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论《精神现象学》中的“主体”思想
高 燕
人类从产生之日起就从没停止过对自身的追问。作为人类精神产物的一切文化样态,归根结底都是对人类本身的理解和阐释。哲学作为一切学科的基础,更应承担起对人自身的考问。从古希腊思想家苏格拉底强调“认识你自己”,到现代德国哲学家卡西尔提出“认识自我乃是哲学探究的最高目标”
的论断,人类的自我认知始终是哲学沉思的首要对象。由笛卡尔肇始的近代哲学确立了主体性原则,对人自身的认识达到空前的程度,但对单子式自我的极端强调又导致唯我论矛盾。其中,黑格尔从他确立的哲学观点和方法原则出发,对人的认识在一定程度上校正了近代哲学中主体性的偏执,并为现代哲学试图克服以纯粹意识为旨归的认识论,转而关注不同主体间关系的尝试提供了可资借鉴的思想资源。
一、近代社会中人的存在状况及其思想根源
黑格尔对人的生存的关注源于他对人类存在的危机感。在黑格尔所处的近代社会,人的生存状况发生深刻危机,这种危机渗透到人与世界、他人、自身的全部关系之中。
就人与世界而言,在以工具理性为核心的自然科学的推动下,人类切断了和世界的生存联系,把外部自然和世界当作可以无限满足自己物质欲望的宝库。在此过程中,世界不再是人类的存在赖以获得现实形式的根基,而是蜕化为和人对立、分裂的物质实体;人也由“在世界之中”转为“在世界之外”。当独立的世界丧失和人类的亲缘关系时,它的强大伟力有时甚至会反过来威胁人、压迫人、控制人,导致人和世界处在极度的紧张关系中。
就人与人的关系看,每个人作为自我都是一个自律的实体,处在封闭的内在世界中。自我的所有活动都是在做从“我”出发再回到“我”的圆圈运动。我的世界和他人的世界是独立自足、互不涉及的绝缘体。他人的存在对我而言只能是由我的主观意向构造出来的用以自我确认的工具、支配物和附属者。如此,人与人的平等交流、沟通成为天方夜谭。自我和他人由依赖、互助变为压制、敌对。
再从个人来看,人不仅与世界分裂、与他人隔绝,甚至与之对立,就连人自身也处在撕裂的痛苦中。人生来就是感性和理性、肉体和灵魂的统一存在,但近代哲学高扬的主体性片面抬高理性的地位,人为割裂两者的统一,使人在两者的对抗张力中备受煎熬。而且,现代技术用整齐划一的计算方式夷平人的感性差异,人被抹杀生存的多样性,最终沦为可怜的单面人。
由此观之,人类在不断追求自我实现的努力过程里,竟然悖论式地陷入不可自拔的生存危机之中。现代主义文学艺术凭借其敏锐的感受力,生动而深刻地描绘了人类的存在之殇:现代世界与人类剥离后,它的四季轮回、阴晴雨雪从人类的生存空间中不可逆地隐退,呈现为神秘莫测、怪异恐怖和虚无缥缈,就像卡夫卡笔下的“城堡”,测量员K使尽浑身解数都无法接近;而人类则只愿也只能委身于城市的车水马龙之中,时刻被密集的人流、逼仄的街道、喧嚣的汽笛、匆匆的步履和机械复制的广告招贴画包围,目不暇接、头晕目眩、不知所措已成为一种生活常态,古典时代对宁静、优雅、高贵之物的审美早已蜕变成对腐败、堕落、世俗之物的审丑,也即波德莱尔所谓的“恶之花”;即使现代世界中仍有古典美存在,也只能如庞德在地铁车站里看到的“人群中这些脸庞的隐现”,倏忽即逝,灵光般难以把捉,给本雅明视线中的那些无所事事的“游荡者”徒添惆怅和感慨罢了;当人类从自然中放逐,又不见容于人造的城市环境时,他别无选择地将自我囚禁于内心的孤独,成为加缪小说里彻头彻尾的“局外人”,感知、想象和情感的丰富复杂被阉割为理性的单一主导,忍受着如艾略特笔下“荒原”般的贫瘠和乏味,无调性的人生在了无生趣中患上重度自闭症,或者如行尸走肉般只能做出蒙克式的“尖叫”表情,却发不出任何真正的声音,或者将自我的身心二重存在缩略为乔伊斯式的意识流独白,又或者异化为卡夫卡笔下的甲虫和黑泽明镜头中受核辐射的怪物。疏离陌生感、孤独无助感、绝望负罪感,后世这些现代主义文艺对人类处境的总体描绘早已被黑格尔预见并感受到,他从哲学思辨的高度探讨人类“异化”的原因和可能的对策,建构起富于启发性的主体思想。
二、透视主体存在的方法论原则
任何科学研究都需要在一定的原则和方法之下进行,脱离参照系统的思维是不可想象的。在阐述黑格尔的主体观念之前,有必要先了解他的整体哲学观和方法论原则。正是在其指导之下,黑格尔关于主体的思想才获得不同于他人的突破。
《精神现象学》开篇的序言明确指出:必须破除以前哲学的那种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而代之以有机统一的观点,即矛盾对立的各个因素不是彼此独立的,它们的运动发展构成有机整体,在此整体中矛盾的诸因素获得存在的同一性
。它不仅是该书的观点和方法论原则,也是黑格尔整个哲学的基本观点和方法论原则,更是我们去理解黑格尔心目中关于人的本质和存在样态时所应采取的立场和方法准则。
黑格尔建构主体思想时所确立的基本观点和方法,是通过对意识运动的分析展开的。对此,本文认为有三点必须强调。
第一,矛盾的各个因素不是绝对对立,相互无涉,而是整体的发展环节,此整体是普遍性与特殊性、整体与部分、内容与形式的有机统一。“如果以为只认识自在或本质就够了而可以忽略形式,以为有了绝对原则或绝对直观就不需要使本质实现或使形式展开,乃是一个大大的误解。”
黑格尔试图克服康德道德律的至上性造成的二元论,在本质与形式、主体与客体、自然与自由、可能与现实之间追求辩证的统一,所有这些统一又是建立在黑格尔试图使意识与存在统一的最终努力之上。
在这一点上,黑格尔区别于费希特。虽然,费希特也试图克服康德的二元论,但他只将自我意识作为主体客体,而黑格尔强调绝对作为本体的客观性。费希特明确说:“自在之物是一种纯粹的虚构,不具有任何实在性。”
他从批判康德划分“自我”和“物自体”(又译“物自身”“自在之物”)出发,认为“物自体”是被动、盲目的,不具有自我认知的能力,而自我意识不仅能认识客体对象,还能进行自我认知。当“物自体”按照康德所说独立存在时,它不能认识自我,也即无法自我实现存在,只能由意识在认知中完成它的存在;当意识独立存在时,无须依赖他者,其存在就能被自身实现。在此意义上,对“物自体”的意识和对“自我”的意识都属于自我意识,两者都统一于自我意识。因此,作为“非我”的客观对象只不过是作为“自我”的主观意识的结果,“非我应当在同一的意识中被设定”,自我和非我的设定和对立是在绝对自我之中进行的,不存在独立于意识的绝对自在之物
。通过将“物自体”建构为和“自我”统一的自我意识,费希特完成了对康德二元论的改造,实现了意识的一元论。可以说,费希特在统一“自我”和“非我”时更强调自我意识的主观性和本原行动,黑格尔则在辩证关系中强调自我意识仍具有客观性。
第二,整体的同一性不能抹杀各个因素之间的差异,正是这种差异导致的矛盾运动保证了整体的真正生命。针对同一、差异和对立的矛盾,黑格尔提出了著名的命题:“一切事物本身都自在地是矛盾的。”并且认为“这个命题比其他命题更加能表述事物的真理和本质”
。“同一本身就是绝对的非同一”,“真理只有在同一与差异的统一中,才是完全的,所以真理唯在于这种统一”
。差异与同一彼此依存,差异的克服导向同一,同一中蕴含差异才是真正的同一。由此,黑格尔批驳了谢林所谓的无差别的绝对同一性。
谈到“同一”“绝对”,自然要提谢林哲学。谢林不满于费希特将哲学的本原归结于绝对自我而否定客观自然的重要性,也不接受康德赋予“自我”和“物自体”为双重本原的二元论做法,认为这都无法说明表象世界和客观世界之间的双向转换过程,从而既损害精神的真理性和确定性,也损害自然的实在性和确定性。他提出哲学的最高本原不应囿于主体、客体或二者的结合,而应建基于超越两者的“绝对”之上:
自然科学和先验哲学一样,都不认为存在是本原,而认为唯一实在的东西存在于自身本来既是原因又是结果的一个绝对之中,即存在于主体和客体的绝对同一性之中,这种同一性我们称之为自然,而级次最高的同一性又正是自我意识。
绝对的无意识发展和创造产生客观自然,构成其本体论层面;绝对的有意识创造产生自我意识,构成其认识论层面。在绝对这个终极本原上,客观自然和自我意识都是其不同的表现形式,在本质上是无差别的同一。相应地,作为同一种活动,客观自然和自我意识的产物也必然一致符合,不存在任何差异。谢林认为,客观事物和自由决定者(绝对的主观事物)之间的和谐有一种更高的东西凌驾其上,并起决定作用:
如果这种更高的东西无非是绝对的主观事物与绝对的客观事物、有意识的东西与无意识的东西之间的同一性的根据,而这两者正是为了表现出来,才在自由行动中分离开的,那么,这种更高的东西本身就既不能是主体,也不能是客体,更不能同时是这两者,而只能是绝对的同一性,这种同一性决不包含任何二重性,并且正因为一切意识的条件都是二重性,所以它绝对不能达到意识。
谢林作为哲学本原的“绝对”就是主体和客体、意识和自然、思维和存在、普遍和特殊、可能和现实之间无差别的“绝对同一”。黑格尔批评谢林的同一性原则很幼稚:“无论是把‘在绝对中一切同一’这一知识拿来对抗那种进行区别的、实现了的或正在寻求实现的知识,或是把它的绝对说成黑夜,就像人们通常所说的一切牛在黑夜里都是黑的那个黑夜一样,这两种作法,都是知识空虚的一种幼稚表现。”
他批评谢林缺乏辩证的眼光,没有看到任何同一都不可能是绝对地无差别,必然包含对立和矛盾,哲学的任务应该是通过扬弃分离,实现同一和非同一的结合。
第三,差异在矛盾运动中达到最终整体时,这一过程不是直接完成的,而是需要经过许多中介的相对环节,此中介是各个差异自身的转化,也是整体的组成部分。黑格尔从辩证的视角出发,提出“中介不是别的,只是运动着的自身同一,换句话说,它是自身反映,自为存在着的自我的环节”
。虽然,中介是未完成的同一,但作为同一的组成要素,本身具有同一的一切性质。差异经过一系列中介的转换,最终达成同一,差异—中介—同一这三者不可分割,构成最终同一的整体。在此过程中,中介是导向最终同一的必然要素和必备环节,同一由中介转化而来。可以说,中介就是运动着的同一。对中介的忽视、贬抑或排斥,就是对最终同一的割裂和破坏。所以,黑格尔强调:“如果中介或反映不被理解为绝对的积极环节而被排除于绝对真理之外,那就是对理性的一种误解。”
我们应该将同一或者真理认定为一个过程,这个过程的全部要素构成最终的同一或者真理。不存在静止的、一成不变的同一或真理,因为结果只是过程的一个部分,不等于全部过程,也不能代替全部过程。
概括言之,黑格尔认为,真理是内在意识与外在世界交互作用的结果,具有主观内容和客观形式有机统一的存在样态;导向真理的各个要素是真理的必然组成,具有和真理同样的价值;各要素在矛盾对立中达成同一,真理就是对立与同一的动态平衡过程,没有绝对静止、一成不变的真理。根据这一基本原则和方法准则考察《精神现象学》中的人的思想,我们就能区分黑格尔的思想与前人的不同,准确把握其理论贡献。
三、《精神现象学》中人的内涵
“绝对精神”(绝对知识)是黑格尔全部哲学的核心。它是意识发展的最终目标。意识要达到绝对精神,必须经历一个漫长而曲折的过程,在此过程中的每一个环节和意识的诸种形态都是真理迈向科学体系的有机组成部分。《精神现象学》作为黑格尔哲学体系的导言和第一部分,其主题就是描述人类意识从感性知识迈向科学体系,从而达到绝对精神的过程。对意识发展诸环节的描述同时也确立了人的规定性,开辟了人在世存在的广阔空间。在严密的逻辑体系、深邃的思想内涵和晦涩的语言表述之下,涌动的是黑格尔对人和生命的巨大热情与深切关注。
人在世界中的存在,必然要涉及与世界、他人和自我的关系。近代哲学中主体性的确立,一方面将自我的一极从三者的关系中剥离出来,置于支配地位,造成自我与世界、自我与他人的割裂;另一方面,对意识和理性的无上推崇贬抑了人的物质性存在和感性方面,导致了人的自我分裂。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对人的论述则为实现完整的人提供了建设性意见。试从以下三方面加以分析。
1.自我与世界
人由原初和世界的统一进而被硬性地和世界拆分开来、对立起来,这既造成世界的异己性和世界对人的压迫,也使人失去存在的依托和现实家园,处于失重的痛苦状态中。身处其中的黑格尔对此有切身感受,他描述道:“在现代世界情况中,主体……作为一个个人,不管他向哪一方转动,他都隶属于一种固定的社会秩序,显得不是这个社会本身的一种独立自足的既完整而又是个别的有生命的形象,而只是这个社会中的一个受局限的成员。”
人与物质世界分离,进而造成人与社会、人与人的分离,对峙中的人反过来遭受世界、社会和他人的驱使和胁迫,丧失独立人格、自由意志和创造精神,异化为没有灵魂的肉体存在;世界也因缺乏人的参与而突显出郁悒、暴戾、狂乱的气质。空洞乏味、盲目被动、乖张狂暴,构成世界和人的总体特性。黑格尔将这种近代社会状况斥为“散文气味”,并将之与古代社会中人物一体的诗的状况相对立。他清醒地意识到,从人的自我意识、作为自我意识最高阶段的理性和作为总体的个人这三个不同角度分析,都可以证明人与世界存在天然的亲缘关系。
首先,从人的自我意识看,它是始终关涉世界的生动现实。自我意识通过对世界进行感知和理解,进而形成对世界和人自身的观念。这一观念并非是剥离具体内容的概括,它来自现实世界,反映现实世界,并在现实世界的丰富多样中得以存在。人的自我意识是抽象的观念形式和具体的生活内容相结合的产物,脱离了世界的观念因没有来源而无法形成,同样地,没有观念的梳理和过滤,世界也因其杂乱无章而无法被人认知。因此,“进入而充实着这个自我意识的,不是天上的精神、不是知识和行动里的普遍性的精神(在这种精神里,个别性的感觉和享受陷于沉寂),而是地上的精神,地上的精神认为只有像个别意识的现实这样的存在,才算是真正的现实。”
自我意识的内容不是涵盖一切的抽象精神,而就是活生生的、具体的现实精神。
其次,从理性看,它统摄精神和物质、意识和世界。理性不仅是本体论层面上意识的本质特征,也是存在论层面上物质的显现方式。前者与人的生存相关,后者与世界的存在相关,在理性这一支点上,人和世界密不可分。黑格尔认为,当自我意识进入更高的理性阶段时,“理性现在对世界感到一种普遍的兴趣,因为它确知它自己就在世界里,或者说,它确知世界的现在是合乎理性的”
。理性必须自我反思才能成为唯一真理,而反思借以运用的范畴就是存在与意识的同一。所以,理性只有跳出与世界的对立并进入世界之中反思自我,才能成为真正的理性,而世界也因理性的融入,摆脱了消极被动的存在,达到与人的统一。
最后,就个体的人而言,其生存必须在世界中实现并完成。个人的性格、气质、心理和精神固然是标识其存在的重要因素,但是任何个人都不能脱离自己的生存环境而绝对孤立地活着。不仅如此,前述诸种个体要素的形成有赖于外在环境的作用和影响。因此,生存环境同样是理解个人的重要因素。具体来讲,“构成个体性规律之内容的环节,一边是个体自身,另一边是个体所面对着的普遍的无机自然界,如当前的环境,形势,风俗,道德,宗教等等;特定的个体就要根据这些情况才可理解”
。个体性的规律存在于世界中,自我要获得对自身的把握,就必须进入现实世界。
综上所述,就任何一方面而言,自我都必然是在世界之中的自我。只有在世界中进行体验,自我才能获得确认。在此意义上,自我与世界本然一体,不可分割。笛卡尔把自我看作是以理性为核心的思维的实体,自我既与外界无涉,是自律的存在;又不依托物质因素,是纯粹的精神。那么,自我的认识活动只能从自身开始并返回自身,而无法触及世界和他人,对世界、他人的认识只是从自我出发的主观构建。如此,作为纯粹思维实体的自我就在其自身中消解了普遍性,不能成为一切认知的基础和根源。正是看到笛卡尔分裂自我和世界导致了这种唯我论的矛盾,黑格尔重新界定世界和自我,恢复了二者的联系
。此后,胡塞尔和海德格尔沿着这一思路分别在《欧洲科学的危机与先验现象学》《存在与时间》中提出“生活世界”和存在的“在世性”。
2.自我与他人
世界不仅是我的存在,也是我与他人的共在。因此,在世界之中确立自身的我必定要遭遇和他人的关系。从笛卡尔的实体性自我到胡塞尔的先验自我,人的自我确定都局限在单子式的自我内部,一旦涉及不同自我之间的关系,即主体间性(或称交互主体性)时,对“他我”的无知便使此关系陷入不可解决的矛盾中。黑格尔从其辩证的方法论原则出发,在界定主体地位时引入他人的概念,沟通了自我与他我的联系,从主体性转入主体间性。
黑格尔从劳动这一实践活动的角度切入,论证了“他人”存在的必然性:“个体的行动内容,当其完全个别化了的时候,它是在它的现实里交叉于一切个体的行动中的。个体满足它自己的需要的劳动,既是它自己的需要的满足,同样也是对其他个体的需要的一个满足,并且一个个体要满足它的需要,就只能通过别的个体的劳动才能达到满足的目的。”
个体的实践活动在满足自己的同时也不自觉地满足了他人的需要,他人的劳动对我来说也是如此。在社会实践这一共同活动中,不同的个体之间形成相互联系、相互依赖、相互制约的网状结构,脱离他人这个前提,自我的需求就不能完全获得满足,自我就不能完整存在。反之亦然。自我和他人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缺少任何一方,另一方就是残缺的,甚至无法存在。
既然主体的界定必须依赖他人的在场是一个不争的事实,那么,“他人”是怎样确立的呢?主体和他人的关系又是怎样确立的呢?根据黑格尔的观点,它是通过自我意识向主体的转化实现的,这是一个扬弃的辩证过程。自我意识和它自身之外的另一个自我意识互为存在的前提,两者互相以对方为中介,通过扬弃对方返回自身而获得独立。正如在主奴关系中,主人主体身份的确立是通过奴隶对主人的服从完成的。主人以奴隶为中介,克服自身本能,成为自为的存在。但是当奴隶通过恐惧和劳动的环节实现了对本能的超越后,也能成为主人。所以,主奴关系不是绝对的,可以相互转化。
通过分析可以看出:首先,主体概念的确立必须有他人在场。“活的实体,只当它是建立自身的运动时,或者说,只当它是自身转化与其自己之间的中介时,它才真正是现实的存在,或换个说法也一样,它这个存在才真正是主体。”
个体“唯有通过它的对方它才是它自己”
。辩证的视角让黑格尔看到,主体不是一个孤绝独立、自主无依的静态客观存在,它以他人为中介完成自身转化,在与他人互动的每一次关联中都会获得主体意识和主体地位,主体就是自我和他人之间不断相互确认、相互转化而形成的无数主体意识和主体地位的总和,主体的建构是一个不间断的动态连续过程;其次,我和他人处于平等的位置,两者互相以对方为前提和条件。“它们承认它们自己,因为它们彼此相互地承认着它们自己。”
虽然,自我的确立和完成需要借助他人,但是他人的确立和完成同样需要借助自我。因此,他人并不仅仅是自我实现的中介和手段,自我和他人处于平等地位并可以相互转化,两者的主体地位在这种相互关系中分别获得确立。在这一点上,黑格尔的主体不同于近代认识论哲学中的主体,后者一味沉浸在“思”的封闭世界中,要么与他人无涉,要么把他人当作自我辐射的对象,强使他人处于从属地位
。
3.主体性与个体性
自我除了要和世界、他人发生联系外,还要面对自身以及自身内部的不同方面。
当我们用“我”(ich)这个人称代词意谓自身时,“我”到底具有怎样的性质?德国哲学家弗兰克在《个体的不可消逝性》中指出,“我”具有双重语义学的含义:第一,“普遍一般的主体”,即“抽象的实体(Entitt),此实体是通过分析而从无穷多的单个的意识活动中推导出来的,而所有的人都共同具有这些意识活动”;第二,“标记我们的‘个体的人格’的‘单个性’和‘绝对的规定性’,在这些‘个体的人格’中,每一个都与另一个相对立”
。在此定义中我们可以看到,自我融普遍性和独特性于一体。自我的普遍性源于自我和世界、他人的联系。置身于世界中,在他人的身上确认自身,就能与普遍的世界进程共振,体现出一种普遍精神。同时,自我又具有不可归约的独特性,以便与他人区分开来,进而确立自己的独立品格。卢梭在《忏悔录》开端就说:“大自然塑造了我,然后把模子打碎了。”
个体的独特性就与此类似,上帝创造了每一个个体,然后把模型打碎。如前所述,无论作为单子式的存在还是作为共性的存在,自我都不是由相同要素构成的无差别整体,而是由对立、矛盾的不同要素相互制衡形成的同一存在。具体而言,自我既有抽象的意识,又有感性的肉体;既有冷静、客观的理性一面,又有感觉、情感的非理性一面。
但是,自我的整体存在状态不断受到来自思想和现实的双重侵蚀。在思辨层面上,近代哲学用意识取代人的整体存在,将人的丰富性缩减为单维的意识本质。特别是笛卡尔、莱布尼兹以来的唯理论哲学将理性从人的完整性中剥离出来置于本体论的地位。从此,理性被赋予先验的自明性,进而成为一切存在的基础。人们对借助理性获得对自我和世界的认识确定不疑,理性最终取代上帝的位置,成为终日悬在人类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不仅如此,在现实层面上,科学技术的发达以抹杀人的多样性和规范人的差异性为代价。韦伯深刻地指出:“科学思维的过程构造了一个以人为方式抽象出来的非现实的世界,这种人为的抽象根本没有能力把握真正的生活,却企图用瘦骨嶙峋的手去捕捉它的血气。”
科学并非像它宣称的那样绝对客观,事实上,任何一种科学体系都是以不能用逻辑手段证明的公理为前提,在逻辑演绎推动下割裂、分解、选取现实世界,所以科学是一种片面呈现现实世界的主观信仰,它不能为完整的人提供现实依据。更进一步,以理性为核心的技术和计算使人的生活日益精确化、标准化,人的一切——从外在的行为到内在的情感——都可以通过计算来加以衡量和表达,这就意味着作为标识人的个体性和独特性的隐秘、幽深的情感之差异性,也被理性通过计算的方式象征性地夷平了。社会学家西美尔据此指出,这分别在两个不同方向上导致灾难性的后果:对外,“人们对于事物的微妙差别和独特性质不再能够做出感受同样细微的反应,而是用一种一律的方式,因而也是单调无味的,对其中的差异不加区别的方式,去感受所有一切”。对内,“假如生命缺少内在差异,以至于人们害怕天堂里持久的幸福会变成持久的无聊,那么,无论生命在何种高度以何种深度流淌,对于我们来说,都显得空洞和无谓”
。人类越来越无法忍受感官肉体在理性的阴影中被压抑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虽然黑格尔哲学的总体建立在理性之上,但他看到了感性欲望存在的合理性。黑格尔在《基督教的权威性》里明确指出:“所谓‘纯粹的人性’不外指符合人的一般概念。但是人的活生生的本性是永远不同于人性的概念,因此那对概念来说只是一种改变、纯粹的偶然性或多余的东西,成为一种必要的东西、有生命的东西,也许是唯一自然的和美丽的东西。”
他不仅不否定人的感性、现实、物理的方面,还把它们看成是实现完整的人所必不可少的因素。而且,在其方法论的原则下,黑格尔看到了普遍性与特殊性、主体性与个体性并不是互相排斥的两极,而是相辅相成的辩证共在,并进而确定两者的统一才能构成真正的主体。“意识摆脱了所有的对立和一切限制其行动的条件以后,就轻松地从自身开始做起,不再鹜心于他物,而专诚致力于自己。因为个体性自身既然就是现实,那么,个体的活动实质和行动目的就全在行动自身之中。因此,行动就好像是一个自身循环的圆圈运动,这个圆圈在太空之中自由旋转,无拘无束,时而扩大,时而缩小,而以游戏于自身为无上愉快,以只与自身遨游为至高满足。”
主体既参与现实生活,涉及事物的个体性,又在此个体性中与世界进程的普遍性相联系,达到现实社会的个别性和世界进程的普遍性相统一,最后进入自由境界。黑格尔关于真正完整的人是理性与感性、意志与本能统一的思想,正是对近代哲学的主体性原则将人的本质仅仅归于抽象的先验意识的一种有力反驳。
综上所述,虽然黑格尔的总体哲学观强调绝对精神,但在其辩证的方法论原则指导之下,他对主体这一具体问题的论述超越了近代哲学单纯强调理性和意识的主体性原则
。在黑格尔思想中,作为主体的人不是纯然的精神实体,而是植根于世界之中,通过他人确立自身,是普遍的主体性和特殊的个体性相统一的现实存在。对人的这一规定,恢复了人与世界的本质联系,给人的生存找到了坚实的根基,使主体之间的认识、交流和沟通成为可能,也让人弥合自身的分裂成为完整的统一体。正是黑格尔对人的本质作出深刻而独具智慧的分析,他才在成为现代和后现代众多哲学家攻击目标的同时,也为他们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源。对人自身的探讨没有止境,在自我丧失、人格分裂、人类异化等问题更为严峻的今天,重新理解黑格尔关于人的观点是极为有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