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梦幻
我孩童时代的梦想是什么来着?不过,这些梦想没有哪个实现过。所有老年人都认为自己亲自选定的那个理想是心中格外动人的记忆,因为这些头发花白的老人无不暗示着我们——他们很失望。失望本身已经足以造成内心的痛苦,而没有实现的梦想究竟是什么,还有自尊之类的问题倒是可以撇开不谈。一件事算不算成功,唯一说了算的是梦想者本人——别人说的可不算数;而他因为失败而产生的伤感就让这事变得美好而且伟大起来,值得我们无论何时何地都满怀敬意。我们得认真记住这一点。世界上有十六亿人呢。这些人里只有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人——事实上,只有三千八百万人——能理解为什么有人该有加入法国军队的雄心;还有为什么,一旦成为军中一员就会引以为荣;还有凭什么,他工作态度已经相当认真了,还要想着接着干下去,干哪,干哪,忙到最后直到挤进总参谋部;另外又是什么缘故,他让人剥了制服,或者通过别的什么快捷而彻底的方式还了他的自由和尊严,让一切都回到原来之后,他却期盼着能重新获得那种奇怪的奴隶身份。不过没关系:对于这些事,十五亿零六百万人的评价未必就是最合理的准绳:完美的评价,精当的评价,该是由德雷福斯提出的,而且只是就他的失败带来的或细微、或巨大的失望提点儿微不足道的评论。
现在你有标准了:一个梦想失败的重要性有多大,它带给梦想者的失望就有多重,而在外人眼里,那个失败的价值和事情本身没有什么关系。有了这个理论,又知道梦想者的情况属于哪一类,或许我们能设身处地地替他想想,就会尊重他的梦想——有德雷福斯的梦,还有朋友们始终珍藏在心底,现在终于展示给我们看的各种梦想。有些是我想起来的,有些是人家告诉我的,都相当奇妙;不过我们可不会笑话这些梦想,因为对梦想者来说这些都是弥足珍贵的,而失败留下的创伤令这些梦想显得格外庄严而悲怆。于是,我的老友们请求我替这些旧梦说几句话的时候,我真得说几句亲热话。以前我和他们都还年轻的时候,大家的头发是黑褐色的,而到了现在,我满眼里看到的都是衰老而苍白的容颜。
豪厄尔斯、海、奥尔德里奇、马修斯、斯托克顿、凯布尔、雷姆斯——他们年轻时代的期望与雄心现在又从那些已经模糊遥远的旧忆——那些美妙的旧忆,还有悲悼的旧忆——中跳出来,而后又仿佛退潮一般涌回!那些往事我仍然记忆犹新。当夜,我和朋友们又聚在一起,是在波士顿,有菲尔兹先生在,有奥斯古德先生,有拉尔夫·凯勒,有博伊尔·奥莱利,他们这么多年来一直杳无音信——大家相约互守秘密之后,都吐露了童年时代的梦幻:那是些从来不曾破灭的梦,它们在那一夜借着阴冷的微光偷偷溜到这间屋里——我们像先知一样体会着这个夜晚,而这次体会却让我们都意志消沉,情绪低落。记得豪厄尔斯的声音停顿了两回,他费尽气力才勉强说了下去,说完他落泪了。因为他以前希望成为一个拍卖人。他谈到少年时为了达到目标所做的拼搏,又是如何最终缘悭一线而没有攀到理想的顶峰,最后只取得了现在这个职务。总是有不幸的际遇一次又一次打击他,而他一次又一次失败,失败,再失败,直到最后精疲力竭、垂头丧气,只得暂且放弃了自己的奋斗,成为《亚特兰大月刊》的编辑。那是在1830年。之后七十年过去了,现在他的梦想丢在什么地方呢?这个梦永远无法实现了。而且最好是这样,因为他再也不适合那种职位了,现在没人会再雇他做拍卖人,哪怕得到了这职位,他自己已经根本无法称职,因为他的措辞审慎而周详,缺乏受过专业训练的那种轻松活泼的语气,真把他放在现实情况里,他就会痛心地眼见更年轻、更有能力的小伙子们受委托拍卖家具以及类似的物品——他们吸引着顾客出个理智的低价买进一些杂乱无章的东西,顾客们势必会被他们粗俗而独特的幽默语言和勃勃生气以及有些滑稽的怪动作诱惑着出价。
不过这一点还不算太失败的事情,只有带来失望的失败才能算是损失。他曾经妄想要实现这个梦想,曾倾注了全部感情之中最浓厚的感情:每当我们忆起这个,心底就难免替豪厄尔斯难过,多希望他的命运是另一副样子啊。
那个时候,海对童年时代的梦想还没完全丧失希望,那个梦只是渐渐褪色了,模糊不清了,形容消减了,而他也渐渐了悟,于是这种感知就如寒风一样渐渐冷却了他生命中悲惨的夏季。海在年轻时代最引以为傲的雄心壮志是成为一名汽艇驾驶员。他幻想着有朝一日站在密西西比河的一艘轮船上控制主舱楼,给打杂的发令,语气高高在上,还有点儿冷傲。现在我回想起来,跨越了七十年的岁月长河,我悲哀地发现那个梦是如何一步一步破灭的。海的生活史其实就是豪厄尔斯的生活史,只有细节上有所差异。海勇猛地攀登理想的高峰,他的脚踏上了跳板,眼望着起锚机,成功似乎已在掌中的时候,不幸降临在他身上,他开始堕落了。堕落下去——堕落下去——堕落下去——一直堕落下去:先是做总统私人秘书;然后是当陆军上校;当过驻法临时代办;当过驻维也纳临时代办;当过诗人;当过《论坛报》编辑;给林肯写过传记;当过驻英大使。可现在他最终的职务是——国务卿兼外交事务首脑。他和撒旦一样堕落过一次,就再没爬起来。而他的梦想呢——现在他的梦想在哪儿呢?它沉到血液底下,和那个当拍卖人的梦一起粉碎了。
那么奥尔德里奇小时候的梦想呢——那梦想到哪儿去了?我还记得那一夜他是如何坐在那儿,满怀深情地谈到它;眼见着它一再消退减色;他努力想做到言行一致,放弃梦想,可哪怕这么想想也让他无法忍受,因为那曾是他的希望。他想做个专门给马医病的兽医。他和旁人一样追求了、攀登了,可是,跟旁人一样,他失败了。而后再跌跟头,再跌,一次又一次。最后他失败得没法再失败了。他现在太老了,已经住手不再拼搏,只当了个诗人。如今可没人敢让他医马了。他的梦结束了。
世上有谁的梦想曾经实现过吗?我只能抱怀疑态度。瞧瞧布兰德·马修斯吧。他以前想做个牛仔。可他今天成了个什么人?什么都不是,只是个大学教授而已。他还能再当牛仔吗?真让人难以想象。
瞧瞧斯托克顿吧。斯托克顿年轻时梦想干什么呢?他希望做个酒吧老板,可看他落到什么地步了。
凯布尔的情况就好点儿吗?凯布尔的梦是什么?是当个马戏团领班,趾高气扬地到处游荡,把鞭子甩得噼啪响。他现在做的呢?除了当了个神学家、小说家,他一事无成。
再瞧昂克尔·雷姆斯吧——他年轻时的梦是什么?是当个冒险家。再瞧瞧他现在吧。
啊!我们年轻时代的梦幻啊,是多么美妙,又是多么脆弱!而这些本可以实现的梦全都毁灭了,真是令人伤感!在那一夜展露的心事悄然无声的沉寂了好多年,现在我终于开口说了出来,它们依旧打动我的心!那些甜蜜的私语让大家彼此亲密了好多!我们都发誓永不泄露这些隐秘的心事,我在跟别人交谈的时候,如果以为不值得告诉这人就绝对会坚守誓言,绝不提及。
哦!我们逝去的青春哪——上天会让这些记忆在心底永葆常青不败!岁月无情,它面带轻蔑,实则弱不禁风地来临了。而今死神已在向我们招手了!
下面这首诗献给文中提到的九位老者:
沉睡吧!因为崭新的一天的太阳正在冉冉升起,
有一个神话要你留下,
提醒你——
啊,只要留在这里就别去理它!
寒风习习,驻足在酒家门前的人们呢喃低语:
“他已尽情畅饮,为何手持空杯逗留不去?
看哪!青春的美酒一朝倾尽,
便不遗涓滴。”
“嘿,丢开酒樽,
冬雪之际,就该撇开夏日游乐的长裙,
生命的潮汐迅速退去,
而它一旦退尽,你就不复涨起。”
当荒谬的青春幻影化作我自己,
我听到黑暗中传来呜呜哀诉的声息,
“哦青春,是否你已凋零逝去?
回来吧,将我的年华在复活酒里沐浴。”
娇嫩绿意和着温情的艾酒,
那份柔和的气息里,
我们遮起黄昏幽暗的丝幕,
对或许曾有的故事,那些不绝的怜悯不妨丢弃。
我们珍视每一分细微的快乐,短暂而破碎,
在某一天沉浸于发自内心珍贵的悲哀里。
啊,别再喃喃细语——
一厢情愿的梦想,无日可消除!
流淌激荡在血脉中的是生命的快意
萧然而止——眼中的光彩渐次消逝——
生命的趣事一个接一个远去,
只留痛苦将快乐代替。
是否有个人在利物浦或桑迪湾——
是否在某个隐蔽的角落隐藏——
确有一个。古老岁月会细细寻觅
而他——他——他——准备就绪后
就知道应该向何方看去。
自襁褓时起直至我睡入坟茔,
我拥有着一座取乐的房屋,
狂饮欢宴中
杆菌或细菌的亲戚们也在这里打呼——
也或许是滋养——繁殖了这类溃烂的生物。
想想看——在这座腐朽的行脚客栈里,
大门整日整夜地敞开,
细菌是如何一个接一个不请自来,
随着游行的队列永存。
一旦,如银的牙齿对咀嚼的热望供认不讳,
就会有瓷土填补如今令人厌恶的牙洞,
——因为残牙已中空,太匆匆,
满口只得用陶土填充。
牙齿脱落,滋长在牙床上的嫩肉与脂肪,
有如熟透的无花果——
我们知道这标志着牙周炎,
只得在原有的哀痛表单里,再添又一段悲伤。
我们肺病缠身,咳喘不宁,
凛凛寒风袭上背脊,
高烧不退,额上坠下如冰的汗滴——
以前我们还嘲讽过别人,
现在则再也不会热嘲冷讥。
有人饱受拇指囊肿之苦,
宁可对特效膏药念念不休,
也不肯切除。
啊,切除,还是用膏药吧。
既如此,如果慰藉来迟也别再叨叨咕咕。
有人追索旧日荣光,
有人渴求远避卑鄙肮脏的嘈杂与冲撞,
——哦,痴儿,
既往岁月会告诉他们究竟是什么等在前方。
瞧!为了追索荣光你忽视了寒凉,
为了休憩的舒适,争论不休的继承人们
将为自身铺设荆棘满床,
去吧,此地无安宁——还是与死神奔向远方。
扎尔与拉斯塔姆是否留意到这一迹象,
即便如遭重击也不再抱怨,
权由他俩去蒙混吧,
罚单一旦开出,他们就只得清偿。
哦,昔日话语如此亲昵!
随绵绵岁月流逝归于沉寂,
哦,你们已飞向何方?归去来兮,
即使要我心碎,但请泽佑我凄凉的耳朵一双。
某个快乐的日子里,我的声音将永远地逝去,
当热爱这声音的人呼唤时我也无可回应,
若注意到时,你该为我庆幸,
想一想,我已发觉帷幕垂落。
我要饮尽魔法之酒以示感恩。
魔酒摧毁心神,
然而灵魂伤痛得以治愈,从此安宁。
如果届时死神呼唤我随之远去,
我乐于接受这命运!
九月十五日作于瑞典桑那
附言:
如果你不知道牙周炎(里格斯牙病)是种什么病的话,牙科医生可以告诉你,我自己得过这种病——真是好玩儿得不得了。
——马·吐
编者按:恐本文有误,本社提请文中所提及的几位(美国)先生予以验证,并请求他们将文中隐匿的细节出入一一更正。几位先生回信略显粗暴,答曰事实里是绝不可能存在出入的,而本文哪里有一丝一毫的事实可言,根本谈不上事实出入;并言道本文中找不出丝毫事实真相,只不过是毫无根据的神经错乱的产物。在他们的记忆中,从来就不曾在波士顿或任何地方度过这样一个吐露心声的夜晚;以这几位之见,这样一个夜晚从未存在。他们的确遇见过马克·吐温,但是都有这个戒心,从未向他吐露过隐私——尤其是宣过誓的。他们认为如今看来这样谨慎的态度确实很必要,因为这位先生甚至可以泄露从未存在的个人隐私,足见不值得信任。他们进而表示疑惑,马克·吐温只经历过自身的童年梦幻,而从未应邀参与他人的童年梦幻,他何以如此不计得失地急于将他人的梦想展示于世人之前,热情得过分,丧失了理智,甚至于完全忘记提及自己的梦想,真是奇事一桩。倘若我方附上这一说明,他们将乐于予以放行,否则为了坚持真理,他们将要求删除本文。
又及:上述答函使我方进退两难,且唯恐若未经吐温先生默许发表这些言论会令吐温先生痛苦。权衡利弊,我社将信件交付吐温先生。让他有机会自我辩护方为合理。然而他似乎不以为意,甚至对此微妙的局面毫无所知。他只是说道:“别在乎当年也曾年轻过的老家伙。他们写得出好文章,可一到讲真话的时候,他们还没我这份功力呢。——马克·吐温”最后这句话听起来晦涩难懂,而且不算是一番成功的解释。本文仅仅需要稍作改动,然而我们并无这一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