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更待何时? |
回头不做, |
“再说吧!”那字眼,那声音,那态度。
过去从没人道别时跟我说“再说吧”的。听来刺耳、草率、轻蔑,里边挟有一层漠然,感觉能否再见到你,能否再收到你的音信,都无所谓。
这是我关于他的第一个记忆,至今言犹在耳。再说吧!
闭上双眼,念出这句话,仿佛又来到了多年以前的意大利:我顺着林荫车道走时,看着他走下出租车,宽松的蓝衬衫如波浪般起伏,胸口大敞,戴着太阳眼镜,头顶草帽,上下都有肌肤露出来;下一刹那,他就来跟我握手,把背包递给我,然后从出租车后备厢里拿出手提箱,并问我父亲是否在家。
一切或许始于那个地方、那个当下:那件衬衫,卷起的衣袖,浑圆的脚后跟在磨损的布面草底凉鞋滑进滑出的样子,急着试探那条烫热的通往我们家的砾石道,迈开的每一大步都在问:“哪条路通往海边?”
今夏的住客。又一个讨厌鬼。
接着,几乎不假思索地,背对着出租车,他挥了挥手,朝车上另一位乘客,或许是从车站一起拼车过来的,吐出一句漫不经心的“再说吧”。没有称呼,也没有匆匆告别时过渡的俏皮话,什么都没有。他那简短的道别显得轻快、冒失而唐突——随你怎么说,他才不在乎。
看着吧,到时候他也会这样跟我们道别。用那句粗声粗气又鲁莽的再说吧!同时,我们得忍受他漫长的六个星期。
我感受到了威胁。他肯定是那种难相处的人。
不过,我也可能会慢慢喜欢上他。从他圆圆的下巴到圆圆的脚后跟。可是,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恨他。
正是他,几个月前相片还贴在申请表上的人,活脱脱地出现了,而且让人一见倾心。
为了指导年轻学者修改出版前的书稿,我父母每年夏季都请他们过来住。每年的夏天有六周,我必须腾出自己的卧室,搬进走廊那一头的房间,那过去是我祖父住的,要窄小得多。冬天的几个月里,我们去城里住时,那个小房间就临时作工具间、储藏室和通风阁楼用,谣传与我同名的祖父长眠之后仍在里头磨牙。夏季住客无须支付任何费用,基本上能够随心所欲使用屋内的设施,只要每天花一个钟头左右帮父亲处理信件和整理文件即可。他们最后往往成了这个家的一分子。连续接待了十五年后,我们已经习惯了不只在圣诞节前后,而是一年到头,都会有明信片和礼物如雪片般飞来。他们深深眷恋着我家,每次来到欧洲,总会带着家人特地造访B城几日,到曾经短暂落脚的地方来趟怀旧之旅。
用餐时往往会多两三位客人,有时候是邻居或亲戚,有时候是同事、律师、医生等名利双收人士,在前往自家的夏季别墅前,顺路来拜访我父亲。有时候我们甚至向偶尔来访的夫妻开放自己的餐室,他们耳闻这栋老别墅,纯粹想来一窥究竟。受邀与我们共餐时,他们完全像着了魔一样,跟我们聊很多自己的事情。而这时,总在最后一分钟才接到通知的马法尔达则端出她的家常菜。虽然几杯玫瑰红葡萄酒(Rosatello Wine)下肚后,坐在午后炎热的夏日阳光下,人不免变得懒散迟钝;但是私底下内敛害羞的父亲,最爱听学有专长的早慧之士以数种语言高谈阔论。我们总把这段时光称为“正餐苦役”——过不了多久,那些即将长住六周的访客也会这么说。
一切或许始于他抵达不久后有次磨人的午餐。当时他坐在我旁边,我总算注意到,尽管那年夏初,在西西里岛短暂逗留时,他晒得有点棕褐色,但掌心和脚底、喉咙、前臂内侧都是一样的白皙、柔嫩,因为都没怎么晒过太阳。几乎是淡粉色的,像蜥蜴腹部一样光亮平滑。私密、纯洁、青涩,就像运动员脸上的红晕,或是暴风雨夜之后的一抹黎明曙光。这些透露出的是我死也不会去问的事。
一切或许已经始于午餐后那些无止无尽的空闲时间,人人都穿着泳衣,在屋子内外懒洋洋地躺着,浑身瘫软,打发着时间,直到终于有人提议到礁石那边去游泳。不论是远亲近邻,还是朋友、朋友的朋友、同事,随便哪个人,只要他愿意来敲门询问可否使用我们的网球场,都能在这里四处闲晃、游泳、吃东西;假若待得够久,甚至可以住在客房。
或许一切始于海边。或许在网球场上。又或许就在他刚到的那天,我们第一次并肩同行。我依吩咐为他介绍房子和周边地区,一样样讲过,最后带他穿过那道古老的锻铁大门,走到荒郊里那块偏僻得仿佛没有尽头的空地,然后往曾经连接B城与N城,如今已然弃置的铁轨走去。“附近有废弃火车站吗?”他把目光投向灼热太阳下树林的另一头,或许是想对屋主的儿子提出恰到好处的问题。“没有,附近从来就没有火车站。火车只是随叫随停。”他对这里的火车感到好奇,因为铁轨看起来那么窄。是有皇家标志的双节无顶货车,我解释道。现在,一些吉卜赛人住在里面。打从我母亲少女时期到这儿来避暑,他们就住在那里。吉卜赛人把两节脱轨的货车拖得离海更远了。我问他想去看吗?“再说吧。或许吧。”真是有礼的冷淡,仿佛他察觉出我在以过分的热情去讨好他,便立刻把我推开。
此举刺痛了我。
不过,他倒是说想在B城的银行开户,然后去拜访他的意大利语译者,那是他的意大利出版商为他聘请的。
我决定骑自行车带他过去。
骑车时的对话不比走路时顺利。途中,我们停下来找东西喝。烟草店酒吧里漆黑一片,空荡荡的,老板正用刺鼻的氨水拖地,我们就尽快离开了。一只寂寞的乌鸫栖息在地中海松上,唱出几个音符,旋即被喋喋不休的蝉鸣淹没。
我大口大口喝着大瓶矿泉水,然后递给他喝,自己又接着拿来喝。我洒了一些在手上,抹抹脸,再沾湿手指梳理头发。水不够冷,气泡太少,留下那种意犹未尽的渴。
大家都在这里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是等夏天结束。
那么,冬天做什么?
答案到了嘴边,我不禁露出微笑。他领会我的意思,说道:“别告诉我,是要等夏天来,对不对?”
我乐意被他看穿心思。相较于那些比他更早来我家的人,他会更快意会到“正餐苦役”。
“其实,一到冬天,这里会变得非常灰暗。我们来这里是为了过圣诞,否则这里渺无人烟。”
“除了烤栗子、喝蛋奶酒之外,你们圣诞节在这里还做什么?”
他在逗我。和先前一样,我保持微笑。他都懂,也不说什么,于是我们笑了起来。
他问我平时都做些什么。我说,打网球、游泳、晚上出去玩、慢跑、改编乐曲,还有阅读。
他说他也慢跑。一大早就出门。这附近去哪里慢跑?主要是沿着海边的步行道。如果他想看看的话,我可以带路。
就在我又有些喜欢他的时候,他给了我一记当头棒喝:“再说吧。或许吧。”
我把“阅读”放在清单的最末位,是因为我认为,到目前为止,以他表现出的任性与满不在乎,阅读对他来说应该是敬陪末座。但几个小时以后,当我知道他刚刚完成一本关于赫拉克利特 的书,而“阅读”在他的生活中可能并非微不足道时,我才意识到,我必须机灵点,改弦易辙,让他知道我真正的兴趣跟他是一路的。然而令我心烦意乱的,并不是挽回自己形象所要耗费的周章,而是我终于,带着几许让人不快的担忧,迟迟省悟:无论当时,还是我们在铁轨旁闲聊时,我毫不掩饰,但也不愿承认的是,我一直在试图赢得他的心——却徒劳无功。
我提议带他去圣贾科莫(访客都很喜欢那里),登上我们戏称为“死也要看” 的钟塔顶端时,我不该笨到只是呆站在那里,连一句反唇相讥的话也没有。我原以为只要带他登上塔顶,让他看看这城镇,看看这片海,看看永恒,就能将他拿下。可是不然。又是一句再说吧!
但一切的开始也可能比我想的要晚了许多,在我浑然不觉的时候。你看见一个人,但你其实没真看到他,他还在幕后,正准备登场;或者你注意到他了,可是没有心动,也没有“火花”,甚至在你意识到某个存在或有什么在困扰你之前,你所拥有的六个星期就快成为过去,而他若非已经不在,就是即将离开。实际上,你在慌乱地接近自己也不知情的东西,它已经在你眼皮子底下酝酿了数周,而且所有的征兆都让你不得不呼喊我想要。你会问自己:怎么没能早点明白?我一向清楚欲望为何物啊。然而,这次它悄悄溜过,不着痕迹。我喜欢他每次看破我心思时,脸上闪现的那一抹狡黠的笑,而我真心渴望的其实只是肌肤,只是肌肤。
他抵达后的第三天晚餐,我向客人解释我还在改编中的海顿《十字架上的基督临终七言》时,感觉到他在盯着我看。那年我十七岁,桌上年纪最小,讲话可能最没人听,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尽可能将最多的信息暗藏于最少的字句中。我讲得很快,给人一种我说话总是慌慌张张、含糊不清的印象。在解释完自己的乐曲改编之后,我感受到左边投来一束最热切的目光。我一阵狂喜,开始飘飘然;他显然有兴趣——他喜欢我。事情并没有那么困难嘛。但当我好整以暇,总算转身面对他,与他四目相接时,看到的却是冷冰冰的怒目相向。那是玻璃般冰冷残酷、蓄有敌意、近乎残忍的东西。
这令我不安到极点。我何苦受这种罪?我希望他再对我好,再跟我一起笑,就像几天前在废弃铁轨那儿一样,或者就像那天下午,我向他解释 B城是意大利唯一一个,能让卡瑞拉(Corriera),也就是地方公交,载着基督一路飞驰不停的城镇。他立刻笑了出来,听出我在影射卡罗·列维 的书。我喜欢我们的心像是在并肩而行的样子,我们总能立刻猜出对方在玩什么文字游戏,却到最后一刻才说破。
他会是个难处的邻居,我想,最好还是离他远一点。想想吧,我差不多已经爱上了他的手、他的胸膛、他那双生来从未接触过粗糙表面的脚,还有他的双眸——当它们以另一种,更加温柔的目光注视你时,就像发生了复活的奇迹一样。看再久也不厌倦,反而得一直盯着看,好知道为什么总看不腻。
我必定也曾经对他投去过同样带有恶意的目光。
有那么两天,我们的对话突然暂停。
即便在我们的卧房共有的长阳台上碰到,也是一味回避,只有应付了事的“你好”“早安”和“天气不错”,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闲扯。
接着,没有解释,又恢复了原状。
今天早上我想去慢跑吗?不,不怎么想。那么,我们游泳吧。
新欢的痛苦、郁热和震颤,眼看就能获得的美满幸福,却仍在咫尺之外徘徊;在他身边总是坐立不安,怕领会错他意思,担心失去他,遇事都要揣测再三;想要他也想被他要,使出各种诡计;架起重重纱窗,仿佛自己与世界之间立着不止一层的纸拉门;急吼吼地把本来就不算事的事儿煞有介事鼓捣一番后又装作若无其事——这些症状,在奥利弗来到我家的那个夏天,全都发生了。这些都印刻在那年夏天的每一首流行歌曲里,在他住下期间和他离开之后,我所阅读的每一本小说里,在暑热天里的迷迭香的气味以及午后发狂似的蝉鸣里——年年伴我成长的、熟悉的夏日气味与声响,那个时间却突然触动了我,听出了一种独特变调,让那个夏天发生的事情晕染上永恒不变的颜色。
又或许一切始于他来的第一周:我狂喜着,他仍然记得我是谁,没有忽视我,因此,我难得在去花园的路上与他擦肩而过时,不必佯装没注意到他。第一天早晨,我们一早就去慢跑,一路跑到B城再跑回来。第二天一早我们去游泳。接着,隔天,我们再次慢跑。我喜欢跟着还有很多货要送的牛奶货车跑,或跟着正准备好要开始做买卖的杂货商或面包师跑,或趁连个鬼影子也没有的时候沿着海岸跑,那时我家的房子看起来就像遥远的海市蜃楼。我喜欢我们俩并列而行,踩着同样的步伐,同时撞击地面,在岸边留下脚印;私下里,我多想再回到那儿,把脚轻踩在他留下脚印的地方。
每天交替着游泳、慢跑只不过是他读研究生时的“例行公事”。安息日那天他跑步吗?我开玩笑问道。他始终保持运动的习惯,生病也一样,必要时他会在床上运动。甚至连前一晚跟刚刚认识的人上了床,一大早他仍然会去慢跑。他唯一一次没运动是因为做了手术。我问他为什么做手术,那个我发誓绝不再刺激他说出的答案,如同面露奸笑的弹簧玩偶般“啪”的一声弹向我。“再说吧。”
或许因为他喘不过气来,不想多说话,或许他只是想专心游泳或跑步,或许这可能是他激励我专心运动的方式——完全没有恶意。
然而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有些令人既寒心又反感的阻碍,悄悄出现在我们之间。他就好像是故意的,让我松懈、再松懈,然后使劲抽掉任何像是友谊的东西。
钢铁般冷酷的眼神总是一再回来。有一天,在后花园游泳池畔,我在那张已经成了“我的专属”的桌子旁练吉他,他就躺在附近草地上,我立刻认出那种凝视。我专注在指板上的时候,他一直盯着我看,等我突然抬起头来,想看看他是否喜欢我演奏的曲子,那眼神出现了:锐利、冷酷,像亮晃晃的刀刃,在被害人瞥见时旋即收回,并给我一个平淡的微笑,仿佛说:现在没必要隐藏。
要与他保持距离。
他一定已经注意到我被吓到了,为了安抚我,他问了我关于吉他的问题。我警戒心太强,无法坦诚回答他。听到我慌乱的回答,他或许怀疑我还有更多没表现出来的差错。“不要解释了,再弹一遍就是了。”可是我觉得你讨厌这首曲子。讨厌?你为什么那么想?我们争论个不停。“你弹就是了,好吗?”“同一首?”“同一首。”
我起身走进起居室,开着大落地窗,好让他听见我在钢琴上弹的同一首曲子。他跟我走到半途,然后倚着木窗框听了一阵。
“你改过。这不是同一首。你做了什么改动?”
“我只是用李斯特的即兴风格来弹。”
“再弹一次就是了,拜托!”
我喜欢他假装恼怒的样子,所以我又重新开始弹这首曲子。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不敢相信你又改了。”
“嗯,不多啦。这类似布索尼在改写李斯特的版本时的弹法。”
“你就不能照巴赫写的来弹吗?”
“可是巴赫从来没写过吉他的版本啊。他说不定甚至没为大键琴写过。事实上,我们甚至不确定这曲子究竟是不是巴赫写的。”
“当我没拜托过你。”
“好啦,好啦,不必这么激动啊,”轮到我假装勉强同意,“这是我改编的巴赫,与布索尼和李斯特无关 ,是非常年轻的巴赫献给兄弟的作品。”
从第一次弹,我就很清楚这部作品的哪个乐句撩拨了他。每当我演奏到那一段,都把它当作一份小礼物送给他,因为那的确是献给他的,那象征着我生命中美妙的地方,不需要天赋就能理解,而且激励我往乐曲里加入一段长长的华彩乐章。只为了他。
我们在调情,而他必定比我早看出端倪。
当晚在日记里,我写道:我说我认为你讨厌那部作品,是夸张了点。我真正想说的是:我认为你讨厌我。我希望你说服我,事实正好相反,你也的确这么做了一下。但为什么我明天早上就会不再相信?
所以他也有这一面。看过他如何从冷若冰霜变得如阳光般和煦,我对自己这么说。
我或许也问过:我是否一样反复无常?
附记:我们都不是专为一种乐器而谱写的;我不是,你也不是。
我很愿意给他烙上难缠、拒人千里的印记,然后与他再无瓜葛。但他的只字片语,又让我眼见自己,从摆臭脸变成我什么都愿意为他弹,直到他喊停,直到午餐时间,直到我手指上的皮一层一层剥落,因为我喜欢为他效劳,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只要他开口。我从第一天就喜欢上他,即使他以冰冷回应我重新献上的友谊,我也永远不会忘记我们之间的这次对话,以及不乏让暴风雪远去、重新找回夏天的简单方法。
我忘记在那个许诺里加的注是:冰霜和冷淡有的是办法,能立即撤销所有在晴朗日子签署的休战书。
接着是那个七月的星期日下午,屋子突然空了,只剩我们俩,一片火迅速在我的五脏六腑蔓延开来——“火”是当晚我试图写日记理清这件事时,第一个想到的,也是最简单的字眼。我在自己的房间里,以一种惊恐又期待的出神状态紧缚在床上,等待再等待。那不是激情的火,也不是毁灭的火,而是教人瘫痪的东西,像子母弹的火那样吸光周围的氧气,让你气喘吁吁,因为内脏受到了撞击,而真空状态会撕碎鲜活的肺组织,让你口干舌燥。你希望谁也别讲话,因为你无法开口;你祈求谁都别让你动,因为你的心脏被阻塞,跳得飞快,还来不及让任何东西流过你狭窄的心室,就已经喷出玻璃碎片。那火是恐惧,是惊慌,再多挨一分钟,如果他不来敲我的门我就会死——但与其现在来到,我宁可他永远别来。我将落地窗打开一条小缝,只穿着泳裤躺在床上,全身犹如着火一般。这片火犹如恳求着:拜托、拜托,告诉我,我错了,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我的想象,因为这对你来说也不可能是真的;如果对你来说也是真的,那么你就是世上最残忍的人。仿佛是应我的祈祷召唤而来,下午他终于真的没敲门就走进我的房间,问我为什么没跟其他人去海边。但是,但我满脑子都是(虽然我说不出口):为了跟你在一起。为了跟你在一起,奥利弗。无论穿不穿泳裤。我想跟你一起,在我床上,在你床上——那张一年中其他月份里属于我的床。跟我做你想做的事。占有我。问我想不想要就好,看看你会得到什么答案,只是别让我拒绝。
也请告诉我那天晚上我并非做了梦。我听到门边的楼梯平台传来一阵嘈杂声,突然意识到有人走进我房里,坐在我的床尾,思量、思量、再三思量,总算往我这边移来,而后躺下——不是躺在我身边,而是压在趴着的我的身上。我多么喜欢这样子,不敢贸然而动,让他知道他吵醒了我,或让他改变主意掉头离开。我假装酣睡,想着:这不是,不可能是,也最好不是一场梦。紧闭双眼的我只想到“这就像回家”,就像外出多年与特洛伊人 和莱斯特律戈涅斯人作战后,回到只有同类的国度,那儿的人明白你,他们就是明白;像在尘埃落定后回到故里,你突然意识到十七年来,你只是一直在跟错的人纠缠。就是在这时,我决定一动也不动,以身体静定的姿态告诉他:如果你施压,我愿意屈服;我屈服于你,我是你的,全是你的;除非你突然离去。尽管一切都太真实,不像一场梦,但我深信从那天开始,我只期盼你对我做你在我睡梦中做过的事,一模一样的事。
第二天我们打双打。某次中场休息,我们正在喝马法尔达准备的柠檬汁,他空出手臂搂着我,轻轻以拇指和食指捏我的肩膀,做出好意搂着我帮我按摩的样子,整个过程非常亲密。但我是如此神魂颠倒,反而猛然挣脱他的手,因为只要再多持续一秒,我恐怕就会瘫软,像只小小的木偶,一碰发条,原本就已坏掉的身体就会完全垮掉。他吓了一跳,向我道歉,问是不是压到了我的“神经或什么的”——他不是故意要伤害我。如果他以为伤害了我或让我不舒服,他肯定会觉得丢脸至极。让他却步是我最不愿意做的事,不过我还是含糊地说了句“不痛啦”之类的话,想就此打住。但我也意识到,如果激起这种反应的不是痛,那还有什么理由解释我在朋友面前如此粗鲁地甩开他?我只好装出拼命忍痛却徒劳无功的扭曲表情。
我从来没想到他的碰触会令我如此慌乱,这完全就像处子第一次被心上人碰触时的感受:心上人撩拨了我们体内连自己也从未意识到的神经,产生了令人不安的快感,远远超出了我们的习惯。
他对我的反应似乎仍然感到惊讶,却做出完全相信我的样子,就像我假装隐藏肩膀的疼痛一般。他以此来帮我脱困,同时也假装丝毫没意识到我的微妙反应。后来我知道了他是多么善于理清这些自相矛盾的微妙反应,我相信当时的他必定起了疑心。“来,我换个方式。”他在试探我,继续给我的肩膀按摩。“放轻松。”他当着其他人的面说。“我放松了呀。”“你僵硬得跟这张板凳一样。”“摸摸看,”他对离我们最近的女孩马尔齐亚说,“全是硬块对吧?”我感觉到马尔齐亚伸出双手摸我的背。“这里。”他下令道,并且压着马尔齐亚摊平的手掌用力按我的背。“感觉到了吧?他应该再放松一点。”于是马尔齐亚也跟着说:“你应该再放松一点。”
我当下的反应,就像面对其他事情一样,不知道如何暗示,不知道如何表达。我像个还没学会手语的聋哑人,结结巴巴、东拉西扯,以免吐露心声。我只能如此了。只要还能撑得住,继续隐藏不露,我多少都能若无其事地应付过去。否则,我们之间的沉默或许会使我暴露无遗,因为再怎么语无伦次也比沉默来得好。沉默让我露出马脚,但我在别人面前拼命压抑的模样,铁定泄露了更多。
我不由得对自己失望,想必我的表情也会看起来有点近乎不耐与无言的愤怒。我从没想过,他可能会误以为这些全是冲着他来的。
他一望着我,我就撇开目光,这或许也出于类似的理由:为了隐藏胆怯造成的紧张。我也从没想过,或许他认为我这样回避很失礼,才不时以敌意的眼神回应我。
我希望他没有从我的过度反应中察觉到什么,但那是另一回事。在躲开他的手臂之前,我知道我早已向他屈服,几乎像是贴了上去,仿佛要说:别停(就像那些大人有人从他们身后经过时顺手揉了一下他们肩膀时常常会说的那样)。他是否注意到我不仅随时准备屈服于他,还想与他合为一体?
这也是我那晚在日记里所描述的感觉,我称之为“意乱情迷”。我为什么会意乱情迷?这种情感来得那么轻易吗?只要他碰我,我就双脚发软,意志全消?这是大家所说的“如奶油般融化”吗?
我为什么不愿意让他知道我有多容易融化?因为害怕后果?怕他笑我?怕他到处说?怕他拿我太年轻、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当借口,因而置之不理?或者如果他有那么点起了疑心,他或许会像所有起疑心的人那样,想要采取行动?我希望他行动吗?或者我宁可一辈子渴望,只要双方继续这种你来我往的猜谜游戏:不知道,知道,不知道?保持沉默就是了,什么都别说;如果你不答应,也别拒绝,就说“再说吧”——大家不都这么做吗?即便同意,也要来句模糊的“或许吧”,表面看来像是拒绝,隐藏的真意却是:拜托,请再问我一次,再多问一次。
回忆那年夏天,我不敢相信在我费尽心思去想如何与“欲望之火”和“意乱情迷”共存之时,犹能注意到生活中美好的时刻。意大利的夏季。午后一两点的嘈杂蝉鸣。我的房间。他的房间。把全世界隔绝在外的阳台。微风追随花园里的水汽,沿着楼梯往上吹进我的房间。那年夏天我爱上钓鱼,因为他爱。爱上慢跑,因为他爱。爱上章鱼、赫拉克利特和《特里斯坦》 。那年夏天我听鸟唱歌,闻植物的气味,感觉雾气在阳光普照的温暖日子里从脚下升起,而我敏锐的感官总是不由自主地全涌向他。
我大可否认许多事——否认我渴望碰触他在太阳下富有光泽的膝盖和手腕,那种黏稠的光泽是我很少见到的;否认我爱他的白色网球裤上似乎总有洗不掉的土黄色,经过几周的耳鬓厮磨,已经化为他的肤色;否认他每日愈发金黄的发色,在早晨太阳完全升起之前已经闪耀着阳光的金色;否认大风吹起时,在游泳池畔,他那件宽松的蓝色衬衫在风中如波浪般鼓胀着飘动起来,那里面一定隐藏着只是想想就能令我震颤的体味和汗味。我可以否认这一切,相信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他脖子上的金项链和带有金门柱圣卷 的大卫之星 ,告诉我,还有比我对他的渴望更具吸引力的东西,因为这条项链将我们联系在一起,提醒我尽管其他的一切都在合力证明我们是最不相似的存在,但至少这一点超越了一切差异。几乎是他到来的第一天,我就看到他脖子上那颗大卫之星。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是什么令我迷惘、让我渴求他的友谊,甚至希望找不出他惹人讨厌的毛病;那比我们渴望从彼此身上得到的任何东西还要广大,所以也凌驾于他的灵魂、我的身体或尘世本身之上。凝视他脖子上的大卫之星以及表明身份的护身符,就像在凝视我、他以及我们俩体内承继祖先的、永恒不朽的部分,祈求从千年沉睡中重燃和召回。
令我不解的是,他似乎不在乎也没发觉我也戴了一颗大卫之星。就像他或许不在乎,或者没注意到我的眼神总在他泳裤上游移,想分辨是什么使我们成为荒漠里的兄弟。
除了我的家人之外,踏足B城的犹太人或许只有他了。但与我们不同的是,他从一开始就展露给人看。我的家人不怎么彰显犹太人身份,而是像世界各地的几乎所有人一样,放在衬衫里,不加隐藏却保持低调——借用母亲的话来说,我们是“谨慎的犹太人”。奥利弗敞着衬衫领口,宣告项链所代表的犹太信仰,以及直接骑上家里的自行车进城,都令我们震惊,同时也教我们知道,我们也可以那样,而且不会遇上麻烦。我几次试着学他那样出门,可是我太沉浸于自我的感觉里了,像一个光着身子在更衣室走动的人原是想让自己更加自然,到头来却被自己的裸体勾起了性欲。由于压抑的羞耻感多过自大的心态,我试着在城里以静默的虚张声势炫耀犹太信仰。而他则不然。他并非从没想过在天主教国家,犹太人身份意味着什么,或犹太人的生活是怎样的。偶尔在漫长的下午,趁着一家老小和客人都晃晃悠悠到空卧房里休息几个小时的时候,我们会抛开工作,愉快地聊天,而我们讨论的正是这个话题。他在美国新英格兰的几个小镇住过相当长一段时间,很清楚身为犹太人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感受,但犹太信仰带给我的困扰从不发生在他身上,也并不会在他独处或面对世界时,给他带来那种永恒又形而上的不安。犹太信仰甚至并不包含那些有关相互救赎的兄弟关系的、玄妙而未言明的美好预言。或许出于这个理由,犹太人身份对他不构成困扰,他也不需要时不时就此烦忧一下,不像小孩子经常抠伤疤一样,盼望疤痕早些消失不见。身为犹太人对他而言不是问题。他很能接受自己,就像他接受自己的身体,接受自己写的书,接受自己古怪的反手拍动作,接受自己选择的书、音乐、电影和朋友。他不介意搞丢获奖得来的万宝龙钢笔。“我可以自己买支一模一样的。”他也不介意批评。他拿了几页引以为傲的文章给我父亲看。父亲告诉他,他对赫拉克利特的见解很精彩,但是立论还须加强,他必须接受哲学家思想中的悖论本质,而不是一味找理由去消解悖论。于是他接受立论还须加强的意见,也接受悖论,再重起炉灶——他不介意从头开始修改文章。他邀请我的小姨半夜单独 开我们的汽艇去gita ,也就是兜风。小姨拒绝了。没关系。几天后他再试一次,再度遭拒,他同样不以为意。小姨也无所谓,若是再多住一周,她或许就会答应半夜出海去兜风,甚至玩到天亮。
在他初来乍到的那几天,只有一次,我感觉到这个二十四岁青年,任性却对环境超能适应,生性闲散,水淹到背也能不急不忙,从容应对,生活中的琐事怎么样都行,但实际上对人对事,都有非常机敏、冷静和精明的判断。他的言行无一不经过预先考虑。他看穿了每一个人,但他之所以能看穿,正是因为他在别人身上最先看到的,恰恰是他在自己身上已经看到却不愿被人发现的东西。我的母亲有一天吃惊地发现,他是个扑克牌高手,每周约莫有两晚会溜进城去“玩几把”。原来这就是他抵达当日就坚持要去银行开户的原因,当时还令我们很是惊讶。因为我们的住客多半身无分文,从来没人拥有过本地银行的账户。
某天午餐时,父亲邀请了一位年少时对哲学稍有涉猎的记者,这位记者想证明虽然他从没写过关于赫拉克利特的文章,但还是能针对太阳底下的任何事与人进行辩论。这记者与奥利弗完全合不来。事后,父亲说那记者“很机智,也很聪明”,奥利弗却打断问道:“您真的这么想吗,教授?”奥利弗不了解我父亲,他虽然个性随和,却未必喜欢别人反驳他的意见,更讨厌别人称他“教授”,即使他对这两件事往往悉听尊便。“是,我是这么想的。”父亲对自己的见解颇为坚持,奥利弗却模仿那记者正经八百的样子说道:“我恐怕难以苟同。我认为他妄尊自大、迟钝、笨拙又粗野,有点哗众取宠,那是因为他完全无法有理有据地讨论一件事。怪腔怪调这一点实在太过火了,教授。大家被他的幽默逗笑,不是因为他有趣,而是因为他无意间流露出了企图有趣的渴望。他只不过是用幽默来拉拢自己无法说服的对象而已。”
“你说话的时候看着他,他却总是撇开目光,没专心聆听,他只想趁忘记以前,赶紧说出你发言时他在心里演练过的话。”
除非他自己已经很熟悉同样的思维模式,不然怎能凭直觉去洞悉别人的想法呢?除非他自己以前也这么做过,不然怎能察觉到别人内心那么多隐秘的曲折呢?
令我讶异的不仅是他惊人的识人天赋,能够深入他人的内在去探寻,发掘出其人格的精确轮廓;还有,他对事物的直觉能力与我简直难分伯仲。原来这才是我难以自已地被他吸引的原因,凌驾于欲望、友谊和共同的信仰之上。“去赶场看部电影如何?”一天晚上,大伙儿聚在一起时,他脱口而出,仿佛突然想到了好点子,来排解夜晚枯守屋子的无聊。奥利弗才来没多久,在城里也没熟人,我似乎是他的最佳观影同伴。但是奥利弗这随口一问,显得突如其来,仿佛想让我们认为他几乎不在看电影上花钱,而且其实很乐意在家里修改文章。他提议时那种随兴的语调,也是在向我的父母示意:他不是真的想去看电影。但是,他轻松活泼的说话方式,也只是想在不让我起疑心的情况下,帮帮我,因为他之前听到,我父亲在餐桌上抱怨我看上去有点阴郁,病恹恹的。
我笑了,不是因为他的提议,而是因为他两边讨好的策略。他立刻看到我笑了,便回以微笑,近乎自嘲般地,他察觉到,如果透露出任何迹象,表现出他猜到了我已经看穿他的心思,他就得认错;既然我已表明自己早就看穿了他的意图,他还是拒绝承认,那更是错上加错。所以他微笑承认自己已经被识破,但也想以此证明,他够上道、肯认错,而且仍然乐意一起去看电影。这令我非常兴奋。
或许他的微笑可能是他以自己的方式,以牙还牙地反对我的解读,而且心照不宣地暗示着:如同我识破他企图若无其事提出邀约的表象,他也发现了我的趣味所在,也就是,那些我从两人难以察觉的相似性中得来的,机灵、狡黠又有点邪恶的乐趣。这一切或许都不是真的,只是我无中生有的想象,但我们俩都知道对方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当晚,我们骑车去电影院,我乐得像是在云端上飞,而且丝毫不打算隐藏这样的心情。
既然他那么善于察言观色,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我为何突然躲开他的双手?怎么可能不注意到我已为他所倾倒?怎么可能不明白我不希望他放开我?怎么可能察觉不到,他替我按摩时,我僵硬的身体是最后的避难所、最后的反抗和最后的伪装,而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抗拒,只是装个样子,无论他做了什么或要我做什么,我都无法抗拒也从来不想抗拒?那个周日下午,除了我们俩之外没人在家,我坐在床上,他走进我房间,问我怎么没跟其他人去海边,如果我拒绝回答,只是在他的凝视下耸耸肩,他又怎么可能不明白,那只不过是为了隐藏我无力说话的事实?只要我发出声音,恐怕就会不顾一切向他告白,或者忍不住啜泣。从小到大,从来没人让我陷入这样的困境。我拿过敏当借口。他说他也是。我们或许有同样的毛病。我又耸耸肩。他一手抓起我的泰迪熊,把熊的脸转向自己,在玩偶耳边低语了几句,接着把泰迪熊的脸转向我,变换声调问道:“怎么回事?你心情不好。”他一定注意到我只穿着泳裤——我的裤腰是否太低了?“想去游泳吗?”他问。“再说吧,或许吧。”我模仿他的措辞,也想在他发现我呼吸困难之前,尽量少说话。“我们现在去吧。”他伸手扶我站起来。我抓住他的手起身,却转身面对墙,避开他的视线。“非去不可吗?”这是我最想说的话。别去。留下来陪我。任你的抚摸四处游移;脱掉我的泳裤,占有我。我不会发出一丝声音,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将至顶峰,你心里明白。如果你不愿意,我要立刻抓着你的手,滑进我的泳裤里……
他什么都没察觉到吗?
“我在楼下等你。”他说他要去换衣服,然后走出了我的房间。我看看裤裆,这才惊觉自己湿了。他看到了吗?他当然看到了。所以他才想要我们一起去海边。所以他才走出我的房间。我握起拳头敲自己的头。我怎么这么不小心、这么欠考虑、这么愚蠢?他当然看到了。
我应该学学他的反应:耸耸肩,不在乎他是否看见我湿了。但我不是那种人。我永远不可能觉得“就算他看见又怎样”。这下他知道了。
我从未想过,在我最亲近的世界里,竟然有这么一个人,如同其他夏季访客一样住在我家,陪我母亲玩牌,和我们共进早餐、晚餐,纯粹为了好玩而在周五背诵希伯来祷词,睡我们的床,用我们的毛巾,结识我们的朋友,雨天和我们一起坐在起居室里,盖着一条毛毯看电视(天气冷了,大家聚在一起听雨滴轻拍着窗户,感觉暖乎乎的)——这个人可能会喜欢上我所喜欢的,渴望我所渴望的,并且成为另一个我。我真的从没这么想过,因为除了在书上读到的、从流言里推测到的和无意听到的荤段子之外,我一直有这样的错觉:我这个年纪的人不会想要同时扮演男人和女人的角色,或是同时跟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我也曾经对同龄的男孩怀有渴望,也跟女孩子睡过。但在他下了出租车、走进我家之前,从来没有那么一丁点迹象表明,像他这样年轻又完全自洽的人,竟然想要和我分享他的身体,而我同样渴望把自己给他。
然而,大约在他抵达两周后,每到夜晚,我满脑子只希望他离开自己的房间。不是从正门,而是穿过阳台的落地窗,到我的房间。我想听他推开落地窗的声音,听他布面草底凉鞋轻踏阳台的声音,然后是我这边从不上锁的落地窗被推开的声音。众人就寝后,他走进我的房间,钻进我的被窝,不由分说脱下我的衣服,让我前所未有地渴望着他。在听到我内心已经预演多日的话之后——当我说“请不要伤害我”,我其实是想说“尽管伤害我吧”——轻轻地,温柔地,带着犹太人给予彼此的喜爱,他正要进入我的身体,轻轻地,温柔地。
白天我很少待在自己房间里。过去几年夏天的白日,我习惯占用后花园泳池边一张有阳伞的圆桌。前一位夏季住客帕维尔喜欢在房间里工作,偶尔才走到阳台看看海或抽支烟;再前面一位住客梅纳德也是在自己房间工作。奥利弗喜欢有个伴,起初他和我共享桌子,最后却渐渐喜欢在草地上铺一条大床单,躺在上面,两边放着他零散的手稿,还有那些他喜欢称为“小物件”的东西:柠檬水、防晒乳液、书、布面草底凉鞋、太阳眼镜、彩色笔和音乐;他戴着耳机听音乐,除非他先开口,否则听不到别人对他说话。有时候,我早上带着乐谱或一些别的书到楼下,他已经穿着红色或黄色的泳裤,汗涔涔地在太阳底下躺成大字形。我们慢跑或游泳回来后,早餐已经做好了。后来他习惯把“小物件”留在草地上,躺在铺了瓷砖的游泳池畔。他称那里为“天堂”,也就是“这儿是天堂”的简称,因为午餐后他常说“现在我要上天堂”,然后补上一句“去晒太阳了”,当作拉丁学者的圈内笑话 。每次他躺在游泳池边同一个地方,我们便取笑他会花无数个钟头泡在防晒乳液里。“你今天早上在这里待了多久?”母亲问道。“整整两个小时。不过中午我打算早点回去,下午可以晒久一点。”“触碰天堂的门阶”也意味着,他可以躺在游泳池畔,一条腿晃晃悠悠搭在池边,泡进水里,戴着耳机,脸上盖着草帽。
这是一个没有缺憾的人。我无法了解这种感觉。我羡慕他。
“奥利弗,你睡着了?”当游泳池上方的空气变得越来越闷热寂静时,我问他。
沉默。
接着传来他的声音,几乎像叹气,身体一动不动。“是的。”
“抱歉。”
他那泡在水里的脚——我原本可以亲吻他的每一根脚趾,吻他的脚踝和膝盖。他拿帽子遮住脸时,我盯着他泳裤看的频率有多高?他不可能知道我在看什么。
或者:
“奥利弗,你睡着了?”
长长的沉默。
“没有,在思考。”
“思考什么?”
他动动脚趾轻轻拨水。
“思考海德格尔 对赫拉克利特某段文字的诠释。”
或者,我不练习吉他,他也不戴耳机的时候,依旧用草帽遮住脸的他会突然打破沉默。
“埃利奥。”
“什么事?”
“你在做什么?”
“读书。”
“你才没有呢。”
“那就是在思考。”
“思考什么?”
我好想告诉他。
“秘密。”我回答。
“所以你不告诉我?”
“是的,我不告诉你。”
“所以你不告诉我。”他又重复了一遍,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多么喜欢他那样重复我刚刚说过的话。那让我觉得像是一个爱抚,或一种手势。第一次完全是偶然,第二次便是刻意为之,第三次更是如此。我也因此想起马法尔达每天早上怎么替我铺床:先把床单铺在毛毯上,然后把多出来的部分折起来盖在枕头上,最后再覆上床罩——塞在这层层叠叠里的,是某种既虔诚又宠溺的象征,就像刹那激情的默许。
那些午后的沉默总是轻松而不突兀。
“我不告诉你。”我说。
“那我要回去睡觉了。”他说。
我心里犹如小鹿乱撞。他肯定知道。
再度完全沉默。过了一会儿……
“这儿是天堂。”
接下来至少一小时,他一句话都没说。
人生中我最爱的就是,他趴着圈点他每天早晨从B城的译者米拉尼太太那儿拿来的译稿,而我坐在桌边钻研自己改编的乐谱。
“你听听这个,”他有时候会拿下耳机,打破漫长闷热的夏日早晨那种难耐的沉默,“你听听这段蠢话。”然后大声朗读,不愿相信这是自己几个月前写下的句子。
“你觉得有道理吗?我觉得说不通。”
“或许你写的时候觉得有道理。”我说。
他思考了一会儿,仿佛在斟酌我的话。
“这是几个月来,我听过最仁慈的话。”他讲得非常诚恳,仿佛突然降临的天启感动了他,让他超乎预期地看重我的话。我觉得很不自在,撇开目光,然后总算喃喃说出我脑中出现的第一句话:“仁慈?”
“对,仁慈。”
我不知道仁慈跟这件事有何相干。或者,我可能对于这一切要往何处发展,看得不够明白,宁可让事情不知不觉过去。再度沉默。直到他下次开口。
我多么想要他打破我们之间的沉默,说点什么。什么都好;比如,问我对X的看法,或问我是否听过Y。在我们家,从来没人针对任何事问我的意见——我以为就算他现在不清楚个中原因,过不了多久也会了解,并开始赞同大家的看法,认为我是这个家里的小婴儿。然而他却在与我们同住的第三周,问我是否听说过珂雪 、贝利 和保罗·策兰 。
“听说过。”
“我比你大了将近十岁,但是几天前,我才听说这些人。我不明白。”
“有什么好不明白的?我爸是大学教授。我从小到大不看电视,明白了吗?”
“继续弹你的吉他啦!”他还作势要把毛巾揉成一团,往我脸上丢。
我甚至喜欢他数落我的方式。
有一天,我挪动桌上的笔记本时,不小心打翻了玻璃杯。玻璃杯掉在了草地上,没碎。人在一旁的奥利弗起身捡起玻璃杯,把杯子好好放在桌上,而且就放在我的笔记本边。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谢谢他。
我总算开口:“你不必这么做的。”
他等了一会儿,给我足够的时间去反应,他的回答或许不是偶然或不顾后果的。
“我想做。”
他想做。
“我想做”,我想象着他重复这句话——亲切、殷勤、热情,就像他突然被那种气氛感染时,会表现出来的样子。
在我家花园里那张圆木桌度过的时光,永远烙印在那些早晨,我多希望时间可以暂停。圆桌上那把不够大的伞,任阳光洒落在纸页上;冰块落入柠檬水里,发出叮当声;不远处,浪花轻轻拍打巨型礁石的声音;邻居家传来的、无限循环的流行金曲串烧发出的低沉吱吱声……希望这个夏天永不结束,希望他永不离去,让音乐永远无限循环下去。我的要求很少,我发誓我将别无所求。
我想要什么?为什么即使我准备好了要毫不保留,坦承一切,我仍然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或许我最不希望的,是让他来告诉我,我没有问题,我和其他同龄少年没什么不同。我能够将自尊轻易丢在他脚边,只要他愿意弯腰捡起,我将心满意足而别无所求。
我是格劳克斯,而他是狄俄墨得斯。以男人之间某种莫名难解的崇拜为名,我拿我的黄金盔甲换他的青铜盔甲 。公平交易。双方都不讨价还价,就像双方也都不提及要俭朴或奢侈。
“友谊”这个词在心里浮现。但众人定义的友谊,对我来说,是陌生的、停滞的,我完全不在乎。相反地,从他走下出租车直到我们在罗马告别,我想要的可能是,人类会向彼此渴求的、那种让生活可堪忍受的东西。他必须先主动,然后我才可能会行动。
不知在哪儿听过一个法则:A完全迷恋B的时候,B必定无可避免地也迷恋着A。Amor ch’a null’amato amar perdona ——这是弗兰切斯卡 在《地狱篇》里说的话。等待并保持希望。我抱着希望,永远等待——虽然这或许正是我一直想要的。
早上我坐在圆桌那儿改编乐曲的时候,我原本就不想勉强接受他的友谊,也不想勉强接受任何东西。只是想抬起头确认他在那儿,和他的防晒乳液、草帽、红色泳裤、柠檬水在一起。为了抬起头来,看见你在那儿,奥利弗,因为我抬起头来却看不见你的那一日,很快就要到来。
快到中午的时候,友人或邻居常常顺路来访,在我家花园集合,然后一起走到下坡处的海滨。我家离海最近,只要打开栏杆旁的小门,沿着狭窄的阶梯走下峭壁就到礁石了。基娅拉,一个三年前比我还矮、去年夏天烦我烦个不停的女孩,如今已是位成熟女性,而且终于不再无论何时见到我都要打招呼了。有一次,她跟她妹妹还有其他人顺道过来时,捡起奥利弗扔在草地上的衬衫,丢到他身上说:“好了,我们要去海边,你也得一起来。”
奥利弗很乐意效劳。“等我把这些稿子收起来,否则,他父亲,”他手里拿着稿子,用下巴指指我,“会剥了我的皮。”
“说到皮,过来。”她说罢,以指甲轻轻地、慢慢地从奥利弗晒成六月末麦田般金黄色的肩膀上,拉起一条细细长长、剥落的皮。我多希望我也能这么做。
“告诉他爸爸是我弄皱了他的稿子,然后看他怎么说。”
奥利弗把手稿留在他上楼时经过的大餐桌上。基娅拉大致翻过以后,从楼下大喊,她翻得肯定比那名本地译者更好。基娅拉跟我一样是混血儿,母亲是意大利人,父亲是美国人,她在家里总是双语并用。
“你也很会打字吗?”奥利弗的声音从楼上传来,他正忙着找另一条泳裤,先在卧室找,然后是淋浴室;只听到,门砰的一声,抽屉轰的一声,还有踢鞋的声音。
“我很会打字!”基娅拉大喊,抬头望着空荡荡的楼梯井。
“跟你讲的一样厉害吗?”
“更好,而且我给你算得更便宜。”
“一天要翻译五页,每天早上取件。”
基娅拉尖声说道:“那我不做了,找别人吧。”
“嗯,米拉尼太太需要这笔钱。”奥利弗边说边走下楼,又是宽松蓝衬衫、布面草底凉鞋、红色泳裤和太阳眼镜,还有一本随身携带的红色洛布版 《卢克莱修》。“我对她还算满意。”他边说边往肩膀上抹乳液。
“我对她还算满意,”基娅拉哧哧笑着说,“我对你还算满意,你对我还算满意,她对他还算满意。”
“别耍宝了,我们去游泳啦。”基娅拉的妹妹说。
我花了一阵子才了解,根据他身上的泳裤判断,他有四种人格,而且知道了什么有可能让我产生轻微的错觉。红色:大胆、老一套、非常成熟、近乎粗暴与易怒——最好离他远一点。黄色:活泼、轻松、风趣、不带刺——也别太轻易让步,可能会立刻变成红色。他很少穿的绿色:顺从、学习积极、发言积极、开朗——为什么他不能永远这样?蓝色:他从阳台走进我房间的那个下午,他为我按摩肩膀的那一天,或者他替我捡起玻璃杯放在我旁边的时候。
今天穿的是红色:急切、坚决又生气勃勃。
往外走的时候,他从水果盆里拿了一个苹果,对母亲兴高采烈地说了一声“再说吧,教授太太!”当时母亲正和两个好朋友坐在阴凉处,三个人都穿泳衣。奥利弗不是打开通往礁石那道狭窄阶梯的门走出去,而是从上面跳了过去。我们从没遇过这般随心所欲的夏季住客,但人人都因此爱上他,也逐渐爱上他那句“再说吧”。
“好,奥利弗,再说吧,好。”母亲试着模仿他的口头禅,甚至学着接受她的新头衔“教授太太”。那句话总显得有些唐突,不是“再见”或“请保重”,甚至不是“Ciao ”。“再说吧”是句冷飕飕的告别,给人一记重击,撞开所有欧洲甜腻的雅致。“再说吧”总是为原本温暖、亲密无间的时刻留下刺激的余味。“再说吧”不让事情好好结束或渐渐消失,而是戛然而止。
不过,“再说吧”也能够避免说再见并让道别变得更轻盈。“再说吧”不是为了道别,而是会马上回来。与上次母亲要奥利弗帮忙递面包,他忙着剔鱼刺时说的“等一下”如出一辙。“等一下。”母亲很讨厌他的“美式作风”,称他是Il kaiboy 。起初是奚落,但很快变成了疼爱,跟她为他取的另一个昵称Lo star 交换使用。他来的第一周,有次他刚洗完澡下楼吃晚餐,闪闪发亮的头发往后梳,母亲看到便说:“好像大明星呀。”大明星是il muvi star 的简称。父亲一向是我们之中最宽厚,却也是观察力最敏锐的,他早就看透这个“牛仔”。有人要他解释奥利弗那句粗鲁的“再说吧”,他是这么说的:“E un timido ,就这么回事。”
奥利弗害羞?这可是新鲜事。有没有可能他粗鲁的美式作风只是为了掩饰他不懂得(或担心自己搞不清)如何优雅告别?这让我想到,好几个早上他都不肯吃溏心蛋。但到了第四或第五天,马法尔达一定要他尝过自己煮的蛋才能走。他这才同意,真的有些难为情,不过他也懒得掩饰,他不知道怎么剥开溏心蛋。“Lasci fare a me ,欧里法先生 。”从那天早上起,在他与我们同住的这段时间,马法尔达总为欧里法准备两颗蛋,先帮他敲开那两颗蛋的蛋壳后,才为其他人上菜。
你想再吃一个吗?有些人喜欢吃两颗以上,马法尔达问他。不,两颗就够了,他回答,接着转向我父母补充道:“我了解我自己。如果我吃三颗,我就会想要第四颗,或更多。”我从来没听过他那个年纪的人说“我了解我自己”。这使我不安。
但马法尔达老早就被他收服了,就在他抵达的第三天早晨,马法尔达问他早上要不要果汁而他说要的时候。他可能以为是柳橙汁或葡萄柚汁,结果拿到的却是一大杯快满出来的浓稠的杏子汁。他从没喝过杏子汁。马法尔达手拿托盘抵着围裙,站在他对面想看他一饮而尽后的反应。起初他没说什么。接着,或许没多想,他咂了咂嘴。马法尔达乐坏了。母亲不敢相信,一个在世界知名大学教书的人竟在喝完杏子汁之后咂嘴。从那天起,每天早上总有一杯杏子汁在等着他。
他很惊讶我家果园里竟然就长了一棵杏树。黄昏之前,家里没事可做的时候,马法尔达常要他带着篮子爬梯子,摘她所谓“几乎羞红了脸”的果子。他会用意大利语开玩笑,挑出一颗来问“这颗羞红了脸吗?”马法尔达会说:“还没。这颗还太年轻。年轻的不害臊,年纪大的才害臊。”
我永远无法忘记这一幕:从我那张桌子,看他穿红色泳裤爬小梯子,慢条斯理地挑出最成熟的杏子。他提着柳条篮,穿布面草底凉鞋、宽松衬衫,涂着防晒乳液,在回厨房的路上丢过一颗很大的给我,说“喏,给你的”。这跟他从球网对面把网球丢给我,说“该你发球”时没两样。当然,他不知道我几分钟前在想些什么,杏子那圆润、中间一道凹弧的形状,让我想起他爬上树干伸手摘杏子时,那紧实圆润的臀部与果子的颜色形状互相呼应。触摸那颗杏子就像触摸他,他永远不会知道,就像卖报纸给我们,任我们整夜遐想的人也一无所知一样。他脸上特定的表情变化,或裸露的肩膀上被日晒的褐色肌肤,在独处时给予我无穷乐趣。
“喏,给你的”和“再说吧”“拿去”“接着”一样,都有点随性和不拘礼节,而且在提醒我:比起他的热情奔放、随性所至,我的欲望有多么曲折又遮遮掩掩。他绝对想不到他把杏子交到我手心里,其实是让我抚着他的臀;咬果子的同时,我也同样在咬着他。
其实他比我们更懂杏子,包括杏子的嫁接方法、词源、起源以及在地中海地区的命运。那天吃早餐的时候,父亲解释这种水果的名称源于阿拉伯文,因为“杏子”的意大利语是albicocca,法文是abricot,德文是aqrikose,跟“代数”(algebra)、“炼金术”(alchemy)和“酒精”(alcohol)这几个词一样,皆源于阿拉伯文,并在前面加上阿拉伯文的冠词al-。albicocca的词源是al-birquq。一向无法见好就收而总忍不住要来段最新消息以锦上添花的父亲,又补充说,真正令人惊讶的是,目前在以色列和许多阿拉伯国家,这种水果的名称竟是毫无相似之处的mishmish。
母亲看起来一脸困惑。而包括两位稍年长的表亲在内,我们都忍不住要鼓掌。
然而,奥利弗表示绝对无法同意父亲关于词源的见解。“啊?”父亲很惊讶。
“这个词其实不是阿拉伯文。”
“怎么说?”
父亲显然在模仿苏格拉底式的反讽,先从天真无邪的“真的吗”开始,接着把对谈者引入混乱的陷阱中。
“说来话长,所以请耐心听我说,教授,”奥利弗突然严肃起来,“许多拉丁文源于希腊文。但是就‘杏子’来说,则是相反的状况,是希腊文向拉丁文借用的。拉丁文是praecoquum,源于pre-coquere,也就是pre-cook,早熟的意思,跟precocious算是同义词。拜占庭人借用praecox,后来演变成prekokkia或berikokki,这必定是阿拉伯人最后承接了al-birquq一词的由来。”
母亲无法抗拒奥利弗的魅力,伸手揉揉他的头发说:“Che star !”
“他说得没错,无可否认。”父亲压低嗓子说,就像在模仿畏畏缩缩的伽利略只敢对自己喃喃自语,说出事实的样子。
“这要多亏文献学概论这堂课。”奥利弗说。
但我脑子里只有“杏器”的早熟、早熟的“杏器”。
有一天,我看到奥利弗和园丁安喀斯在用同一个梯子,想尽可能把他的嫁接法全学起来。利用这种嫁接法,我们家的杏子比同区多数杏子更大、更鲜美多汁。奥利弗发现,只要愿意去问,园丁就会很乐意花上几个小时分享自己知道的一切,所以,他对嫁接法更入迷了。
结果,奥利弗对食物、奶酪和酒的了解,比我们所有人知道的加起来还多,连马法尔达也大为惊叹,偶尔还询问他的意见:你觉得该用洋葱还是鼠尾草来炒意大利面?柠檬味不会太重吗?我搞砸了,是吧?我应该多加一颗蛋的——它塌掉了!我应该用新的搅拌器,还是继续用旧的研钵和研杵?母亲说话会忍不住挑刺:“牛仔”都一个样啊;他们那么了解食物,是因为连刀叉也拿不好;不讲礼仪的美食家贵族,在厨房里喂他吃就好了。
“乐意效劳。”马法尔达通常会这么回答。的确,有天早上,欧里法先生去找译者,很晚才回来吃午餐,于是他就到厨房里,和马法尔达、马法尔达的先生(我们家的司机)曼弗雷迪还有安喀斯一起吃意大利面、喝红酒。他们都想教他唱那不勒斯歌谣。那不只是他们南部人青春时期的颂歌,而且是款待王族时的最佳献礼。
他赢得了每一个人的心。
我看得出,基娅拉对奥利弗也同样痴迷。她妹妹也是。数年来,每天下午早早就来,之后才去海边晚泳的那群网球迷也逗留得比平常晚,希望跟他打一小场球。
换作其他夏季住客,我一定会对此很不满。看到每个人都这么喜欢他,我却感到一种奇异、微小的慰藉,十分惬意。喜欢一个大家都喜欢的人,怎么可能有错?人人倾心于他,包括我那些来过周末或逗留更久的远近亲戚。我爱挑人毛病是出了名的,因此,我会把对他的感情隐藏起来,藏在我通常会对家里地位高于我的人表现出的冷淡、敌意或刻意刁难之后,反而从中获得某种满足感。因为每个人都喜欢他,所以我也必须说我喜欢他。就像是要公开宣称一个人拥有无法抗拒的魅力,以便隐藏自己想要拥抱他的渴望那样。拒绝大家普遍认可的,只会让他们察觉到,我实则隐瞒了需要抗拒他的真实想法。喔,我很喜欢他啊——他到访的前十天,有一次,父亲问我对他有何看法,我是这么说的。用语刻意折中,因为我知道,谈到他时使用点障眼法,就没人会起疑心。在我这辈子认识的人当中,他是最好的一个,某个下午他和安喀斯开小船出海,到了晚上还没回来,晚上我们忙着找他父母在美国的电话号码,以备通报噩耗派得上用场时,我是这么说的。
那天我甚至要自己卸下防备,像其他人一样表现自己的悲痛。但我也不让任何人猜到我心里有远远更为隐秘和沉痛的哀伤,直到我几乎感到可耻地意识到,那部分的我其实并不那么在乎他的死活,一想到他浮肿的、紧闭双眼的遗体终于被冲回岸边,我甚至有近乎兴奋的感觉。
但我骗不了自己。我相信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想要他的肉体,也没人像我一样愿意为他奉献那么多。没人仔细观察过他身上的每根骨头,他的脚踝、膝盖、手腕、手指和脚趾;没人渴求过抚摸他的寸寸肌肤;没人夜夜在床上想他,早晨看他躺在泳池畔那片“天堂”,对他微笑,看笑容浮现在他唇边,心思浮荡。
或许其他人对他也暗怀心思,并以各自的方式隐藏或表达。然而,与他人不同,是我最先看着他从海边走进花园,或者,从松林小径向我家骑车而来,瘦削的侧影在午后三四点的薄雾中隐现;是我最先听出他的脚步声:有一晚他看电影迟到,一声不吭地站着寻找其他人的身影,直到我转身,他一定非常高兴,我在人群中找到了他。我认得出他,凭借的是他爬楼梯到阳台或走到我的卧室房门外时的脚步声变化。我知道,他在我的落地窗外止步,仿佛挣扎着要不要敲门,考虑再三后又走开。我知道,他骑的自行车有点打滑,像恶作剧一样,在坑坑洼洼的碎石道上停不下来,显然已经一点摩擦力也没有了,直到他最后从车上跳了下来,像在示意“你瞧瞧”,自行车这才迅疾地停下来。
我始终尽力把他留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我不会让他溜走,除非他不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他不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我倒是不太在意他在做什么,只要他跟别人在一起时,别变了个样子就好。他离开时,不要变成其他模样,不要变成我从未见过的人。除了他跟我们、跟我在一起时,我所知道的那个人生之外,别让他有其他的人生。
别让我失去他。
我知道我抓不住他,没什么能给他的,也没什么能吸引他的。
我什么都不是。
只是一个孩子。
他只在自己方便的时候,才施舍一点注意力给我。有一次我决定读读“他的写作对象”赫拉克利特,他帮我理解其中一个段落时,不仅“温柔”“大方”,而且是更高层次的“耐心”和“宽容”。过了一会儿,他问我喜不喜欢这本书。这个问题与其说是出于好奇,不如说是为了找机会随便聊聊。一切都是漫不经心。
他觉得漫不经心也无所谓。
——你为什么没跟其他人去海边?
——回去弹你的吉他啦。
——再说吧!
——喏,给你的!
——只是在找话说。
——随便聊聊。
——没什么。
奥利弗收到了许多其他家庭的邀约。对夏季住客来说,这也算是某种传统。父亲一直希望他们别拘束,多多与人“聊聊”自己的书和研究主题;他也认为学者应该懂得如何跟行外人说话,所以老是请律师、医生和商人来家里用餐。他总是说,在意大利,人人都读过但丁、荷马和维吉尔 ,无论跟谁说话,只要先扯点但丁或荷马就对了。维吉尔是一定要的,莱奥帕尔迪 也可以顺便提一下,然后尽管用所知的一切让人折服,哪怕是策兰、芹菜或萨拉米肠,谁在乎?这也让夏季住客的意大利语得以精进。会说意大利语是住在这里的必备条件。让他们在B城各处吃晚餐还有另一个好处:减轻我们一周每晚都跟他们同桌用餐的负担。
但奥利弗接到的邀约多得令人眼花缭乱。基娅拉和她妹妹一星期至少要他过去两天。一名来自布鲁塞尔的漫画家在夏天租了一栋别墅,他希望奥利弗参加他的周日晚宴,聚会只邀请一些住在近郊的作家和学者。还有与我家隔三栋别墅的莫雷斯基家、来自N城的马拉斯皮纳家,偶尔还有在小广场的酒吧或“跃动舞厅”认识的朋友。这还不包括他晚上打的扑克牌或桥牌,那种热闹喧腾就不为我们所知了。
他的生活就像他的论文一样,尽管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混乱,实则总是一丝不苟地界限分明。有时候他不吃晚餐,只跟马法尔达说声“Esco ”就出门了。
我很快就知道他的Esco只是另一个版本的“再说吧”。简单扼要、没得商量的告别,不在离开前脱口,而是踏出门外才说。背对着被丢下的人说。我为只能接受但实则想要申诉、反驳的人感到难过。
不确定他是否一同晚餐,是一种折磨,却是可忍受的。不敢问他来不来,才是真正的酷刑。有时候我几乎放弃了,觉得他当晚不会跟我们一起吃晚餐时,却听见他的声音或看见他坐在他的位子上,像有毒的花那样盛开,我的心会猛然一跳。看着他,认为他今晚会一起吃晚餐,却听到他蛮横的Esco,则让我知道愿望落空的感受,就像从活泼的蝴蝶身上剪掉翅膀一般。
我希望他离开我们家,好让这一切有个了断。
我也希望他死掉,这么一来,如果我无法不想他,无法不担心下次不知何时才见到他,至少他的死足以了结这一切。我甚至想亲手杀了他,好让他知道,他的存在让我有多困扰。他随遇而安,从容不迫,不厌其烦地表现出“我不在意这、不在意那”的态度。其他人都要先拉开门闩才走,他却直接跨越通往海边的栅门。这一切多么令人难以承受!更别说他的泳裤、他的“天堂”、他放肆的“再说吧”,以及对杏子汁的咂嘴之爱。如果我不杀他,那我要让他终身残疾,这样他会坐在轮椅上与我们待在一起,永远不回美国。如果他坐轮椅,我将随时知道他的行踪,也很容易找到他。我对他会有优越感;既然他瘸了,我便是他的主人。
接着我意识到,我也能自杀,重重伤害自己,让他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如果我划伤我的脸,我希望他看着我,想不通为什么有人这样伤害自己,直到多年以后回头(没错,再说吧),他终于拼凑出事情的全貌,然后懊恼地撞墙。
有时候,必须铲除的绊脚石是基娅拉。我知道她在盘算什么。对奥利弗来说,与我同龄的基娅拉的身体可不只是“准备好了”。比我准备得更充分吗?我怀疑。她想要奥利弗,这点还算清楚,而我真正想要的只是与奥利弗共度一夜,一夜就好,甚至一个小时也行——只要借此确认,之后我是否还想再与他共度良宵。我没意识到的是,试探欲望的诡计,只不过是想,在不承认自己的欲望的情况下,得到自己想要的。我不敢去想奥利弗多么有经验。如果到这儿来才几个星期,就能如此轻易交上朋友,怎能不揣度他在故乡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只要想象他在任教的哥伦比亚大学的都市校园里有多无拘无束就行了。
和基娅拉的事那样轻易地发生,超乎预想。他和基娅拉在一起时,喜欢驾着我们的双船体划艇到远处兜风;他划船,基娅拉则悠闲地躺在上面晒太阳,等到远离岸边停下来,便脱下胸罩。
我看着,怕基娅拉抢走奥利弗,也怕奥利弗抢走基娅拉。想到他们俩在一起,我并不惊慌失措,反而情欲高涨,尽管我不知道激起情欲的是阳光下基娅拉的裸体,还是旁边奥利弗的裸体,抑或是他们两个的。我在俯瞰悬崖的花园凭栏伫立,睁大眼睛仔细看,总算看到他俩并排躺在阳光下,或许正在亲热。有时候基娅拉把大腿搭在他腿上,几分钟后,他也把大腿搭在基娅拉腿上。他们都没把衣服脱了,我因此感到欣慰。后来有一晚,我看到他们一起跳舞,那动作让我觉得他们之间已经远不止于爱抚。
事实上,我喜欢看他们一起跳舞。或许看他和别人这样跳舞,让我明白他已有所属,就没有理由再抱希望。这是好事,可以帮助我复原。或许这么想已经是复原的前兆。我曾试图偷食禁果,现在却得到从轻发落。
但是第二天早上,看他出现在花园里那个老地方,我的心又猛然一震,我知道,祝福他们、渴望复原,与我对他仍然持续存在的渴望无关。
看我走进房间,他的心会猛然一震吗?
我怀疑。
那天早上,他像我不理他那样,对我视而不见:他是故意的,好让我吐露真情,保护他自己,以显示我的无足轻重?或者他没感觉,最敏锐的人偶尔也错过最明显的暗示,只因为他们不在意,欲望没被挑起或没兴趣?
他和基娅拉跳舞时,我看见基娅拉把大腿悄悄滑进他的两腿之间。我也看到他们在沙滩上翻滚打闹。几时开始的?开始的时候,我怎么不在?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为什么我无法回想起他们关系发生转变的那些时刻?其实我周围都是信号。为什么我就是看不见?
我满脑子都在想,他们在一起会做些什么。我想要竭尽所能破坏他们独处的每个机会。我想要挑拨他们的关系。但我也想看他们亲热,我想参与,让他们觉得亏欠我,把我当作他们必不可少的同谋,他们的掮客;一个在国际象棋里,对王和后都极其重要的卒,现在已经掌控棋盘。
我开始说他们的好话,假装对他们之间的事毫不知情。奥利弗觉得我扭捏作态,基娅拉说她的事情她自己处理。
“你想替我们牵线?”基娅拉的声音里爆出嘲弄。
“这跟你到底有什么关系?”奥利弗问。
我描述着两年前看过的基娅拉的裸体。我想挑逗他。他欲望的对象是谁不重要,只要他被挑逗就好。我也跟基娅拉描述他,想看她的欲望被挑起时,是否跟我一样,好让我根据她的反应来描摹我自己的,看看谁才是真爱。
“你想让我喜欢她?”
“有什么不好?”
“没什么不好。只是我想自己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花了一段时间才了解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不仅要让他在我面前被撩拨,或让他需要我,而且要引诱他在背后谈论基娅拉。我要把基娅拉变成男人之间闲聊的对象。承认我们被同一个女人吸引,实则是为我和他建立起了纽带,我们的感情通过她而升温。
或许我只是想让他知道我喜欢女生。
“听着,你人很好,我心领了。可是别这么做。”
他的指责让我知道他不打算和我继续玩下去。让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不,他是高贵的人。不像我,阴险、可鄙又狡诈。我因此感到更加痛苦和羞愧,这感觉凌驾于如基娅拉一般渴望他而产生的羞耻之上。我对他既尊敬又害怕,并且因为他让我讨厌自己而憎恨他。
看过他们一起跳舞之后的第二天早上,我没提议要跟他去慢跑。他也没有邀请我。最后还是我提起的,因为双方的沉默实在令人难以忍受。但他说他已经跑过了。“最近你都很晚起床。”
真聪明,我想。
的确,过去几天的早上,我习惯了他等我,以致我越来越大胆,不太担心起床时间。这给了我一个教训。
第二天早上,虽然我想跟他一起游泳,但及时下楼会像是在对他的随口批评进行自我悔改,所以我留在自己房间里。只是想证明自己没错。我听到他轻轻穿过阳台,几乎是蹑手蹑脚。他在回避我。
我过了很久才下楼,那时他已经出门去米拉尼太太那儿送校对稿,顺便取回最新的译稿。
我们的交谈中止了。
即使早上在同一个地方,最多也只是没意义、充场面的对话。连闲谈也称不上。
这种状况并不让他觉得苦恼。他可能根本没多想。
有人想接近你,因此受尽折磨,你却毫不知情,甚至不肯多想一下,两周过去,你们之间连一句话也没说,怎么会这样?他知道吗?我应该让他知道吗?
他与基娅拉的罗曼史从海边开始。接着,他也不打网球了,开始在傍晚跟基娅拉和她的朋友一起骑车,沿海岸向西,到比较远的山城去兜风。有一天,因为要一起骑车兜风的人太多了,奥利弗问我,既然我不骑,那是否可以把自行车借给马里奥。
我因此倒退回到六岁的状态。
我耸耸肩,意思是:请便,我一点也不在乎。不过他们一离开,我立刻冲上楼,把脸埋在枕头里啜泣。
晚上,我们有时候会在“跃动舞厅”相遇。奥利弗何时会出现,从来就没有任何征兆,常常突然蹦出来,又突然消失,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跟其他人一起。基娅拉到我家来的时候(她从小就常常来我家),总坐在花园里目不转睛地往外看,主要是在等他出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之间却无话可说,最后她终于问我:“C’e Oliver ?”我只能回答“他去找译者了”;或者“他跟我爸爸在书房”;或者“他或许在海边吧”。“嗯,那我走了。告诉他我来过。”
他们没可能了,我想。
马法尔达带着同情的质疑,摇着头说:“她年纪还小,而他是个大学教授。她就不能找个年龄相当的人吗?”
“没人问你的意见!”基娅拉无意间听到马法尔达的话,但不愿意被一个厨娘批评,所以厉声说道。
“不准那样对我说话,否则我会给你两巴掌,”我们的那不勒斯厨娘把手举在半空中说,“还不满十七岁就袒胸露乳跟人亲热,以为我什么都没看见吗?”
我能想象,马法尔达每天早上检查奥利弗的床单,或者跟基娅拉家的用人闲言碎语的样子。没有任何秘密躲得过女管家(也就是“包打听”)的火眼金睛。
我看着基娅拉。我知道她很痛苦。
大家都怀疑他们之间有什么。有些下午,奥利弗会说,自己要去车库旁的车棚,骑辆自行车到城里去。一个半小时后就回来。去找译者,他这么解释道。
“译者……”父亲在慢慢品味一杯餐后白兰地时,把声音拖得很长。
“译者个鬼。”马法尔达意味深长地说。
有时候我们会在城里撞见对方。
我坐在大伙儿晚上看完电影或上舞厅前爱去的咖啡店里,看见基娅拉和奥利弗边说话边从路边的小巷走出来。奥利弗在吃冰激凌,她则两手紧紧挎着他的另一只胳膊。他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亲密?他们似乎在聊一些很严肃的事情。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一看到我就说。他用玩笑来隐藏自己并试图掩饰我们已经完全不交谈的事实。低劣的伎俩,我想。
“闲逛。”
“你的就寝时间不是过了吗?”
“我爸爸不相信就寝时间那一套。”我回避这个话题。
基娅拉仍深陷在思绪里,而且在回避我的目光。
奥利弗是否已经告诉她我为她说了好话?她似乎不太舒服。她是否介意我闯入了他们的小世界?我记得那天早上她对马法尔达发脾气时的语气。一抹冷笑挂在她脸上;她原本打算讲几句伤人的话。
“他们家从不规定就寝时间,没有规矩,没有监督,什么都没有。所以他才变成这样的乖宝宝。你不懂吗?没什么好叛逆的啊。”
“真的吗?”
“大概是吧,”我回答,尽量轻描淡写,免得他们继续发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叛逆方式。”
“是吗?”
“举个例子来听听。”基娅拉插了一句。
“你不会明白的。”
“他读策兰呢。”奥利弗插进来说,试图改变话题,或许也是想帮我解围,而且不露痕迹地表明,他其实并没有忘记我们先前的对话。他这是在为我深夜在外逗留的事说话呢,还是这不过又是在取笑我呢?这时,他的眼中闪过冷酷又难以捉摸的神情。
“E chi è ?”基娅拉没听说过策兰。
我向他投去同谋的眼神,他明白我的意思,但是回看我时,却没有一丝想嘲笑基娅拉的意思。他究竟站在哪一边?
“一位诗人。”他们开始向着小广场中心漫步时,他低声说道,然后丢给我一句漫不经心的再说吧!
我看着他们在隔壁一家咖啡馆里找空位。
几个朋友问我奥利弗是不是在追她。
不知道,我回答。
那他们做了吗?
我也不知道。
我很乐意变成他。
谁不想?
但现在我仿佛置身天堂。因为他没忘记我们有关策兰的对话,这让我前所未有地狂喜了好几天。一切都洋溢着幸福的喜悦。只要一句话、一个眼神,我就仿佛置身天堂。幸福或许一点都不难。而幸福也只能向内探寻,不可他求。
我记得《圣经》里的那个场景。雅各 向拉结 要水;听到拉结给他的预言之后,雅各双手高举向天,亲吻井旁的土地。我是犹太人,策兰是犹太人,奥利弗是犹太人——我们生活在一个半犹太区,一个偶尔残酷冲撞、多半还算太平的世界。在那里,醉鬼会在陌生人面前立刻收敛自己;在那里,我们不会误解他人,也不会被他人错估;在那里,一个人就是能了解另一个人,而且能了解得那么彻底,以致若剥夺了这种亲密,就是希伯来文所谓的galut,即“离散”或“流亡”。他就是我的故乡,那么,他能够带我回家吗?你是我最后的归宿,奥利弗。除了能与你和睦共处,我别无所求。奥利弗,你让我喜欢自己,跟你在一起时的那个自己。如果这世界有任何真实可言,真实就存在于你我相聚的时候。如果有一天我鼓起勇气把我的真心话告诉你,请提醒我,感恩节那天,要在罗马的每个圣坛上点一根蜡烛。
我从来没想过,如果他随口一句话就能让我如此幸福,那么,他再说一句,我就会神魂颠倒。如果我不想痛苦,那么,我就应该学会留心这小小的喜悦。
但是,就在那一晚,我借着令人飘飘然的得意劲儿跟马尔齐亚闲聊。我们跳舞跳到午夜之后,然后沿着海岸送她回家。我们在半路停下来。我说我很想游一会儿泳,以为她要阻止我,她却说她也很喜欢在夜里游泳。我们立刻脱掉衣服。“你跟我在一起,不是因为你生基娅拉的气吧?”
“我干吗生基娅拉的气?”
“因为奥利弗呀。”
我摇摇头,装出一脸困惑的样子,表示我搞不懂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她用长袖运动衫擦干身子时,她要我转过身去,别盯着她看。我假装偷瞄,但因为太听话而不得不照她的话做。轮到我穿衣服的时候,我不敢要她别看,不过她撇开了目光,我倒是很高兴。等我们穿上衣服以后,我牵起她的手,吻了她的手心,然后吻她手指之间的地方,再吻她的嘴。她很久才回吻,可是接着她就不想停了。
第二天傍晚,我们打算在海边同一个地点见面。我会比她早到,我说。
“别告诉任何人。”她说。
我在嘴巴上做出拉上拉链的动作。
“我们差一点就做了。”隔天吃早餐的时候,我告诉父亲和奥利弗。
“那为什么没做?”
“不知道。”
“宁可试过,失败了……”奥利弗用那句换汤不换药的老话,半开玩笑、半安慰我说。“我只需要鼓起勇气,伸手碰她,她会答应的。”我说,一方面回避他们俩进一步的批评,一方面也表示,自嘲的话我自己来就好,多谢。我是在炫耀。
“回头再试。”奥利弗说。这是自我感觉良好的人做的事。不过我也感觉到他有某种企图,而且不肯老实说。或许在他愚蠢但好意的回头再试背后,有些微微不安也说不定。他在批评我。或在寻我开心。或看透了我。
“回头不试,更待何时?”他终于说了出来,令我感到心痛。只有看透我的人才这么说。
父亲喜欢这个说法。“回头不试,更待何时?”呼应了希勒尔拉比 著名的训令:“此时不做,更待何时?”
奥利弗立刻收回他略微带刺的言论,说出更温和的版本:“换作我绝对再试一次,而且会再接再厉。”不过回头再试是他拉来遮掩回头不试,更待何时的布幔。
我重复他这句话,仿佛那是先知的咒语,反映出他如何度日,以及我将如何度日。借着重复这句出自他口的咒语,或许我将在一条通往尘世真理的秘径上跌跌撞撞,那是我迄今无法理解的真理,却与我、生命、他人以及我和他人的关系都有关。
回头再试是我每晚发誓要采取行动拉近奥利弗与我的距离时,对自己说的最后几个字。回头再试的意思是:我现在没有勇气。还没准备好。上哪儿去找回头再试的意志与勇气,我不知道。但打定主意要采取行动而非坐以待毙,让我觉得自己已经做了什么,好像我还没投资,更别说赚钱,却已经开始觉得自己在盈利了。
但我也知道,我是在用回头再试为人生筑起一道防线,几个月,几个春夏秋冬,一年又一年,整整一生就这样过去,除了铭刻在每一天的“回头再试”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生。对于奥利弗这样的人来说,回头再试是有用的。回头不试,更待何时则是我的示播列 。
回头不试,更待何时?如果他看穿我,用那八个尖利的字揭穿我一个又一个秘密,怎么办?
我必须让他知道,我对他毫无兴趣。
令我彻底陷入消沉的是,几天后的早上,我在花园跟他说话时,不仅发现他对我为基娅拉说的奉承话置若罔闻,而且发现自己完全搞错了。
“你说搞错了,是什么意思?”
“我没兴趣。”
我不知道他的意思是没兴趣讨论,还是对基娅拉没兴趣。
“大家都有兴趣。”
“嗯,或许吧。可是我没有。”
仍然不明朗。
他的声音立刻开始有些冷淡、不耐烦和吹毛求疵。
“可是我看见你们在一起。”
“不关你的事。总之,我不跟你或她玩这种游戏。”
他抽了口烟,以他平常那种冷冰冰且带有威胁的眼神,扭头盯着我看,仿佛能以关节内窥镜般的精准,切开并凿穿你的内脏。
“我很抱歉。”我耸耸肩说,然后继续看我的书。我再度踩过自己的边界,除了归咎于太欠考虑之外,没有其他优雅的退场方式。
“或许你应该试试。”他突然插话。
我从来没听过他用这种机巧的语气说话。通常,我是那个在得体与否的边缘踉踉跄跄的人。
“她不会想要和我有任何瓜葛的。”
“你希望她想要吗?”
这是要扯到哪里去?为什么我觉得陷阱只有几步之遥?
“不希望吧。”我小心翼翼回答,没意识到我的畏缩让我的“不希望”听起来几乎像问句。
“你确定?”
我是否在不经意间让他深信我一直对基娅拉有意思?
我抬头看他,仿佛要正面迎战。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喜欢她。”
我厉声反驳:“你才不知道我喜欢什么。完全不知道。”
我努力让我的话听起来既傲慢又神秘,就像在谈及像他那样的人永远也无法明白的人类经验。但是我的话听起来却只有暴躁和歇斯底里。
就连没那么精明的人类灵魂观察者,也能在我的执意否认中,看出我只是拿基娅拉当幌子。
然而,比较精明的观察者,却能以之为引子,导向完全不同的真相:推开那扇门,但后果请自负——相信我,你不会想听的。或许你应该及时掉头离开。
但我也知道,只要他对真相稍微露出怀疑,我就会尽一切力量让他再度陷入茫然。然而,如果他毫不起疑,我慌乱的言辞可能同样使他孤立无解。到头来,比起他继续追究,搞得我作茧自缚,倒不如让他以为我对基娅拉有意思,这样我还更开心一些。无言——我可能会承认我从没为自己设想过一切会如何,也并不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有什么要去坦白。无言——我可能会更愿意跟随身体的渴望,而不是去讲提前几小时准备好的俏皮话。我可能会脸红了又红,因为我曾经脸红、胡言乱语,终至崩溃——那时我将处于何种境地?他又会说些什么?
与其再多花一天勉强做出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决定——回头再试,我想,倒不如现在就崩溃。
不对,他最好永远不知道。我能忍受。我能一直、一直忍受下去。我甚至不惊讶自己能如此轻易接受这一点。
有时候,忽然之间,我们之间会迸发出温柔时刻,那些我渴望向他诉说的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那是我所谓的绿色泳裤时刻——即使我的颜色理论完全被推翻,我已经没信心再在“蓝色”日子里期待友善,或在“红色”日子里小心翼翼。
音乐是我们很容易聊起的话题,尤其是我坐在钢琴前,或他希望我用某某风格弹点什么的时候。他喜欢我在一首曲子里融合两位、三位甚至四位作曲家的风格,再按照自己的方法去改编。有一天,基娅拉哼起一首流行歌。那天风大,没人去海边,甚至也没人在户外逗留,我即兴弹起一首勃拉姆斯改编自莫扎特的变奏曲,我们的朋友突然都聚在起居室钢琴的四周。“你是怎么做到的?”有一天早上他躺在“天堂”时问我。
“有时候,理解艺术家唯一的方法,就是设身处地,走入他们的内心,其他的一切就会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我们又谈起书。除了父亲之外,我很少跟任何人谈论书。
或者我们谈音乐,谈苏格拉底以前的哲学家,谈美国的大学。
或者还有维米尼。
某个早上,她第一次打扰到我们时,我正在改编勃拉姆斯《亨德尔主题变奏曲》的最后几段变奏。
她的声音驱散了上午十点前后浓郁的暑气。
“你在做什么?”
“工作。”我回答。
趴在泳池边的奥利弗抬头看了看,汗水从他的肩胛骨间倾泻而下。
“我也是。”她转身问奥利弗同一个问题时,他说。
“你们在聊天,不是在工作。”
“一个道理啊。”
“我希望我能工作。可是没人肯给我工作。”
从来没见过维米尼的奥利弗抬头看我,一副完全无助的样子,完全不清楚我们在说什么。
“奥利弗,这是维米尼,我们如假包换的隔壁邻居。”
她伸出手来,奥利弗跟她握了握手。
“维米尼的生日和我同一天,不过她才十岁。维米尼也是天才。对不对,你是天才吧,维米尼?”
“他们是这么说没错。但在我看来我可能不是。”
“为什么?”奥利弗问,语气尽量不显得太小心翼翼。
“如果老天将我造就为天才,品位未免太差。”
奥利弗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惊讶:“你说什么?”
“他不知道吧?”她当着奥利弗的面问我。我摇摇头。
“他们说我可能活不久。”
“你为什么这么说?”他看起来震惊极了,“你怎么知道?”
“大家都知道。因为我有白血病。”
“可是你这么美,看起来这么健康,而且这么聪明。”他反驳道。
“如我刚才所说,这不过是个冷笑话。”
奥利弗正跪在草地上,手里的书差点掉地上。
“或许你哪天来读书给我听,”她说,“我人真的很好——你看起来也很好。那么,再见喽。”
她翻过墙。“对不起,让你见着鬼了,嗯……”
你几乎能看出她想要收回自己错用的比喻。
如果说那天音乐尚未将我们的距离拉近哪怕几个小时,维米尼的意外现身却做到了。
我们整个下午都在谈她。我不必找话说。几乎都是他在说话、问问题。他被迷住了。就那么一次例外,我谈的不是自己。
他们很快成为朋友。早上维米尼总是在他晨跑或晨泳回来后起床,然后他们一起走到大门,小心翼翼下楼梯,往巨石走去,坐在那里聊天聊到早餐时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或更深刻的友谊。我从来不觉得嫉妒,也没有人(当然包括我)敢介入或偷听他们的对话。我永远忘不了,每次他们打开通往海滨的门以后,维米尼向他伸出手的模样。除非有较年长的人陪伴,她很少冒险走那么远。
回想那年夏天,我永远无法理出事情发生的顺序。记忆中只有几个关键场景,除此之外,我还记得那些“重复”的时刻。早餐前后的晨间惯例:奥利弗躺在草地上或泳池边,我坐在我的桌子旁。接着是游泳或慢跑。然后他骑辆自行车到城里去见译者。在另一座花园阴凉处的大桌子上或在室内吃午餐,总有一两位客人在“正餐苦役”时报到。午后时光,阳光充足,万籁俱寂,绚烂又奢侈。
那年夏天,我还记得一些琐碎场景:父亲总好奇我如何利用时间以及为什么我老是落单;母亲鼓励我,如果对旧友没兴趣,就去交新朋友,不管如何就是别老在家里晃来晃去——书、书、书,老是书,还有吉他。他们俩都求我多去打网球,晚上多去跳舞,去认识人,自己去体会为什么其他人在我们的人生中是如此不可或缺,而不是你只能与之维持一定距离,慢慢走近。他们告诉我:必要时可以做些疯狂的事。他们永远都在窥探着,想去发掘那些透露我心碎内情但又神秘难解的蛛丝马迹,想以自己笨拙、扰人又深情的方式,即刻给我治疗,仿佛我是迷途的士兵,误闯了他们的花园,伤口若不立即止血就会死去。“你随时可以找我商量,我也经历过你的年纪,”父亲以前常说,“相信我,你觉得只有你能感受你经历过的事,但是相信我,我全经历过,也因此吃过苦头,而且不仅一次——有些我从来没能克服,有些我仍像你现在一样无知,但人心的每个曲折、每处暂留和每个地方,我几乎都明白。”
还有一些其他场景:饭后的寂静——有些人小睡,有些人工作,有些人阅读,整个世界沉浸在安静的半音里。屋外世界传来的声音温柔地透进来,在这段美妙的时光里,我确信我已经在神游他方了。午后的网球。淋浴与鸡尾酒。等候晚餐。宾客再度光临。晚餐。他二度造访译者。散步进城,深夜回来,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有朋友做伴。
还有些例外:暴风雨的下午,我们坐在起居室里,听音乐和冰雹重重拍打每扇窗户的声音。灯光熄灭,乐声停止,我们拥有的只是彼此的脸。一位阿姨嘁嘁喳喳讲述她在密苏里州圣路易斯市度过的可怕岁月,而且把“圣路易斯”念成了“三卢伊丝”。母亲正在追踪伯爵茶香味的源头,背景声则是曼弗雷迪和马法尔达从楼下厨房一路传上来的——夫妻俩压低声音拌嘴的嘈杂声。雨中,园丁披斗篷、戴风帽,消瘦的身影正与大自然搏斗,即使下雨也要去除草。父亲在起居室的窗口挥挥手臂示意:回来,安喀斯,回来。
“那个人让我有点受不了。”阿姨会这么说。
“那讨厌鬼可是有副菩萨心肠呢。”父亲则会这么说。
这些时光都因为恐惧而紧绷,仿佛恐惧是深沉的幽灵,或迷路受困于这座小城的珍禽,煤烟色的翅膀以永远洗不掉的阴影为活着的一切缀上斑点。我不知道我害怕什么,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烦忧,更不知道这般轻易造成恐慌的事,为何有时感觉像最黑暗时的希望,带来不真实的喜悦,套着绞索的喜悦。与他不期而遇,我的心怦然一跳,让我恐惧又兴奋。我怕他出现又怕他不出现,怕他看我又更怕他不看我。痛苦终于使我疲惫。灼热的午后,我简直精疲力竭,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睡着了。虽然做着梦,却清楚知道谁在房里,谁蹑手蹑脚进来又出去,谁站在那里,谁盯着我看了多久,谁尽可能在不发出沙沙声以免吵醒我的状况下,在找当天的报纸,后来只得放弃,改找当晚的电影放映表。
恐惧从未离开。我醒来时它就在。早上听到他淋浴的声音,知道他会下楼跟我们吃早餐,眼见它化为喜悦;然而,他不喝咖啡,而是迅速走出屋外,立刻在花园里工作时,又只能眼见它变得闷闷不乐。到了中午,等待他给我只字片语的痛苦超乎我所能承受的。我知道再过约莫一小时,我只能独自躺在沙发上了。感到如此倒霉、如此不起眼、如此痴迷、如此不成熟,这一切令我憎恨自己。你就说句话吧,你就碰碰我吧,奥利弗。看我久一点,看泪水从我眼中涌出。夜里来敲我的门,看我是否为你打开了一条小缝。走进来。我的床永远为你空着。
我最恐惧的是整个下午或晚上都见不到他的踪影,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有时候我看到他横越过小广场,或跟我从来没在那里见过的人说话。可是那不算。近打烊时间,大伙儿总会聚集到小广场上,他很少多看我一眼,只会点个头。那对象与其说是我,不如说是我的父亲,而我正好是他儿子。
我的父母,尤其是父亲,对他再满意不过。奥利弗显然比其他许多夏季住客要能干。他帮父亲整理文稿,处理许多外国寄来的信件,而他自己的书显然也有进展。他的私生活和他在私人时间做什么,是他的事。“如果年轻人只能慢跑,那谁来快跑?”这是父亲自创的笨拙格言。在我们家,奥利弗永远不会错。
因为我父母从来不关心他在不在家,我觉得我最好别表现出自己对此有多么焦虑。我只在父亲或母亲想知道他的下落时,才会提到他的缺席。我装出跟他们一样惊讶的样子。“噢,对啊,他出去好久了。不,不知道。”我也得注意别显得太惊讶,太过虚假会让他们警觉到什么正啃噬着我。他们总能一眼识破谎言,可到现在还没发现我真正的情感,真令我吃惊。他们总说我“太容易依恋”,然而直到今年夏天,我才总算了解他们所谓“太容易依恋”的意思。显然,我过去也是这样,在我或许还太年幼、难以自我觉察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在他们的生活里泛起警觉的涟漪。他们为我担忧。他们的担忧是对的,我只希望,他们永远不要知道事态发展已经远超过他们寻常的担忧。我知道他们丝毫不怀疑,这一点令我困扰,即使我也不希望事情往反方向发展。我因此知道,如果我不再这样袒露自己,并且能够如此隐瞒我的生活,那么我终能避开他们或他。但我会付出什么代价?我真的希望这样避开每个人?
没人能倾诉。我能对谁说?马法尔达?她会难以承受。我阿姨?她可能会告诉每一个人。马尔齐亚?基娅拉?我的朋友?他们会立刻弃我而去。等表亲来的时候对他们说?免谈。父亲的见解最开明——可是谈这种事?还有谁?写信给我的老师?看医生?说我需要心理医生?告诉奥利弗?
告诉奥利弗。我没有人能倾诉,奥利弗,所以我恐怕能倾听的那个人必须是你……
有一天下午,我得知屋里空无一人,于是我上楼去他房间。我知道他也不在房间。我打开他的壁橱——没有住客的时候,这里是我的房间,我假装想找我落在底层抽屉的东西。我原本打算快速翻找他的文件,但一打开壁橱,我就看见那个。挂在挂钩上的,是今天早上他没穿去游泳的红色泳裤。挂在壁橱里,而不是晾在阳台晒干。我这辈子从没偷看过他人的私物。我拿起他的泳裤,拿到面前,脸埋进布料间摩挲,仿佛想要蜷缩在里面,让自己迷失在衣料皱褶间。原来这就是他身上没涂防晒乳液时的味道啊。这就是他的味道,这就是他的味道,我一再告诉自己,在泳裤上寻找比他的气味更私密的东西,吻遍泳裤的每一寸,甚至想找到一根毛发,或任何东西。但愿我能把它偷走,永远放在身边,永远不让马法尔达洗,冬天离开这儿的那几个月依赖着它,嗅着它,让奥利弗得以重生,像他此刻赤裸裸地与我在一起一样。一阵冲动之下,我脱掉我的泳裤,穿上他的。我知道我想要什么,而且我是抱着让人铤而走险的陶醉和狂喜渴望着,我要冒险,一个人在烂醉时也绝对不愿意冒的险。我想穿着他的泳裤达到高潮,留下证据让他发现。这时一个更疯狂的念头盘踞着我的心。我掀开他的被褥,脱下他的泳裤,一丝不挂地躺在他的被单下搂着他的泳裤。让他发现我吧——我会面对他,总有办法的。我认得这张床的感觉。我的床。但他的气味围绕着我,健全又慈悲,就像在犹太教赎罪日 那天,一个碰巧站在我旁边的陌生老人,把他的祈祷披巾盖在我的头上时,我突然闻到的奇异气味,那气味与那个永远在流散的民族融合,只有当一个存在与另一个存在一同包裹在一块祈祷披巾里时,这个民族会再度聚合起来。我拿起他的枕头盖在自己脸上,粗野地吻它,双腿夹着它,告诉它我没有勇气对世上其他人说的事。我告诉它我想要什么。只要片刻我就会和盘托出。
秘密跑出我的身体。就算他看到又怎样?就算他逮到我又怎样?怎样?怎样?会怎样?
从他房间走回我房间的路上,我想知道自己够不够疯狂到再次尝试相同的事。
那天晚上我发觉自己密切关注着屋里的每个人。强烈的羞耻感来得比我想象的还快。我随时都能毫不犹豫地偷偷溜回楼上。
有一天晚上我在父亲的书房里读书,读到一位英俊年轻骑士疯狂爱上公主的故事。公主也爱他,但似乎并未意识到骑士也爱着她,所以尽管两人交情匪浅,或者正因为他们之间隔着一道友谊的防线,他发现自己因为公主直率得难以亲近,而变得非常卑微和寡言少语,完全无法向公主诉说自己的爱意。有一天他直截了当问公主:“说出来好,还是死好?”
我绝对连问这种问题的勇气也没有。
但我对他的枕头所诉说的让我发现,至少有那么一刻,真相曾经上演,开诚布公,我已经享受过说出来的快感。即便我喃喃自语着那些我不敢对着镜中的自己说的话,而他碰巧经过,我也不在乎,不介意。让他知道吧,让他看到吧,如果他想要的话,也让他判决吧。只要不公之于世就好。即使现在你就是我的世界,即使你眼里矗立着一个厌恶又鄙夷的世界。奥利弗,一旦你知道之后,我宁可死也不愿面对你钢铁般冷酷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