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温馨师德,山高水长
——师从张德兴老师读博求学散记
张文杰
2003年7月我从广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文艺学”硕士毕业后,辞掉多年的中学教学工作,从西北黄土高原来到了属于亚热带气候的江南水乡上饶,在江西上饶师范学院落户工作。上饶以红色旅游景点“上饶集中营”闻名中外,那是现代历史上国民党在“皖南事变”中关押中共革命仁人志士的荒蛮之地。据说当年宋代范仲淹曾经被贬官到此地,当时朝廷正在纠治朋党,没有几个人敢为他送行;南宋时的辛弃疾积极抗金,他经常在诗词中抒发自己的满腹牢骚,以及自己不能协助朝廷收复失去的中原地带而壮志难酬的悲慨之情,辛弃疾晚年就是居住在江西上饶铅山,他的词《西江月》中有句“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就是在写上饶稻香蛙声迷人的夜晚,可惜现代化、城市化的步伐早已使得这种乡村夜景不复存在了,许多地方都变成了崛起的楼群。
在我的记忆中,江西那里的学生总带着江南水乡的聪明灵秀,上课时经常会口齿伶俐地回答老师的问题,他们比北方憨厚的孩子明显要精致和敏锐一些。上饶的东边与浙江衢州毗邻,因而坐火车东去杭州、上海交通十分方便。我在这里工作第三年的时候就有一种想法:能不能到自己最神往的被称为“东方巴黎”的上海去再深造一下,攻读个博士学位,这样使自己专业知识积累会更宽更厚一些,以后在高校教书更有信心一些。有了这种想法,就在2005年开始写信联系在复旦中文系工作的张德兴老师,询问报考情况。他回信鼓励,让我不要忘记平时的专业积累和外语学习。因此,我就充分利用业余时间,从未忘记不断完善自己,博览精读,在专业课的复习上经常温习,尤其利用上课、备课来做好专业的准备工作。为了争取能早日成为“复旦学人”,能与“日月光华同灿烂”,我从此起早贪黑,只争朝夕,“旦复旦兮”地在思考着今后如何报考复旦、走进复旦。
一、报考复旦:遇到恩师终如愿
2006年的时候,复旦中文系文艺学专业的西方美学和西方文论研究方向的老师主要是张德兴教授和朱立元教授。但是,因我硕士研读的方向是中国古典美学和文学理论,刚开始总觉得去考复旦的西方美学方向,专业缺乏连续性,成功把握不大。加上当时这个方向比较火爆和受欢迎,报考的人很多,竞争也很激烈。因此,我决定还是延续自己的硕士专业方向,这样基础也比较牢固,将来做学位论文也能容易一些。于是在考前的三个月,我先写信联系了复旦中文系王振复老师,当时他招的方向是中国古典美学,但他很快就让他的学生通过电子邮件回复我,说他来年要外出去日本讲学;后来又联系汪涌豪老师,汪老师也回复说自己准备出国,这样只能报考别的方向了。说来也怪,我就硬着头皮去扎实复习准备“西方美学与文学理论”,同时联系了张老师,也得到张老师的鼓励和支持。但非常有意思,同时又让我感到惊讶的是,等到在复旦考博笔试结束后去面试的时候,才知道张老师也外出去韩国讲学了。真是阴差阳错难见导师一面啊!面试的时候记得好像是朱立元教师、张岩冰老师和张旭曙老师。9月份去复旦入学后,是朱立元老师先带我一段时间,年底张老师回来后,我才正式成为他的弟子。这中间真是一波三折,但也终于如愿以偿,并且还获得了一个比较热的研究方向。
初见张老师的时候,是他刚从韩国回来不久,记得是在五角场一家饭店,他请客,与自己所带的硕士、博士聚餐。好像那次有饶静、张弓、刘涛、赵岩等同门同学,第一次见到张老师,觉得很亲切,很平易近人:个头至少在一米八以上,可谓身材修长,待人彬彬有礼,目光炯炯有神,清癯的面孔始终洋溢着和蔼的微笑与健谈的神情,言语之间总是能看出上海人的精明和识见,但比精明的上海人又多了一些亲和、随意和善良。记得当时师从张老师学习必修课西方文论时,好像是在复旦光华楼1406号房间,那是他的办公室,大家把办公桌围成一圈,老师先讲每个时期的重要理论家的文论思想,然后大家根据课后布置的内容去准备,课堂讨论会将其中的概念、理论和问题再展开深入,提出自己的理解和见解。他在讲稿上划得到处都是,把每一章节条分缕析,整理得脉络十分清楚,讲起来就重点突出,因此感觉思路很清晰。
我记得选修的另外一门课程是现代西方美学,是给硕士研究生开的,但大家都可以去选课。这门课是在光华楼的三楼教室里上,中文系研究生选课的人很多。张老师每次上课,都先对现代西方美学史上的主要美学家做一些介绍,然后对其中主要的理论、概念和范畴做一些分析和阐释,其实这些美学理论家思想风格都各有不同,并且其中的概念、范畴比较抽象、晦涩、难懂,一些美学思想和理论较为偏颇却富有创造性,若要系统地阐释和讲解并不是很容易。但张老师因为与朱立元老师合编过《西方美学史》,对其中的一些美学家的思想特征阐释和梳理得十分到位,讲起来很少看讲稿,这让我心里比较佩服张老师西方理论的学问功底,和对教学内容备课的熟知程度。因为我来上海之前,就在江西上饶师范学院开过西方文论这门课,用的教材是张玉能老师编写的那本《西方文学思潮》,那本书介绍和梳理现代西方理论家的观点比较清晰,现在听课才发现,我当时对有些问题还没有能够吃透,或把握得不够准确。当发现自己理论功底和逻辑表述还差得很远的时候,我平时也就注意从这方面多思考、多积累了。
二、师德温馨:切磋学问常聚会
说起来,在复旦读博看书学习的时间还是比较自由和宽松,一切都是靠自己安排,每年开学后,导师只是从大的方面提出一些建议,针对不同同学的兴趣与方向提出一些研究思路。但如果自己不努力,或读书、写论文的时间安排不恰当的话,三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也许会没有多大收获,可能还会完成不了学习任务、毕不了业。因而平时主要还是要靠自己听课、听讲座、看书和钻研。张老师平时很忙,他当时担任复旦中文系分党委书记的职务,要负责院系的一些繁杂事务,他有时上完课后会给我们布置一些今后读书和讨论的任务。我们几个(刘涛、赵岩、支运波等)有时下课后,也会到张老师办公室去,看看他是否很忙,有没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助他做的事情。可他并没有给我们派什么任务,怕耽搁和影响大家的学业任务。吃饭聚会的时候,他会顺便问一些我们最近的学习和生活情况,这样我们的交流和了解就多了起来。偶尔我们也回请一下老师,沟通交流一下,交谈中有学业上的切磋和观点上的争论,这样师生的联系也就比较密切了,这也让我们十分感动。张老师待人热诚谦逊,为人随和坦荡,从来不摆中文系领导的架子,对自己的学生比较关心和有责任心。记得当时我住在复旦北区,我们宿舍周围读博的同学也会跟导师联系,但好像都没有我们跟张老师那样,有比较多的共同商讨学业和交流的机会,这是我们感到十分庆幸的。的确,我们庆幸遇到了一位善良亲切、谦和随意但却语重心长的长者、朋友和好导师,我们经常会把自己的一些想法、困惑和打算告诉老师,老师会为我们提出一些参考意见或建议。
南宋诗人陆游在《冬夜读书示子聿》一诗中有“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的诗句,是要告诉儿子写诗的秘诀不一定只在书本中,更多是在生活阅历或不知不觉的思考当中。这让我想起曾在报刊上看到过的一篇短文:据说英国牛津大学一个教授很少讲课,他只是把上课的学生收留在教室,让学生围成一圈,然后给他们一一发香烟去抽,坐下来大家一起聊天侃大山。是不是香烟能够使人安静下来,有助于深度思考,这我不太清楚,也没有查找资料或详细追问过,但是牛津的这位教授正是通过跟学生抽烟、聊天,在交谈、对话与沟通中,打开了学生的视野,拓展了学生的思维,因为在商讨和争论中,各种见解和思想就不知不觉变得清晰了,后来人们都说那些学生的思想与智慧,其实就是那位教授用香烟“熏”出来的。每次想到这个故事,我就会想起张老师,他就是在跟学生吃饭和闲聊中,不知不觉把任务、方法、思路、信任、期待交给了你,让你豁然开朗,让你信心十足,让你反思自己。正是在这种善解人意的长者的亲切关怀和鼓励帮助下,你更加觉得努力前行和不断奋进是多么重要,否则总觉得对不住老师的嘱托和期盼。最后剩下的事情,就是如何让自己努力,让自己做得更加出色。
人们常说: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肯定站着一个坚强的女人。我们所看到的师母就是这样一个贤惠、忙碌和勤快的人。张老师在复旦中文系做行政工作,要处理院系的一些事务,要应酬,要带硕士、博士做科研,还要给学生开各种课程,其实是比较忙碌和辛苦的,很少有时间去料理家务,这就离不开师母这个贤内助的支持。我们作为张老师的学生,有时逢着春节返校后,会带一点儿地方特产或小吃,到老师家去拜年聚会,不免也会给家里增添麻烦。每次去张老师家做客,师母总是精心准备,热情招待,忙里忙外,经常会热菜、凉菜做一大桌好吃的,真让人感动。师母在大家吃饭闲聊的时候,也会问到同学们的家乡习俗和饮食习惯,大家又说又笑很热闹,氛围就像一大家人那么亲热。(毕业多年后,一想起来那种聚会的场景,还是那么温馨和亲切!)记得去张老师家做客,老师总会热情地拿出自己珍藏的好酒来招待我们,也许是做行政训练出来的,张老师连喝几杯也脸色不变;而从大西北过来的我,实在不胜酒力,刚半杯下肚就晕晕乎乎,脸红如关公了。就连刘涛这样的山东大汉(他是张老师的硕士,老家在山东)和赵岩这样的东北大汉(赵岩是东北人,喝酒颇有女汉子的气质),有时也喝得酩酊大醉,下楼时晕晕颠颠,大家开玩笑说“估计我们今晚都找不到出租和回家的路了”。每次大家喝多了,话题更多,人也更自由、更开心,结果开玩笑说的一些笑话有时被同门“传颂”,一时成为“佳话”。
三、游览名山:只为养吾浩然气
一般读书人都知道孟子所谓的“浩然之气”,文人雅士总是通过读书来养气,来沉淀自己的智慧和气质,因为当你读书读到物我两忘时,一切俗气和欲望的成分都消失了,剩下的是纯粹的性情和童心般的人格。另外,孟子的“浩然之气”是一种合于自然、通于宇宙的具有某种实体意味的感性力量。这种感性力量的形成有一个内在的源泉,那就是人的心志,人的道德心灵。故“浩然之气”是既感性又超感性。这种“超”是内在的超越而非向外驰骛的超越。“浩然之气”的形成是一种道德人格的精诚的修炼过程,这一修炼过程具有一种无目的的目的性,并从而化成“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同一,理性与感性同一)的境界。可以说,“浩然之气”其实就是“善”达到极境时所放射的“美”的光辉。它是善的巨大力量与美的强烈感染力的内在统一,是一种崇高美。
我们经常也会从文化经典阅读中体验生活的本质,体验人性的光辉。弗兰西斯·培根用哲理启迪人们,傅雷用书信邂逅欧洲文明,曹禺用伦理悲剧给人以心灵震撼。这些文字、这些书籍都能让人感到一种力量,去发现生活的美好。闲暇时,看一看《文化苦旅》,体验一种文明的记录,感受一种千年不变的永恒;挫折时,看一看《苏菲的世界》,领略一下柏拉图和苏格拉底精辟的哲学思想,叫人振奋;独处时,翻一翻《诗经》,感受古人的蕴籍,体验中华语言的博大精深。但养气,不只是靠整日宅在书房书堆里去苦读默想,还要去游历名山大川,吸取大自然的精气神,增长见识,扩展胸怀,因为自然界也有浩然之气,也即文天祥所吟诵的“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在复旦读博深造的三年里,张德兴老师有时会深感自己的学生因学业、就业、竞争的压力所带来的各种焦虑,他总是自筹经费组织他所带的硕士、博士外出探访名胜古迹,或游览名山大川,记得我们那几届去过浙江的雁荡山、江西的三清山等,大家每次游玩都会拍下很多精彩的风景照片。看险峻山川和秀丽风景被我们尽收眼底,大家一边吃着买好的小食品,一边聊着老子、庄子或唐诗宋词,一路上总是洋溢着笑声、欢呼声和歌声,暂时忘却了学业与就业上的烦恼,心情变得愉快而轻松。因为走近大自然,会给我们许多人生的体验,自然赋予了我们生命,更赋予了我们对美的感情,以及心灵的纯净。跟导师在一起,站在高山之巅领略天空的浩渺,站在与天最接近的地方,感受“天高任我飞”的壮志,有一种想驰骋的感觉。作为张老师的弟子,大多都是学美学理论和文学艺术鉴赏的,而自然界的美感正是需要人们仔细去品味的,这是一种原始的干净的美,“道可道,非常道”,这些自然界给人的妙悟,有时是在学术研究的论著里找不到的。现在的大都市里,人们总是忙碌着、竞争者、攀比着,却很少停下脚步来想一想,自己渴求和努力的究竟是什么?而自然界给人的真实与清澈让人细细品味,独坐幽篁,忘情山水,颇有一种回归自然的美妙。
近代国学大师王国维曾经有“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读书和做学问的深度体验,如果我们把读书研究姑且看作是“入乎其内”,不问身边事,那么踏出校门去游览名山大川,就是“出乎其外”了,它会使得你暂时跳出书本学问的圈子,反思人生的一切价值和困惑,因为有时“功夫在诗外”。古代仁人雅士把游览大自然、吸取自然精气和精华,铸成自身精神世界的浩然之气,主要分为四种。第一种,“与天地相应和,与自然相吐纳,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见花落水流,能知其旨趣,听禽鸣天籁,可悟其天真。此为清气”。第二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心不恋进退,思不虑得失,举杯邀月,游目聘怀;不求与日月相始终,只见今世之乐无穷。此乃逸气”。第三种,“把酒临风,横槊赋诗;壮心不已,志在千里;当今之世,舍我其谁;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此乃豪气”。第四种,“临渊不惊,临危不惧;宁死不屈,宁折不弯;可抛头颅,不失节操;国难当头能奋然而起,危机时刻敢舍身成仁。此为壮气”。也许你会问:这四种浩然之气,你能达到第几种境界?我们都是凡夫俗子,对人生的理想境界很难达到彻底领悟,但至少我们会在前两种诗一般的境界中,有过让自己陶醉忘怀的体验,感受到了自然风物的灵性和奇妙,这就已经知足了。
“玉壶存冰心,朱笔颂师德。”三年来的复旦读博求学生活是丰富充实的,读书和做人方面增长不少见识,这些离不开张老师的鼓励和鞭策。记得毕业离校前,张老师把与朱立元老师编写的《西方美学通史》赠我一套,作为分别礼物,并语重心长地告诫我: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自己的学问积累和学术追求,你们还有机会,工作了还可以再深入研究自己喜欢的领域,还可能有其他选择的机遇;除非你不想再有任何事业上的变化和提高,除非你不想在该研究领域的竞争中站稳脚跟或出类拔萃,否则就不能破罐子破摔。其谆谆教导令我感动,催我奋进,让我清醒。“学海无涯,飞舟最爱迎激浪;书山有路,骏马更须快策鞭。”如今每当我偶尔对学术厌倦和懒惰松散的时候,看到跟老师一起游览山川的照片,便会想起导师在我毕业前的嘱托和期待,不敢懈怠,于是便挑灯苦读,时而掩卷沉思,时而心游万仞,果然读书也便能进入佳境了。
如今张老师已经退休了,不再为教学事务劳累自己,就能找出一些时间去公园散步、晨跑来锻炼养生,去找一些退休的同事好友下下象棋、拉拉家常,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毕竟退休之后的闲暇心情,本来就是一种“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的超脱和洒脱。也许当我们再次回到美丽的复旦校园的时候,看到光华大道两旁的法国梧桐的枝叶还是那么茂盛的时候,看到光华大楼的身影还是那么笔挺傲岸的时候,看到光华大楼前的草坪广场还是那么宽敞迷人的时候,我们就会想起张老师清癯的面孔、微笑的眼神和依然挺直的身姿,我会想起他:他总是再忙也会把学生的事情当作自己的事情放在心上,只要他想到与你有关的事情,有时就会马上一个电话打过来,让你内心感动,真可谓“掏出丹心,谱写园丁曲;洒尽汗水,甘当种树人”。
当今这个时代的人们都忙着上班,忙着赚钱和养家糊口,似乎市场化和商业化时代的人们都很功利、很现实、很冷漠,更无暇顾及别人的需要和感受。我们经常也看到各种报道中一些大学导师尤其是理工科的导师,让学生帮自己打工或做项目赚钱,甚至耽搁了学生论文的发表和学位论文的按期完成;而我记得给张老师做助教时,他竟然舍不得占有我们哪怕是一点点时间,就是不给我们派任何任务,自己能做的事情就自己顺便处理了,从来没想过动用学生来做一些繁琐的事情,目的就是为了让学生能腾出更多的时间用到学业钻研上去,把学业搞好搞扎实才是最关键的,学生学业上的有收获才是让导师有面子的事情。这种高尚的师德和纯粹的品格让人时刻铭记在心,永久回味。写到这里,我不禁想起了范仲淹对他的老师严先生师德高尚的赞美诗句,我也姑且用它表达自己对老师的祝福和敬慕之情:“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2014年9月27日写于琅琊山下醉翁亭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