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电报
在俺上完二年级第一学期时,俺们里院发生了一场火灾。起火的地点离俺家不远,又是晚上,瞬间蔓延到了俺家。爷爷从被窝里爬起来,用被子裹着俺,冲出家门,朝里院外面跑去。寒冬腊月,北风呼呼地刮。爷爷只穿着衬裤和背心,在火光和月光的映照下,像一根涂了白灰的电线杆在动来动去。他让俺裹着被子别动,自己跑回去,想把俺的书包和抽屉里的钱抢出来,结果被掉下来的木椽砸倒在地。眼看大火就要吞没他,派出所的肖警察扑过去,架起他拖到了门外。肖警察不客气地说:“你老糊涂了,东西重要还是命重要?”爷爷说:“钱是要交学费的,没有了书包没有了学费,俺孙子咋上学?”爷爷伤得不轻,头脸、胳膊和腿上到处是烧伤和砸伤的痕迹,疼得他不停地吸溜。肖警察说:“你忍耐一会儿,俺处理完这里的事就送你去医院。”
爷爷住院了。正好是寒假,俺也整天待在医院里。爷爷故意问:“你不回家了?”俺说了一句让爷爷永远记住的话:“爷爷在哪里,俺的家就在哪里。”爷爷感慨地说:“这就是俺孙子,俺带大的命根子。俺也不放心让你回去,家烧塌了半个房顶,以后怎么住啊?”晚上睡觉,俺总是跟爷爷挤在一张病床上。俺睡觉不老实,有一次一脚踹掉了爷爷手背上的吊瓶针头,爷爷毫无觉察,结果药全部流到地上去了。第二天,负责给爷爷治病的王医生板着脸说:“不是病人就不要往病床上蹭,破坏分子。”俺不敢了,过夜时只能坐在凳子上,把脑袋耷拉到床沿上睡。恰好王医生值夜班,看到后从办公室搬来三把椅子,拼在爷爷的病床边,又从空闲的病床上抱来一床被子,然后把我揪起来,依旧板着脸说:“睡吧。”以后,俺就天天这样睡了。爷爷说:“俺要感谢王医生。”但来查房的王医生好像把这事忘了,冷冷地问:“睡觉?谁睡觉?”俺说:“俺睡觉。”王医生看都没看俺一眼,就去查看别的病床了。
有一天,肖警察带着一个陌生人来到了病房。肖警察说:“就是他点的火。俺给你带来了。”又面向陌生人,“俺没说错吧?”陌生人赶紧说:“没说错,没说错,火就是我点的。”肖警察说:“有汽油的地方能抽烟吗?不是点的是什么?”又面向爷爷说,“已经定性了,是意外事故。烧掉的房子房产局会尽快维修。损失的东西嘛,他必须赔偿。俺看了,你家损失比较严重。俺们商量了一下,赔偿一千块钱你看怎么样?”陌生人赶紧从上衣内兜里拿出一沓准备好的钱。爷爷不说话。陌生人说:“嫌少?那我再添点。当然,医疗费是另外的,出院时我来结账。”说着又加了两百。肖警察说:“俺看这样可以了,他一个外地人,来俺黄岛做生意也不容易。在你们里院租了间房子当仓库,也算是隔壁邻舍了,低头不见抬头见。再说了,现在不像从前,国家重视买卖人,他来这里就算是引进投资,大家都支持一下吧。”爷爷掰着指头算起来:“抽屉里的学费是十七块,俺外衣口袋里大约有五六块,另外还有圆圆钱罐里的七八毛分分钱,就这么多了,你给俺一千多,想让俺当财主啊?”肖警察说:“烧坏的家具你没算。”爷爷说:“全部加起来也值不了一百。”陌生人说:“还有惊吓费,这一千二百块你说什么也得拿着。”爷爷吃惊道:“惊吓还要收费?那我一辈子的惊吓多了。”肖警察说:“就是那个什么什么损失费。”想了半天才想起来,“精神损失费。”但是爷爷死活不要那么多。肖警察又去说服陌生人:“那就算了吧,人家要多少你就给多少。俺这儿的人,都实在。”
最后爷爷只要了五十块。有了钱,爷爷说:“圆圆,去邮局给你爸爸妈妈发个电报你会吧?”俺说:“俺会。”拿了五块钱,就往邮局跑。柜台高高的,俺把脚尖踮起来,只露着眼睛说:“发电报。”一个跟多多一样好看的绿衣姑娘丢过一张打着方格子的纸来:“填上。”俺想到了语文课上的填空,仔细看了看,问道:“填什么?”绿衣姑娘说:“发往哪里和电报内容。”俺说:“俺不知道。”绿衣姑娘瞪起大眼睛问:“那你发什么?”俺抠抠脑袋:俺忘了问爷爷,爷爷也忘了告诉俺。俺跑回医院:“爷爷,爷爷。”
爷爷睡着了,俺喊了好几声,他才醒来。说起电报,爷爷问:“什么电报?”想了半天才想起来,给俺说了父母的地址,又说,“你就说,爷爷病了,别的就算了。”俺又反身往邮局跑,一口气跑到了柜台前。俺的电报只有四个字:爷爷病了。绿衣姑娘提醒俺:“要不要加上‘快回’或者‘速归’?”俺说:“不加,俺爷爷说‘别的就算了’。”俺做对了,爷爷既想让俺的父母他的儿子儿媳知道他病了,又不想让他们为了他在回不回的问题上为难,由他们决定吧。他们忙,他们在“挖矿”。以后的三个月里,俺又发了两次电报,每次都是四个字:爷爷病了。每次爷爷都会叮嘱俺:“别的就算了。”
三个月里,俺家的房子修好了,爷爷两次住院两次出院,最后又进了医院。俺这才知道,爷爷说的病还不是烧伤和砸伤,是眼睛。他说从失火那天晚上起,他眼睛就麻了,越来越看不清了。“圆圆,俺要是哪一天瞎了你可怎么办?你爸爸妈妈回不来,谁给你做饭?”俺说:“俺给俺做饭。”其实俺想的是给爷爷做饭。爷爷一住院,俺就跟他在医院吃病号饭,他总问俺:“好吃不好吃?”俺已经懂事了,不能说不好吃。爷爷说:“那俺怎么就吃不惯呢?”有一天下午,俺逃学早早地回到家里,从面缸里挖了一碗面粉去街上换面条。俺没带钱,面条铺的人说:“那就只能一斤换七两。”俺把换来的面条全煮到锅里,又打进去三个鸡蛋,倒了一些酱油,煮了一会儿,开锅一看,水太少,就要煳了,赶紧又添水。俺抢在医院开晚饭前把面条用锅端到了爷爷跟前。爷爷生气了:“不好好念书,做什么饭?俺不吃你做的。”说是说,爷爷还是端起了俺盛给他的饭。看他吃得满头大汗,俺问道:“爷爷,好不好吃?”爷爷说:“俺孙子做的饭还有不好吃的?”
俺说:“俺以后不逃学,俺放了学回家给你做。你别吃医院的饭,等着俺就是了。”爷爷说:“也好,逼着你学会做饭,将来就不靠俺了,俺是靠不住了。”就这样俺开始做饭了,做面条,也做米饭和炒菜。爷爷说:“你跟你奶奶炒的菜一样好吃。”有一次俺从市场买了菜回家,被王姥姥撞见了,她吃惊地问:“你会做饭?”跟着俺来到俺家,看了看说,“把菜放下,想吃什么俺来做。”从此,爷爷和俺的饭就由王姥姥和里院内的几个女人包了,俺就是跑跑腿,送送而已。爷爷拿出三十块钱,要俺交给王姥姥:“每天都有菜有肉,不能让人家贴着。”王姥姥说:“收回去吧,有人出钱。”后来才知道,原来就是在俺们里院租了间房子当仓库的外地生意人给了王姥姥两百块钱,说:“让老人家吃好点,听说病得不轻。”
爷爷出院了,他说再不出院就走不到家里去了。他的视力越来越差,头也疼起来,经常腿麻。又做了一次详细检查后,王医生说:“必须做手术,你不是说你儿子儿媳在外地吗?得让他们回来。”爷爷说:“那就等儿子儿媳回来了俺再来住院。”王医生问:“什么时候回来?”爷爷说:“快了。”回到家里没几天,爷爷突然精神起来,感觉腿不麻了,头也不疼了,高兴地对人说:“俺的病就是住院住出来的,一出院就好了。”又过了几个月,一天早晨,爷爷突然说:“圆圆,俺看不见了,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你别去上学了,守着俺。”俺守到中午,爷爷又说:“快去给你爸爸妈妈发电报。”俺问:“还是‘爷爷病了’?”爷爷说:“这次发五个字:爷爷不行了。”俺又像绿衣姑娘问俺一样问爷爷:“要不要加上‘快回’或者‘速归’?”爷爷想了想说:“不加。”
一个月以后,父亲和母亲回来了。他们既没有发电报也没有写信,就在一个星期天的中午,突然出现在俺的面前。俺站在家门口愣住了,什么话也没说,侧了侧身子,让他们走了进去。爷爷听到脚步声,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像个孩子一样哭着说:“你们怎么才来啊?”父亲和母亲也哭了。爷爷问:“圆圆给你们发的电报收到了没?”父亲说:“收到了。”爷爷用衣袖揩着眼泪又问:“是单位上不好请假?不就是挖矿嘛。”父亲惭愧地低下头说:“不能请假,挖矿正是最紧张的时候。”俺一直待在家门口,瞩望着里院的门洞。爷爷问:“多多呢?”父亲说:“没来。”爷爷说:“丢下她一个人,你们放心?”母亲说:“没关系,那儿的人会照顾她,再说她还要上学,还要照顾少少。”爷爷叹口气说:“来了也是白来,那么好看的孙女,俺是看不见了。”俺多少有些失望,回身进家,钻到厨房里去了,心里恨恨的:多多没来是因为她跟少少在一起。可俺怎么总是一个人,一个人守着爷爷?
父母回来的第二天,就借来一辆架子车,把爷爷拉到医院做检查。检查完后,爷爷就要回家,说:“千万别让俺住院,一住院俺就回不去了,病是越治越多。”王医生也不阻拦:“那就由他吧。”回到家里,父亲说:“还是去青岛那边的大医院住院吧,我们最多待一个星期,要抓紧时间安顿妥当。”爷爷说:“俺这个病一个星期也治不好,你们能回来看看俺,俺就知足了,该走的时候你们就走,不用牵挂俺。”爷爷执拗地不去,父母只好坐轮渡去青岛的医院请教一个很著名的医生。医生看了检查结果说:“你们黄岛的王医生我知道,医术不比我差,就按他说的办。”父母只好又回来,去黄岛医院请求王医生来家里给爷爷治疗。王医生下班后来了,不无埋怨地对父母说:“你们怎么才回来,还就待一个星期?他这个病已经耽搁了,现在住不住院都一样,好好陪陪老人吧,我先把吊瓶给他挂上。以后嘛,我会常来,直到……不说了。病人想吃什么就给他吃,满足他的一切愿望,现在能延长生命的只有情绪。”
马上又要离去的父母无奈了。到了快走的时候,爷爷问:“又要提前一天去青岛?”父亲说:“不,这次不了。”爷爷说:“还是提前去吧,万一走的那天遇到大雾大风呢?只要你们把圆圆安顿好,跟俺多待一天少待一天都一样。”母亲试探着问:“爸,你说怎么安顿圆圆才合适?”爷爷说:“俺是照顾不了他了,也不想拖累他,他要上学念书,要吃饭穿衣,身边没有大人不行。”父亲和母亲对视了一下。父亲问:“你是要我们把他带走?”爷爷说:“这样最好,圆圆也该回到爸爸妈妈身边去了。”母亲说:“可是你怎么办?”爷爷说:“俺你们就不用担心了,有王姥姥和这么多隔壁邻舍,还有王医生,还有肖警察。”父母沉默着。片刻,父亲说:“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们回来,可我们确实回不来。”爷爷说:“这个俺知道,俺也不指望你们回来,就这样定了,圆圆你们带走。”父母再次沉默了。他们在犹豫,犹豫的结果无非是长长地叹口气:“也只能这样了。”母亲问:“怎么给圆圆说呢?”爷爷说:“俺来说。”
爷爷,俺已经知道了,俺不听你说。俺躲在厨房里听他们说话,这时跳出来朝外跑去。
俺恨最多待一个星期就要离开的父母,恨他们要把俺带离爷爷。爷爷,俺不走,决不走。俺跑向了森林,跑向了奶奶的坟前。俺不去上学,不去街上,更不回里院。俺在秋天的金灿灿的森林里待到天黑,又渴又饿又害怕,突然听到有人喊:“圆圆,圆圆。”肖警察走来了。俺想他是来抓俺的,抓住以后要交给父母,便躲在草丛里不出去。肖警察说:“你顾头不顾尾,俺已经看见你了。”俺走出草丛,做出随时准备逃跑的样子。肖警察说:“你做得对,不能离开你爷爷,爷爷把你拉扯到这么大,现在病了,丢下不管是不仁义的。”俺胸腔里一阵酸楚,连肖警察都能想到俺不该离开爷爷,爸爸妈妈怎么就想不到?肖警察过来,摸着俺的头又说:“你爸妈来派出所报案,说你失踪了。俺一想,当孙子的,离开了爷爷,不找奶奶找谁?俺告诉他们,放心吧,孩子丢不了。”肖警察要送俺回家。俺不回。他说:“那就去派出所吧,这儿不能待,天气已经凉了,会冻感冒的。”
这天晚上,俺在派出所吃了饭,然后盖着肖警察的大衣,睡在了值班室的长椅子上。第二天上午,肖警察进来说:“快去,你爷爷接你来了。”俺跳起来就跑,刚跑出派出所,就听到了爷爷颤颤巍巍的喊声:“圆圆,回来吧。”爷爷怎么下床了?他看不见,又没有力气,居然能走到这里来?俺扑了过去,尖着嗓子喊了一声:“爷爷。”
就像当初多多坚定地不愿意留在俺们这里,俺这次以同样的坚定表达了不愿意跟父母走的心愿。俺哭着给爷爷说:“俺不离开你,爷爷。”爷爷说:“不离开,不离开,想离开也不行了,你爸爸妈妈已经走了。”俺松了一口气,想象着父母走的那一刻,爷爷是怎样的伤心,而他们又是怎么的狠心。他们把爷爷丢下了,不管爷爷了。幸亏俺藏了起来,不然爷爷就变成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