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
毛姆的独角戏
威廉·萨默赛特·毛姆是著名的英国作家,名气响到我无须在这里介绍其生平的程度。在翻译这本《面纱》之前,我曾在20年前译过他的一部短篇集《在中国屏风上》。那是我第一次翻译毛姆先生的作品,也是我第一次尝试着翻译文学作品。幸运的是,我的这第一部译稿遗失在了日本,如果它至今还保留着,估计我会因那时自己的幼稚且胆大的翻译而羞愧死的。根据我的浅识,毛姆只写过《在中国屏风上》和《面纱》这两本以中国为背景的作品,而我有幸都翻译过了。如此说来,我和毛姆先生也算有那么一点缘分。
《面纱》可说是一本淋漓尽致地展现毛姆先生写作才华的书。众所周知,毛姆原本是学医出身的,也许正是这样的经历造就了他冷静、客观、犀利、嘲讽的文风,这一点和鲁迅先生颇为相似。毛姆自己也曾说过,在旅游中他感兴趣的不是风景,而是遇见的形形色色的人。因此,《面纱》也毫无例外,通过对人的细致观察,通过抽丝剥茧式的心理刻画,他写活了书里的基蒂这个女主角。读完全书,你会觉得基蒂就像你身边的某位女性,尽管她是个西方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毛姆在本书里对女性心理、女性形象的描摹甚至超越了大多数女性作者。我觉得,这本书就是基蒂一个人的独角戏,其他的人物和风景,全都是塑造这一人物的陪衬。从这点上说,毛姆的这本书是成功的,因为基蒂这个人物完全可以和包法利夫人、查泰莱夫人、达洛维夫人等等女性并列在世界文学的经典人物之林。
为什么说基蒂就像你身边的某一位女士呢?因为她是那么真实,她身上聚集了无数女性的特点。毛姆对这些特点的描写手法几乎接近自然主义,也就是说既不美化也不丑化,而是如实地描写出一个活生生的女性。基蒂是个矛盾重重的女人,她的虚荣心极强,喜欢光鲜的外表,喜欢有滋有味的生活,但她骨子里仍是个善良的女人,有同情心,有理解力。我觉得毛姆写得最妙的地方是:当基蒂经历了失败的婚外恋,看清了查理这个花花公子的真面目后,别说恨这个男人,就连把他忘掉、不再爱他都很难做到。当她从疫地回到香港再次与查理相逢时,她又一次屈服于自己的情欲,但事后又有清醒的认识,对自己的懦弱和无能痛恨无比。而对她的丈夫呢,虽然他们俩之间几乎没有任何沟通交流,但通过别人对她丈夫的评价以及她丈夫的一些行为,她认识到自己的丈夫是一个有责任心、有担当的难能可贵的君子,但她依旧无法爱上这个人,因为她丈夫生性沉默寡言,不善与人沟通,是一个相处起来比较无趣的男人。基蒂在最后只是希望得到丈夫的谅解而已,而且这种希望里面有一大部分还是为了她丈夫的缘故,因为她觉得只有她丈夫原谅了她,自己才能获得解脱,获得内心的安宁。这也许正是根据该小说改编的电影的最大败笔——电影里的基蒂最终爱上了自己的丈夫,从而落入了“我爱你因为你是个好人”的常理式的俗套。这就是真实的人,矛盾重重、充满弱点、举步维艰的人,生活的面纱也许会在一瞬间揭开,让我们看见一眼真相,但是看见真相后,我们不过是感觉自己“焕然一新”“充满力量”而已,并非是真正变得强大了多少。
与真实的人物描写相比,故事里的中国背景则显得极其模糊、虚幻,包括寥寥无几的几个中国人的形象,也显得极其生硬、概念化。每当读到这些地方,我都会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毛姆先生对中国和中国人完全缺乏了解,甚至也没有多少兴趣去了解。不过,就像我前面说的,这些人物和风景全都是陪衬而已,你完全可以忽略掉它。要写这些故事、这些人物,毛姆完全可以将它放置到任何国家、任何地方,而且丝毫不会影响到他讲故事的能力。因此,如果西方人想要通过毛姆的作品来了解中国,那结果我想只能是误入歧途了。虽然他写到了中国,但其实令他感兴趣的依旧是在中国的外国人的境遇及其想法。
《面纱》是一个人的单线故事,关于一个人的心理变化的故事,关于一个人从愚昧走向成熟的成长故事。这也是本书的精华所在,因为毛姆对人性及女性心理的深刻挖掘、真实书写,使得这部作品获得了许多人的共鸣,也使得这本书不仅风靡一时,且跨越时代经久不衰。
最后,我想简单地说说翻译毛姆的事。我相信,翻译过毛姆的译者都会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毛姆的文字貌似简单平实,但其实译起来一点都不容易。而且,我有种特别强烈的感觉,就是原文越是平实越是简短的地方越难翻译。我想,那是因为毛姆的文字来自典型的西方思维,来自典型的西方书写习惯,因此要将这样的文字迻译为与西方文字几乎有天壤之别的中文是极不容易的一件事。至于我的翻译究竟能表现出多少原汁原味的毛姆,这个我自己是不能说的,只能看读者们自己的判断了。我只是希望我的译笔没有糟蹋掉毛姆的这本精彩之作,阿门!
又及:关于本书的书名译法,就我查找到的资料来看,以前共有两种:《面纱》和《彩色的面纱》。两者比较来说,我自然更喜欢《彩色的面纱》。因为《面纱》把原文里的“painted(彩色的)”一词遗漏或者说省略了,而我认为该词是很关键、不能省略的一个词。但是,我对“彩色的面纱”这一译法也不太满意,因为就我的私见,这里的veil一词应该是个宽泛的概念,可以指任何遮盖物,并不一定特指“面纱”。直到我找到了江枫老师翻译的那首雪莱的《十四行诗》,才豁然开朗,我打心底里感谢江枫老师,“彩幕”才是我心里觉得“最合适的”一个译法,因为作为书名来说它既准确又简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