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匆匆岁月,师恩难忘
苏玉君
厄尔尼诺不知是否真的可以阻止寒冬的步伐。刚入冬的北京很冷,江南也是雨日良多,不够温润。自从收到大师兄杨振电子邮件通知准备文章的消息,一直惭惶至今。离开上海已经十三年了,许多记忆不可避免地在模糊,由最初的点点滴滴已开始氤氲成团,想从中抽离出清晰的细节好像不太容易,但它却穿梭成了一种能量,影响着思维与判断。
回想这些年来,匆匆卷走记忆的除了不停歇的光阴,就是随波逐流的生活了。刚离开时,每逢节日,总会记得给张老师打个电话问候一下,但慢慢就少了下来。这些年也有出差到上海,却也来去匆忙,难得联系。久不思索的大脑变得空白,久不耕耘的情感变得缠绕,突然间要整理从前并诉诸文字,真的有些慌乱……静谧的夜晚,孩子睡了,从抽屉和书架里取出当年那些照片、笔记和书籍,翻看,想找一些往昔的痕迹,让心绪沉静下来,分离出真实的感受。但没想到很快就陷入其中,回到了那段时光中。
那年春天进师门
2000年春节过后的那个学期,我暂别工作岗位,走进复旦大学中文系攻读硕士研究生学位。二月底的上海,春寒料峭。邯郸路上的车辆川流不息,早春的玉兰开得正盛。这种乔木在北方,至少在山西是较为少见。它的花朵端庄清丽,似乎有着隐隐的幽香。从主校区的研究生院办理完各种手续,我被介绍到中文系报到。文科楼就在邯郸路的南面,中文系在五楼。正是上午工作时间,楼道里很安静,我到教学秘书李老师那里交了相关材料,她告诉我去美学教研室稍等一会儿。教研室里静静的,还没有人,靠墙的一排书架上放着很多书,我就是要读这些吗?望着这些陌生的书籍,我有点茫然,又会遇到怎样的老师呢?
很快,一位中年男子进来了。“是小苏吧?快坐下吧,我是张德兴。”张老师进来了,他首先介绍了自己。他穿的是一件不薄不厚的咖色夹克衫,身材瘦高,精神清朗英健。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不过我想他一定就是我的导师了。张老师热情地招呼我坐下,问我以前是否来过上海,是不是熟悉上海,以及住宿是否已经安排好,等等。张老师的上海口音还是有的,而且口语特色也很鲜明,但语词很清晰,现在想来真的很亲切。他告诉我上海这个季节有时的确会很冷,而且是湿冷,室内有时会比室外更冷。但晴天和阳光灿烂的日子就会暖和很多。江南是没有暖气的,在北方生活惯了一定不适应吧。
很高兴张老师当时这样与我交谈,只要是专业以外的问答我都会感到很轻松。张老师当然也谈到了学业与工作,他并没有直接问我一些非常专业的问题,或者一些关于学术的认识问题,而是很亲和地问我在山西工作的一些情况,单位目前的专业与学术研究是怎样的,希望了解一些什么样的问题,等等。记得张老师颔首微笑,认真地听我讲着,虽然没有具体说什么,但想必一番交流后,他一定很清楚我的专业与学术基础,但还是很高兴地收下了我这个对于美学基本无知的学生。对此,我一直心存感激。
对于美学这门学科,来上海之前并没有系统地了解过。所在的中专学校因为要开设中专生审美教育方面的课程,需要加强师资力量,作为中专基础课教师的我被学校认为可以在这方面进行培养,自己也对进一步深造学习非常向往,就这样以同等学力攻读硕士学位的方式来到复旦大学中文系。然而在研读的过程中,才发觉这一学科的艰深,以致学业艰难。两年半的读书时光很短,压力很大。正是在张老师的悉心指引下,我最终得以完成学业。
这些年来,一直没有敢放弃对这一学科的关注,依旧关注同门与其他学人的进步与发展。当然,自己与学术研究的距离必然是渐行渐远,但却成为了一种不能割舍的爱好。是兴趣所至,还是对自己曾经学习生活的怀念,真的说不清楚。记得刚到复旦时,南区宿舍的樱花正绚烂,今天,小区里的花儿已落尽。时光荏苒,风雨阴晴,在庸常的日子里,庆幸自己还有着一个充足的精神世界,这也算是有梦想的人生吧。2014年夏天,张老师来京,我与师弟刘涛一起和张老师吃饭,他鼓励我们不要放弃学习,特别是鼓励刘涛不要放弃自己的学术追求。
凉城新村去上课
凉城新村是距离复旦南区宿舍不远的一处教职工宿舍区,张老师当时住在那里。我和早我半年进师门的高燕每两周都去那里上一次专业课。凉城新村与南区宿舍直线距离虽然不远,但公共交通并不是很方便,要换乘。在摸清道路与方向后,我们就经常骑自行车去。记得有一次下大雨,大雨浇落在宿舍外的车棚上,哗哗的流淌声在宿舍里听得非常清楚。骑车去肯定是不行了,我们多么盼望张老师能取消当天的课啊!但是宿舍里的电话一直没有响,我们只好冒着雨、小有抱怨地坐车去上课了。
上课时,我们还是很专注的,窗外的雨什么时候停的就不知道了。路边被暴雨冲刷过的樟树苍郁秀美,完全不像北方国槐暴雨后枝零叶落的那般狼狈,清新的空气中有着落英的气息,也有着盛开的栀子花的味道。“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似乎正形象地解读着我们讨论过的“移情说”。来到上海有两个多月了,我第一次感到了抽象深邃的美学也会生动起来。
张老师凉城新村的家面积不大、陈设简单,门窗也很小,房间里并不是很亮堂,家具、沙发等也都已经老旧。当时我很诧异一个知名高校教师的住房条件。但张老师好像不在意这些,他给我们倒水、拿出水果招待我们。我们的专业课采取自由讨论的方式,属于比较轻松的学习氛围,但我每次都很紧张。其实,只有张老师和高燕在讨论,张老师讲中世纪阿奎那的美与善,高燕有关柏拉图的理式与模仿说的提问……我努力地听着、记着,好多内容都是第一次接触。张老师当然能够看出我的困惑,但他总是鼓励我不要着急,为我列出参考书目,告诉我如何去理解这些内容,嘱咐我可能会辛苦一些。朱光潜的《西方美学史》、贺拉斯的《诗艺》、克罗齐的《美学原理》、蒋孔阳的《德国古典美学》……还有《文艺对话集》《忏悔录》《艺术哲学》……但那些熟悉的书目再次映入眼帘时,心中愧意更浓。书或者买了,或者在图书馆借过,但并没有读完,许多应该细细研读的书籍也没有完成,倒是阅读了许多论文资料,以便能够迅速找到观点完成论文,获得学分。然而,急于求成的结果就是许多基础知识都不扎实,更无从谈到学术精进。
在凉城新村,我们一起讨论过《拉奥孔》与莱辛、博克与崇高,维柯与《新科学》……也许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对这门学科的“爱”与“怕”就永久地建立起来了。“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对于做学问,张老师没有过太多的说教与渲染,却以严谨的治学精神和精准的学术水平影响着我。在中文系那个小小的图书室里,时常可以碰到张老师和同门,一起谈论那些关于美的话题、关于存在的意义……阅读、记录、聆听、求证、思考、争论……没有捷径,只有脚踏实地。没有意外收获,只有勤学苦读。也许当初的学习是为拿学分获取学位,但随着这些年生活的磨砺、心智的成熟,原先不太理解的阅读开始明白了一些,曾经的钻研与学习造就了一种思维与判断,生成一种对人生、对生活的特殊情感,这些影响在离开老师后的生活与工作中逐渐开始显现出来。
兰花公寓的聚会
大概来沪有多半年吧,张老师搬家了,住到了五角场附近的兰花公寓,我们开始到这里上课。这时我们的同门增加了三个人,他们是龚剑、林新华与陶文婕。兰花公寓是专门为高校教师建造的住宅,环境不错。同门的增多让兰花公寓的学习热闹起来,讨论的话题更加广泛,除了激烈的专业学科探讨外,我们关注当时的出国与就业,关注德里达到访与美国“9·11”事件,谈论国权路上的鹿鸣书店,谈论高行健获诺贝尔文学奖,也畅谈家乡的美食和风土,讨论涨涨跌跌的股票与基金……大家的话题总是那么有趣。张老师对于这种场面总是很开心,他对年轻学生的种种想法很宽容、很欣赏。他主动给我们讲述了许多美学专业以外的东西,这让我们很是感到震惊和折服。
张老师知道我是山西人,就告诉我们他在山西的经历。他曾在山西晋东南当过兵,而他说的晋东南是我对山西最不熟悉的一方土地,但这丝毫不妨碍我与张老师对山西的情感交流。对于一个上海人来说,山西似乎很遥远,与上海差别太大,所以留在张老师记忆中的东西很多,也很深刻。沟壑纵横的土地、干燥的气候,还有那黄澄澄的小米饭和老乡难懂的口音……后来的日子里,张老师还多次跟我说起那段生活岁月,感慨曾经的热血与青春。
在兰花公寓,我们享受了师母的好厨艺。师母是做财务工作的,热情好客,是张老师的贤内助。大家在一起太开心了,张老师对于自己的学生也是非常用心,他总是拿出自己珍藏的好东西与我们分享,比如那些很讲究的酒。至于在吃饭的时候我们说什么、笑什么,随着时间的远去,真的是记不起来了,但兰花公寓的聚会则凝固成一个“典型”,在张老师家享受“美味佳肴”成了我们在上海读书期间的共同记忆。
古都南京的春游
2002年的春天,张老师带我们去南京游玩,这是我们师生九人第一次一起出去玩,当然,对于即将离开的我也是最后一次。2001年秋季开学,我们又增加了三位同门,来自上海的师妹韩梅、汤家珍和来自武汉的师弟张弓。
印象中是4月初,翻开照片显示是4月12日和13日。当时南京已经有点热了,我是第一次到南京。而此后很长时间对于南京的记忆就停留在那次游玩里。2008年再到南京,仍然会想起当年与张老师和同门在一起的光景。坐车途经总统府时,依旧能够想起当年我们穿越马路、围着总统府门前那个蹲着卖枇杷的老人买东西。师妹陶文婕很熟悉南京,她在南京读的本科,她给我们讲了许多关于南京这个城市、这个季节的故事。
在灯红酒绿的秦淮河畔,在张灯结彩的夫子庙景区,我们感叹历史的远去,桨声灯影的不再。倒是朱雀桥与乌衣巷历久弥新,沉淀出的一种情怀,令人回味不已。不过,南京的小吃还是成为最吸引大家的东西。说归说,论归论,吃还是最重要的。地道的鸭血粉丝、香甜的桂花糖芋苗……我们一起吃到很晚,才心满意足地走回休息地。
当年手机还很少有拍照功能,数码相机还不是很流行,苍郁的紫金山、巍峨的中山陵……那些为数不多的胶卷照片今天看起来是那么的珍贵,我们当时笑得那么灿烂、那么青春。
外专楼的答辩
不知不觉中,相辉堂前草坪上留影的同学越来越多,学位答辩临近,离开学校的日子很快来临了。答辩前的这段时光是与同门联系最少的时光,因为学位论文让我的时间变得很紧张,但却是与张老师联系最多的时光,张老师为我的论文付出很多的心血。
选题的兴奋不能代替写作的艰难,硕士论文修改完时,已经临近答辩了。一度我曾几乎无法面对这种艰难。张老师为此付出了数倍的心血,他帮我在一些关键节点上把关,对论文的初稿和修订稿进行了细致审阅,从立意观点、整体结构以至细节都提出了许多重要的修改意见,以至于我能够鼓起勇气,克服困难,完成论文。
就在准备论文答辩的过程中,还出现了一件令人十分着急的事情。作为同等学力攻读硕士学位,答辩还需要邀请校外专家参与。这件事情是我疏忽了,忽视了与研究生院的提早沟通,以至于临近答辩才知道这个事情,才告诉张老师这一情况。当时张老师近乎严厉地批评了我。我第一次看到张老师是那样着急。可能在张老师看来,邀请专家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应该很早就与专家联系,并将相关材料递交专家,这样才是尊重专家,并能真正有助于我的论文答辩和学术研究。张老师打电话到华东师范大学、上海社科院等院校与研究单位帮我联系专家,我看到、也听到张老师是怎样联系的,他的焦虑和着急远远超过了我。最后,我们很感谢上海社科院哲学所的陈超南研究员参加我的答辩。
外专楼里,面对五位专家的答辩让我很紧张,有些问题表述得并不是很理想,张老师与参加答辩的专家都给了我很大的鼓励,希望我能在美学研究的这条路上继续下去。答辩顺利通过了,而我终究还是辜负了老师们的希望,在日后的工作中选择了一份不是很相关的职业。虽没有放弃对专业的热爱,但也是没有什么结果的,至于做学问就更远了。
答辩结束了,离开的日子也到来了。江南梅雨盛行的季节里,我开始收拾行囊。面对即将开始的生活,有憧憬,但也有对校园生活的不舍。两年半紧张的求学生涯和师生相处的宝贵经历,成为人生的重要过程,也为我后来的生活打开了一个新的局面。
匆匆岁月,师恩难忘。在张老师荣退之际,能有这么一个机会来表达敬意与怀念,真的是非常感动,也非常感谢组织策划这项文集编篡校订工作,并联系沟通大家的兄弟姐妹们,特别是远赴美国访学还为这一事情奔忙的高燕。让我们一起祝福张老师。
2015年11月底于北京家中