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手里拿着一封信,抬眼看看我,接着重新看信,然后又再看看我。在他后面,我可以看见被牵往马槽饮水的一些马来来往往的红色、棕红色、赭石色的斑影。烂泥深到踏下去就没到踝骨眼。我现在回忆起那天晚上大地突然霜冻,瓦克捧着咖啡走进房间说道:“狗在啃吃烂泥。”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当时我仿佛看见那些狗,类似神话传说中恶魔般的动物,嘴巴四周呈粉红色,雪白的狼齿寒光逼人,在黑沉沉的夜里啃嚼黑色的泥土。也许这只是回忆中的情景:狗在吞食、打扫战场、腾清地面。现在泥土是灰色的。我们往往在快跑时扭伤了脚,早上点名时总是迟到。在马蹄踏过后留下的变得像石头般硬的深印中,几乎把踝骨扭伤。过了一会儿,他说:“您的母亲写信给我。”她居然不顾我反对干这种事,写信给他,我听了感到自己满脸通红。他把话打住,想做出微笑的样子,可是没能做到使我们之间的距离消失,虽然他不可能不客气(他肯定是想做到这一点)。这种情况,只能使他那灰白硬挺的小胡子拉得稍为长一点。他脸上的皮肤,像那些长年风餐露宿的人那样呈棕褐色,而且晦暗无光。他身上带有阿拉伯人的东西,也许是查理·马特
杀漏的一个人留下的遗迹。也许他认为自己是像他家乡塔恩
的那些小贵族邻人一样,是圣母马利亚这类表亲的后裔,而且大概还是穆罕默德的子孙。他对我说:我想我们多少还是表亲。但我认为在他的心目中,这词儿用在我身上时,大概更确切的含义是像指蚊子、昆虫、苍蝇之间的关系。当看到这封信在他手中,又认出谁用的信纸时,我又感到怒火中烧,满脸通红。对他的话,我没搭腔。他大概看到我生气,眼睛不看他只盯着信。我真想把信从他手上夺过来撕掉。他的手微微挥动着已展开的信纸,它的四角抖动着像在寒风中的翅膀。他那双漆黑的眼睛,既不含敌意也没有蔑视,甚至表示真诚友好,但保持距离:也许他和我一样恼火,对我的不快感到合乎他的心意。这时我们站在冰冻的烂泥里继续表演这场上流社会社交礼节的小戏。由于考虑到这位——对我来说,不幸是我的母亲——写信的妇女,我们两人不得不遵守礼节和社会习惯。大概他终于了解我的心情,因为他的小胡子又摆动起来。他说:不要对她有意见。对一位做母亲的人来说,这事是天经地义的,她做得对。在我这方面,我很高兴有机会为你尽力,要是你有需要的话。我说:谢谢你,队长。他说:要是有什么问题,请来找我,不必客气。我说:好的,队长。他又再挥动手里的信。大概那时候是清晨,约在零下七到十度,但他似乎并没意识到。马饮完水后,就成双成对地跑步去了。养马的人在它们中间奔跑着,一边跟着咒骂一边抓着马笼头,身体空悬着寻开心。在凝冻的泥土上,马蹄笃笃发响。他重复说:要是有什么问题,我会感到高兴能够尽力。他接着把信折叠起来放在口袋里,又向我做出在他心目中大概算是微笑的样子,又一次把灰白的小胡子朝边上拉去,接着旋踵走掉。继后我仅限于干完比以往更少的工作,把事项简化到无以复加:从马上下来,就同时把两根吊马镫的皮带脱下;把马喝的水关停一两次后,就解开它喉咙下的皮带,然后一下子就把整个马笼头卸下,全浸泡在水槽里,这时马也快喝完水了。这些事干完,马独自回到马厩里去,我走在它旁边,准备好抓住它的一只耳朵。这之后,我只要用破布擦擦笼头上的钢铁部件,要是上面长的锈实在太多,有时就用砂纸擦一下。总之,情况没多少改变,反正在这方面长时间以来我已有了名,人家也不想再给我找麻烦了。我想,在他那方面,他也不在乎这些事。当他视察小分队时,装作没看见我,这样做是对我母亲表示客气,而且也用不着费多大的劲,除非是在他看来,擦亮马笼头也属于那些无谓而又无法替代的事情的一部分,属于据说保存在索米尔
地区,后来增强了的祖代传下的反射作用和传统的一部分。虽然据说她(就是那位夫人,就是那位年轻女子,与其说是他娶了她,不如说是她娶了他)仅在四年的夫妻生活中就使他忘记或总之抛掉一些祖传下来的传统,管他是否心甘情愿。就算他已抛弃某些传统(也许受到的压力多于爱情,或者可以说是由于爱情的压力,也许可以说是为爱情所迫),但有些东西哪怕是不顾一切地抛弃、割舍,也无法从记忆中抹去,即使想忘却也做不到,而这些东西往往是荒谬绝伦、毫无意义,既无法理喻也控制不住。例如他的这种反射作用:当一阵机枪从树篱后面朝他的鼻子瞄准扫射时,他就拔出军刀。霎时间,我可以看到他举起一只手臂,挥动那无用而且可笑的武器,做出一种像骑马塑像的传统的姿势,大概是他从几代持刀作战的军人身上继承下来的。反光仅仅照出一个阴暗的身影,使他显得暗淡无色,似乎人和马一起浇铸在同一种物质、同一块灰白色金属中。一瞬间,阳光照射在拔出的刀刃上闪闪发光,接着全部——人、马和剑——一起朝一侧倒下,像一个铅铸的骑兵,从脚开始熔化,先是慢慢地往侧面倾倒,接着速度越来越快,军刀一直拿在高举的手里,在烧毁了的大卡车坍塌在地上的残骸后面逐渐消失了。这大卡车像一头野兽、一头怀孕的母狗在地上拖着大肚皮那样不成体统。破裂的轮胎在慢慢燃烧,散发出烤焦了的橡胶的臭味——令人恶心的战争臭味。这种气味停留在阳光灿烂的春日午后的空气中,飘浮着或更确切地说是停滞不动,黏糊糊的,半透明的,但可以说显然像一潭死水,其中可能浸泡着红砖房屋、果园、篱笆。霎时间,太阳灿烂夺目的光线依附,或更确切地说,集中在洁白的钢铁部件上,好像在一瞬间把所有的亮光和光辉都招致、吸引到它身上……可是,要说洁白无瑕的处女,她老早已经不是了。我想,他决定娶她的那一天,这一点可不是他在她身上所希冀的,大概完全知道从此以后等待着他的是什么。可以说这种像耶稣受难的痛苦,已在事前接受、已承受过,事先已享用过了。所不同的是,这种受难的发生地点、中心、祭坛不是在光秃的山冈上
,而是在那甜蜜、温柔、使人心荡神摇、毛蓬蓬的肉体隐秘深处……唷,像钉在十字架上受难,在祭台上,在嘴唇上,在幽秘的深处逐渐死去……看来在这类事中,妓女是不可少的,而且要有拧绞两手在哭泣的妇女和忏悔的妓女
,但毕竟在这儿是一个妓女也找不到。假如他曾要求她悔改,或至少是期望过,希冀过她会有所悔改、有所改变,不像她一向的名声那样,那就等于对这场婚姻所期待的,不是其必然的后果。也许甚至还预见到,或至少也许已经预计到这最后的结局,或者更确切地说,最后的下场,这种自杀的方式。战争为他提供了机会,得以体面地实现。这就是说,不必像那些跳到地铁轨道上的女仆的自杀,或血污弄脏了办公室但宣称是意外事故的银行家的自杀那样,耸人听闻、情节夸张、不干不净。万一在战争中被杀死可以作为意外事故处理,那就不妨利用可乘之机,及时地、秘密地结束了四年前千万个不该开了头的事……
对这一切,我很了解。我了解这一时间以来他所寻求的、希望的一切就是使自己被干掉,而且不仅是在我看见他立在马上,停在大路正中间,目标暴露无遗的时候。他甚至不愿费点工夫,或装出个样子费点工夫,把马驱到苹果树下隐蔽起来。那位矮小的笨蛋少尉却以为自己也应当跟他一样,大概认为这才足以表现一位骑兵军官最漂亮、最出色、最有风度。这笨蛋大概想也没想到使这人干出这样的事的真正原因,这就是说,这谈不上什么光荣或勇敢,更谈不上什么出色风度,完全是因为个人私事。这私事涉及的甚至不是他与她之间的关系,而是他与自己之间的关系。我本可以把这事告诉少尉,依格莱兹亚会比我更清楚地告诉他,但是,这又有什么用。我猜想他大概相信自己在干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还有,我们何必打破他的美梦?既然这样他至少会心满意足,甚至怡然自得地在德·雷谢克身旁死去,像一个德·雷谢克那样死去,因此,最好还是让他保留自己原有的想法,最好让他当傻瓜,让他不去思忖在这人的脸容后面还有什么隐藏的东西。这面容几乎不露出一点心烦,焦躁,他等待着我们或使我们按照野外作战的规章和遇敌机低空扫射时规定好的战斗部署,不轻举妄动,听从指挥,等到敌机远去后才从战壕里出来。现在敌机在天边只有黑点那样大小,逐渐看不见了,他在等待着我们重新上马。这时他在马上稍微转身,有点不耐烦,但仍只给我们看见那总是难以识透、毫无表情的脸孔。一旦我们上了马,他用双腿轻轻一夹,马就重新起步。马好像是自己主动往前走,总是自然而然地以常步跑,不快不慢,也不拖拉,步子正常。我想,即使给他全世界的黄金,他也不会鞭马快步疾走,不会用马刺踢马,不会给一颗炮弹让位。讲得对,这样的说法可以说是恰如其分。好吧,就以常步走去,这大概也是四年前他开始的、已做出决定的那桩事的组成部分,现在正在结束它或确切地说,正在寻求终结。他平静地往前走去,脸上毫无表情(据依格莱兹亚所说,他甚至总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从不让一点情绪流露出来,不论是妒忌或愤怒)。他这样走在这条危险满布的路上,这是说,这里不是战争而是暗杀的地方,在这里你会被人杀害,但连喊一声喔唷都来不及。那些家伙安静地置身于一道树篱或一片灌木丛后面,像在市集上玩打汽枪,从容地对你瞄准,总之这是一场真正的战争。有一个时候,我曾经寻思,他是否不会希望依格莱兹亚也在这里死掉;如果他也同归于尽,他那很久以来报仇雪恨的愿望就不会一起得到满足了。全面仔细考虑后,我想事情不会是这样。我认为这时候对他来说,一切都变为无关重要了,即使他曾对依格莱兹亚怀恨在心。他最终还是留用了这小子。现在他对自己和对我以及那傻瓜少尉的态度一样,与其说很关心不如说不大关心。他大概感到自己再不用负任何责任,这并不是指对我们个人,而是指他对军官的职务和职责而言。可能他认为在这方面,在我们已达到这地步的情况下,他所能做的或不能做的,都无足轻重了:自从他的骑兵队减损到仅剩下我们这四人起(他的骑兵队几乎等于整个团最后剩下的全部人马,也许还有几个散在荒野各处被打落马的骑兵),他可以说是摆脱、免除了军官的职责,从中解放出来了。虽然如此,他总是仍旧保持马上笔挺的姿势,好像是正在七月十四日阅兵典礼上被检阅的队伍之中,而不是在全面撤退,或更确切地说总崩溃,或者可以说大难临头之时。在这一切土崩瓦解中的,似乎不是一支军队而是全世界,不仅是物质的实况而且是精神的表现(也许是缺少睡眠,十天以来我们除了在马上,实际没有睡过)在剥蚀分化,在崩裂瓦解,在变为粉末、流水,在归于虚无。有人两三次喊他不要继续往前走(我不清楚有多少人,也不知是些什么人:我想,是受伤者或躲藏在房屋里或壕沟中的人,或者是那些莫明其妙地坚持继续到处流浪的平民。他们拖着破裂的小箱子或者推着装满一些不成样子的行李的童车(甚至不是行李,只是一些物件,大概多半是无用的东西,也许只是为了免得空着手四处漂泊,为了获得一种印象,产生一种幻想:自己还随身携带一些东西,还占有一些东西,不管什么东西也好——管它是破裂的枕头、旧雨伞、祖父母的彩色照片——只要自认为它们是有价值的,就是宝贝)。似乎重要的是往前走,不论朝哪一个方向都好。可是我并没有看清楚他们,我所能看见的,所还能认清的,只是像瞄准点、标记似的东西,那就是骑在马上那瘦骨嶙峋、挺得笔直的背影,以及在肩胛匀称的凸出部位显得稍亮一些的哔叽制服上装。对于一切路旁发生的事,我久已不发生兴趣——也不可能发生兴趣),一些虚幻缥缈的、如泣如诉的声音在喊叫什么(提醒注意,发出警告),它穿过这一春日令人目眩的、曚昽的光线传到我耳里(似乎光线本身肮脏混浊,像无形的空气,像污浊的水,饱含着战争那充满灰尘和发出恶臭的污垢,悬在半空不动)。而他对这些喊叫的人望望(每次我看见他的头在动,在头盔下面出现他的面部轮廓朦胧的侧影,线条清晰而显得严峻无情的前额和眉头,下面眼眶的刻痕,接着是从颧颊直达到下巴的坚挺、硬直、毫无变化的线条),毫无表情、无动于衷的眼睛望一下(但似乎没有看见)那个叫喊他的人(也许他的眼睛对着的不是那个人,只是那个传出声音的地方、地点)。这眼光并没有严厉或愤怒责备的神色,连眉头也没皱起一下:只是毫无表情,全无兴趣——最多也许只是表示惊讶:有点发愣,有点不耐烦,好像在沙龙里有人事先不经介绍就贸然同他攀谈起来,或像他一句话说到当中就被别人的一句不合时宜的话打断了(譬如说,向他指出,他的雪茄烟灰就要落下或他的咖啡快凉了),也许他努力在想要表现自己的好意、耐心、有礼,试图了解人家说这句话的原因或用心,或寻思这句话从某一方面看来可以和自己正在讲述的事挂起钩来,后来又不想要了解,连肩也不耸一耸就死了心,也许在想:不论在什么地方,什么情况下——在沙龙里或在战争中——总难免要遇见一些愚蠢的、缺乏教养的人。事情一旦过去——这是说,后来再回想起——他把那打断话的人忘掉了,甚至在把眼睛转过去之前已把这人从眼前抹去,再也看不见他了,此时他确实再不看望那空无一物的地方。他重新抬起头来,又继续跟那位矮小的少尉平静地聊天,像平常两骑士结伴骑马外出时一样(到骑马场或露天的大骑马场),大概所谈的无非是关于马、同事、晋升、打猎或赛马。我似乎也在这种赛马的场合中,看到这些情景:在绿荫中穿着彩色印染衣裙的妇女们,或站立着或坐在花园的铁椅上,一些穿着浅色短裤和皮靴的男人稍略俯身,正在和她们谈话,一边用藤马鞭轻轻敲敲自己的靴子。马的毛色和女人身上的衣裙,还有皮靴的浅黄褐色组成颜色强烈的斑点(棕红的、淡紫的、粉红的、堇黄的)突出在树木簇叶的浓绿上。这些女人出身特殊,全部是校级军官的女儿或带有贵族姓氏者,她们把别的女人都排除在外:这些女人平淡无奇,没什么可取之处,有点纤弱,年纪大了还保持少女的神情(甚至是已结过婚,甚至在有了两三个儿女以后)。她们那修长而娇嫩的手臂光滑无毛,仍戴着中学寄宿女生那种白色短手套,穿着寄宿女生的衣裙(直到——大约三十多岁左右——她们突然变成有点男性化,有点像马(不是像牝马,而是像牡马),像男人一样抽烟、谈论打猎或赛马)。(或男或女)低声细语嗡嗡的声音在野栗树浓密的簇叶下,悬空浮荡。这些说话的声音不失礼貌,毫无变化,十分无聊,所用的话语完全不堪入耳,甚至是像侍卫兵说话一样;所谈论的内容不外交配(兽或人的)、金钱、初次洗礼等,不论谈什么都是同样缺乏连贯,同样客客气气,同样骑士般从容。这些声音混合了踏在砾石小路上的皮靴和高跟鞋发出的持续不断、纷纭杂至的声响,滞留在空中,无法捉摸的金色浮尘中,在那飘浮于平静的处处绿荫的午后闪闪发光,与鲜花、马粪和香水散发出的气味混在一起,而他……
“喔唷!……”布吕姆说(现在我们是躺在黑暗中,这是说,我们横七竖八交错堆叠在一起,只要动一动手臂或大腿就会碰到别人的手臂或大腿,或更确切说,不得别人同意,就不能动。我们呼吸困难,汗流浃背。我们的肺部在找寻空气,像缺水的鱼那样。火车又再在夜里停下了。我们只听见呼吸的声音,肺部拼命吸满从乱挤在一起的身体散发出来的恶臭和浓稠的湿气,似乎我们比死去痛苦更甚,因为我们还能意识到,好像在黑暗、阴冥中……我能感觉到他们,能捉摸到,在粪便和汗水的令人窒息的臭气中,他们像爬行动物一般乱钻乱挤,缓慢地爬,彼此堆叠在一块儿。我试图想起我们到底在火车上过了多少时间,是一天一夜还是一夜一天再加一夜。既然时间已不复存在,这样做毫无意义,我说:几点钟了?你有办法知道时——他说:他妈的,还有什么用?知道了就会有所改变吗?等天亮时,你一心想看看我们那副懦夫、败兵的肮脏的嘴脸,你一心想看看我那犹太人肮脏的嘴脸,他们……我说:哎,行啦,行啦,行啦),布吕姆又再说:“喔唷!他这就身体逼近敌人机关枪口饱尝一顿扫射的滋味。也许他原该放聪明点——”“不是这样:听着……放聪明!啊,他妈的,什么聪明……听着,他有时请我们喝点东西。不过,我想,不完全是请我们,而是为了那些马。这是说,他想到马大概口渴,因此顺便利用这机会……”布吕姆:“付钱请喝酒?”我说:“对,那是……你听着,好像是一种英国牌的啤酒为做广告廉价推销,你可知道?那老旧的小酒店的院子,砖墙是深红色的,灰缝是浅色的,窗上有小方格子,窗框漆白,侍女捧着铜的带柄的小口酒壶,青年侍者穿着黄皮的护腿套,带扣的小舌条翘起。他给马饮水时,成群的骑兵站在那里保持着习惯的姿势:腰部挺起稍微向后倾,一只穿着皮靴的脚在前,一只执着马鞭的手曲放在胯骨部位上,这时有另一个人拿着一个金黄色啤酒大杯子朝二层楼的一个窗子高举起,那儿的窗帘后面可以见到,窥见到半边的脸孔。这脸仿佛是从一幅彩色粉笔画里出来的……对,不同的是,这里除了那砖墙之外没有一点画意,墙很龌龊,这院子与其说是酒店的,不如说像农家的后院:这小酒店的、小咖啡馆的后院中,堆着空的汽水木箱,还有一些四处奔跑的鸡,晾在绳子上的衣物。她穿的不是有上半截的白围裙,而是一件印小花的布罩衫,像在露天市场出售的那一类。她光着脚穿着一双普通的拖鞋,对她自己和我们正在干的事似乎并不怎样感到惊讶,似乎这是正常的事:我们全副武装站在那儿,每个人把一小瓶啤酒安心平静地喝光,只有他和少尉适当地站开一点(我甚至不清楚他是否喝了,我想他没喝,我没有看见他拿着瓶子把啤酒喝光)。当时我们一手拿着自己的酒瓶,一手拉着正在水槽里喝水的马的缰绳。我们就在那路的一边,而路旁就有一个死人(或是一个女人,或是一个儿童),或者还有一辆卡车,或者大约每相隔十米就有一辆烧坏了的汽车。当他付钱时——他的确付了钱,我看见他的手不慌不忙下伸到裤袋里,在那灰绿色柔软料子做的漂亮短裤下,弯起的食指和中指显出鼓起的两块,这时他抓住小钱包,拉了出来。他把钱放在侍女的手上数,其安详的举止,一如他在多维尔或维希
的赛马骑师体重过磅处的酒吧间为汽水或名贵的饮料付账……”我仿佛又再看见这情景:在当当的钟声里,骑师纷赴赛马起跑处,排队走过,在那干大叶茂的野栗树绿得无可比拟的、几乎近黑的颜色前清楚显现。这些骑师像猴子似的高踞在那些纤细优美的马上。他们穿的各式颜色鲜艳绚烂的绸上衣在阳光的小圆点图案中相继出现:黄色的绸上衣,蓝色的背带和窄边软帽——野栗树墨绿的衬底——黑色上衣,蓝色的圣安德烈十字
和白色的窄边软帽——野栗树形成的墨绿色的墙——蓝与粉红相间的方格,蓝色软帽——野栗树形成的墨绿色的墙——樱桃红和蓝色的条纹,天蓝色的软帽——野栗树形成的墨绿色的墙——黄色上衣,环滚黄红两色边的袖子,红色软帽——野栗树形成的墨绿色的墙——红色上衣,灰色的缝线,红色软帽——野栗树形成的墨绿色的墙——浅蓝色上衣,黑色袖子,红色的护臂与软帽——野栗树形成的墨绿色的墙——石榴红上衣,紫酱色的软帽——野栗树形成的墨绿色的墙——黄色上衣,绿色的滚边袖和护臂,红色的软帽——野栗树形成的墨绿色的墙——蓝色的上衣,红色袖子,绿色的护臂和软帽——野栗树形成的墨绿色的墙——紫色的上衣,鲜红色的洛林十字
,紫色软帽——野栗树形成的墨绿色的墙——红色蓝点的上衣,红色的袖子和软帽——野栗树形成的墨绿色的墙——栗色镶天蓝色边的上衣,黑色的软帽……慢慢移动过去的色彩鲜艳、闪闪发光的绸缎上衣,簇叶形成的深绿的墙,闪闪发亮的上衣,跳动的阳光的小圆点图案,还有那些闪耀跳动的马的名字:卡尔巴斯塔、美拉第、齐达、纳哈罗、罗曼斯、帕里玛罗莎、里斯柯利·卡尔帕齐奥、维勒特-里斯克、莎玛尔岗、西西比。不满三岁的年轻的牝马把纤细的蹄子轮流踏在地面上,像被烫着似的缩回,蹦跳起来,似乎又收住了悬空不动,接着又跳动起来,蹄是在地面上但没踏着地。那青铜钟当当响,没完没了地响。这时候,闪亮的鲜艳的绸上衣在阳光明媚的午后静悄悄地轻盈地鱼贯而过。依格莱兹亚穿着粉红色的绸上衣骑马走过,眼睛没有朝她望。这上衣似乎在他身后留下她的肉体芬芳的痕迹,好像她拿起这样一件丝绸的衬衣,扔到他身上来,衣上还保留着她的体温,充满她的肉体的香味。在这上面是他那似猛禽的外形,黄色、阴郁,两条短腿屈起,膝盖上缩,蹲在这匹毛色金黄的牝马上。这马步态神气十足,身体丰满,髋部丰满(直至身体后部也是鼓胀绷紧,它的四肢长得适于奔跑而不是行走,后腿交替移动时姿态高雅但刻板,骄傲但笨拙,浅棕色的长尾巴摇来摆去,粘满了太阳的光芒)。现在最后的一批穿着颜色鲜艳绸上衣的骑师只能看见其背(有一件是深蓝色上面有红色的圣-安德烈十字,还有一件是栗色带蓝点的)。他们在过磅的地方后面消失了。这地方的房子屋顶是用稻草覆盖的,梁柱是仿诺曼底式
的。她坐在树荫下的有靠背的铁椅上(她也没有转过头来,没有显出要看他的样子)。也许她一只手拿着一页黄色或粉红色的纸,上面印着赛马的编号(不过她也不看),只是心不在焉地在和(或心不在焉地在听,或根本没听)一些人中的一个谈话。这些人是退休的上校或少校,也只有在这种地方才会看到。他们穿着条纹裤,头戴灰色的圆顶礼帽(也许除了星期天,其他日子就和衣服一起收藏在什么地方,只有星期日才再拿出来草草刷去灰尘,把揉皱的地方弄弄平,摆在一个地方,像赛马日在看台的楼台上和扶梯旁摆设的花篮,一旦用完,又再收藏到盒子里去)。科里娜没精打采地站了起来,慢悠悠地朝看台走去——她那轻飘飘的不成体统的红色长袍在她的腿上摆来摆去……
可是这里既没有看台也没有风雅的观众来看我们。我老是看见马在我们之前呈现的黑色的外形轮廓(堂吉诃德似的没有一点肉的形状,亮光把它的轮廓线啮食、腐蚀了)。它们在那炫目的阳光衬托下难以磨灭的黑影,在大路上有时投在它们身旁像忠实的相似之物,有时缩短、堆积在一起,或更确切说混杂在一起,变为矮小畸形;有时膨胀、拉长像长脚长嘴的禽类,同时以缩短、对称的方式重复相似之物垂直位置的动作。这些黑影似乎和其相似之物被一些无形的锁链联接起来:四个黑点——四个马蹄——交替地分开、会合(完全像从屋顶滴下的水,或更确切说,这滴水断裂了,一部分还挂在檐槽的边缘上(其现象可以分析如下:水滴由于自身的重量,拉长如梨形后,继续变形,然后变狭,最大的下端分离掉下,而上端似乎朝上收缩,像在分离后立即被往上吸,接着由于新加入的水分,这水滴又再膨胀起来,一霎时后,似乎还是同一滴水仍然在同一位置上悬挂着,再次鼓起,如是可以无穷地重复。这水滴像被一种一收一放的运动所推动,像悬在橡皮筋一端的晶体球),同样地,马的脚和其影子分离后又再接合,不断地相互靠拢,影子往自己身上收缩,像章鱼的触须一般。这时候马蹄腾飞,马脚迈出划成一条自然的圆形线条,但那在马脚下稍后面的黑点往后稍退,压缩了起来,接着又回过来紧贴着马蹄——随着光线的倾斜度,影子返回接触到原物的速度,这黑影逐步增长。虽然开始时速度缓慢,但到最后却像箭一般朝接触点、汇合点飞奔过去,仿佛是被吸过去似的),像是由于相互渗透作用的现象,影子与原物双重的动作增殖四倍,相互交融的四只马蹄及其四个影子好像在原地踏步似的来去之中一分一合。与此同时,在黑影下相继展现尘土飞扬的侧道、砾石路径、野草。像浓重的化开的墨迹,像战争遗留在后面的一长条的拖痕、污迹、沉船的余波,在散开又在汇合。它们在残垣破壁上,在死去的人身上飘拂而过,不留痕迹。大概就是在这附近,我第一次看见马尸。就在我们停下喝水不久之前或者之后。在那地方我发现它,在半睡半醒中凝视着它,像是一堆栗色污泥的样子,这样的烂泥好像也把我全身粘住了。也许当时我们不得不绕路避开这堆泥,或是猜测是它,但没有看见它:(如同路旁连续展出的一切:卡车、小汽车、小提箱、死尸)这是一种异乎寻常、虚幻不实、非驴非马的东西。这曾经是一匹马(这是说,我们知道,认出来,识别出来这曾经是一匹马),但现在只是一堆有四肢、蹄、皮、粘住了毛的模糊东西,其四分之三已覆盖了泥土。佐治思忖,不完全真的在思忖,只是平静地、带点惊讶地看着。这十天来的经历,已使这种惊讶的感觉变为迟钝、疲塌,甚至完全衰退。这十天中他已逐渐不会对任何事感到惊异了,他已抛弃那种能够对所看见的或身边发生的事寻求原因或合乎逻辑的解释的精神活动。那就不问为什么吧,只是看见这样的事实:虽然长久没下雨——至少是根据佐治所知——这马或曾经是马的东西几乎全部覆盖着一片淡灰褐色的稀泥——好像是在一碗牛奶咖啡里泡过后拎了出来——这具马骸似乎已被土地吸收了一半,好像大地悄悄地开始重新占有原本来自它的东西,只是由于得到它的同意,它的居间作用(这是说大地生产的喂养马的草料和燕麦)得以存在。这样的东西必然要回归泥土中去,重新解体。大地分泌出的这种稀泥把它覆盖、包裹(像那些蛇,在吞食消化猎到的动物之前,先以分泌的黏液和胃液涂上),这已像一个印章,一个明显的标记证明其归属,然后慢慢地最终把它吞入内部,大概同时还发出一种像吮吸的声音:(虽然马骸似乎一直是在这个地方,像变成化石的动物或植物返回矿物界中。它的两只前脚屈起,其姿势像腹中胎儿跪着做祷告的样子,如同螳螂的前肢似的。它的颈子僵直,发硬的头部向后仰着,下腭张开,露出上腭紫色的斑点)马死了没多久——也许是在最近敌机经过的时候?——因为血迹犹新。一大块鲜红的凝血,像油漆那样发亮,摊开在泥土的外层和黏结的马毛上面,或更确切说,在这些东西之外。似乎这些血不是出自一只动物,一只被屠杀的牲畜,而是出自人在大地的黏土胁部所造成的亵渎神圣、无法补赎的伤口(像传说中的水或酒,经魔棍一敲就从石头或山岳中喷冒出来):佐治望着马骸,不自觉地使他骑着的马走了一个很大的半圆形以便绕过它(这马乖乖地顺从,一点也不偏差,不慌不忙地走,也用不着骑者紧勒控制它)。佐治想起,马出发操练时就异常兴奋,莫明其妙地惊吓,它们有时挨着在演习场地底端专门肢解处理不能食用的牲畜的工厂墙边走,这样靠近马嘶声、马衔索的叮当声以及紧扣着马缰的人咒骂的声音。佐治想:“它们在那里不过是闻到一股气味而已。而现在,甚至看见同类的死尸也无动于衷,也许为了省几步路,它们会踏在上面走过去。”又想:“不过,我也会是……”佐治看见马尸在他下面旋转,像是放置在一个转盘上(先是近景:马首向后仰着,呈现脸的下部,这时镜头不动,僵直的颈子,接着屈起的脚渐渐地介入,把头部遮挡了。接着是出现胁部近景,伤口,然后是马拖长的后肢,像被缚扎在一起似的贴合在一块儿。后来头部又再出现,就在那儿后面,呈现在逐渐消失的远景中)。轮廓不断地变化,这是说,随着视角的移动而产生的线条和体积同时的变化,破坏了又再制造(凸起的部分逐渐下凹,与此同时,其他突出的部分似乎升起,显出轮廓,接着凹下,最后消失了)。同时四周似乎有类似星座的东西在移动,它是由各式各样的物品组成的(根据角度以及这些东西之间距离不同而或缩小或增大),我首先只不过看见一些模糊的斑点而已。这些物品凌乱散落在马的周围(大概是马拖的小车上装载的东西,可是看不见有小车:也许是人们自己套拉小车,他们继续这样干吗?),佐治很奇怪,战争怎么散布(他看见破裂的小提箱露出里面的布料,像露出肠子一般)这许多难以置信的日用布制品,其颜色大都是黑或白的(但也有一件是粉红褪了色的,被扔在山楂树篱上或挂在上面,好像是搁在那儿晒干),似乎人们认为最可宝贵的是这些破布、破烂衣服、扯破的或绞拧起来的被单。这些东西像布条、旧纱布团散落、长拖在青翠葱绿的地面上……
后来他什么也不想了,同时什么也不要看了,虽然他极力使眼睛睁开,尽可能挺直地坐在马上。这时他觉得在其中移动的黑色烂泥变得更稠厚了。天色一片漆黑。现在他所能感觉到的,只有声音了。路上马蹄单调而复杂的嗒嗒声在回响,在增殖(现在是成千上万的马蹄在响),以至(像嘀嘀嗒嗒的雨声)变得模糊而消失,以至自己销毁自己。但由于其单一性和持续性,像一种不同寻常的寂静,一种庄严雄伟的东西;时间的行进,它是看不见的,非物质的,无始无终,无标记可寻。就在这时间的行进中,佐治感觉到自己坐在马上,冰冷、僵直。在黑暗之中,他也是看不见的,在那些骑兵的无形的、高大的身影中间,横向地在慢慢移动,晃来晃去,或更确切说,随着马的一高一低的步伐而有点摇摆起来。整个骑兵队,整个骑兵团似乎在行走而没有向前推进,像在舞台上那些不移动的人物,他们的脚在原地上做出行走的样子,与此同时,在他们背后,一幅绘着房屋、树木和云彩的画布背景微微抖动地展开。有所不同的只是这儿的背景是黑沉沉的夜间,是开始下雨的时间。这雨也是单调的、没完没了的、黑漆漆的,而且不是在倾流,是在把人和马并入它的怀里,同时把它的极轻微的雨声加入、混杂在路上的几千匹马所发出的可怕的、持续的、险恶的嘈杂声,像几千条虫在啃啮世界时所发出的蚕食的声音(还有,在夜雨下沿途走的这些马、老的军马、老古董劣马摇摆着它们那棱面装甲的头,不是带有硬壳动物的僵直,有点蚱蜢那种略微滑稽而又略微可怕的神态?它们那硬直的脚、突出的骨架、环节状的胁部令人想起纹章上的某一动物的形象,它不是有血有肉的,而是像——动物和甲胄混同起来——用铁皮和生锈的部件构成的老旧车子,用一些铁丝马虎地修理过,走起来咯落咯落响,随时都会散成碎片)。在佐治的心目中,这些嘈杂声最后与战争的概念混同了。在黑夜沉沉中,那单调的马蹄声像枯骨相互碰击发出清脆的响声。脸上接触到的空气又黑又硬,如同金属一样。佐治仿佛感到(他想起那些北极探险的记述中谈到皮肤粘在冰冻的铁上)寒冷的黑夜粘附在他的肉上凝固起来了;好像空气,甚至时间,不过是一大整块冷却的钢铁(像那些已死亡、湮没了几万万年、被冰封了的地方)。在这冷却的钢块的厚层中,这些老马永远被凝固住不能动了,连同它们那可怕的衰老的身躯、马刺、军刀、钢造的武器:当太阳升起时,穿过透明的蓝绿色的冰层,发现这些东西安然无恙地站着,像一支在行进中突然遇到一场灾难的军队,经过冰川极其缓慢的变化,在十万或二十万年后,恢复了原状,同时夹杂着过去全部的雇佣兵、外籍骑兵、装甲骑兵被吐了出来。冰川在玻璃体发出的微弱的叮当声中破裂了。
佐治在想:“除非这一切马上就腐烂,发臭,像那些古生物猛犸等……”后来他完全醒过来了(大概是因为马改变了步伐,这是说,虽然还是常步走,但腰身扭动得比前猛烈,驱使他身体朝马鞍的前桥倾去,这意味着现在已走到下坡的路上了):天色仍然与前一样漆黑,他即使尽量睁大眼睛,也什么都分辨不清。他想(马蹄声与前有异——响得更空洞些,有一阵子还感到一种与前不同的沉寂,不同的黑暗,并不是更潮湿或更寒冷——同样的雨仍然在下——但好像在马蹄下化成液体在流动)马大概走过一座桥;接着在马蹄下,地面又重新发出实声,开始上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