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四的虹霓
进入隆冬腊月,按说很寒冷了,可是天气似乎有些异样。昨晚刚刚下过了一场小雪,早晨就停止了。天空中厚厚的阴云渐渐变淡,屋外的寒风先是凛冽地呼啸,随后也和缓了。
今天是大明正德元年腊月廿四日(1507年1月6日),正值农历年底,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过年了。按照吴地的风俗,“手不动廿四”,到了廿四夜,所有做工务农的人都要领了工钿歇息回家,阖家老少团团圆圆地吃一顿汤圆,然后杀猪蒸糕,准备好好地享受节庆的欢乐了。
位于江南古城昆山东南门宣化坊的归家,从早上起就不停地有人出出进进,似乎比别人家更热闹。后街河里的水结起了一层薄薄的冰凌,仍有妇人在河埠上洗涤。
一阵脆亮的婴儿啼哭声,终于在滨河的几间平房里响起,打破了焦虑的沉闷。每一个人的脸上顿时洋溢出一片暖意。
“生了!……”
“是个男孩,是个男孩呀!”
“归家添丁,老天开眼啦!……”
几乎就在婴儿离开母腹,来到人世的时候,有人发现,仿佛是老天开眼,头顶的云层里射下明亮的光芒,归家的庭院里突然出现了一道虹霓,将古旧的黛瓦粉墙老屋都映亮了。假如在夏天,雨后出现彩虹毫不稀罕,在冬天却是难以得见的迹象,这让归家所有的人都感到十分奇怪,也意外地高兴。
在产房外焦灼等候的归正,不由联想起今年自家园中所植的蔷薇,春天盛开时,花蕊中间重叠结子,周围满架,五色灿烂,引来了大群的鸟儿,仿佛前来朝拜。是啊,伴随着新生儿而来的虹霓,当是祥瑞之兆。沉寂了多年的归家,确实也很需要有人为之耀祖光宗了。
做父亲的实在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归正是一个读书人,脑子里立即冒出了《尚书》的词句“周有大赉,于汤有光”。
“对,”祖父归绅没等归正把话讲完,立即拍手叫好,“孙儿的名字就叫有光!”
归家在昆山,是一个有名的大族。明代以前有不少人入仕当官,即使不当官,也是在当地颇受敬重的读书人,所以民间历来有“县官印不如归家信”的说法。这意味着归家在昆山地方上享有足够的影响力。然而,到了明代中叶,归家渐渐地走向了衰落,不仅再也没有人当官,多少年来也没有出现过哪怕只是在小地方声名显赫的人物,更不用说是超越前人了。归有光的曾祖父归凤,算是一个佼佼者,在明成化十年(1474年)中了举人,做过一任城武县的知县,但是不久就以病免归。归有光的祖父归绅和父亲归正,从小都刻苦读书,很想经由科举走上仕途,可惜白费了努力,并没有取得什么功名,以布衣终老。
这实在让归家人感到不甘。
作为普普通通的读书人家,还有些田产,归家人不至于为温饱担忧,但是社会地位的降低,却叫人难以忍受。归家家道衰落的一个标志,是归氏的祖茔居然被衙门的老役盘踞了。曾经颇有气势的归家墓地,大片的树木被砍伐殆尽,桓表碑亭也被拆毁,一片狼藉,惨不忍睹。祖先的灵魂难以得到安宁,是可忍,孰不可忍?归家人再也咽不下这口气,不得不走进衙门,向昆山县令哀请帮助。在县令的关照下,总算将归氏祖茔收了回来。但当时他们的窘境已不难想象。
归家在昆山县城影响力的下降和财力的衰退,仅仅是家道中落的一个方面,归家子弟品质素养的衰退,才是真正令人哀叹的。一直有着诗书家传的人家,居然有很多子弟不懂得礼仪,无心读书,不择手段地敛财以满足私利,跟小市民没有什么两样。
若干年以后,成为明代文学家的归有光,在他的《家谱记》一文中感慨道:“归氏至于有光之生,而日益衰。源远而未分,口多而心异。自吾祖及诸父而外,贪鄙诈戾者杂出其间。率百人而聚,无一人知学者;率十人而学,无一人知礼仪者。”
他对一个诗书礼乐家族的没落状态的剖析,不可谓不深刻。
其实,在归有光出生前,他的父亲和祖父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而且对之深恶痛绝。所以,他们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归有光的身上,只愿这个男孩长大后真的“有光”。
归有光没有辜负他们的希望。他继承了归家先人的聪慧机敏,八九岁就能够动笔写文章,10岁时所写的应制文《乞醯》,洋洋数千字,至今我们还可以读到,并且为他的早慧而赞叹。
故天下之理,求之于我恒不穷,求之于物恒有尽。顺之于天恒有余,矫之于人恒不足。盖理在我而不在物,理有天而无人也。是以夺人之物则为盗,取人之有则为袭,假无而有则为伪……
看到这通顺晓畅的文理,逻辑严密的风范,谁会想到是出自10岁孩童之手呢?
不只是这些。归有光还跟同龄的孩子不一样,很有些史学家的气质。有一次,他外出看见路边的一堆枯骨,盘桓良久,居然“瘗而铭之”。父亲以赞赏的口吻把这件事情讲给了他的朋友吴纯甫听。
吴纯甫也是个读书人,比归有光大19岁,曾经考中嘉靖十年(1531年)应天府乡试举人第一名。他听了以后十分惊讶地说:
“你这孩子很了不起,将来会成为司马迁、班固那样的人!”
在全家人的悉心培育下,归有光与书为伴,很快成长起来。
然而,世上的事,常常会违背人们的意愿。尽管他从小就十分努力地读书,寻求功名,一心想当史学家,却没有实现这个愿望。直到晚年,他才有幸遇上了一次当史学家的机会,在北京内阁制敕房纂修《世宗实录》。对于这个迟来的机会,他十分珍惜,不顾自己已是花甲之年,仍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一心一意想把这部史学著作纂修好。可惜身体不争气,劳累过度就一病不起,在任上第二年便逝世了。这成为归有光一生中最大的憾事,也让后人为之扼腕。
大略说来,归有光一生中做了三件事。
一是讲学论道。他13岁应童子试,19岁以第一名补苏州府学生员,一世的功名似乎唾手可得。到了35岁时,更是一举中了应天乡试第二名,主考官非常欣赏他的文章,认为是“贾(谊)董(仲舒)再生”,一时名重天下,四面八方的人都来向他求教。然而,命运偏偏无情地将他捉弄,中举以后,他每三年一次北上应礼部试,却一次又一次地“下第南还”,直到将近花甲之年,依然没有如愿以偿地考上进士。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把讲学论道作为自己生命的追求。他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距离家乡昆山几十里外的安亭镇(今属上海市嘉定区)世美堂设课授徒,培养了数百名学生,被人们尊称为“震川先生”,也就阴差阳错般地成了一位桃李满天下的教育家。
二是写文章。归有光进士考试连连失利,然而这位失败的老举子,在另一方面却获得了很大的成功,那就是古文家的名声越传越远。他的文章,在当时就已经被举子们作为范文来读。今天依然有不少篇章收入了权威的古文选本,以及大中学校的语文课本。有一次,归有光北上应试时,在济南城外遇到了好几位泉州举子。他们听说站在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散文家,都十分惊异,流露出崇敬的神色,向他作揖道:“我们从小就诵读先生的佳作,还以为是上一辈人写的呢。没想到今天能在这里见到先生。”
蓟辽总督王忬,是明代文学家王世贞的父亲,因晚年得罪了当朝奸臣严嵩,牵入无法解脱的祸殃,很快就被处以极刑。第二年,他的灵柩运回故乡太仓县安葬。吴中的士大夫们为了哀悼王忬,公推归有光为之作诔文。尽管归有光只是一名老举子,身上没有任何官爵,文学主张也与王世贞有很大的分歧,但他还是写下了精彩的诔文,得到了人们的一致好评。
归有光的散文,在继承唐宋散文传统的基础上,开创了一代新风,被誉为“明文第一”。清代史学家王鸣盛在《钝翁类稿》中,这样评价道:“明自永、宣以下,尚台阁体;化、治以下,尚伪秦、汉;天下无真文章者百数十年。震川归氏起于吾郡,以妙远不测之旨,发其淡宕不收之音,扫台阁之肤庸,斥伪体之恶浊,而于唐宋七大家及浙东道学体,又不相沿袭,盖文之超绝者也。”而依照国学大师陈寅恪先生的判断,历代散文家以欧阳修为第一,韩愈为第二,王安石为第三,唐宋以后就是归有光了。在他之后,则是姚鼐和曾国藩。
三是做官。归有光刻苦攻读,有很高的学识,却八上公车,屡试不第,成为“江南未了之事”。许多考官和举子都为他愤愤不平,他却只能咬紧牙关不断地考下去。直到明嘉靖四十四年,终于以60岁的高龄,考中了三甲进士。也许是被人在其中做了手脚,归有光没有如愿以偿地得到第一名。名次靠后,就无法进入翰林院这个大多数读书人向往的清要之地,只得去往太湖边偏僻而穷困的浙江长兴县担任县令。几年后,又因为种种情形,调任河北顺德府任副职通判,专司马政。走过了漫长的科举之路,他最终得到的却是短暂的仕宦生涯,仅仅当了5年官,其中一度还干着自己根本不愿意干的事情。在64岁时,他才升任南京太仆寺丞。正当归有光拥有合适自己的位置,想好好地做一番事业时,病魔却夺走了他的生命。
归有光一生曲折坎坷,所经历的磨难,在历代文学家中也是不多见的。然而,他终究给后人留下了许多宝贵的精神遗产。在他曾拥有的几种身份中,给人印象最深刻的,还是散文家。他的很多作品,从他在世的时候起,一直到现在,始终被人们作为范文来阅读,而且今后还会继续下去。《项脊轩志》《吴山图记》《沧浪亭记》《寒花葬记》等名篇,几乎是家喻户晓,人人皆知。
一个与其他散文家不同的情况是,由于功名长期不就,归有光并未沉浮宦海,疲于公务,而是始终以读书教徒为业,有大量的时间与精力可以投放在散文的写作中。加上家庭屡生变故,他备受感情的折磨,使他笔下的散文更具浓厚的感情色彩。命运的双重捉弄,对别人而言也许是坏事,但对一个有才华的散文家来说,却是一种促使他获得成就的特别磨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