刀来”,圣叹赞美:“有山崩海立,风起云涌之势。”小说形容林冲持刃之雄姿“的火杂杂”圣叹接连批道,“五字不知是写人,不知是写刀,但觉人刀俱活。”“林冲能。却是耐庵能”,“林冲才”。林冲又宣布:“我今日以义气为重,立他 (按指晁盖) 为山寨之主’”圣叹未等林冲说完即急批:“不是势利,不是威胁。不是私恩小惠,写得豪杰有泰山岩岩之象。”盛赞林冲为复仇、造反而善于长期忍耐的“一生大胸襟”和大丈夫能屈能伸的大气魄。
圣叹慧眼独具,看出林冲的出众非凡的“忍”的功夫,又认为其先忍为了后发,小说描写他诛杀陆谦、王伦等,只要时机成熟,绝不犹豫手软。圣叹的确抓住了要害,他又在《读法》中总评说:
林冲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只是太狠。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怕。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业来,然琢削元气也不少。 (第一册,第20页)
此言中“太狠”、“琢削元气”两语表面看批评与赞美兼而有之,实际上是极为赞赏的。圣叹对林冲的忍劲和饱含其中的非凡毅力及雄浑刚劲之力揭示无余,诚属独到之见。
圣叹对杨志“指望把一身本事,边庭上一枪一刀”但壮志难酬的困境也极为感慨,他感叹,“痛哭语,又写得壮健,又写得洒落。” (第195页) 杨志为报梁中书的知遇之恩,卖力地押送生辰纲,圣叹一方面认为是梁中书搜括百姓的不义之财,晁盖等劫取十万金银是义举,另一方面他又在第十五回总评中分析杨志被劫的政治教训:
盖我读此书而不胜三致叹焉,曰:嗟乎!古之君子,受命于内,莅事于外,竭忠尽智,以图报称,而终亦至于身败名丧,为世眀笑者,此其故,岂得不为之深痛哉!夫一夫专制,可以将千军,两人牵羊,未有不僵于路者也。独心所适,不难于造五风楼曾无黍米之失;聚族而谋,未见其能筑室有成。梁中书以通路多故,人才复难,于是致详致慎,独简杨志而畀以十万之任,谓之知人,洵无忝矣,即又如之何而必副之以一都管与两虞侯乎?……是皆中书视十万过重,视杨志过轻。……视杨志过轻,则意或杨志也者,本单寒之士,公见此十分必吓然心动,而生辰十担,险于蕉鹿,夫是故以一都管、两虞侯为监,凡以防其心之忽一动也。然其胸中,则又熟有“疑人勿用,用人勿疑”之成训者,于是即又伪装夫人一担,以自盖其相疑之迹。呜呼!为杨志者,不其难哉!……呜呼!杨志其寓言也,古之国家。以疑立监者,比比皆有,我何能遍言之!
上面节引的评批原文长达千言,从杨志受掣肘一事联想封建时代将帅用兵多受掣肘,多为此而兵败名裂,圣叹的眼光极其尖利。小说描写杨志一路上既有高度警惕,又能及时识破晁盖等绝妙巧计,圣叹多次激赏原作“表出杨志精细,超过众人万倍” (第250、25页等) “一路都是特特写出杨志英雄精细,便把后文许多别拗争执,因而失事,隐隐都算出来,深表杨志不堕七个人计中也。” (第242页) 一再强调晁盖吴用等虽计谋过人,并不能战胜杨志,杨志失败,全因不受信任,大受掣肘,智勇不能正常发挥。至于奶公出身的老都管,妄自尊大,怕苦怕累,干正事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耍阴谋倒老奸巨猾进退有序,聪明能干。圣叹认为“皆如此奴矣,于国于家,何处无之。” (第248页) 治国治军的大才,往往栽于此类小人的手中。圣叹善于从书中描写的典型事例,推说到封建制度普遍性存在的弊病,使《水浒传》这部小说的人生教科书和政治批判书的作用发挥到最大限度,发人深省。
圣叹的批语将杨志想保卫边疆为国效劳的壮志破灭,到侥幸受赏识,却又昏官当道,只能身败名裂,在事实的一再教育下,“败子回头” (第255页金批) ,决心“投梁山泊”、“寻林教头去”的人生道路明确理出,并总结说:“武师 (指林冲) 方在庑下,而海内志士,已隐然归之,彼堂上者,尸居余气,何足道哉!” (第258页) 圣叹从杨志逼上梁山的个人遭遇,写出天下大势的所趋,反过来,又以天下形势为背景,高度肯定杨志上山落草的人生选择、这个选择的必然性和正确性。伟哉圣叹!其笔力真能穿透历史迷雾,写出封建社会的时代本质。
《水浒传》中另有一位用独立篇章描写的英雄人物是石秀。与李逵等众多好汉的“粗”和鲁达、武松等人的“阔”相反,圣叹处处批出石秀的“细”。《水浒传》作者极其赞赏石秀,圣叹则对石秀有十分厌恶之处。为什么?因为石秀的“细”固然体现为精细、机警、乖觉,但同时又体现为心地狭窄和由此派生的生性尖刻有时办事狠毒。具体表现在石秀受杨雄信任,却因巧云的诬陷和挑拨,受到冷淡。石秀识破巧云偷汉的隐秘,为表明自己心迹,杀了头陀和奸夫,也在杨雄处诬陷巧云有杀夫计划,代杨雄设计审出巧云的过错,石秀看出杨雄心软,有放巧云生还之意,在关键时刻煽起杨云怒火,并垫上凶器,挑唆杨雄杀死妻子和使女,又剖心挖肚,惨不忍睹。圣叹对此践踏法律,用私刑和莫须有罪名杀害罪不当诛妇女的行为,十分痛恨,故于四十五回回前总评析判说:
前有武松杀奸夫淫妇一篇,此又有石秀杀奸夫淫妇一篇,若是者班乎?曰:不同也。夫金莲之淫,乃敢至于杀武大,此其恶贯盈矣,不破胸取心,实不足以蔽厥辜也。若巧云,淫诚有之,未必至于杀杨雄也。坐巧云以他日必杀杨雄之罪,此自石秀之言,而未必遂服巧云之心也。且武松之于金莲也,武大已死,则武松不得不问,此实武松万不得已而出于此。若武大固在,武松不得杀金莲者,法也。今石秀之于巧云,既去则亦已矣,以姓石之人,而杀姓杨之人之妻,如何法也?总之,武松之杀二人,全是为兄报仇,而已曾不与焉;若石秀之杀四人,不过为己明冤而已,并与杨雄无与也。观巧云所以污石秀者,亦即前日金莲所以污武松者。乃武松以亲嫂之嫌疑,而落落然受之,曾不置辩,而天下后世亦无不共明其如冰玉也者。若石秀,则务必辩之:背后辩之,又必当面辩之,迎儿辩之,又必巧云辩之,务令杨雄深有以信其如冰如玉而后已。呜呼!岂真天下之大,另又有此一种谗刻狠毒之恶物欤?吾独怪耐庵以一手搦一笔,而既写一武松,又写一石秀。呜呼,又何奇也!
圣叹对比武松,批评石秀,缺乏宽宏善良的美德,很有说服力。
圣叹对石秀虽有厌恶之处,却并不以偏概全。他骂石秀是“恶物”,又评他为“上中人物”,但同时又赞扬“石秀写得好” (皆见《读法》) 。圣叹赞赏石秀的优点方面,首先是“一生执意”,并以此作为对他的总体评价。石秀在初遇杨雄时自我介绍说:“自小学得些枪棒在身,一生执意,路见不平,便要去相助,人都呼小弟作‘拼命三郎’”。圣叹在“一生执意”后面夹批:“是石秀,是又一样人物。” (第二册,下同,第153页) 正是这“一生执意”的人生态度,培养了石秀办事较真,精细过人的性格特点。石秀精细过人,故而能够识破:
王婆十分砑光,以整见奇;石秀十分瞧科,以散入妙,悉是绝世文字。 (第四十四回总批)
石秀策动杨雄投奔梁山并为梁山起义事业屡立奇功,全赖这个特长,圣叹对此极为赞赏,接连批为:“写石秀精细出入”,“石秀写得色色出入。” (第184页) 尤其是宋江一打、二打祝家庄都大败,正在无可奈何之际,石秀前来入伍参战,全赖他出色的侦察,探明敌情,致使义军攻进祝家庄全歼顽敌。小说极其精彩地曲折写出石秀深入敌营的全过程,圣叹也一一批出其中的妙处:
石秀刚踏进祝家庄这块神秘莫测的险地,便惊觉地发现“四下里湾环相似,树木丛密”,“路径曲折多杂”、“难认路头”,“石秀便歇下柴担不走。”圣叹急批:“是石秀,此等处,一山泊人都不及也。”石秀生计找人问路,他遇见一位老丈,唱个喏,这么敬老有礼,立即引起老汉的好感,圣叹批:“是石秀。”又连连表扬他请教老丈的一连串问题“问得好,又精细。”“问得精细”。“问得紧。”老丈见这位挑柴汉子谦恭小心,知理识礼,就指点他盘陀路的厉害,“石秀听罢,便哭起来,扑翻身便拜, (金批:“是石秀,机警之极。”) 向那老人道:‘小人是个江湖上折了本钱归不得的人, (金批:“妙绝。 是石秀方说得出,能令老人下泪也。”) 倘或卖了柴出去,撞见厮杀,走不脱,却不是苦!爷爷怎地可怜见,小人情愿把这担柴相送爷爷,只指与小人出去的路罢!’”金批:“妙绝。是石秀方说得出。”老人留他酒饭,石秀饭后拜谢道:“爷爷,指教出去的路径。”圣叹接批:“是石秀,只记本题,写得机警。” (第199—201页) 石秀对症下药,利用老人对流落他乡年轻人的恻隐之心,用巧妙的询问探清敌情,令人赞叹。大哲学家、大军事家毛泽东对《水浒》的这个战绩和石秀的调查研究功夫也极为赞扬,并作为典范教育读者。圣叹此段批语探幽发微,又总结这段描写“一以显石秀之独能”。赞颂“石秀探路一段,描出全副一个精细人。读之,盖想耐庵七窍中,真乃无奇不备。” (第190页) 梁山好汉中逞勇能斗者不乏其人。但像石秀这样智勇双全精细过人的英雄,除杨志外罕有匹敌。圣叹批出了石秀的性格特点,也批出他与杨志的不同。
吴用在小说中虽无独立的篇章,但也是贯穿全书的重要英雄人物之一,圣叹对他评价极高,在书前读法中,圣叹用三条总评表达了自己对吴用的基本看法:
吴用定然是上上人物,他奸滑便与宋江一般,只是比宋江却心地端正。
宋江是纯用术数去笼络人,吴用便明明白白驱策群力,有军师之体。
吴用与宋江差处,只是吴用却肯明白说自家是智多星,宋江定要说自家志诚质朴。
圣叹批评吴用“奸滑便与宋江一般”,是指他初上梁山时想用银子买通王伦入伙,后又利用林冲的刚直火并王伦,以享渔翁之利;尤其是他支持宋江用“天书”愚弄、欺骗众多好汉,以巩固自己的领导地位等。但他对吴用的批评是有分寸的,也有其正确性。对照其前后的批评家,如怀林责骂吴用“一味权谋,全身奸诈。” (容与堂本《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 ,并惋惜“倘能置之帷幄之中,亦似可与陈平诸人对垒。” (出处同上) “吴用运策帷幄,大有过人处,可惜失身小用。” (陈忱《水浒后传》卷首) 否定和批评吴用落入草寇队伍,走造反道路,圣叹则极力肯定梁山起义的必然、合理性,歌颂梁山英雄打倒昏君是“替天行道”即“替民行道”的伟大举动 (说详拙文《金批〈水浒〉思想论》) ,在这个前提下赞颂吴用是“上上人物”,不仅“心地端正” (这也即高度赞扬他坚决造反的革命精神) ,而且能“驱策群力,有军师之体”是表里一致的“智多星”,给予极高评价。尤其是“驱策群力,有军师之体”一语,明显将吴用与刘邦的谋士张良、刘备的军师诸葛亮、朱元璋左右的几位辅宰人物及其历史性贡献,作等量齐观,见出圣叹的出众识力和胆魄、眼力兼具的大批评家的评价,在封建社会中是空前绝后的。
圣叹在小说中将自己的上述基本观点作了具体评批。当吴用在小说中初次露面时,作者介绍他的道号“加亮先生”,圣叹批道:“‘加亮’二字,后文要一片精神发付之。” (第一册,第220页) 接着又在吴用为智取生辰纲和抵抗官军镇压而定计时反复批道:“写得加亮料事如神,加亮之号不虚也。” (同上,第222页) “行军妙诀,加亮之号不虚也。” (第240页) 纵观全书,圣叹多次赞叹吴用的神机妙算,将他的过人智慧和梁山事业的发达兴旺结合起来歌颂,突出批出吴用“智多星”这个主要特征。其中最值得重视的是,吴用在小说中出场后出谋划策的第一语“人多做不得,人少又做不得”的金批:“十字千古名言,可谓初出茅庐第一语矣。” (第一册,第222页) 此言中“初出茅庐”四字明确为吴用定下调子:吴用是诸葛亮式的人物。这就从政治策略学和军事谋略学角度给吴用以最高评价。而吴用之言的确有很高的认识价值,是几千年来经国大才的智谋的结晶,圣叹怕读者忽视其重要性而轻易滑过,特在回前总评中长批道:
加亮初出草庐第一句,曰:“人多做不得,人少也做不得。”至哉言乎!虽以治天下,岂复有遗论哉!然而人少做不得一语,人固无贤无愚,无不能知之也,若夫人多而做不得一语,则无贤无愚,未有能知之者也。呜呼!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岂惟民可使由,不可使知。周礼建官三百六十,实惟使由,不使知之属也。枢机之地,惟是二三公孤得与闻之。人多做不得,岂非王道治天下之要论也?恶可以其稗官之言也而忽之哉! (第一册,第213—214页)
此段论述将起义军看作是为民打天下、立新朝的周初文王、姜尚的队伍一般,故用“周礼”、“王道治天下之要论”来看待吴用的言论,而且突出强调读者不要因小说而轻视其中揭示的谋略、经验和智慧。一般读者当然用不到这些,圣叹此论显然为那些和梁山好汉一样举事的读者而发,亦即为义军领袖们提供指导。因此,由此可见,只有金批《水浒传》才是鼓吹起义合理、造反到底和提供政治、军事智谋策略的真正的农民起义的教科书!读者如果复审我在《金批〈水浒〉思想论》、《金批〈水浒〉宋江论、武松论》诸文中引用的金批及其分析,必会同意我的这个结论。
上文列举《水浒传》中主要英雄人物的有关评批,说明金圣叹在人物形象方面的理论探索所获得的高度成就。至于金圣叹在《水浒传》人物描写方面的探讨和总结,我在《金批〈水浒〉艺术论》部分阐述可见。
综上所述,圣叹对《水浒传》英雄形象的分析见解独到,言论精辟,又和原作的思想意义水乳交融,故而极其发人深省。尤其是金圣叹对英雄们的评批,能传达出一种饱经沧桑却依旧能积极向上的人生感遇和心境,展示出一种曲折跌宕而又充溢实在的人生境界的诗意之美,又能面对复杂的人生,站在历史和时代的高度,以其敏锐、犀利的眼光,探寻不同命运人们的深层心理,善于从原作似有似无的字里行间发现无比丰富的人生内容,并作出寄意遥深的哲理解释和宏富精深的美学总结,取得了惊人的成就。金圣叹在评批英雄人物过程中自然显现的批评家个性,有极大的魅力和思辩的光彩,赢得古今广大读者的一致赞美和崇敬,他不愧为世界美学史上第一位成熟的小说理论家,一位划时代的光照千古的美学大师!
(五)金批《水浒》配角论
众所周知,红花必须绿叶相扶。一部优秀的文艺作品,除对主要人物必须精雕细刻,达到典型化的高度外,也必须写活次要人物,这样才能真正突出主要人物,且又能使作品达到艺术上的整体平衡,从而进一步提高整部作品的艺术水准。千古名作《水浒传》就是这么一部经典性的文学作品,而金圣叹对此书次要人物即配角的评批所取得的高度成就,也非常值得我们仔细揣摩和学习。国内外学术界对金批的这个卓异成就尚未引起很大注意,涉及尚少。
围绕梁山众英雄有声有色、可歌可泣的人生历程和革命行动,《水浒传》作者为他们设置了典型环境。众多栩栩如生的次要人物是这个典型环境的重要创造者之一,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作家写好次要人物不仅并非次要,而且还很重要。这些次要人物有英雄们的对立面,即封建统治者及其大小爪牙和压制、迫害他们的政治势力中的代表人物;有各式各样的老百姓,即社会基础,有他们的亲人、亲戚,好友和邻居街坊即社会关系;还有诸色流氓、地痞、无赖、鸨母、恶婆等社会渣滓和市井之徒、方外人物,等等。形形色色的人物,组成一条长长的琳琅满目的配角群像的艺术画廊,形成一个五光十色、层次井然且又生龙活虎、真实全面的封建社会。作者在这方面所表现出的举重若轻,左右逢源,生动形象和全景式描绘的高超的艺术表现力,不仅在中国文学史而且在世界文学史上也属极为罕见的,只有莎士比亚配备“福斯塔夫式背景”的剧作,《红楼梦》等少数作家作品可以相互媲美。是金圣叹,首先注意及此,并用他那支生动洒脱、细致入微的如椽巨笔,批出了其中的好处和妙处。
作为梁山英雄的对立面的反动营垒中人物是配角中的最重要部分。其中最重要的角色是高俅。金本《水浒传》将原本第一回《洪太尉误走妖魔》作为楔子,将描写高俅发迹的第二回作为全书的正式开端,这样改动后,诚如圣叹批语所说,高俅是“开书第一样脚色。作书者深著破国亡家,结怨连祸之皆由是辈始也”。 (第一册,第45页) 而其发迹并肇祸的原因是“上失其道,民散久已”的政治形势的典型体现。他又将高俅和另一配角宋徽宗绑在一起批判。当小说批评宋徽宗“这浮浪子弟们帮闲之事,无一般不晓,无一般不会,更无一般不爱”。圣叹批道:“诚乃巍巍圣德” (第46页) 。用反话狠加讥刺。并因此又批评徽宗、高俅两个鼠辈是一丘之貉:“既已群小相聚,高俅即欲不得志,亦岂可得哉”! (同上页) 圣叹批出此类人物的两大特点:办正事懦弱无能而沉溺并精通享乐之道,对敌人软弱受欺而迫害人民、人才则凶狠、狡狯之极。关于第一点,高俅受命寻找徽宗时,院公指点道:“殿下在庭心里和小黄门踢气球”,圣叹又讽刺说:“贤士大夫军国重事”。 (第47页) 王进回忆父辈与高俅结仇及自己受迫害的原因说:“比先时曾学使棒,被我父亲一棒打翻,三四个月将息不起。有此之仇……”圣叹忙批道:“不惟注明,兼令高俅本事出丑,又见宋时军功可笑”。 (第49—60页) 关于第二点,小说的描写事例丰富而又淋漓尽致,统治者之凶狠与狡狯,千载之后读了亦感毛骨悚然。如高俅上任伊始,即有两大“政绩”:逼走王进,冤陷林冲,为国家驱逐了两个人才。这是一个善于制造人才遭屈的一代“高手”。帮闲陆谦卖友求荣,为了攀龙附凤,巴结权贵,自忖“却顾不得朋友交情”,圣叹批道“调侃世人”。 (第一册,第137页) 他帮高俅父子出谋划策,构思了一系列的阴谋,甚至不远千里,在冰天雪地季节长途跋涉,屡施毒计,火烧草料场,谋害林冲。林冲抓住他时,此兄还狡赖:“不干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来”。林冲怒斥:“奸贼!我与你自幼相交,今日倒来害我,怎不干你事?”圣叹又批:“非骂陆谦,骂天下也”。 (第177页) 封建时代中卖友求荣者比比皆是,晚明此风尤甚,圣叹故作此叹。圣叹犹感慨此人构思宝刀计的巧妙、周密和毒辣:“陆谦畜生,以情理论之,一刀岂足惜哉!若以才情论之,真堪引而与之痛饮。只如安排计策,却是卖刀,何等奇绝,偏又是抓角头巾,旧战袍,又插个草标儿,色色刺入林冲心里眼里,岂不异哉”。 (第140页) 又如监视杨志押送生辰纲的老都管即奶公,也不可小视。杨志为防强人劫夺生辰纲,大热天催逼挑担军汉赶路,触犯众怒,落了个怨声载道。奶公出于妒忌杨志的得宠,乘机利用矛盾,打击杨志。在双方争执的紧要关头,这个老奴才貌似不偏不倚地对杨志说:“我自坐一坐了走,你自去赶他众人先走”。金批:“其言既不为杨志出力,亦不替众人分辨。而意旨已隐隐一句纵容,一句激变,老奸巨滑,何代无贤”。杨志迫于情势,只好出此下策,赶打众人上路,他喝道:“且住,你听我说, (金批:“二句六字,其辞甚厉, ‘你听我说’四字,写老奴托大,声色俱有”。) 我在东京太师府里做奶公时, (金批:“吓杀丑杀,可笑可恼。 一句十二字,作两半句读, ‘我在东京太师府里’, 何等轩昂, ‘做奶公时’何等出丑,然狐辈每每自谓得志,乐道不绝”。) 门下军官见了无千无万, (金批:“四字可笑,说大话人每用之”。) 都向着我喏喏连声。” (金批:“太师威焰,从官谄佞,奴才放肆,一语遂写尽之。”) ……假装同情士兵,不准杨志打赶他们上路。杨志分辩说:“如今须不比太平时节”。都管道:“你说这话。该剜口割舌!今日天下怎地不太平”?圣叹批道:“老奴口舌可骇,真正从太师府来”。 (第246页) 这个老奴才不仅惯于狐假虎威,且又善于“上纲上线”,纳人之罪,翦灭异己。老奴惯使手腕老奸巨猾,还表现在即使为主子办事时,也因平时享受惯了,吃不得苦,并不肯为主子真正出力。他支持军汉也实为自己怕热怕累,不肯吃力赶路。杨志最后只能无可奈何地败于奸猾刁钻的老奴手中。
西门庆勾引金莲杀害武大的凶恶狡猾则另有一功。例如他初识金莲时即大露“才华”,引诱她入彀。针对潘金莲被恶势力所迫害错嫁给武大的窘况,他不露声色地赞美说:“前日小人不认得,原来却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只认的大郎,一个养家经纪人。且是在街上做买卖,大大小小不曾恶了一个人,又会赚钱,又且好性格,真个难得这个人”。用似是而非的反话促狭而有力地讥讽武大的地位卑贱、贫穷和怯弱无能,他又可借此显出自己的身价,并煽动金莲对丈夫更深的厌恶,真有一箭三鸟之毒。圣叹批道:“贼人恶口,明明赞之,明明挤之。明明?之,明明羞之”。金莲窘困万状,只好应道:“他是无用之人,官人休要笑话”。圣叹急忙在这两句答话中夹批:“‘他’字妙,‘无用’字妙。如出香口。○好妇嫁得呆郎,第一怕人提起,气不得,不气不得,真有此六字 (按即“他是无用之人”) 之苦。” (第378页) 药店老板兼采花大盗西门庆善于揣摩美人芳心而对症下药的恶毒心肠和丰富经验,潘金莲心灵善辩和被打中要害后的满怀苦衷,窘相毕露的曲折心理,皆被圣叹用精细之笔曲曲批出。同时,圣叹对金莲一类饱尝封建婚姻制度苦水的可怜妇女的同情之心,也跳跃于字里行间。潘金莲日后步步堕落直至陷入犯罪深渊,显然与西门庆用心险恶毒辣的引诱、胁迫有关。
至于吞没解氏兄弟猎获之虎,并以杀人灭口、斩草除根为高明手段的毛太公,圣叹揭示地头蛇往往一家父子翁婿联合作恶,包括毛太公利用本州当六案孔目的女婿勾结官府一起残害良民,吞人财物。圣叹对此批道:“村中既有毛男,州里又有毛女,毛头毛脑既多,而毛手毛脚,遂不可当矣。○此篇写得因亲及亲,如此句,亦是先衬一笔也”。 (全集第二册,第219页) 联系圣叹对蔡京和其子蔡九知府、其婿梁中书,高俅和其族弟高廉等皆当官任职,互相勾结,剥削压迫人民的批判,可见圣叹看到封建社会中利用血亲关系增大统治势力和盘根错节的宗法关系的弊病已深入社会骨髓,造成极大危害。
与这个问题相联系,圣叹又看到一个权贵人物变坏堕落或坏上加坏往往有一个发展过程,其间既有他本人的内在因素作怪,也常因他与别的歹徒交互影响,造成在某件坏事中的同流合污或变本加厉。以高俅迫害林冲来说,他原无此想。但他的宝贝干儿子寻花问柳,为非作歹,看中林冲娘子,想夺人之美。而高衙内虽作恶多端,开首时倒也“不敢对太尉说知”,圣叹评论说:“又写此一句,见人家子弟原好,都教小人教坏”。 (第139页) 圣叹道出贵族少年由天真无知到变坏的一种过程,颇为真切。后来高衙内患单相思而病倒,陆谦等利用高俅权势设计谋害林冲,高俅闻知后寻思:“如此,因为他浑家,怎地害他?……我寻思起来,若为惜林冲一个人时,须送了我孩儿的性命,却怎生是好?”圣叹批道:“恶人初念未必是恶,却被转念坏了,此处特地写过样子”。 (第140页) 这就在一定程度上道出恶人变坏的思想转变过程和恶人间交互影响从而使坏事蔓延并愈演愈烈的发展过程,揭示了生活本身具有的复杂面貌。
圣叹评论黄文炳为蔡九知府干坏事出谋划策时喜欢“搜根剔齿”时指出:“聪明人为人干事,往往不遭人怨,定被天怒,只为犯此四字耳”。 (第二册,第93页) 表达圣叹对坏人行事凶狠的极度嫌恶和崇尚宽容,反对刻薄、刻毒待人的处世观点。他又通过张都监陷害武松,自以为智谋高强,对付武松游刃有余,精心设计,置武松于死无葬身之地,结果被武松击破诡计,自己反而死于非命,阐发恶人往往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恶有恶报的历史规律。在评批张都监时,圣叹一方面在武松被诬为贼而被擒获还想分辩,张都监已变脸大怒连声喝骂武松是贼时,愤怒指出:“小人面皮风云转换,其疾如此”。“前文一连叫许多‘义士’,此处一连说出许多‘贼’来,小人口何足据也”。 (第456页) 警告善良的人们要警惕恶人的两面派手法和言而无信的品质。另一方面又评论张都监害人不成反被人杀说:“乃天下祸机之发,曾无一格,风霆骇变,不须旋踵。”“呜呼!祸害之伏,秘不得知,及其猝发,疾不得掩,盖自古至今,往往皆有,乃世之人犹甘蹈之不悟,则何不读《水浒》二刀之文哉!” (第463—464页) 阐发害人往往害己的辩证规律,严正警告恶人们应早自收敛,否则恶贯满盈,逃脱不掉正义的惩罚。
梁山英雄的敌人中有一个特殊人物,即白衣秀士王伦。此人是首任梁山寨主,照理应是农民革命阵营中的一员,但他却因私心太重,妒忌成性,压制人才,破坏团结,严重阻碍了梁山事业的进一步发展,终于沦落为革命队伍的对立面。借着这个形象,《水浒传》写出了起义队伍内部斗争的复杂性。
圣叹对王伦的评批,从三个层次予以批判。首先是批评王伦无德,这主要表现在忌才妒能,排斥和压制人才。林冲虽是落难上山的囚犯,但他原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又且系天下闻名的好汉,他的落难经历亦业已天下闻名,深得人们同情和尊敬。王伦对他竟极其傲慢无礼。林冲上山求见时,王伦见他“向前声喏了”,王伦坐在交椅上接待,圣叹批道:“不见王伦答礼”。王伦拆看柴进的推荐信后,“便请林冲夹坐第四位交椅”,金批:“便请林冲坐,不见王伦立起施礼”。王伦又“叫小喽取酒来,把了三巡,”并不设宴欢迎,故金批:“初次相待,却只如此,冷淡之极”。接着王伦“动问柴大官人近日无恙”。圣叹又批:“不问东京事,只问柴大官人,冷淡之极”。 (第一册,第186页) 圣叹在平常应对的描写中,仔细观察王伦的表情和表现,指出此人藐视林冲,待人接物傲慢无礼和冷若冰霜的势利性格。
第二是批评王伦无才。王伦原是不及第的秀才,胸中没有学问,也缺乏才智。他想算计晁盖等人,尽快赶他们下山。晁盖等上山那天,他将他们送到“关下客馆内安歇”,不让他们留在山上,自以为这样就可确保自己的安全了。圣叹批:“此一句写王伦异心”。他又让晁盖等“自有来的人伏侍”。金批。“此一句,写王伦疏漏。○一句写王伦密,一句写王伦疏,活写出秀才”。 (第292页) 指出王伦既以晁盖等为敌,又不派人警戒监视,任让寨内人与他们联络策应,造成自己的败局。待林冲亮出刀来,王伦见头势不好,口里叫道:“我的心腹都在那里?”平时不知收罗志士才子;又不懂赏罚分明,以心换心的治众之道,以吝啬、气窄待人,到危急关头有谁肯拼死相救,又有谁能用智、力相救?而王伦死到临头还自我感觉良好,希冀“心腹”出场,力挽狂澜,难怪圣叹笑批:“活秀才”。 (第297页) “秀才”二字包含着圣叹对王伦此类从未经历大风大浪、出生入死锻炼,又缺乏应变之才,还妄自尊大,想赖逼仄浅智短智小智获高位厚利而适足身败名裂的无知文人的极度藐视。
第三批评王伦无志,即只谋私利,胸无大志。王伦这个落第秀才,“因鸟气”,合着杜迁来梁山落草,并无济治天下为民谋利之志,只是与当局蹩“鸟气”而以当草寇头子占山为王为满足。所以当小说写林冲终于获王伦首肯,留在梁山“打家劫舍”时,圣叹特地批道:“此四字所谓昔之梁山泊也,若后之梁山泊,亦有四字,所谓‘替天行道’也”。圣叹将晁盖、宋江领导的“后之梁山泊”与王伦霸持的“昔之梁山泊”作了质的划分。“打家劫舍”是草寇强盗、乌合之众的行为,而“替天行道”即为民行道,是为国为民、仁义之师的壮举。圣叹明确指出两者的天壤之别,除反映其对农民革命的高度评价外,也显示他重视领导权落在何等人手中的重大区别和重大作用,于古于今,都有发人深省的重大教育意义。
林冲在手刃王伦前夕,曾在晁盖等群雄面前,给王伦作了一个全面总结,圣叹的有关评批很有独到的卓见。林冲评价王伦一是“心术不定,语言不准”,圣叹深表赞同:“说得矫健。○心术不定,语言不准,犯此八字者,贼也做不成,痛言哉!” (第294页) 二是“此人只怀妒贤嫉能之心,但恐豪杰势力相压”。圣叹极表同感,批曰:“千古同之,仲尼之所以致叹于臧孙也”。 (同上) 林冲手刃王伦时,又当场申讨说:“这是笑里藏刀,言清行浊的人!”圣叹说:“快绝妙绝,读之神旺,非一朝一夕之心矣”。 (第296页) 林冲又训斥王伦说:“这梁山泊便是你的! (金批:“天下人听者。”) 你这嫉贤妒能的贼! (金批:“天下人听者。”) ”“你也无大量大才,也做不得山寨之主!”金批:“有大才,又必有大量,强盗头犹必若是耶?” (第297页) 圣叹再次表达对妒忌、压制人才的王伦之流的深恶痛绝。
英雄们的家属是重要的配角,圣叹的批语也很有独到之见。如林冲娘子,原作虽着墨不多,给读者的印象却很深。当高衙内调戏林妻后林冲手持尖刀要与衙内、陆谦拼命,娘子劝道:“我又不曾被他骗了,你休得胡做!”圣叹在“劝道”句下批道:“只一‘劝’字,写娘子贞良如见。若是淫浪妇人,必然要哭死要丈夫为报仇也”。娘子不因丈夫有高强武艺而自恃无恐,具备必要的忍让之智,而且衙内强奸未遂罪不当诛,她认为丈夫没必要去持刀拼命,同归于尽,作无谓的牺牲,圣叹接批:“好林冲,又好娘子。真是壮夫良妇”。 (第138—139页) 林冲有大丈夫之刚烈,娘子有通情达理之绣肠,《水浒传》常喜引用这两句格言:“妻贤夫祸少”。“表壮不如里壮”。而林冲夫妇表里俱壮,相得益彰之妙,深为圣叹所赞赏。圣叹批出林冲娘子的美德良知,不仅让读者体会作品描写的高明和这个人物形象的成功,而且更突出权贵和恶势力迫害、凌辱她的罪恶,她的上吊自杀的可悲与可痛,从而为达到全面揭露、否定统治阶级和社会黑暗这一最高目的而有力服务。小中见大,无中生有,圣叹评批的艺术匠心往往在这种无字之处见出精神,真如圣叹高度评价原作有这个优点一样。
圣叹对宋江老父宋太公的评批则又表现了另一种功力和风格。宋江在万般无奈的情势下杀掉阎婆惜受到追捕之后,只好在兄弟的陪同下背井离乡,仓皇出逃。临行时拜别宋太公,只见宋太公洒泪不住,又分付道:“你两个前程万里,休得烦恼”。圣叹批道:“自家洒泪,却分付别人休恼,老牛爱犊如画”。 (第336页) 原作确是妙笔,寥寥数字即写出人物神韵,又妙在寓精神于平淡之中,令人不觉其妙。圣叹熟谙人情,在别人熟视无睹的平常描写中,体会老年人的舐犊深情,可见这位当时年龄仅过三旬的大评论家“深入生活”的功力,确非他人可及。
宋江的兄弟宋清本是梁山英雄一百零八将中的一员,圣叹偏不这样看。他在小说描写宋江上山后分配、调度诸将职位时盛赞他们“大才调入做大事业” (第二册,第105页) ,安排恰当。小说后面又写吴用“令宋清专管筵宴”。圣叹为此长批曰:
写得宋清惟酒食是议,读之绝倒。○无数经济,发出一段极大文字,却以一戏语终之,妙绝。○此篇调遣众人,所以结束宋江上山许大文字也。以无数说话描写大宋机械变诈,几于食少事烦,却只以一句话描写小宋百无一能,只图口腹。如此结构,真是锦心绣手。 (同上,第147页)
看来圣叹将宋清逐出英雄之列,将他贬到我这篇“配角论”中来了。圣叹的批文既指出“一娘生九子,连娘十个样”,兄弟之间德才高下可以大到不能以道里计的程度的这个生活真实,指出宋清德才平庸,不是英雄;又暗寓对梁山这片清平世界中也有“后门”现象的不满。不是吗,如果宋清不是宋江的嫡亲兄弟,不要说他的外号叫“铁扇子”是夸大其辞,哪怕他是名副其实的银算盘,吴用也绝不会赏他这个轻松快活的肥缺美差,可能早就叫他去算计粮草或管理全寨烦人的财务总账了。可见封建特权思想的毒素也已悄然侵入梁山队伍的肌体,而圣叹见微知著的如炬巨眼又一次令我们赞叹。
宋江除太公、兄弟外,还有两位不尴不尬的亲人,即阎婆惜母女。圣叹批语也颇为精彩。如圣叹十分赞赏这对母女的精乖和言辞伶俐多变,又通过阎婆惜讲话中使用的词汇,称赏作者对这位少妇原持职业的准确把握。“一篇中,如‘飞剑’句,‘五圣’句,‘阎王’句,确是识字看曲本妇人口语”。 (第一册,第325页) 但圣叹对此类妇女的评批中,也暴露出他思想中的落后面。他因婆惜旧时唱曲深受东京行院欢迎而说她“显得是个歪货” (第309页) ,因金莲谈及想上街看热闹而批她:“可见不是不出闺门妇人”。 (第357页) 这些都反而“可见”圣叹自己的封建思想局限。至于他对封建社会中婚姻不合理现象,如宋江娶婆惜的养外室之类,不仅未予批判,反而站在宋江立场上苛求婆惜。但我们不能用今人的眼光苛求圣叹。
英雄故居的邻居们也是不可忽视的配角。其中以武松借居兄嫂住处所在的阳谷县城内紫石街为最热闹。圣叹甚至羡慕:“第一番看迎虎,第二番看人头,阳谷县人何其乐也。” (第417页) 可是紫石街诸邻却一度陷入恐怖之中,当他们被武松拉到武大家中看他杀嫂报仇时,个个吓得瑟瑟发抖。其中卖冷酒店的胡正卿“原是吏员出身”,一开始“便瞧道有些尴尬”,原本不肯的。小说接写林冲怒气难遏,非要报仇不可,“娘子苦劝,那里肯放他出门?”娘子不让丈夫来,被武松硬拖来后,刚饮三杯酒,“便要起身”,圣叹批道:“好,活画乖觉人”。因他于司法是内行,早知要出事,赶紧想溜。又被武松留住,命他执笔记录供词。他虽吓得声音发抖,但与众人相比尚属镇静,讨水磨墨之后,“拿着笔,挪那纸道:‘王婆,你实说’。”圣叹接批:“妙极。活是等写之语。○四家邻舍中,只胡正卿插口说一句,妙” (第410—412页) 。指出他吃过公事饭,见过世面的性格特色和原有的职业习惯。
除尘世以外,《水浒传》描写了不少寺院、道观的场景。配角中有不少是或善或恶的和尚道士之类。在《水浒传》的配角中,圣叹对出家的方外之士也有精彩的评论,他对五台山文殊院智真和东京大相国寺智清两位长老的评批尤其引人入胜。小说中智真长老笔墨不多但却描写得神采奕奕。鲁达进寺为僧时,智真显然已知他出家的因由,而智真对他优礼殊厚,连法名也亲替他取为“智深”,圣叹说:“竟与长老作兄弟行”。 (第一册,第85页) 对其极为尊重。众僧反对鲁达入寺时说:“这个人不似出家的模样,一双眼却恁凶险”。长老一面焚香入定,代佛宣言:“此人上应天星”,决定同意鲁达出家,救他出被追捕的险境,一面又评价他“心地刚直”,极见阅人的功力。圣叹的评批,一面批评众僧“以眼取人,失之鲁达”。一面盛赞智真:“《维摩诘经》云:‘菩萨直心是道场,无谄曲众生来生其国’。长老深解此言”。圣叹认为此是得道高僧的应有之义。智深两次酗酒闹事,破坏佛门清规,智真皆能因势利导,因人制宜,让智深情绪平静下来,口服心服。第一次大闹佛寺后,长老一面严斥智深,一面“留在方丈里,安排早饭与他吃”。圣叹一面调侃“然后知百丈清规,为下辈设也”。一面急批:“降龙伏虎,尽此数言”。充分肯定长老的非凡能耐。小说又写长老还赠他衣鞋,圣叹又批:“不受上罚,反加上赏,畏之乎?爱之耳。我做长老,亦必尔矣”。 (第91页) 长老在坚持佛门清规的原则性的同时显示出爱护和敬重英雄僧人、用诚心感化刚直之士的教育手法的灵活性,且显出这位高僧的仁厚心地和博大胸怀。故圣叹极加贽赏。
而大相国寺智清长老呢,则利欲熏心,俗气很重。初见智深,自称“我这敝寺”,将方外圣地等同于名利场俗处。故圣叹批评他说:“‘敝寺’,谦得好笑,‘我这敝寺’,占得可笑,写东京法师,便是东京法师。○……今人于佛法中,每争我宗他宗,亦此类也”。 (第127页) 指出佛门并非真是世外净地,名利、宗派之争也十分厉害激烈,对宗教虚伪的一面,顺手一刺,即中要害。智深乍到东京,清长老即在众僧面前责怪师兄推荐,又极其鄙视智深的经历和为人;最后还向众僧交待,如回绝他则怕伤了师兄的情面,如留下他又怕乱了寺内清规。他将这个左右为难的想法向众僧公开,一是推卸责任,二是难以遏止而公开厌恶智深其人。故圣叹批判他说:“无如此算计,便住持五台山;有如此许多算计,便占坐东京。” (第127页) 品定两僧高下雅俗之分并揭示狡狯之徒反易占领要津的规律性的现象。智清背后厌恶智深,当面则表示笼络,也留他在方丈里歇了,圣叹的批语斥穿其用心说:“二老一样方丈里,一样留智深,而一个平等慈悲,一个机心周密,其贤不肖,相去真不可算。嗟乎!佛法岂可以门庭冷热为低昂哉!” (第128页) 指出世态炎凉,私念私利,佛门不免。
金圣叹对《水浒传》中次要人物的评批,精彩精到之处很多,可谓处处珠矶,因篇幅所限,本文无法一一例举。
综上所述,金圣叹像施耐庵一样,极其重视次要人物的描写,故而能仔细看出和评出原作在配角描写中也能突破类型化而达到一定的典型化的高度和历历如绘、以少胜多的出众艺术成就。又正因圣叹极其重视次要人物的描写,所以他在给配角评批时同样犹如狮子搏兔,用尽全力,达到很高的批评水平。既给后世读者以指导,又给后世作者提供丰富的写作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