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杰地灵的故乡
归有光的故乡昆山,是一座古老而又富有艺术精神的城市。
中国历史上,在西晋后期、唐代中期和北宋末年,曾有过三次大规模的中原向南方移民的高潮,北方移民带来了先进的生产技术和生产工具,促进了江南经济的发展。在唐朝后期,朝廷主要依靠江南郡县的赋税来维持运转;在南宋,自宋高宗至宋孝宗时期(1127—1189年),则出现了“苏湖熟,天下足”的俗语。“苏”乃指苏州地区,昆山为苏州属县之一。自古以来,昆山气候温和,土地肥沃,水资源丰富,非常适宜发展农业。千百年来,历代官员又对昆山的众多河流进行疏浚,使其农业灌溉功能逐渐提升,极大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也为昆山的文化发展奠定了厚实的物质基础。
从汉代到南宋嘉定年间,前后大约有1500年,吴淞江沿岸为娄县(昆山县)所管辖,东面直至大海——这个区域包括了今天上海的大部分地区。显然,当时昆山县管辖的范围很大。
南宋嘉定七年(1214年),平江(苏州)知府赵彦棣在《请分嘉定县疏》中说:“自昆山县东至练祁(嘉定)七十里,自练祁至江湾又七十里,合计百四十里。”昆山知县张汉之上言:“乞于江湾浦口置场,量收过税。”昆山的税赋曾征收至今上海江湾地区。由于路途遥远(有140里),必须在那儿建立专门机构。嘉定县就是割去了昆山境内的安亭、春申等5个乡建立的——春申正是上海的别称之一。上海简称“沪”,本意是指拦在湖港交叉处的簖帘,一种用于捕鱼捉蟹的竹编工具。后意为沪渎,指吴淞江入海处。那正是螃蟹性腺成熟时从阳澄湖去往海、淡水交汇处产卵的地方,早先同样也属于昆山管辖。
从“昆山”两字,我们就不难想象,这是一片钟灵毓秀之地。明嘉靖年间《昆山县志》记载:“昆山高一百七十丈,周围七里,初名天马山。《舆地广记》陆氏之先葬此,而机云(陆机、陆云)出焉,人以玉出昆冈比之,故易名昆山。”陆机、陆云在秀美的山川沃野的养育下,成为一代文豪,而昆山也以贤者易称,相得益彰。还有一种说法,是将昆山与昆仑山相比拟,以“玉出昆冈”作为昆山的含义。昆仑山以出产美玉闻名于世,在人们的心目中素来有神秘的印象,而昆山玉峰山的宝藏是昆石,为罕见玉石,也可称玉出昆冈。
这里确实人杰地灵。自晋以降,昆山人才辈出,文学家陆机、陆云、归有光、归庄,隐士顾阿瑛、刘过,名宦卫泾、顾鼎臣,戏剧家顾坚、梁辰鱼,教育家朱柏庐,思想家顾炎武,画家王履、夏昶、龚贤……无不在国内外享有盛名。如此众多的文化名人密集地出现在一个县城,无疑是极其罕见的。
将圆周率计算到小数点后7位的科学家祖冲之,在35岁时,由南徐州(今镇江)参事,调往昆山任娄县县令,前后长达8年。有一个民间传说称祖冲之在娄县县令任上,曾经断过一件“弧田案”。初到娄县时,有一个星溪(今正仪)人冲进大堂,喊叫冤枉。祖冲之和气地注视他,容他慢慢申述。那人禀报,他家有一块祖传的弧形田在阳澄湖畔,不足一亩,可是乡佐却要算作三亩,不仅要他按照三亩缴纳赋税,还要补交以往的亏欠。祖冲之听完,立即命令县丞带领役从亲自去星溪,丈量那块弧田弦和矢的尺寸。很快,丈量结果出来了。与此同时,乡佐也被唤上大堂。祖冲之说:“弦矢相乘,矢又自乘,并之二而一……”一连串数字从他嘴里报出,很快有了结果。这块弧田连两分都不到,怎么能算作三亩?乡佐和役从为祖冲之的神机妙算而惊叹,不由面面相觑。祖冲之随即叮嘱道:“尔等尽速将田地重新测量,一一核实,切不可亏待百姓。环田、圭田、箕田,更要格外仔细……”
娄县的百姓听闻这个消息,无不拍手称快。
这个远离都城的江南小城,宁静安谧,风光秀丽,物产丰盛,是一个过日子的好地方。比归有光晚一些出生的儒生朱柏庐,曾经写下了脍炙人口的《治家格言》,先是在昆山刻印,继而在全国流传。这位以《朱子家训》闻名天下的读书人很有个性,17岁遭逢清兵南下、国破家亡、父亲和舅父死于非命等变故,却仍然醉心于治理家政。他心甘情愿地在家乡当了一辈子教书匠,不愿离开阳澄湖畔的这片膏腴之地。康熙年间有人推荐他考“博学鸿词”,他却“以死自誓,遂得免”。县官推举他当“乡饮宾”,他也坚谢不应,只是潜心于治家之道的研究。琐碎的家事不仅仅让他生出闲情逸致,更使他从中悟通了诸多人生的哲理。你看,“黎明即起,洒扫庭除”,清早起身,既打扫了庭院的环境也锻炼了身体,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没有人反对这样的做法。“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勤俭节约,从来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何况在生活还不太富裕的时候。至于“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内中的含义已经不只是适用于家庭了。
然而,作为昆山文化象征的,除了被称为“三贤”的顾炎武、归有光、朱柏庐,还有昆曲。元代后期,昆山千墩人顾坚把流行于苏州、昆山一带的南词曲调,加工整理成一种不用乐器伴奏,只靠清唱加和唱的腔调——昆山腔,奠定了昆曲的基础。元代文学家顾阿瑛在阳澄湖畔构筑“玉山佳处”,养起了一个戏曲班子,将在民间流传的戏曲腔调加工整理,使之逐步完善。到了明嘉靖年间,度曲家魏良辅对昆山腔进行了全面革新,使原来比较平直的腔调,变得委婉曲折、悠扬动听。于是人们将昆山腔称为“水磨腔”。梁辰鱼则用改革后的昆山腔编写传奇《浣纱记》,成为有史以来第一部在舞台上演的昆曲。清代词人、学者朱彝尊曾给予高度评价:“传奇家曲,别本弋阳子弟可以改调歌之,惟《浣纱》不能,固是词家老手。”从元代末年到明嘉靖年间,昆山腔一直停留在清唱阶段,出现《浣纱记》后,则在舞台上充分焕发生命力,让梁辰鱼自己也成了传奇人物。经过几代人的不倦努力,昆曲脱颖而出,乃至成为“百戏之祖”,给中国的戏曲舞台带来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从小生活在昆山这片富饶美丽又充满了文化艺术气息的土地上,归有光获得的滋养,不难想象。
归家的老宅,名叫项脊轩,位于昆山城东南靠近后街河的宣化坊,与无数粉墙黛瓦的住宅相邻。后街河,北通娄江(致和塘),南抵城河,清澈明净,可供浣衣淘米,也可让渔船扣舷晾网。整整500年过去了,昔日的项脊轩早已荡然无存,宣化坊也被风霜雨雪涂抹成了另一副模样,但这里依然能感受到优雅的遗风。
从宣化坊西去几百步,相连的是南街。据地方志记载,明代这儿叫作片玉坊,名字很雅,居住在这里和来往于此的人也很风雅。当年,这里有明代文学家张大复的梅花草堂和太仆寺卿徐应聘的太史第、拂石轩。许多名曲师、歌唱家、优伶艺人常常前来聚会,终日清喉婉转,弦索相应。大名鼎鼎的钱谦益也是这里的座上宾之一,他在《牧斋初学集》中描绘梅花草堂是“席门蓬户,轩车往来无虚日”。
耐人寻味的是汤显祖居然也于万历年间来到昆曲的发源地昆山,居住在朋友徐应聘的家中——他们是同科进士,又都先后弃官回原籍,对戏曲有共同的爱好。彪炳史册的《牡丹亭》正是在地处南街的拂石轩内完成的。
当年他的剧本刚刚写完,立即被昆山的曲家弟子拿去“朝歌夜舞”。太仓人、万历首辅王锡爵雅好昆曲,且与汤显祖有师生之谊,他听说汤显祖在写《牡丹亭》,马上派人暗通汤显祖的随从,窃写后交给家里的乐班演出。等到汤显祖写完剧本,放在衣袖中拿去请他过目时,他笑道,我早已熟读了。
生活在鱼米之乡昆山的归有光,自小接受庭训,立下了远大的志向。尽管一生经历了难以想象的磨难,在他的四周,依然洋溢着温馨的人情之美,这对于他学识的养成是非常有利的。写出无数彪炳史册的好文章,恰恰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