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章
天高地阔,层林尽染,南雁逐风。
对于炎国受训的士卒来说,这是一个让人心情振奋的天气;对于狩猎者来说,这是一个预示着丰收的季节;对于秋江之战的战俘来说,这是一个给了人生存机会和希望、同时也面临着死亡危险的不可抗拒的处置方式。
但是对于眉林来说,这绝对是悲惨的一天。如果说那些南越人是因为被俘所以不得不供炎军驱役、成为他们训练的辅助品,她不过是王府一个小小的侍寝女,为什么也会遭到这样的待遇?
有些郁卒地靠坐在一株枝叶繁茂的松树枝丫上,眉林摘了个松果,一层一层地剥着里面的松子,心里则把牧野落梅、慕容璟和乃至暗厂及暗厂主人给骂了一个遍。
原来牧野落梅所谓的游戏就是将那些俘虏放入山林,只准他们往山林中逃。两个时辰之后,她手下的兵才入林追猎,以人头计数行赏。至于眉林,按牧野落梅的说法,她想知道一个不会武功的人要怎么样在危机四伏的状况下生存,这有利于她对士兵进行针对性的训练。
不就是因为那次从山林中没受一点损伤出来而被怀疑了嘛!眉林撇了撇唇,有些无奈。不禁想到临入山林前,牧野落梅将她叫到一边,叽哩咕噜地说了句话,见她没反应,立即露出一个古怪的笑,说:“你最好从现在开始祈祷不会被本将捉到!”
就算那个时候没反应过来,在过了这么久之后,眉林也该想到自己不会西燕语的事已被揭穿了。牧野落梅当时说的那句话不就是西燕语,就算不懂,如今仔细回想起来也能猜到。看来这次她想不逃命都不行了。
至于慕容璟和……
她摇头将这个人抛出脑海,目光落向已爬过中天往西边坠落的太阳,那些士兵应该已经追近了。在临入山林前她仔细打量过那些将士,从其显露出来的精气神就知道那些不是普通的士兵。要跟他们比脚力,就算是先走两个时辰也是比不过的,所以她并没有像其他俘虏一样拼命地赶路,而是边走边清除自己留下的痕迹。但是……她突然想到慕容玄烈带着的那只海东青,不禁往天空中看去。
天空青蓝,除了几缕飘着的云絮外,并没有看到鸟雀的踪迹,这让她微微松了口气。
嗑开一个松子,尝到里面满含油脂的核肉,香味在舌尖上弥漫。
活着真好!眉林感慨。穿过挡住自己的枝叶,她看到两个衣不蔽体的男人相互搀扶着一瘸一拐地从岩石那边走过来。她记得他们是跑在前头的,看样子是迷路了,否则怎么会又绕了回来?
就在她考虑着是否要指点他们一下的时候,尖啸之声响起,一道白光破空而至,噗的一声由其中一人的脖颈射入,然后穿透另外一人,将两人串在了一起。
眉林手中的松子摔落,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动也不敢动一下。片刻后,一个身穿甲胄的男人出现在她的视野中,唰一下抽出刀,将两人的头砍了下来系在腰间。
眉林悄无声息地闭上眼,以免因自己的注视惹起他的警觉。过了许久,再睁开时,那人已经不知去向。她知道,如果不是之前那两个人引开那人的注意,自己的头只怕此时已经挂在了那人的腰上。
见识到了牧野落梅手下兵将的实力,她心中的危机意识立时唰唰地往上直涨,现在唯一盼望的就是太阳早点落山。就算那些人再厉害,也多少会被黑暗以及隐藏在暗林的危机影响。以她如今的实力,想要逃出山林是不可能的,只能在这里跟他们兜圈子,直到明天。
牧野落梅规定土兵的返营时间是次日巳时,只要她熬过了那个时间,就能获得暂时的安全。
眉林兜了一包松果扎在腰上,观察了下,发现没有人接近,便迅速从树上滑下,想换个地方藏身。哪知脚刚沾地,背后却陡然响起一声轻笑。她僵住,缓缓转过身。
牧野落梅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不远处的一块岩石上,手执弩弓指着她:“果然不简单,竟能避开本将的手下。”轻慢的语调中,透出不容忽视的杀气。
眉林苦笑,知道如今的自己想要在这个女人面前反抗是不可能的,索性靠着树坐在地上,心里再一次哀叹自己被毁掉的武功。
“梅将军,你要杀便杀吧,我也不想跑了。”她说到这儿笑了一下,笑声中充满讥讽,“你是大将军、大英雄,纡尊降贵来耍弄我们这些毫无反抗能力、地位卑微的人,可真是大能耐!”
牧野落梅被她一句话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眼中杀机闪动,手上的弩弓却垂了下来,冷笑道:“对于一个奸细,本将军难道还要讲究什么仁义礼让?哼,若不是你们这些女人,璟和又怎会落得现在这个样子!”后面一句她说得咬牙切齿,显然,这才是她想杀眉林的真正原因。
眉林莞尔,觉得这个理由真是让人感到无辜。她颇有些无奈地摊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荆王府最受宠的绝不是奴婢。将军若真心替王爷着想,何不直接嫁了他,那样便能直接约束他了。以王爷对将军的感情,到了那个时候,又怎会把心思再放到别的女人身上?”她不着痕迹地将问题从奸细上面转移开,不管对方有没有证据,对她来说,这都不是一件好事。
牧野落梅不知是不是被勾起了心事,原本凌厉得让人如芒在背的眼神微柔,似乎在考虑她的话。她陡然回神看到眉林直往自己背后探视的目光,秀眉一扬,手中的弩弓再次举了起来:“别妄想了,璟和不在这里。就算他在,也阻止不了本将杀你!”
眉林再一次感到全身上下被杀气笼罩,脊背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表面上却依然是一副心灰意懒的样子。她抬手按住眼睛,眼前浮起男人面对自己的苦苦哀求却无动于衷的样子,心脏微微一缩,自嘲地笑道:“奴婢可不敢奢望。王爷一心要讨将军欢心,又怎会阻止?”明明前一刻还温柔怜爱,下一刻却翻脸无情,那个男人真算是让她开了眼界。暗厂那些教官头儿与他相比,简直是拍马也不及啊!
牧野落梅显是因她的话想起了早上的一幕,心情突然大好,手腕一翻,将弩弓竖执垂在腿侧,笑吟吟地道:“若你脆地相求,本将说不定考虑放你一次。”
面对明摆着的侮辱与轻蔑,眉林却并不恼怒,无声地笑了下,放下遮着眼睛的手:“梅将军统领千军,自然是一言九鼎,说出的话当不会反悔才是。”她翻身站起,不给牧野落梅反悔辩驳的机会,郑重其事地扑通一声跪下,咚咚咚连叩了几个头:“梅将军你是女中英豪、巾帼英雄,求你饶奴婢一条小命吧!”
贪生怕死之徒牧野落梅不是没见过,但却从来没遇到过如同眉林这般厚颜无耻的人,竟是连硬撑一下面子也懒得做。说出口的话已是收不回,牧野落梅目瞪口呆之余,仿佛有一口气堵在胸口,她不仅感觉不到丝毫将人踩在脚下的痛快感,还觉得憋得慌,很想大大地发泄一通。
她的反应也算快,手腕一动,唰唰两箭脱弩而出,分射在正欲站起身的眉林左肩及右腿上,眉林再次跪跌在地。
“我只说放你一次,并没说让你全身而退。”牧野落梅淡淡道,神色间却难掩扳回一局的得意之色。
眉林跪在地上,低着头静等肩腿上的剧痛缓解,也不知听没听进对方所说的话。直到那因剧痛及疲累导致的昏眩过去,她才扶着身旁的大松树,再次从地上爬了起来。
“奴婢谢过将军不杀之恩。”她抬起头,平静地看了牧野落梅一眼,然后一瘸一拐地往山林深处走去。
牧野落梅愣在原地,看着她越来越远的背影,脑子里反复浮现出眉林那双深黑无光的眸子,突然间有些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针对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
夜色深沉,无星无月,可以预见次日的坏天气。
眉林背部紧贴着凹凸不平的山壁,希望能借山石的冰凉降低身体的灼热感。她已经把箭头拔出,敷了草药,经过粗糙处理的伤口一跳一跳地抽疼,昏沉沉的脑袋也跟着疼痛滚烫起来。她知道自己在发烧,不敢放任自己睡下去,怕睡沉了再也醒不过来,于是用手紧抓着一块尖锐的石头,在快要熬不住的时候就狠狠地扎自己一下,以此来保持清醒。
这是一处斜坡上的岩洞。在逃离牧野落梅后,她撑着一口气专往林木繁茂、灌木丛生的地方钻,不敢再停下来。牧野落梅放过她,不代表其手下也会放过她。她已经没有力气清除自己留下的痕迹,只能尽量往弓箭和轻功都施展不开的地方走。
即便如此,失血和疼痛仍令眉林失去了平素的警觉,奔逃间一脚踩空,从斜坡上滚落。她虽然摔得七荤八素,但也因此发现了这处被长草及树根遮挡住的半山岩洞。别说已没体力再继续往前逃,就算能逃,只怕也逃不出那些精擅野战的士兵追击,她索性冒险就在此地藏了起来,静待牧野落梅收兵。
幸运的是,直到夜幕降临,她也没被人发现。不幸的是,她没有功力护体,抵抗力大不如前,这种在以前并不算什么的经历竟然让她发起烧来。
焦渴的喉咙、灼热的呼吸、全身难以言喻的疼痛和疲惫都在折磨着她,消磨着她的意志。
迷迷糊糊间,眉林仿佛又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春花,密密的雨丝交织着,将一朵朵洁白花儿滋润得格外美丽。清新的空气中带着二月特有的浓郁花香,环绕身周,让人很想就这样睡过去,再也不醒来。
握着石头的手指动了动,终于抬起,仿佛使出了全身的劲,实际上却只是软绵绵地扎在大腿的伤口上。疼痛让眉林的头脑稍稍清醒,身体的沉重再次袭上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急欲摆脱这困囚一样的皮囊破体而出。
娘亲长什么样呢?她紧攥着一丝清明努力对抗着放弃的欲望,突然想到了这个以前不曾容许自己去想的问题,然后便觉得整个人由里到外都煎熬了起来,从未这般渴望过知道答案。
当初为什么不要她、她从哪里来、是不是也曾有过像其他人一样的家、家里是否还有兄弟姊妹……这些不知道都没关系,她只是想知道娘长什么样子。只想知道这个,再多也不要了……
再多也不要了……
黑暗中,眉林干裂的嘴唇翕张着,细碎地念叨着,却没发出声音,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呢喃些什么。
也许这次熬不过去了。她那已不能算清醒的脑子里突兀地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蓦然听到砰的一声闷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撞在了树干上,连头顶上的岩石都似乎被震动了。危机感让她一下子清醒过来,不自觉地收敛了浊重的呼吸。
眉林努力凝神屏息,却半晌没再听到响动。就在她的意识又要飘散的时候,一声呜咽突然刺破了她脑中越来越浓的混沌之感,让她心口剧震。
抽抽搭搭的啜泣声始终不停,惹得本来就很难受的眉林暴躁起来,她本不想管,又怕会连累自己。不得已只好拖着已经快到极限的身体爬出去,在上面找到那个发出声音的黑影,也不管是头是脚,一把抓住就往下拽去。
她力气不大,却吓得那人尖叫了起来,从声音能听出是一个正处于变声期的少年。
“闭嘴!”眉林觉得头痛欲裂,喝出声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如同被沙子磨过。
那少年被吓得立即噤声,也不哭了,想要问对方是谁,却怎么也张不开口,浑身不受控制地打着摆子。
“不想死就跟我来!”眉林试了试,发现她压根没力气拖动这个半大小子,只能压低声音威胁他。
少年也不知是被吓破了胆还是意识到对方没有恶意,当真乖乖地跟在眉林身后爬进了下面的岩洞。一直到靠着石壁坐好,半天没再听到别的动静,他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救自己。少年心中感激,忍不住哆哆嗦嗦地开口询问:“大……大哥,你是哪……哪里人?”他想,都是逃命的,两人说不定认识呢,完全没意识到他已经理所当然地把对方当成了跟自己一样的战俘。
眉林没有回答,大约是多了一个人,她的精神也好了点,伸手到腰间摸了几个松果扔到少年身上。
少年被连砸几下,虽然不重,却立即闭了嘴,以为是惹她生气了。过了一会儿,才悄悄拿起掉在身上的东西,摸了摸,又疑惑地放到鼻尖嗅了嗅。
“剥开……松子……”眉林没见过这么傻的小孩,终究没忍住,颇有些吃力地开口提醒。
少年逃了一天,什么都没吃,早饿得头昏眼花了,听到是吃的,也不管鳞片硌手,就闷头掰了起来。又摸索到掉在身边的松果,将里面的松子一粒不漏地抠了出来。
“大哥,你吃。”眉林又昏昏沉沉地快要睡过去的时候,一只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原来那少年一直强忍着没吃,全部都剥出来后,先递给了她。
眉林的眼皮已经沉重得快要撑不起来了,感觉到对方的碰触,她只是闷闷地哼了声,没力气回应。那少年等了半晌,见她没反应,这才收回手,自己珍而重之地细细地嗑了起来。
安静的洞穴里就听到嘎嘣嘎嘣的声音一下一下地响着,虽然略有些吵,但至少不会让人迷失在黑暗之中。
嗑完手中所有的松子,少年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又凝神听了听四周的动静,除了对面之人沉重的呼吸声,再没其他响动。他一直惊惶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缩了缩身子,蜷成一团也睡了过去。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秋雨打在树枝草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洞口开得低,空间也不大,挤了两个人的岩洞内并不算冷。频率不同的呼吸声此起彼落,仿佛终于有了生气。一切都归于平静的时候,砰的一声,像是又有什么东西狠狠地撞在了上面的大树上,震得石缝间的泥土都簌簌地从头顶掉落下来。
本来就入眠不深的两人吓了一跳,同时睁开了眼睛,就算是在黑暗中,也能感觉到彼此心中的震惊。
雨越下越大,洞顶上再没传来声音,少年坐不住了:“大哥,我去看看。”他担心掉下来的是其他同伴,如果受了伤,再这样被雨淋下去,只怕会凶多吉少。
“嗯。”眉林也有些不安,难道又有人从上面失足落下来了?要真是的话,这里只怕不能久藏了。
少年出去没多久,又拖回了一个人。夜色暗沉,什么都看不到,眉林只是觉得有寒凉的雨雾被挟带进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他还没死。”少年说,一边努力地给那个人揉搓冰冷的手脚,“他的衣服都湿透了,也不知道伤在了哪里。”
眉林沉默,感到有人这样聒噪着,身上的不适似乎也没开始那般难以忍受了。身体仍然发着烫,伤口也仍然抽痛着,但现在她不是一个人,黑暗再也不能无声无息地将她湮没。
“太冷了,他会死,他会死的……”少年喃喃地念叨着,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我给他把湿衣服脱了。大哥,咱们仨挤挤吧,这样暖和点。”他说着,拖着没有声息的男人往眉林那边挤去。
眉林没有避开,粗略判断了下,确定被带进来的那个人没有危险性,便挪动着身子靠了过去,与少年一左一右夹住了那人。这种时候,她并不介意将自己滚烫的体温传给其他人。
一只细瘦如鸡爪的手从另一边伸过来,揽住了她的肩膀,让三人更紧地依靠在一起。肩膀的伤处被攫住,剧烈的疼痛一波波袭来,眉林咬紧牙哼也没哼一声。疼痛可以让她保持清醒,这样与别人分享生命的感觉,让她不由得贪恋。
这种感觉在天光射进岩洞的时候被打破了。
大约是被身旁的人汲取了多余的体温,黎明的时候,眉林身上的烧已经消退,抓着她肩膀的手早已因为主人睡沉而滑脱,软软地搭在中间那人的身上。
她一夜未睡。清幽的曙光让岩洞内隐约可以视物,她转动有些僵硬的眼珠,看清了与自己依偎一夜的人,脸色一瞬间变得极度难看。
闭了闭眼,再睁开,证明她不是在做梦。手无意识地掐紧,她深喘了两口气,然后悄无声息地往旁边挪开,将自己隐藏进岩洞深处的阴影里。
慕容璟和——那个一脸青白、不省人事的人,竟然是慕容璟和。
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眉林失了方寸,一时竟不知要如何处理眼下的情况。也许,她该马上离开这里,又或者趁这个机会杀了他……
洞外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滴滴答答的响声敲在眉林已变得脆弱不堪的神经上,让她再次觉得头痛欲裂。作为一个死士,杀人再正常不过,她完全可以杀了这个害她落到这步田地的男人,就如昨天早上,面对她的哀求,他也没有丝毫心软。
她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慌乱的情绪终于渐渐平稳下来,往洞口爬去。
顺着草叶滴落的雨水落进焦渴的嘴里,让她觉得稍微好过了一些,又呼吸了几口洞边的新鲜空气,她就地坐下,回头冷冷地看向洞里的两人。
面黄肌瘦的少年趴在慕容璟和身边,显然是逃了一日后累极,睡得死沉。虽然脸孔脏污、衣衫褴楼,但仍然能从那带着稚气的眉眼看出来他不会超过十五岁。
既然他昨天能逃过,以后也能生存下去的吧……
沙沙的草叶晃动声传进耳中,打断了眉林的沉思。一个黑褐色扁圆形的蛇头钻出洞边草丛,瞪着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吐了两下芯子,摇头摆尾地往洞内滑来,露出小孩手腕般粗细的身体。
眉林坐在那里,目光平静地看着它,握了握拳,喉咙不由自主地动了下。黑蛇滑上她挡在路上的腿时,眉林原本垂在身体两侧的手突然伸出,一手卡在蛇三寸的地方,一手扯住它的身体,在蛇尾受惊卷上她的手臂时,一口咬在了蛇的七寸上面。
眉林无视蛇的挣扎及蛇尾越来越大的绞劲,牙收紧、再收紧,直到刺破冰冷的蛇皮,温热的血液流进她嘴里。
蛇尾终于慢慢松开,偶尔痉挛一下,终于软软地垂了下去。
啪!足有四五尺长的死蛇被丢在地上,眉林几乎虚脱地瘫靠在岩壁上,闭眼喘息,左肩上还没愈合的伤口再次渗出血来。
喝了满肚子的蛇血,被失血、饥饿、高热耗尽的体力终于得到补充,身体渐渐暖了起来。眉林稍稍缓过劲来,睁开眼,不料竟对上了一双清澈中布满惊恐的黑眸。
少年醒了,而且显然看到了眉林咬蛇的那一幕,或者,他很可能就是被那一番响动惊醒的。
眉林想了想,伸手捞起地上的蛇扔到他面前,淡淡道:“吃吧。”松子虽然是好东西,但毕竟量太少,在充饥方面实在起不了太大作用。
少年被吓得一哆嗦,往仍昏迷着的慕容璟和那边缩了缩,结结巴巴道:“你……你是……”他怎么也想不到什么时候冒出了一个女人来,而且还是一个凶悍无比的女人。
眉林垂下眼睑,不是不能解释,但她实在没什么说话的欲望,也不想耗费力气,于是从鼓鼓囊囊的腰间又摸出两个松果扔到少年身上,自己则爬过去把死蛇拖了回来。目光在洞内搜索了一遍,最终落到了慕容璟和的腿上。
她爬过去,从外形花哨的鞘中取出一把匕首,薄刃泛着雪白的光芒,看上去是个好东西。
坐回原地,她闷头处理死蛇:扒蛇皮、斩蛇头、剖蛇腹、去内脏……
“你……你……大……大哥?”看着她做的这一切,少年终于缓过神来,茫然地拿起身上的松果,一脸的不敢置信。
眉林瞟了他一眼,仍然没说话。从洞口摘了几片半黄不绿的阔叶平铺在自己面前,把蛇肉片成片放在上面,蛇皮蛇骨等物就地挖了个坑埋去,以免引来蚂蚁等物。
烹熟的蛇肉味道也许很鲜美,但生的绝对不会让人恭维。少年迟疑地看看自己面前那份白花花的蛇肉,又看看正沉默地咀嚼着的眉林,不禁咽了口唾沫,努力压下一阵阵泛上来的恶心感,逼着自己拿起一片放进嘴里。然而还没开始咀嚼,那带着浓烈腥味的冰冷滑腻感就立即让他哇地一口吐了出来。
看着他几乎将胆汁也要吐出来,眉林不禁皱了眉,趋身过去将那份蛇肉收了回来,然后把自己身上所有的松果都丢给他。
“对……对不起,大……大……阿姐……”少年用袖子擦着嘴,好看的眼睛里溢满泪水,自责得快要哭出来了。
“没关系。”眉林终于开口,声音比昨天好了点,但依然沙哑。少年立即肯定了她就是昨晚收留自己的人。
她用草叶将剩下的蛇肉裹紧揣进怀中,探头出去看了看依然下个不停的雨,再回头看看不知什么原因始终昏迷不醒的慕容璟和,然后往外爬去。
“阿姐,你要去哪里?”少年见状大吃一惊,顿时不结巴了。
“逃命。难道要在这里待一辈子?”眉林头也不回,想了想,顺便提醒了他一句,“你也赶紧离开这里吧,再晚可能会有麻烦。”这个时候那些兵士应该正在赶回去向牧野落梅复命,等他们发现慕容璟和不见后,只怕会把整座山林搜遍,甚至封锁,那个时候想逃都逃不了了。
“可是……阿姐,阿姐……”少年看了看倒在一旁的慕容璟和,也顾不得满地的松果了,以比老鼠还要灵敏的动作爬上去抓住了眉林的脚踝。
“做什么?”眉林前进不得,皱眉回望。
“阿姐,你别丢下我!”少年带着哭腔,红着眼睛,满脸的委屈。
眉林有些发愣,绝对没想到他会想要跟自己一起。以前她也曾跟其他同伴合作共同渡过难关,但一般达到目的后就会各自分开,从来不会互相牵绊。对于她来说,昨晚便属于这种情况:她拉了他一把,他也助她熬过了最危险的一夜,就算天亮后她仍奄奄一息,但如果他独自离开她也不会有所抱怨;同样,她要走时也并没想过要喊上他一道。
“走吧。”眉林想了想,觉得他动作敏捷,两人一路并没什么坏处,点头。
少年闻言大喜,脸上漾起灿烂的笑容,耀得人眼花。
“你等等我!”他道,然后迅速返回之前躺着的位置,一通忙碌。
眉林看到他是去收拾地上的松果,便收回目光,先爬到外面,坐在大树下等,对于躺在里面人事不知的慕容璟和,她并没多看一眼。如果说前两天她的心思曾因为他莫名其妙展现出来的迷恋而有所浮动,在昨日也已被彻底毁灭干净。他于她无恩,她也并没对他不起,他的死活便与她不再相干。
雨下得似乎更大了,穿透头顶仍然浓密的叶片,时不时地打几滴在她身上,但并不影响她饱食后的好心情。她伸出手去接住雨水,慢慢清洗了手上的血迹,然后看着被雨雾笼罩的山林,寻思着逃生的路线。
“阿姐,咱们走吧。”斜坡下面传来少年的喊声,带着微微的喘息。
眉林垂眼看去,脸登时绿了——少年站在下面,背上背着体型比他高大许多的慕容璟和,涨红着脸,脸上却是满眼让人不解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