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不懂心痛
水肯定很想大声地哇啦哇啦十分放肆地哭,可他是个哑巴,他只能无声地流泪,所幸的是他还能说出一个字,这个字便成了他宣泄的一个出口,他就把所有的悲伤都浓缩在一个字里,喊了出来,声音悲切而又凄惶……
吃了早饭,我就往外跑,我来到装水管的地方,看见有四五个工人在那里干得热火朝天,有几个人站在一旁看,一个说:“真快,马上就能用上自来水了。”另一个说:“是呀,洗衣洗菜都不用出门了。”
我恨恨地瞪了他们一眼,转身走了。
整整一天我都闷闷不乐,也不见水。水应该知道这事了,他怎么样了?
到了晚上,我仍旧盯着天花板看,等到我把那团水渍从羊到狼都想了一遍以后,云婆婆睡着了。
我悄悄地溜了出来。
还没走到埋水管的地方我就站住了,那里有人!我吓得一哆嗦,赶紧闪到墙角边,探出头去。
今晚的月亮很好,圆圆的银盆似的悬在紫蓝色的天幕上,月光下那人的身影好熟悉,是水!
水在狠劲地做着一件事,他在撬水管。他先把水管弄弯了,然后再把它拆下来,水带了铁棍和扳手。但水的力气还不够大,他干得费劲。
我溜出来的时候并没有想清楚要干什么,塞石头肯定是不行了,我只是想去看看,看有没有什么可做的。现在看到水,觉得水做的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事。我心里一阵欣喜,想冲过去帮水,但又怕突然出现吓着他。最后决定,还是这样远远地看着他,帮他放哨。
忙乎了好一阵,水才停下来,扛着家什走了。
第二天早上,我被水的吆喝声惊醒了,水的声音很亮,透着一点点喜悦,我抿嘴笑了,又睡了过去。
直到云婆婆做好了早饭才把我叫醒,吃早饭的时候云婆婆告诉我,水管昨晚被人撬了几根,人家分析说是被贼偷去卖钱了……
我心里一惊,怎么会呢,昨天晚上我亲眼看见水撬完水管就走了,没有带走一根,水只是搞破坏——跟我往水管里塞石头一样,他不是贼。撬下来的水管扔在那里,别人拿了去卖钱,但绝对不是水。
早餐是稀饭和香喷喷的灯盏窝,灯盏窝倒是吃完了,我却望着一碗稀饭发呆。
“木了?快吃!”云婆婆催我。
“好烫呢。”我随口说,其实稀饭都已凉透了。
晚上睡觉时我就打算好了的,今晚还要去给水放哨,水肯定还会去。可也许连续两个晚上没睡够觉,我望着天花板上的水渍还没想到狼就睡着了。
半夜,我被一阵喧闹声惊醒了,睁眼一看,云婆婆不在身边。我赶紧爬起来,跑到厅堂,看见云婆婆站在大门边。我悄悄地走过去……
我看见有一队人从远处走了过来,好些人手里晃着手电筒或应急灯,他们对一个人推推搡搡的,骂他是贼,说他偷了水管,还说真看不出,一个哑巴还这么不老实。
我心里一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等到他们走过来了,我一下子蹦了出去,把云婆婆吓了一跳,她并不知道我藏在身后。
我冲着那帮人大喊大叫起来:“别抓水!不是他,我看见的,他不是要偷水管,我昨天晚上看见了的,他没有拿走水管,真的不是他!”
那一刻,我后悔死了,都怪我都怪我,我为什么要睡着呢?如果也像昨晚那样,我悄悄地给水放哨,他就不会被抓住了。我真是笨哪,怎么这么贪睡!
可是,没人在意我的话,大家仍旧闹哄哄地往前走。只有水停下来看了我一眼,水的眼神不惊不惧,看着我的时候好像还有一点点笑意。我正想对水说点什么,他却被人推了一把,走掉了。
“水,水,你跟他们说,不是你,你没偷!”我仍是不甘心,跟在后面跺着脚尖声嚷道。
突然,我噤了声,我想到了,水不会说话,水是哑巴,我第一次感觉到,做一个哑巴是多么多么的不好哦!
我还想追过去,云婆婆一把抱住了我:“算了,他们不会听你的。”
那帮人很快走远了,融进了老街尽头的黑夜里。
四周一下子什么都看不见了,黑沉沉的一片。我明白了,夜有的时候确实是黑咕隆咚的。
我病了,高烧不退。
医生说是冻着了,或许还受了点惊吓。那天晚上我只穿着短裤和小褂子就冲出去了。
云婆婆日日夜夜地守着我,后来她说,我真把她吓住了,我烧得脸蛋通红,不断地说胡话:
“不要,不要抓他,不是水偷的。”
“我看见了,我真的看见了。”
“水,快跑,跑呀!”
…………
云婆婆听了就絮絮叨叨地安慰我:“没事了,水没事了,你也快点好,好了才可以去跟水玩呀。”
水确实没事了,那些人最终也没把水怎么样,因为第二天,麻脸奶奶去世了。
那些人把水关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一打开门,水就猛地跳了起来,把挡在他面前的人用力一推就往外冲。那些人反应过来后赶紧去追。
水天天挑水卖,脚力很好,没人能跑得过他。
水往他和麻脸奶奶的家里跑。追他的人心里好笑:跑回家就能逃掉?正好堵在家里!
到家了,水推开大门,径直冲到里屋,扑通一声跪在了麻脸奶奶面前。然后,垂下头,无声地哭得双肩直哆嗦。
早晨玫瑰色的曙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麻奶奶丑陋苍老然而十分安详慈爱的脸上,她眼睛微微睁着,一动不动——她死了。
她一定走得很遗憾,水不在她跟前,所以她不肯闭眼。
跟进去的人一看这情形都吃了一惊,同时又大惑不解:麻脸奶奶死了——看样子是昨天晚上死的,而水是知道的,水被他们关在另一个地方却知道得确确凿凿。水是怎么知道的?
想到这一点,有人不禁打了个寒战。大家都默默地退了出去……
麻脸奶奶86岁了,大家都说她是老死的,除了瘫着,最后也没有什么大病大灾,就这样睡过去了。是善终,大家都说这是因为她收养了水,做了大善事,修来的。
下葬那天,水披麻戴孝地走在棺材前面,边流泪边吆喝着:“水哎——”
水肯定很想大声地哇啦哇啦十分放肆地哭,可他是个哑巴,他只能无声地流泪,所幸的是他还能说出一个字,这个字便成了他宣泄的一个出口,他就把所有的悲伤都浓缩在一个字里,喊了出来……
“水哎——”
我躺在床上听到了这个声音,就对云婆婆说:“水来了,快去买水。”
可云婆婆却哭了,流着泪说:“好……就去。”
三天后,我烧退了。
这天清晨,我被一个声音吵醒了:“水哎——”
我想起来,可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我就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
慢慢地,我听出来了,这声音和往常的不太一样,它不是从门前的老街而是从后窗传来的,而且,那声音听上去是沙哑的,还有一种……一种别样的意味。
它一声一声地传过来,像一根柔韧的丝带缠住了我,我不由自主地被它牵引着,来到窗前。我搬来凳子,站上去,推开木格窗户,秋天的清晨略带寒意的风拂过来,我哆嗦了一下,感觉到了隆冬的冷。
我终于看见了水。
水在过跳岩,他像一只小兽一样一纵一跃的,好像很快乐,又好像很决绝。也许是因为隔着一层薄雾,看上去有几分虚幻,不甚真切。可有一个念头却真真切切地涌了上来,那就是——水要走了。
“水哎——”
“水哎——”
我听出来了,那是水喊给我一个人听的,是水在向我道别。
水要走了。麻脸奶奶死了,家家户户很快就要用上自来水了,没人再买他的水,他只好到别处去谋生活了。
好冷,好没力气,浑身软得像要滑下去,我赶紧回到床上躺好。
我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水哎——”声音像远行的候鸟,渐飞渐远,慢慢地融在了季节的深处。
我躺在床上,感恩又伤感地想到:没人知道,水,他其实救过我的命,就像没人知道沙吉其实是沙子的意思,而沙子是留不住水的。水就这样从我很短的日子里穿越而过,水过无痕,我想,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水了。
想到这些的时候,我就觉得额头有点发热,有个地方在隐隐作痛——是水弹的——尽管水从来不会弹痛我。
我其实是应该心痛的,也许,因为还小,不懂得心痛,于是,就只能感觉到额头痛了。
以后的日子里,每每想到水的时候,我就会感觉到额头隐隐作痛;或者额头隐隐作痛了,我就知道,我又在想水了。
水走了,没人搞破坏了,管子铺得很顺利。一个星期后,家家户户就都用上了自来水。
拧开龙头,就有水喷涌而出,我将双手拢在龙头下面,任水哗哗地流。
云婆婆见了,过来关掉龙头说:“发什么呆,这水可比原先的贵。”
我甩干手上的水珠,愤愤地说:“这水有什么好,一股漂白粉的味道!”
云婆婆轻叹了一口气说:“这倒是,可惜水走了。”
我不再说什么,只觉得额头又隐隐作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