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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乐一走进新世纪大学医院内,立刻抬头仰望着闪着银色的建筑物。这栋大楼每个房间的窗户都很大,看起来就像是一栋玻璃帷幕的大楼。“有规律地接受阳光照射是维持健康的秘诀”是这家医院创办人的信念,大楼的防震设计很完善,玻璃绝对不会破裂掉落,但院方似乎并不担心病人会被步枪瞄准。
神乐每次抬头看这栋建筑物,都忍不住想,在当今这个不知道谁会在什么时候变成杀人凶手的时代,这样的设计也未免太大意了。
他从玄关走进大楼内,正准备穿过候诊室时,停下了脚步。几个身穿白袍的男人正坐在角落的一张细长形的桌子前,他们的背后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着“敬请协助登记DNA”。
神乐恍然大悟。这几个人接受特殊解析研究所的委托,在这里采集民众的DNA信息。其他医院也在举行相同的活动。拜这些人的努力所赐,研究所采集的DNA信息持续增加,有时候一天就采集到超过一万条信息。
神乐走向他们,其中一名职员正在说服一个看起来像是家庭主妇的女人。
“自从运用DNA办案,破案率大幅增加,首先希望你能够了解这件事。”
“我知道啊。”主妇似乎并不愿意登记,说话时东张西望,想要找借口离开。
“能不能请你协助登记呢?”职员露出谄媚的眼神问道。
不需要这么低声下气吧?神乐在一旁看在眼里,忍不住心浮气躁。
“但是,如果我的亲戚中有人犯罪,其他人不是马上就知道那个人和我有血缘关系吗?这不太好吧,而且不算是侵犯隐私吗?”
“但是,国会已经通过了这项法案……”职员仍然支支吾吾地回答。
神乐大步走了过去。
“只要你的亲戚不犯罪就好,就这么简单。”
主妇听到他的声音,惊讶地抬起了头。
“请问你是?”职员问神乐。
“我是负责DNA侦查系统的人。”神乐向职员点了点头,转头看向那位主妇,“你似乎有点儿误会,DNA登记的真正目的,不光是为了逮捕罪犯,最大的目的是遏制想要犯罪的人。”
“但有时候会因为一时冲动,或是鬼迷心窍犯罪啊。”
“你认为应该放过这些罪犯吗?”
“我并没有这么说,只不过……”
“正如你所说的,即使现在使用DNA侦查系统,仍然有人犯罪。虽然一旦犯罪,就会遭到逮捕,却有很多肤浅的人没有想到这件事,只因为一时冲动而犯下类似随机杀人的案子。我希望你想象一下那些被害人的心情,或是被害人家属的心情。他们一定千方百计想要抓到凶手,DNA侦查是对他们最大的支持,他们发自内心地希望登记者持续增加,增加抓到凶手的可能性。”
“这我也知道……”
“如果这种随机杀人的凶手是自己的亲戚,被人知道很没面子,所以不愿意配合侦查——你能够在那些受害者的家属面前说这种话吗?”
主妇听了神乐的话,忍不住低下了头。她一定感到很不满,为什么自己要受到这样的指责?
“你不必担心,”神乐语气缓和地继续说道,“只要你的亲戚中没有人犯罪,你的DNA信息就绝对不会遭到滥用,因为政府会进行彻底的管理,还是你认为亲戚中有人可能会犯罪?”
她抬起头,瞪着神乐。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既然这样,”神乐笑着对她说,“可不可以请你协助这项有助于改善治安的措施?只要你率先做个榜样,其他人也会跟进。我之所以会拜托你,是因为我认为你有点儿关心这件事。如果你漠不关心,早就起身离开了。不,如果你不关心的话,一开始就不会坐下来。”
主妇脸上的表情出现了变化,她开始在意周围人的眼光。神乐说话声很大,候诊室的人都看了过来。
“可以请你协助登记吗?”
神乐乘胜追击,主妇吐了一口气说:“我该怎么做?”
神乐听了,立刻看向在一旁听他们说话的职员。
“麻烦你向这位女士说明登记的手续。”
男性职员好像回过神似的睁大了眼睛。
“哦……请你先在这份资料上填写姓名和联络方式,然后让我采集脸颊内侧的黏膜就好。”
“比验血型更简单。”神乐说完,对主妇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全国各地的医院都在进行相同的活动,但是采集DNA信息的进展并不顺利。即使每天采集到一万条,也要花上四十年的时间,才能采集到全国所有民众的信息。DNA侦查还需要走很长一段路,才能成为完美的预防犯罪系统。
许多国民就像刚才那名主妇一样,对提供DNA信息面露难色。他们可能会有一种莫名的害怕,但神乐认为很大的原因来自媒体不负责任的报道。
DNA侦查提升了犯罪的破案率,但同时也导致了加害人的家人曝光。因为是根据DNA进行办案,当然会怀疑所有有血缘关系的人,在侦办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被周围人知道这件事。于是,不断有媒体提出质疑,罪犯当然是罪有应得,但不是会因此导致对和罪犯有血缘关系者产生歧视吗?
神乐内心觉得,这根本不是问题。
只要家族中没有人犯罪,就不必承受别人异样的眼光。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所谓不得已犯了罪,或是亲戚中有人无可奈何犯了罪,罪犯完全可以凭自己的意志防患于未然。正因为有能力却不为,所以才会自食其果,遭到世人的歧视。
他认为必须赶快推动登记义务化,事实上,执政党也正在讨论相关的法案,只是听熟悉内情的人说,暂时还不会针对这项法案进行协商。
他穿过候诊室,走在通往隔壁脑神经科病房的通道上。新世纪大学脑神经科的医疗水平在世界上也是首屈一指。
神乐走进通道尽头的电梯,按了顶楼的按钮。那个楼层有三间VIP专用的病房,但目前三间病房都被同一名病人占据。准确地说,是一名病人和她的哥哥。虽然因此耗费庞大的费用,但费用并不是问题。因为由警察厅支付所有住院费用。
电梯来到了顶楼,正前方有一道门,门旁是静脉辨识系统的感应板。神乐把右手放在感应板上,门静静地打开了。
神乐走在门内的走廊上,在一道厚实的棕色门前停下了脚步。门旁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非相关人员禁止入内”。他看了一眼手表,确认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一分钟后,按了对讲机的门铃。稍微提早并没有问题,但严禁迟到。之前曾经因为迟到了两分钟,对方就很不高兴。
房间内传来一个男人应门的声音,是蓼科耕作。
“是我。”神乐回答。
但是对方并没有立刻回答,停顿了一拍后,再度问道:“哪一位?”
神乐耸了耸肩,装在斜上方的监视器应该拍到了他的身影,显示在屏幕上,但在报上自己的姓名之前,蓼科耕作不会打开门。并不是因为蓼科顽固,而是他的妹妹不允许他这么做。
“我是神乐。”
神乐稍微提高了音量,终于听到了门锁打开的声音。
门打开了,蓼科探出头。他嘴巴周围仍然留着胡子。
“还好吗?”神乐问。
“马马虎虎吧。”蓼科看着神乐背后回答。
“没有人跟着我,你不是从摄影机中看到了吗?也未免太神经质了。”
蓼科没有露出笑容,说了声:“请进。”把门开得更大了。
神乐走进房间,一个女人正走进里面的房间。她身材肥胖,从背后看起来,就像是一颗巨大的鸡蛋。她在关门时,神乐瞥到了她的侧脸。她的右侧脸颊有一大片紫色的胎记一直延伸到脖子。之前曾经听蓼科说,因为这块胎记,她从小就被取了“世界地图”的绰号。
神乐巡视周围。房间内放了十几台计算机,而且都在运作。这些计算机的主机是一台超级计算机,放在另一个房间。虽然这里是医院,但这个空间完全不像是病房。
房间内只有两张附有轮子的椅子,蓼科兄妹可以坐在椅子上迅速移动,操作这些计算机。
“你正在和你妹妹开会讨论吗?”神乐看着桌子问道。桌上放了酸奶瓶,旁边有一个蓝白条纹的扁平袋子。神乐猜想可能是巧克力。
“只是休息一下。”蓼科拿起酸奶瓶,丢进旁边的垃圾桶。
“很好,你们偶尔也需要休息一下,如果整天被算式和程序包围,脑子会出问题吧。”
神乐随口说道,但蓼科紧闭着嘴唇瞪着他。神乐这才想起这里是脑神经科的病房。他皱着眉头,做出了投降的姿势。
“你别露出这样的表情,你应该知道我并没有恶意,如果惹你不高兴,我道歉。”
蓼科摇了摇头,吐了一口气。
“这种事不重要,我有事要和你谈。”
“嗯,你很难得主动找我,有什么事?”
蓼科低着头,搓着双手。
“系统的情况怎么样?”
“系统?什么怎么样?”
“有没有出现什么问题?”
神乐露出了笑容。
“如果你是问DNA侦查系统,我会回答说,一切都极其顺利。目前的警察厅长上任得真是时候,如果一切顺利,在他的任期中,破案率或许可以回到昭和时代的水平。”
蓼科停止搓手,抬眼看着神乐。
“真的很顺利吗?”
他的眼神透露出某种意图,神乐露出严肃的表情。
“不瞒你说,我觉得数据有点儿不足,有些案子无法在检索系统中找到相符的数据。我刚才也说服了一个不太想登记的大婶。”
“你是说NF13吧。”
听到蓼科的回答,神乐忍不住注视着他的脸。
“原来你知道?”
“志贺所长会把报告送来这里。我要和你谈的,就是这件事。”
“NF13怎么了?”
蓼科听到神乐的问题,露出了犹豫的表情,随即轻轻摇了摇头。
“我打算和你慢慢聊这件事,因为内容有点儿复杂。你等一下不是要让水上教授看病吗?”
神乐撇着嘴角。
“不是看病,是研究。你可以想成是我和教授在进行一项共同的研究。”
“总之,你要去见教授。见完教授之后,可以安排出时间吗?”
神乐在回想今天一天的行程后,点了点头。
“没问题。”
“‘他’怎么样?虽然现在问你,可能也问不出所以然。”
“没问题,‘那家伙’每次都不会耗太多时间,最多四五个小时而已。”
“那结束之后,你可以再来这里一趟吗?”
“好。”
神乐走出蓼科兄妹的病房后,再度搭电梯来到四楼。天花板上垂下的牌子上写着“精神分析研究室”。
他沿着走廊,来到第一道门前停下脚步,敲了敲门。
“请进。”门内传来一个干涩低沉的声音。神乐缓缓推开了门。
前方放了可以让两个人面对面坐下的桌椅,后方有一张大办公桌,一个身穿白袍的人站在桌旁。那个人看着窗外,但随即转头看着神乐。鹰钩鼻、眼窝很深、脸颊瘦削的长相,经常让人怀疑他有欧美人的血统,但他说自己是很纯正的日本人。
“你是不是去见了蓼科兄妹?”水上洋次郎用平静的语气问道。
“对,耕作找我。”
“他找你?真难得啊。”
“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来这里之前,就先去见了他,但他说可能要聊很久,叫我先来找你。教授,你知道他找我有什么事吗?”
“不,我不知道。”水上拉着椅子坐了下来,“这一阵子,他们的精神状态都很稳定。你也见到他妹妹了吗?”
“不,我一进去,她就去里面的房间了。”神乐叹了一口气,“每次都这样,她至今仍然没有对我敞开心房。”
水上把双肘架在桌子上,握住了双手,把下巴架在双手上。
“这应该是你的问题吧?”
“什么意思?”
“就是你是怎么看她的。”
“我认为她是天才数学家和程序设计师。”
“只是这样而已吗?”
神乐耸了耸肩。
“不行吗?除此以外,还要怎么看她?正因为她是这样的人,我才会对她有兴趣。即使蓼科早树有重度的精神疾病,也和我没有关系。我想我之前已经说过,我很庆幸自己来这家医院的第二大原因是遇见了你,最大的原因就是认识了那对兄妹。如果没有他们的协助,DNA侦查系统就不可能完成。”
水上无奈地摇了摇头,同时露出了苦笑。
“你似乎满脑子都只有那件事。对了,前几天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们的志贺所长,他自信满满地宣传DNA侦查系统。”
“他原本不太愿意上电视,还叫我去上电视。但想要寻求社会大众的理解,宣传活动很重要。”
“看来登记人数不如预期,你开始焦急了。”水上笑着说道。
“教授,你好像很幸灾乐祸,你希望我们的工作停摆吗?”
“我才没那么坏心眼儿,只是很久没看到你焦急的样子了。”
“我并没有焦急,但有点儿心浮气躁,真希望执政党赶快推出义务化的法案。”
水上无奈地摇了摇头。
“凡事欲速则不达,即使看起来很顺利,也一定有隐忧。民众对管理DNA信息这件事,仍然有很大的反弹。”
“问题就在这里,我完全搞不懂他们反弹的理由。想要管理保护民众,掌握基因是最好的方法,不想被管理根本是小孩子的想法。虽然自己会被管理,但别人也会被管理,也就是说,可以因此减少受到他人危害的风险,搞不懂他们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这种事不能讲理,而是情感上的问题。”
“感情无法解决任何问题,社会构造就是一种程序,只有冷静的理论,才能让社会构造变得更合理。”
水上恢复了笑容,站了起来,他的手上拿着一个小盒子。
“你向来认为,基因是决定人生的程序。”
“我认为基因是构成人生这个程序的基础。人类在生存过程中,接收到各式各样的信息,有时候会加以修正,但是,要在人生中运用哪些信息、舍弃哪些信息,取决于每个人与生俱来的初期程序。”
“也就是基因吗?”
“没错。”
水上偏着头,在神乐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同时也示意神乐坐下。“恕我失礼了。”神乐说完,坐了下来。
“我无法同意你认为人心也由基因决定的论调。”
“我并没有说基因可以决定人心的一切,但我认为和导致犯罪的心理有关。犯罪的人都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已经有好几份研究论文证实,精神疾病和基因之间的关系。”
“但有精神疾病的人并不等于罪犯。”
“所以我想要了解其中的构造。教授,我没有太多时间,可不可以赶快开始?我刚才也说了,等一会儿还要和蓼科耕作见面。”
水上用眼窝很深的双眼注视着神乐。
“我们这样聊天也是治疗的一部分。”
“治疗——我一直认为这是研究。”
“是了解基因信息和心理关系的研究吗?”
“没错。”
“你想要解开人心之谜,而且是用自己的肉体和心灵,我并不认为对你有帮助。”
“我只是根据自己的信念采取行动。如果发现一个人的基因能够创造出完全不同的心理,我当然会产生兴趣。教授,我认为这项研究对你也大有益处。”
水上用力收起下巴,抬眼看着他。
“我认为你是病人,而且有必须解决的问题,所以才会像这样和你见面。”
“你这样想完全没有问题,只是我和普通的病人不一样,我对能不能治好这种病没有兴趣,只是想知道而已。”
“我并不认为了解一切是一件重要的事。”
“把握状况很重要,因为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有机会再做相同的研究,即使能够找到相同的病例,也无法保证对方愿意配合。”
“那我要告诉你,‘他’——隆并不配合。”
神乐忍不住撇着嘴。每次听到“隆”这个名字,他都会起鸡皮疙瘩。
“好像是这样,但‘他’会画画啊,然后交由你进行分析,我只要能够拿到相关信息就够了。你该不会说,不能交给我吧?病人有权利了解自己的精神分析结果。”
“我很想知道‘他’对你这些意见的看法。”
水上打开了手上盒子的盖子,里面有十根像是香烟的东西。他递到神乐面前。
“请务必告诉我,我也很有兴趣。”
神乐把手伸向盒子,拿出一支“烟”,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点了“烟”。
“那就一会儿再见。”听到水上说完这句话,他用力吸了一大口气。
他感觉到烟进入了肺部,水上的身影渐渐开始扭曲,周围的景色也开始模糊。
脑袋深处渐渐麻痹,当这种感觉也渐渐消失时,他突然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