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脊生
归有光字熙甫,号震川,人称震川先生。震川这个号,早先是朋友们赠送给他的。因为昆山地处太湖流域,与太湖的距离比较近,太湖在古代也叫五湖,《尚书》中则称之为“震泽”。“三江既入,震泽底定”,从太湖通往东海,有三条重要的泄水通道:东江、娄江、吴淞江,其中之一的娄江,恰好在昆山穿城而过。朋友们觉得将“震川”作为归有光的别号是很恰当的。
归有光的性格却有些怪。他既不喜欢称呼别人的号,也不喜欢别人以号来称呼自己。朋友们见面时叫他“震川”,他只是漫不经心地答应,并非真的愿意接受。
然而,到了60岁考中进士的那一年,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有机会结识了心目中一直敬慕的学者何启图,恰恰何启图也有“震川”的别号。于是他十分乐意地接受了朋友们赠送给他的别号,自己也常常以“震川”自称。他说:
“想当年司马相如敬慕蔺相如的为人,把自己的名字改为相如,我有幸与何启图同好,应该以震川自称。”
归有光还有一个别号叫“项脊生”。这不仅仅是由于归家祖居太仓项脊泾,更由于他与百年老屋项脊轩有着难以割断的感情维系。
今天昆山城区震川路的北面,大约一二百米的地方,小街宣化坊仍然存在。归家的老屋项脊轩,当年就在宣化坊上。岁月荏苒,归有光读书著述,并寄托了无限情感的老屋,已无法找到踪影,唯一留给后人的,只有他的散文名篇《项脊轩志》。
这篇不满千字的散文,并不语性命,谈治道,宣扬儒教,而是描写那些近乎琐碎的日常生活。字里行间既没有壮阔的场景气势,也没有深邃的哲理象征,只是将真实细致的人事景物娓娓道来,却让人在读过以后,心弦訇然作响。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循,亦遂增胜……
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家有老妪,尝居于此。妪,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抚之甚厚。室西连于中闺,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予曰:“某所,而母立于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扣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
…………
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项脊轩中弥漫着的是一种和谐清雅的家庭氛围,以归有光为核心,构成了一个母子、夫妻相亲相爱又互相激励的温馨天地。家庭的亲情关系和变迁,在字里行间显露。
因为归家的远祖归道隆曾经居住在太仓县的项脊泾,后来才迁移到昆山。为了纪念先祖,归家把老屋命名为项脊轩,还请弘治十八年(1505年)状元、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顾鼎臣写过记。
历经岁月沧桑,粉墙黛瓦的房屋非常破旧。归有光出生时,项脊轩已经存在了上百年,在周围许多房屋的围拥中,毫不出众。他的父亲归正仅仅是以一个读书人的身份居住于此,手头并不富裕,无以原地翻建,让它焕然一新。于是他设法补了漏,辟了窗,筑了围墙,又在庭院里栽种兰桂竹木,每天清晨洒扫庭除,便觉得是一个非常好的居所了。宁静,安谧,充满了家庭的温馨。
写这篇文章时,归有光只有19岁。父亲让他在项脊轩拥有一间书房。他正是在这个绝无车马之喧的环境中刻苦读书,向着自己远大的目标,艰难地跋涉。
归有光以细腻真挚的情感描绘的项脊轩,其实是他在内心构筑的一座圣洁的殿堂。这殿堂是那么真实,又是那么缥缈。你看,老屋的庭院中杂植兰桂竹木,风移影动,珊珊可爱。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家中有老妪,有妻女母子。扃牅而居,能以足音辨人……在这样温馨而淡泊的环境中,尽可以清静地读书、写作,专心文学,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必掩饰自己。
《项脊轩志》的前四节为正文,写于明嘉靖三年。后两节为附记,是归有光35岁中举以后写的。表面上他只是描写了一座百年老屋,其实我们从中不难看出,他是借题发挥,既怀念亲人,又将自己的志向蕴含在对日常普通生活的描绘中。看似不相连贯的琐事,被他巧妙地用诚挚动人的情感串联起来,便透现出我们十分熟悉的人文气息。
在这篇代表作中,归有光记叙了亡妻在项脊轩的生活片断和项脊轩在以后几年内的变化,抒发了自己对亡妻的真挚情义。
原配魏氏是嘉靖七年时嫁给归有光的。然而才过了5年,那年冬十月庚子,她却不幸去世。8年以后,归有光仍清楚记得,她去世时的样子。正是如此,他忍不住要在《项脊轩志》为魏氏写上一段,以表达悼念之情。可是竟久久无言,不得不借助于一棵枇杷树,在它的身上寄寓自己内心极度的悲痛。
同时,他也仿照当年司马迁写《史记》的论赞笔法,借蜀地寡妇守护朱砂矿,利甲天下,和诸葛孔明起于隆中的故事,表达了读书人坚定的自信。身居陋室的他,“扬眉、瞬目,谓有奇景”,却被他人讥讽为“坎井之蛙”。归有光是用自嘲的笔调写出现实的,这恰恰显示出他具有强烈的自尊心。
“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项脊轩居然在遭受了火烛时也没有被焚毁,看来确实是有神灵护佑。不过,与其说是护佑百年老屋,还不如说是护佑住在百年老屋中的项脊生——年轻的学子归有光。他似乎有了几分脱颖而出的预感。他深爱着归家的老屋,却又急切地盼望着快快走出项脊轩,走向广阔的天地。
从实行科举制度开始,在中国始终是儒学治理国家大事,道学治理人的肉体,佛学治理人的灵魂。读书人唯一想走的、能走的路,是漫长而又曲折的科举之途。这位项脊生也不例外。400多年来的读书人,都能与这篇《项脊轩志》中产生共鸣。他们与归有光一样,把项脊轩作为自己的精神家园。在那儿不仅仅可以得到家的慰藉,更能在安谧中蕴蓄力量,期待着勃发的一天到来。
那么,归有光又该怎样不畏艰辛地走向远大的目标?他能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